十一

那時我已經是個大學生,感覺自己比初次上門拜訪時成熟了許多,而且和夫人也比較熟了,在她麵前並不感到拘謹。我們聊了很多,但都是些閑話,所以如今幾乎已經全忘了,隻記得其中提到的一件事。在說這件事之前,我想先稍作說明。

先生是讀過大學的,這我一開始就知道。但我回到東京過了一些時日之後,才發現先生原來一直賦閑在家。當時我就想:先生為什麽能閑得住呢?

先生是個默默無聞的人。所以,除了我與他來往密切之外,應該沒有人會對他的學問和思想懷有敬意。我常常為此感到可惜。先生卻不以為意,隻是回答說:“像我這樣的人,怎麽好意思在社會上開口說話呢?”在我聽來,他的回答過於謙虛,反而像是對社會的嘲諷。事實上,先生在提到他那些混出了名堂的老同學時,經常會毫不客氣地加以批評。於是我直截了當地向先生指出這一矛盾。我之所以這麽做,其實並非出於叛逆精神,而是為世間埋沒了先生卻無人在乎而感到遺憾。當時,先生語氣低沉地說道:“我是個沒有資格對社會發聲的人,沒辦法。”他的臉上清晰地浮現出一種凝重的表情——不知道是失望、不滿還是悲哀。總之,這種情緒是如此強烈,令我無言以對。我也就沒有勇氣繼續往下說了。

我和夫人聊著關於先生的事,自然提起了這個話題。

“先生為什麽隻是在家裏思考、學習,而不到社會上做點事呢?”

“他可做不來。他最討厭出去做事了。”

“您是說,他領悟到那是沒有意義的?”

“是不是領悟到,我一個女人家的,也不太懂。不過,可能不是出於這個原因吧。他應該還是想做點事的,但卻做不成,所以才讓人同情呀。”

“可是,先生的健康狀況好像沒什麽問題吧?”

“身體當然挺好,沒病沒痛的。”

“那為什麽不出去做事呢?”

“我也不知道呀。我要是知道的話,就不會這麽擔心了。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才覺得他很可憐。”

夫人的語氣充滿了同情,但嘴邊仍然露出微笑。而我則一臉嚴肅,默不作聲。在旁人眼裏看來,我倒顯得過於認真了。這時,夫人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開口說道:

“他年輕時可不是這樣的。那時跟現在完全不一樣。現在完全變了。”

“您說的‘年輕時’是指什麽時候?”我問道。

“學生時代呀。”

“學生時代您就認識先生了?”

夫人臉上突然泛起淡淡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