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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我覺得:在帕基斯先生的下一個報告裏,可以看出對於魔鬼把戲的一種真正的熱衷。他終於真的嗅到了愛情的氣味,正躡手躡腳地跟蹤它,而他的兒子則像一隻幫他銜回獵物的狗一樣緊隨其後。他已經發現了薩拉花那麽多時間去造訪的地方;不僅如此,他還確切地知道,那些造訪是可疑的。我得承認:帕基斯先生已經證明自己是個精明的偵探。他在兒子的幫助下作了安排,讓邁爾斯家的保姆趕在“當事人”沿雪鬆路朝16號走來時待在16號的屋子外麵。薩拉停下腳步,同保姆(那天是她的休息日)說話,而保姆便把她介紹給小帕基斯認識。然後薩拉接著往前走,在下一個街角處拐彎,而帕基斯本人正在那裏守著。他看到她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又拐回去了。看到保姆和小帕基斯都已看不見後,她按下了16號的門鈴。帕基斯先生隨後便著手調查住在16號裏的人。這事不太容易,因為這座房子裏分成幾個單元,他還沒辦法知道三個門鈴中薩拉按的是哪一個。他答應幾天後給一個最後的報告。他所要做的一切,就是下次薩拉動身往這地方時,他趕到她前麵,在三個門鈴按鈕上都抹上一層粉。“當然,除了物證A以外,並沒有當事人行為失檢的證據。如果基於這幾份報告,需要有此類證據用於法律訴訟的話,那麽就有必要在適當的間隔之後,跟隨當事人進入室內。這時需要有第二個能認出當事人的證人在場。不一定需要當場捉住當事人;法庭會認為一定程度的衣服散亂和神情慌張便足以構成證據。”
恨同肉體之愛很相像:它有**期,隨後又有平靜期。我讀帕基斯先生報告的時候不禁想到:“可憐的薩拉”,因為這會兒正是我恨的**期,此刻我已經得到滿足。她終於被圍住了,但我卻開始為她感到難過。除了愛以外,她並未犯什麽別的過錯,可是帕基斯父子卻在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他們同她的保姆串通一氣,在門鈴按鈕上抹粉,打算強行闖入或許是她現在能夠享有的唯一的安寧。我有點想把報告撕碎,吩咐撤銷對她的盯梢。如果不是在自己加入的那家無聊的俱樂部裏翻開一份《閑話者》報,看到上麵登出的亨利的照片的話,我也許就這麽做了。亨利現在春風得意:在上一次女王生日頒授榮譽稱號時,他因在部裏工作業績突出而得到了“大英帝國司令勳章”的頭銜;他已被任命為王室專門調查委員會的主席。照片上的他出現在一個“歡樂之夜”上,那晚放映了一部名叫《最後的警報》的英國影片。在閃光燈的照耀下,他臉色蒼白,鼓凸著兩隻眼睛,用一隻手臂挽著薩拉。薩拉低下頭,以便躲開閃光燈的閃光,不過即便她的頭沒有低下來,我也認得出她那密實扭結、讓人的手指不容易撫摸或者沒法撫摸的頭發。突然間,我很想伸出手去摸摸她,摸摸她的頭發和她私處的毛發;我想要她躺在我身邊;我想能在枕頭上側過腦袋,對她說話;我想要聞到她肌膚上那幾乎聞不出來的氣味,嚐到它那幾乎嚐不出來的味道。而亨利卻在那兒,正帶著部門頭頭的自得和自信麵對著記者們的攝影機。
我在沃爾特·貝讚特爵士於一八九八年贈送給俱樂部的一隻牡鹿頭下麵坐下,給亨利寫信。我說有要緊事情同他討論,問他願不願意同我一塊兒吃午飯——時間嘛由他定,下周裏哪天都行。亨利按自己的慣常做法,很快就打來了電話,同時建議我同他一塊兒吃午飯——在做客方麵,我從來沒見過比他更拘謹的人。我記不清他找的理由是什麽了,不過那理由讓我很生氣。我想他說的是:他加入的那個俱樂部裏有些上好的波爾圖紅酒,但真正的原因其實是想到了欠人情——哪怕隻是白吃一頓飯的小小人情——他會感覺不舒服。他幾乎不會想到自己能欠的人情會是多麽小。他選了一個周六。那天,我加入的俱樂部裏幾乎沒什麽人。日報的記者們無報要出,學監們都回自己在布羅姆利和斯特裏漢姆的家了。我從來也不知道周六這天教士們都幹些什麽——也許他們都待在房間裏準備自己的布道詞吧。至於作家們(這家俱樂部就是為他們而設的),他們中的大多數現在都掛在牆上——柯南·道爾、查爾斯·加維斯【22】、斯坦利·韋曼【23】、納特·古爾德【24】,偶爾能看到一張比較有名的熟悉麵孔;在世的作家們一隻手就能數過來。我在這家俱樂部裏總是感到很自在,因為在這裏碰上同行們的可能性非常之小。
我記得亨利要了一份“維也納牛排”——這是他天真無知的標誌。我確實相信:他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還以為會送來“維也納炸牛排【25】”之類的東西呢。由於不在自己熟悉的地盤,他顯得很拘謹,而沒好意思對這道菜發表意見,隻是硬著頭皮把那塊半生不熟的粉紅色混合物吞了下去。我想起他在閃光燈麵前時那副自命不凡的樣子,所以在他點麵包布丁的時候也沒試圖去告誡他一聲。在這頓慘不忍睹的午餐上(俱樂部這天可真夠意思),我們長篇大論地談著毫無內容的東西。亨利竭力為每天都會見報的王室專門調查委員會公報增加些內閣機密的色彩。飯後我們去休息室喝咖啡,發現壁爐邊一排用馬鬃充填、不怎麽有人坐的沙發上隻有我們兩人。我想,沿牆那一溜兒的獸角【26】對於眼下這個場合來說是多麽合適。我在壁爐圍欄上蹺起兩隻腳,把亨利死死地圈在角落裏。我攪了攪咖啡,問道:“薩拉怎麽樣?”
“很好。”亨利支吾道。他帶著懷疑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嚐了嚐自己那份波爾圖紅酒——我想他還沒忘記剛才那塊維也納牛排的味道。
“你還在擔心嗎?”我問他。
他不太開心地移開了目光。“擔心?”
“你告訴過我說你很擔心。”
“我不記得了。她很好。”他嗓音低沉地解釋道,就好像我是在問薩拉的健康狀況似的。
“你去找過那個私人偵探嗎?”
“我一直希望你已把這事忘了。當時我身體不太好——你瞧,有王室專門調查委員會要管的這些釀酒的事。我有點勞累過度。”
“你還記得我主動提出要替你去見他嗎?”
“我們兩人一定都過於緊張了。”他抬起頭來,張望著牆上那些古老的獸角。他費力地眯縫起眼睛,想看清楚上麵標出的捐贈人的名字,並且說了句蠢話:“你們好像有不少動物的頭。”我可不打算放過他,便說:“幾天以後我就去找他了。”
他放下酒杯說:“本德裏克斯,你絕對沒有權利……”
“所有費用都是我出的。”
“真是豈有此理!”他邊說邊站起身來,但是我已經把他堵在牆角裏,他不動粗就沒法過去,而動粗是與他的性格格格不入的。
“你自然希望她能被證明是清白的吧?”
“沒有什麽需要證明的。對不起,我想走了。”
“我想你應該看看報告。”
“我不打算……”
“那麽我想就得由我來把報告裏有關她所做的那些可疑的造訪部分念給你聽了。她的情書我已經還給偵探存檔。我親愛的亨利,你已經完全被騙了。”
那一刻我真的以為他要揍我了。如果他這麽做的話,我會很高興地動手還擊,揍這個薩拉用自己的方式如此愚蠢地忠誠了這麽多年的白癡,可這時候俱樂部的秘書進來了。他是個留著長長的花白胡須的人,穿著馬甲,馬甲上有喝湯時沾上的湯漬,看上去活像個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但其實呢,他隻為自己曾經認識的狗狗們寫些小小的回憶錄,所用的筆調頗為憂傷(《永遠的菲多》曾於一九一二年大獲成功)。“啊,本德裏克斯,”他招呼道,“好久沒見你上這兒來了。”我把他介紹給亨利,他以理發師般敏捷的反應對亨利說:“我每天都看報告。”
“什麽報告?”亨利破天荒地第一次在聽到“報告”這個詞時沒先想到自己的工作。
“王室專門調查委員會的。”
秘書終於走後,亨利說:“那麽請把報告給我,讓我過去。”
我想剛才秘書在場時,他的腦袋裏準是一直都在想這件事情,所以便把報告遞給了他。他接過報告後直接將它扔進壁爐,並且用通條將它一下子捅到了爐膛最裏麵。我不禁想到:這個姿態倒是頗有高貴之處。“你要幹什麽?”我問。
“什麽也不幹。”
“你並沒有擺脫掉事實。”
“去他媽的事實。”亨利說。以前我還從沒聽到過他罵人。
“我還是可以讓你有一份副本的。”
“你現在能讓我走了嗎?”亨利問道。惡魔已做完自己的活計,我覺得自己的惡毒已經宣泄一空,所以便把腿從圍欄上挪開,讓亨利過去。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俱樂部,忘了拿自己的帽子,那頂我看到他身上滴著雨水從公共草坪那頭走來時頭上戴的上品黑禮帽——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而非僅僅幾周前發生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