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回家之前,沃爾特?莫斯卡感到一些興奮和強烈的孤獨。他記得巴黎郊外的廢墟和熟悉的地標,在旅途的最後,他等不及要回到最終目的地、淪陷大陸的心髒、那個他以為不會再見的廢都。德國的地標比自己的故國和家園更讓他感到親切。
火車搖撼著飛馳而過。這列運兵火車滿載去法蘭克福駐地換防的士兵,這節車廂其中一半都是從美國招募來的平民。莫斯卡摸了摸他的絲質領帶,笑了笑。他覺得有些別扭,他覺得跟另一頭的大兵坐在一起恐怕會更自在。當然,跟他一起的這二十多個平民中的大部分估計也這麽想。
車廂兩頭都有微弱的光。車窗被木板封住了,像是特意不讓乘客看到他們正在穿越的大片廢墟。座位是長長的木椅,僅在一側空出一條狹長的過道。
莫斯卡平躺在長椅上,把藍色運動包墊在頭下當枕頭。在暗淡的光線中,他幾乎看不清其他平民的臉。
他們乘坐同一艘軍艦至此。跟莫斯卡一樣,所有人看起來都非常激動,渴望快點到達法蘭克福。他們交談的聲音蓋過了火車的轟鳴,傑拉德先生的聲音高過了所有人。在這趟車上,傑拉德先生在平民中地位最高。他隨身帶著一套高爾夫球杆,登船的時候大家就知道他的地位相當於上校。傑拉德先生快活、開朗,莫斯卡想象他在某座城市的廢墟裏揮杆擊球,弧線劃過被夷為平地的街道上空,飛向一圈碎石堆,精準地掉進一顆正在腐爛的頭蓋骨裏。
火車駛入一個廢棄小站時慢了下來,車外已是夜晚,車廂內一片漆黑,莫斯卡打著盹,隱約聽到其他人的聲音。但火車加速離開小站時把他搖醒了。
現在,車上的平民說話聲音輕了許多。莫斯卡坐起來,看著車廂另一頭的士兵。他們中有些躺在長椅上睡覺,但仍有三圈燭光圍著三場撲克牌局,令他們那一端的車廂籠罩在友善的光暈中。他忽地有些懷念那段漫長的日子——幾個月前他剛剛離開的生活。在蠟燭的微光下,他看到他們就著水壺啜飲,他很肯定裏麵絕不是水,他們拆開應急口糧,大嚼裏麵的巧克力塊。莫斯卡咧嘴一笑。大兵總是時刻準備著,背著毯子,背包裏有蠟燭,水壺裏有水或更好的東西,**塞在錢包裏,不論好運厄運都準備就緒。
莫斯卡再次平躺在長椅上,試著入睡,但他的身體同身下的硬木一樣僵直堅硬。火車行駛得非常快。他看了看表,快到午夜了,還有整整八小時才到法蘭克福。他坐起身,從藍色小運動包裏拿出個瓶子,頭靠在木板封死的窗邊,一直喝到身體放鬆下來。他肯定睡著了一會兒,因為當他再次看向士兵時,燭光隻剩下一圈了。他身後的黑暗中仍傳來傑拉德先生和另外幾個平民的聲音,他們肯定一直在喝酒,因為傑拉德先生的語氣盛氣淩人、不可一世,吹噓著他即將獲得的權力,和他要如何打造高效的報業帝國。
車廂另一頭有兩支蠟燭離開了光圈,燭光搖曳地順著走道過來,經過莫斯卡時把他從迷糊中驚醒。舉著蠟燭的大兵臉上有種惡毒和愚蠢的仇恨,橘黃的燭光把他因酒精而通紅的臉映成絳紅,他慍怒的眼睛危險且毫無理智。
“嘿,士兵,”傑拉德先生喊出聲,“怎麽樣,留根蠟燭給我們吧?”
大兵順從地把蠟燭放到傑拉德先生和他那群平民附近,似乎被閃爍的燭光鼓舞,他們聊天的聲音大了許多。他們嚐試讓那大兵也加入進來,但他把蠟燭放在長椅上,臉隱藏在黑暗中,拒絕回答任何問題。他們忘掉了他,轉而聊其他話題。隻有一次,傑拉德先生靠近燭光,像是要顯得自己是在和大兵推心置腹,他高傲但善意地對大兵說:“我們都曾在陸軍服役過呢。”然後衝著大家大笑,“感謝上帝,都結束了。”
另一個平民回答道:“別太早下定論,還有俄國佬呢。”
他們再次遺忘了大兵,直到一直沉默的他突然大叫,蓋過了其他人聊天的聲音,也蓋過了火車疾馳過這片大陸的轟鳴。帶著醉醺醺的自大,又像是驚恐不定,他大喊:“閉嘴!閉嘴!別這麽多話!閉上你們的臭嘴!”
一陣驚訝、尷尬的沉默過後,傑拉德先生又把頭靠近燭光,輕聲告訴那名大兵:“你最好回自己那邊去,孩子。”大兵沒有回答,傑拉德先生便繼續剛被打斷的話題。
突然,傑拉德先生站起來,躍動的燭光照亮了他的全身,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然後,他輕聲說道,語氣中是難以置信的恐懼:“上帝啊,我受傷了!那士兵弄傷了我!”
莫斯卡立刻坐直身體,其他長椅上的人也都在黑暗中站起來,其中一個將蠟燭碰倒在地,熄滅了。傑拉德先生仍然站著,但照著他的光線暗淡了些,他驚恐地輕聲說:“那士兵捅了我!”隨即跌進黑暗中。
大兵那一頭有兩個人匆忙跑來,借著他們手上的燭光,莫斯卡看到了軍官牌的反光。
傑拉德先生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我被捅了,那士兵捅了我。”他的語氣不是驚懼,而是不可思議。莫斯卡看到傑拉德先生在長椅上坐得筆直,三支蠟燭照亮了他,大腿處的褲子被撕裂,深色血跡從傷口暈開。中尉舉著蠟燭,彎下腰湊近,給旁邊的士兵下了一道命令。士兵跑回車廂另一頭,回來時拿著毛毯和一個急救箱。他們把毛毯平攤在地上讓傑拉德先生躺下去,士兵準備剪開他的褲腿,傑拉德先生卻說:“不,卷起來,這樣我還能找人把它縫好。”
中尉看著傷口。“傷得不重,用毯子裹緊他。”他年輕的臉上波瀾不驚,言語中不帶任何同情,隻有不涉及私人感情的善意,“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們會叫輛救護車在法蘭克福等著。下一站到了我就去發電報。”他轉身問其他人,“他人呢?”
喝醉的那個大兵消失了,莫斯卡在黑暗中搜尋著,看到他前排長椅的角落裏有個蜷成一團的人影。他什麽都沒說。
中尉回到車廂那頭,再回來時,皮帶上挎著手槍。他手電的光束在整節車廂中四處晃動,直到看到那團蜷縮的人影。他用電筒戳了戳對方,同時抽出手槍藏在身後,大兵一動不動。
中尉又粗魯地捅了捅他:“起來,穆爾魯尼。”大兵睜開眼睛。當莫斯卡看到那遲鈍、動物一般的怒視時,忽地感到一絲絲憐憫。
手電筒正對著士兵的雙眼,他什麽也看不清。中尉讓穆爾魯尼站起來,當看清對方雙手空空,便把手槍插回槍套中。他粗魯地推搡著大兵,讓他背對自己,搜身後什麽都沒找到。他把手電筒照向長椅。莫斯卡看到了沾著血跡的刀。中尉撿起它,推著大兵往前走,一起走向車廂另一端。
火車開始減速,最終停了下來。莫斯卡走到車廂一頭,打開門向外張望。他看到中尉去車站發電報給前站叫救護車,車外除了他空無一人,車站後方的法國小鎮黑黢黢地矗立著。
莫斯卡回到長椅上。傑拉德先生的朋友安撫著他,傑拉德先生不耐煩地說:“我知道隻是擦傷,但他為什麽要這樣?他為什麽要做這麽瘋狂的事?”當中尉回到車廂內告訴他們會有救護車在法蘭克福等他們時,傑拉德先生對他說:“相信我,中尉,我絕對沒做任何挑釁的事,不信的話,隨便問我的朋友,我絕對沒做任何讓他有理由這麽做的事。”
“他隻是瘋了,就是這樣,”中尉回答,隨即又加上一句,“您很走運,先生,憑我對穆爾魯尼的了解,他瞄準的是您的卵蛋。”
不知為何,這句話似乎讓所有人都興奮了起來,好像意圖的嚴重性令整件事情變得更加有趣,也讓傑拉德先生大腿上的擦傷變得更重要似的。中尉把他的鋪蓋卷拿過來,讓傑拉德先生在上麵躺好。
“您也算幫了我的忙,從穆爾魯尼第一天來我排裏,我就想擺脫他。至少今後兩三年他得被關起來了。”
莫斯卡無法入睡。火車開動,他再次走到車門邊倚著,盯著被拋到身後的黑影綽綽的鄉間景色。他記起坐著卡車、坦克,步行或者匍匐離開這片相同——幾乎相同——的土地。他曾相信自己絕不會再見到這個國家。現在他想知道,一切為什麽會變得那麽糟糕透頂。他曾做夢都想回家,現在卻又已經離開。在暗下來的車廂裏,他回想起歸家的第一夜。
門上的長方形大貼紙上寫著“歡迎回家,沃爾特!”,莫斯卡注意到,他們樓裏另兩間公寓的門上貼著類似的標誌,名字不同。他進公寓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被派遣前拍的一張照片,接著,他淹沒在母親和格洛麗亞的擁抱中,埃爾夫則緊握著他的手。
當大家都鬆開來,有一刻尷尬的沉默。
“你長大了,”他母親說,大家大笑起來,“不,我是說,看起來大了不止三歲。”
“他沒變,”格洛麗亞說,“他一點兒也沒變!”
“凱旋而歸的英雄,”埃爾夫說,“瞧瞧這些綬帶!你都有些什麽英雄事跡啊,沃爾特?”
“標準授勳,”莫斯卡答道,“大部分士兵都得到了這一套。”他脫下軍外套,母親立刻把衣服接過去。埃爾夫走進廚房,出來時端著一個放著酒的托盤。
“上帝,”莫斯卡驚訝地說,“我聽說你斷了條腿。”他剛剛把母親信中提到的關於埃爾夫的事忘得一幹二盡,但顯然他哥哥正等著這一刻,立刻把褲管拉了起來。
“很漂亮,”莫斯卡評價,“真是不走運啊,埃爾夫。”
“才不呢,”埃爾夫說,“我希望兩條都是假肢,你知道的,那樣就不用擔心腳氣和往肉裏長的趾甲了。”
“當然。”莫斯卡回答,碰了碰哥哥的肩,微笑著。
“他是特意為了你才戴上假肢的,沃爾特。”他母親說,“他明知我不願見他不戴,平時在家卻總那樣。”
埃爾夫舉了舉手裏的酒杯:“敬凱旋的英雄,”他說,接著麵帶微笑轉向格洛麗亞,“敬一直等待他歸來的姑娘。”
“敬我們全家。”格洛麗亞說。
“敬我所有的孩子們。”他母親滿懷摯愛地說,她的慈愛眼神也掃過了格洛麗亞。所有人都期待地盯著莫斯卡。
“得讓我先喝了這杯酒,然後才能擠出點祝酒詞來。”
大家都大笑著喝幹了杯中的酒。
“該吃晚餐了,”他母親說,“幫我擺桌子,埃爾夫。”兩人走進廚房。
莫斯卡坐進一把扶手椅裏。“歸途漫漫啊。”他感歎。
格洛麗亞走到壁爐邊,拿起嵌著莫斯卡照片的相框背對著他,說:“每周我都會來你家,看看這張照片,我會幫你母親準備晚餐,然後一起吃飯,一起坐在這間房裏注視著它,聊關於你的一切。三年了,我們每周都這樣,就像有些人去墓地憑吊一樣。現在你回來了,跟那張照片一點兒也不像。”
莫斯卡站起身,走到格洛麗亞旁邊,伸出一隻胳膊攬住她的肩。他盯著照片,想弄明白它為何令他如此不快。
照片中的人仰著頭,大笑著,站姿明顯是故意凸顯他所屬部隊的黑白斜條紋。那張臉朝氣蓬勃、純真美好,製服整潔熨帖,站在南方豔陽下,他是典型的大兵模樣,配合愛他的家人拍照。
“笑得真混蛋。”莫斯卡說。
“不許嘲笑它,這麽長時間以來,我們擁有的隻有它。”她沉默了一會兒,“啊,沃爾特,”她說,“你不寫信,每當我們聽到運兵船被擊沉的傳聞,或者有場大仗,我們隻能抱著它痛哭。諾曼底登陸那天,我們沒去教堂,你母親坐在沙發裏,我坐在這兒守在廣播旁,就這麽坐了一整天。我沒去上班,不停地把廣播調到不同的台,一個台的新聞結束,立刻換另一個台,也不管它們報的內容其實一模一樣。你母親坐在那兒,拿著手絹,但她沒有哭泣。那晚我睡在這裏,你的房間,你的**,我把這照片也帶了過去,把它放在衣櫃上,對它說晚安,然後我夢到我再也見不到你了。而現在,你就活生生地在我麵前,沃爾特?莫斯卡,但你卻一點兒也不像照片裏的人。”她試著大笑,結果滿臉是淚。
莫斯卡很尷尬,他輕輕吻了吻格洛麗亞。“三年很漫長。”他說,心裏卻在想,登陸那天,我在一座英國小鎮喝得醉醺醺的,和我一起的金發姑娘宣稱,是我給了她第一杯威士忌和她的**。我的確慶祝了登陸日,但我慶祝的是自己不在登陸士兵當中。他非常想要告訴格洛麗亞全部真相,他那天壓根就沒有想她們,也沒想過她們擔心的那些事。但他隻是說:“我不喜歡這張照片,再說,我進門時,你可說我一點兒也沒變。”
“這不好笑,”格洛麗亞說,“當你走到門口時,跟照片上一模一樣,但我越看越覺得你整張臉好像都不一樣了。”
他母親在廚房裏喊:“飯好啦!”
他們一起回到客廳。
桌上擺滿了他最愛的食物:三成熟的烤牛肉配烤小土豆、青菜沙拉和厚厚的一片黃奶酪。桌布雪白,他吃完後才注意到餐盤邊沒用過的紙巾。食物很美味,但不及他想象中好吃。
埃爾夫說:“嘿,跟大兵的食物完全不同,對吧,沃爾特?”
“是啊。”莫斯卡回答,他從襯衫口袋裏抽出根短粗的深色雪茄,正準備點燃時才忽然注意到埃爾夫、格洛麗亞和他母親都正好笑地看著他。
他咧嘴一笑:“我現在可是大人了。”然後點著雪茄,誇張地做出一副享受極了的樣子,四個人一齊迸出大笑來,就好像回到家後,他全然不同的樣貌和舉止在回家後導致的最後一絲尷尬和別扭都被一掃而空了。他們驚訝,隨即覺得自己的驚訝很好笑,隻因為莫斯卡拿出一根雪茄,但這樣總算衝破了他和家人間的隔閡。大家一起走回客廳,兩個女人都摟著莫斯卡的腰,埃爾夫則端著盛滿威士忌和薑汁汽水的托盤。
女人們緊挨著莫斯卡坐在沙發上。埃爾夫把酒遞給大家,自己坐到對麵的軟扶手椅裏。落地燈溫和的黃色光暈溫暖了整間房間,埃爾夫用他一整晚都很親切的輕鬆語氣道:“現在,讓我們聆聽沃爾特?莫斯卡的故事。”
莫斯卡喝了口酒:“首先是禮物。”他走到地上的藍色運動包前,拿出三個用褐色牛皮紙包著的小盒子分別遞給了他們。他們拆開包裝時他又倒了杯酒。
“上帝,”埃爾夫說,“這些是什麽鬼東西?”他舉起四個粗大的銀圓筒。
莫斯卡大笑出聲:“四支世界上最好的雪茄,為赫爾曼?戈林特製的。”
格洛麗亞打開自己的禮物包裝,然後倒吸了一口氣,一個黑色的天鵝絨盒子裏安放著一枚戒指:一圈小碎鑽中嵌著塊方形的翠綠寶石。她起身緊緊擁住莫斯卡,然後轉過身去把這枚戒指給他母親看。
他母親正著迷地盯著掉在地板上的一塊緊緊卷著的酒紅色絲綢,他本來把它折成大方塊塞在盒子裏的,她把它拿起來展開。
那是一麵巨大的方形旗幟,位於旗幟正中,壓在白色圓形背景上的,是一個墨黑色的納粹十字。所有人都沉默下來,在這間靜謐的房間裏,他們第一次親眼看到了敵軍的標誌。
“見鬼,”莫斯卡說,打破了沉默,“它隻是裏襯,本來要給你的是這個。”他把掉落在地的小盒子撿起來,他母親打開它,看到裏麵的淺藍鑽石後她抬眼感謝了他,然後把那麵巨大的旗幟疊成極小的方塊,起身提起莫斯卡的藍色運動包說:“我來整理。”
“這些禮物都很好,”格洛麗亞說道,“你從哪兒弄到的?”
莫斯卡咧嘴笑著說:“戰利品。”他特意滑稽地強調這個詞,好讓所有人再次開懷大笑。
他母親回到房間裏,出來時手裏拿著一大疊照片。
“這些是你包裏的,沃爾特,給我們看看吧?”她把照片遞給格洛麗亞和埃爾夫,他們指指點點地看不同的照片。莫斯卡倒了杯酒,一邊喝一邊回答他們關於這些照片在哪裏拍攝的問題。忽然,他注意到母親臉色變得蒼白,用力盯著其中一張,有那麽一瞬間,莫斯卡害怕是那些**的照片,但他記得自己在船上已經把它們全賣了。他看到母親把照片遞給了埃爾夫,對於自己剛才的驚慌失措,莫斯卡有些惱火。
“瞧瞧,”埃爾夫說,“這是什麽啊?”格洛麗亞也走過去看著照片,三雙眼睛期待地轉過來看著莫斯卡。
莫斯卡傾身靠向埃爾夫,當他看清照片的內容時,不禁鬆了口氣,他現在記起來了,拍這張時他正跟著坦克部隊行進。
照片上,一個德國火箭炮手歪躺在雪地裏,一條暗痕從他身後一直延伸到照片邊緣,莫斯卡站在屍體旁,雙眼直直地盯著鏡頭,M1步槍斜挎在肩上。他,莫斯卡,裹著冬季作戰服,顯得很畸形,毛毯挖了洞套過他的頭和手臂,像裙子似的穿在作戰服裏麵。他站在那兒,像個成功的獵手正準備把獵物扛回家。
照片上沒有的,是積雪的平原上正在燃燒的坦克,是白色土地上垃圾一樣四散的焦黑屍體。那德國佬是個好炮兵。
“我一個朋友用那德國人的萊卡相機拍的。”莫斯卡低頭又喝了一口,轉過臉才看到他們仍在等待。
“我殺死的第一個敵人。”他說,想讓它顯得像個笑話,卻更像指著埃菲爾鐵塔或金字塔跟人解釋照片裏所站之處的背景。
他母親正研究著其他照片:“這是在哪裏拍的?”
莫斯卡坐到她身邊說:“這是在巴黎,我第一次休假。”他伸出手臂摟住母親的腰。
“這個呢?”他母親問。
“那是在維特裏。”
“這個呢?”
“那是在亞琛。”
這個呢?這個呢?這個呢?他說出城鎮的名字,跟他們講有趣的小故事。酒精讓他的情緒好了些,但他還是會暗想,這是在南錫,我排隊兩個小時才睡到個女人;這是在棟巴勒,我看到那個死去的德國人卵蛋腫得像香瓜一樣,門上還寫著“裏麵有死德國佬”——它完全沒有騙人,他到現在都在琢磨,怎麽會有人不嫌麻煩寫上這句話,即使隻把它當成一個笑話;這是在哈姆,他三個月來第一次弄到煙槍,第一次嗑到藥;這個、這個、這個,這些都是無數的德國城鎮,德國男人、女人、小孩躺在他們不成形的雜亂墳墓裏,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惡臭。
他和身後不同背景的合影,都仿佛是置身於沙漠中拍的照片。他,一個征服者,站在被夷為平地的工廠和家園前麵,踩在人類骸骨之上——廢墟像滾動的沙丘一樣一直綿延到遠方。
莫斯卡坐回沙發上,抽著雪茄。“要喝咖啡嗎?”他問,“我可以去煮。”他走進廚房,格洛麗亞跟了過來,兩人一起放好杯子,切開她從冰箱裏拿出來的奶油蛋糕,當咖啡在爐子上煮沸時,她緊擁住他說:“親愛的,我愛你,我愛你。”
他們把咖啡端回客廳。現在,輪到其他人告訴莫斯卡他們的故事了。格洛麗亞這三年從未跟其他人約會;埃爾夫在南部一個陸軍軍營裏因為卡車車禍失去了一條腿;他母親重新開始工作,在一家大百貨公司記賬。他們都有過不同的冒險,感謝上帝,戰爭終於結束了,莫斯卡一家幾乎是安然無恙地生存了下來,隻失去了一條腿。就像埃爾夫所說,有了現代交通工具,腿還有什麽意義。現在,他們終於安全地聚在這間小小的房間裏。
萬裏之外的敵人被徹底擊潰,再也無法給他們帶來任何恐懼。敵人被包圍、被占領,正饑腸轆轆地忍受著疾病的折磨,再無體力和士氣威脅他們。當莫斯卡在椅子上沉沉入睡時,他們——那些深愛著他的人靜靜地看著他,眼裏幾乎噙著淚水,不敢相信他穿越了時間和空間走得那麽遠,卻奇跡般歸來,毫發無傷地回到了安全的家。
直到回家後的第三個晚上,莫斯卡才有機會和格洛麗亞獨處。第二晚他去了她家,他母親、埃爾夫與格洛麗亞的父親、姐姐商量婚禮的細節,不是他們愛管閑事,隻是一切都安定下來,大家太歡欣鼓舞了。他們一致決定婚禮要盡快舉行,但莫斯卡必須先找到穩定的工作。莫斯卡心甘情願任他們擺布。
最令他意外的是埃爾夫。那個曾經羞怯的埃爾夫變成了一個信心滿滿、果敢、明智的男人,完美地扮演著一家之主的角色。
第三天晚上,母親和埃爾夫外出,走之前埃爾夫咧嘴壞笑著提醒他:“記得看時間,我們十一點回來。”他母親被埃爾夫推出門外,然後說:“你要是跟格洛麗亞一起出去,別忘了鎖門。”莫斯卡當時為她語氣中的不肯定而好笑,好像讓他和格洛麗亞獨處一室對她來說不是什麽好主意似的。
上帝,他想著,平躺在沙發上。
他試著放鬆,但仍渾身緊張,不得不起身倒了杯酒。他站在窗邊微笑,好奇接下來會如何。被派出國之前,他和格洛麗亞曾在一家小旅館裏共度良宵,但現在幾乎記不清了。他走到收音機邊打開它,又走到廚房裏看鍾。將近八點半,那女人遲了半小時。他走回窗邊,現在已經太暗了,他什麽都看不見。他轉身時聽到敲門,然後格洛麗亞走進了公寓。
“你好,沃爾特。”她說,莫斯卡注意到她的聲音有些輕顫,她脫掉外套,穿著有幾枚大紐扣的襯衫,配一條寬褶裙。
“總算能獨處了。”他咧開嘴笑著靠回沙發上,“倒兩杯酒吧。”格洛麗亞坐到沙發上,傾身過來親吻他。他的雙手覆上她的胸部,他們吻了許久。“酒這就來。”她說,起身離開他。
他們一起淺酌,收音機裏樂聲輕柔,落地燈的柔黃光暈照亮整間房。他點燃兩支煙,遞了一支給她。他們一起抽,當他滅掉煙蒂時,看到她仍拿著她的那支。他從她那兒拿開它,仔細地在煙灰缸裏碾熄。
莫斯卡把格洛麗亞拉到自己身上橫躺著,解開她的襯衫扣子,手滑進她的胸罩裏,然後吻著她,一隻手探到她的裙下。
格洛麗亞坐起來,推開他,莫斯卡很訝異,立刻警覺起來。
“我不想做到最後一步。”格洛麗亞說,那小姑娘似的用詞令他很不爽,他不耐煩地向她伸出手,她站起身退後離開他。
“不,我是認真的。”
“搞什麽鬼,”莫斯卡說,“我出國前那兩周就可以,現在卻有問題?”
“我知道。”格洛麗亞對他溫和地笑,他忽地感到生氣。“但那時不一樣,你就要走了,而我愛你。如果現在那麽做,隻會讓你看輕我。別生氣,沃爾特,我跟艾美談過這個,你回來後簡直變了個人,我必須找人談談,我們都覺得這樣最好。”
莫斯卡點了支煙:“你姐姐蠢透了。”
“別那樣說,沃爾特,我不願做你想做的,因為我真的愛你。”
莫斯卡被酒嗆到,盡力忍住了笑。“聽著,”他說,“如果不是最後那兩個星期我們上了床,我根本不會記得你或給你寫信,你對我而言不會有任何意義。”
他看著她的臉變紅,走到扶手椅前,麵對他坐下來。
“在那之前我就愛著你了。”她說,她的嘴唇在顫抖,他把一包煙扔給她,然後啜著自己的酒,試著厘清一切。
他的欲望已消失殆盡,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為什麽?他全然不知。他十分清楚,不管是誘哄還是威脅,自己一定能讓格洛麗亞遂他的願,他知道隻要說“要麽上床,要麽拉倒”,她一定會屈從。他也明白自己太唐突,隻要有點耐心和技巧,這個夜晚終會令他愉快,但他驚訝地發現,這些努力對他而言太麻煩了。他現在完全不想費那種事。
“沒事的,過來這邊。”
她服從地走過來。“你不生氣嗎?”她低聲問。
他親了她,微笑。“不,沒關係。”他說,真心的。
格洛麗亞把頭靠到他肩上:“我們今晚就這樣聊天吧。你回來後我們還沒機會單獨聊天呢。”
莫斯卡去拿她的外套。“我們去看電影。”他說。
“可我想待在這裏。”
莫斯卡特意用殘忍而無所謂的語氣說:“不看電影,就上床。”
她站起來,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你並不在乎選哪一個。”
“沒錯。”
他以為她會穿上大衣奪門而出,但她卻一直順從地等著他梳好頭發係好領帶。他們去了電影院。
一個月後的一天,莫斯卡快到中午才回公寓,埃爾夫、他母親和格洛麗亞的姐姐艾美正在廚房裏喝咖啡。
“你要來點咖啡嗎?”他母親問。
“好,等我先洗一把臉。”
莫斯卡走進浴室,擦幹臉時諷刺地笑了笑,回到廚房。
他們都啜著咖啡。艾美先發動了攻擊。
“你這麽對格洛麗亞不合適,她等了你三年,從來沒出去約會,錯過了許多機會。”
“許多什麽機會?”莫斯卡問,然後大笑,“我們相處得不錯,總得花些時間。”
艾美說:“你昨晚約了她但沒出現,直到現在你才回家。這樣做不對。”
母親見莫斯卡越來越惱怒,撫慰地說:“格洛麗亞在這兒一直等到淩晨兩點,你應該打個電話的。”
“我們對你幹的事清楚得很。”艾美說,“你拋下等了你三年的姑娘,跟那個遠近聞名的**出去,她墮過三次胎,天知道還幹過什麽別的。”
莫斯卡聳肩:“我不能每晚都見你妹妹。”
“對,你太重要了,當然不能那樣做。”他驚訝地發現,她是真心恨自己。
“之前說好了,等我找到穩定工作再說。”莫斯卡提醒她。
“我當時不知道你變成了這樣的混球,如果不想結婚就告訴格洛麗亞。不用擔心,她能找到其他人。”
埃爾夫開了口:“別說那種傻話,沃爾特當然想跟她結婚,我們都理智一點,莫斯卡覺得諸事都有些陌生,但他會習慣的。我們要做的是幫助他。”
艾美諷刺地說:“如果格洛麗亞跟他上了床,一切就都沒事了,你就會重新適應,不是嗎,沃爾特?”
“這麽說就更愚蠢了。”埃爾夫說,“直說吧,你生氣的是,沃爾特出去鬼混卻懶得隱藏,他至少可以不別讓人知道。格洛麗亞又太愛沃爾特不願跟他分手。我想最好趕緊定下結婚的日子。”
“然後讓我妹妹繼續工作,任他像在德國那樣到處拈花惹草?”
莫斯卡冷冷地看著他母親,她躲開了他的目光,一陣沉默。“是的,”艾美輕聲說,“你母親告訴了格洛麗亞那個德國姑娘寄給你的信。你應該覺得羞恥,沃爾特,你確實應該。”
“那些信沒有任何意義。”莫斯卡說,他看到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他會找到工作,”他母親說,“他們可以先住在這裏,直到找到一間公寓。”
莫斯卡啜著自己的咖啡,剛才有那麽一會兒,他很生氣,但現在,他隻感到不耐煩,想遠離這間房間,遠離這些人。他受夠這些鬧劇了。
“但他不能再跟那些**來往了。”艾美說。
莫斯卡溫和地打斷:“隻有一個該死的問題,我沒有準備好定日子。”
他們都驚訝地看向他。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想結婚。”他咧嘴笑著補充道。
“什麽,”艾美語無倫次地尖叫,“什麽?”她憤怒得說不出其他話來。
“別跟我說什麽三年的廢話,她三年沒人操對我來說又他媽有什麽分別?你以為我晚上會擔心得睡不著?搞什麽鬼,難道她不用,下麵就會變出金子?我有別的事情要操心。”
“請別這樣,沃爾特。”他母親說。
“啊,該死。”莫斯卡說,他母親離開桌子,站到爐子邊,他知道她正在哭泣。
突然,所有人都站起來,埃爾夫倚著桌子撐住自己,憤怒地大喊:“好了,沃爾特,這種狗屁的重新適應也太過分了。”
“我想,自從你回家之後,大家都太寵溺你了。”艾美輕蔑地說。
麵對這一切,他除了說出自己的最真實感受外,別無他法。
“去死吧。”他說,雖然他是衝著艾美說的,視線卻掃過了所有人。
他起身,準備離開,但埃爾夫扶著桌子移到他麵前,滿腔怒火地咆哮:“你這該死的!太過分了!道歉,聽到了嗎,道歉!”
莫斯卡推開他,當他發現埃爾夫並沒有裝假肢時已經太遲了,埃爾夫重重摔倒,頭撞到地上。兩個女人都尖叫起來,莫斯卡彎腰扶起埃爾夫。“你還好嗎?”他問。埃爾夫點點頭,但雙手仍掩著臉坐在地上。莫斯卡離開了公寓。他永遠記得母親站在爐子邊絞著手痛哭。
莫斯卡最後一次踏入那間公寓,他發現自己的母親正等著他——那一整天她都沒有出門。
“格洛麗亞打電話找過你。”
莫斯卡點頭,表示聽到了。
“你現在打算整理行李嗎?”他母親怯怯地問。
“是啊。”莫斯卡說。
“想要我幫忙嗎?”
“不用。”他說。
他走進臥室,拿出新買的兩個手提箱,嘴裏叼了根煙,翻遍所有口袋想找火柴,然後走去廚房拿。
他母親仍坐在椅子裏,手絹遮住她的臉,靜靜地啜泣。
他拿了根火柴準備離開廚房。
“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他母親說,“我做錯了什麽?”
他毫無憐憫,她的淚水沒有激起任何情緒,但他不想她歇斯底裏。他嚐試著輕聲說話,不讓自己的惱怒顯現出來。
“你什麽都沒做錯,我隻是要離開,不是因為你。”
“為什麽你總是像跟陌生人說話一樣跟我講話?”
這句話觸動了他,但他做不出親近的樣子。
“我隻是覺得緊張。”他說,“如果你不出去的話,就幫我整理吧。”
她跟他去了臥室,小心地疊好他的衣服讓他放進手提箱。
“你需要香煙嗎?”他母親問。
“不,我在船上能搞到。”
“我去樓下買點,說不定用得著。”
“在船上才賣五分錢一包。”他說。他不想要她的任何東西。“香煙總是不嫌少。”他母親說著走出了公寓。
莫斯卡坐在**,盯著牆上掛著的格洛麗亞的照片,那激不起他的任何情緒,這事兒沒成,他想,真可惜。他對他們的耐心感到吃驚,意識到他們做了多少努力的嚐試,而自己卻幾乎沒做什麽。他在腦海中搜尋能講給母親聽的話,讓她知道她沒辦法幫自己,他的所有行為全都源於一個他們倆都無法控製的原因。
客廳裏電話響起來,他過去接。格洛麗亞那毫不親昵卻友好的聲音傳過來。
“聽說你明天就走,我應該今晚過去跟你道別,還是現在就在電話裏說?”
“隨便你,”莫斯卡說,“但我九點左右出門。”
“我會在那之前到。”
“不必了,隻是道別而已。”他知道這是真的,她已經不再在乎他了,他不再是她所愛,她的友善道別隻是好奇而已。
當他母親回來後,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媽,”他說,“我現在就走,格洛麗亞打了電話來,她今晚會過來,我不想見她。”
“你是說現在,就現在?”
“是的。”莫斯卡說。
“但你至少該在家裏待最後一晚。”她說,“埃爾夫馬上要回來了,你至少要跟自己哥哥告個別。”
“再見了,媽。”他說,靠過去親了親她的臉頰。
“等等,”他母親說,“你忘了運動包。”然後,就像以前的許多次,從他離家去打籃球,直到最後他離家加入陸軍一樣,她拿著那個藍色小運動包開始裝他可能用得上的東西。不過這一次,她放進去的不是緞麵短褲、皮質護膝和球鞋,而是他的剃須工具、一套幹淨內衣褲、毛巾和肥皂,然後從寫字台抽屜裏拿出一根繩子把運動包係到一隻手提箱的把手上。
“唉,”她說,“不知其他人會怎麽說。他們會認為這是我的錯,我沒能讓你快樂。你那樣對待格洛麗亞,至少今晚你能當麵跟她道別,對她好一點,讓她不會太難受。”
“世事艱辛,這對每個人都一樣。”莫斯卡說,他又親了親她,但在他走出公寓之前,她拉住了他。
“你回德國是為了那個姑娘嗎?”莫斯卡意識到,如果他說是,他母親的虛榮心會得到撫慰,她會明白他離開並不是她的錯。但他沒法撒謊。
“我想不是,”他說,“她大概又找另一個大兵了。”大聲真誠地說出這句話之後,他才驚訝地意識到這聽上去有多假,就像他說的事實是故意傷害他母親的謊言一樣。
她親了親他便放他離開。走到街上後,他抬起頭,看到她站在最近的窗邊,手絹白色的一半遮著臉。他把手提箱放到地上要向她揮手,她卻已經離開窗邊,他擔心她會跑下來在街上出醜,便拎起手提箱快步走到大路上攔出租車。
那樣的話,就不會有現在這種與日俱增的悲傷——他永遠地離開了,即使他死了,她也沒法在他屍體邊慟哭,埋葬他,帶著花去看望他。
坐火車回敵國的路上,莫斯卡打著瞌睡,隨著車廂的節奏左右搖晃。他困倦地走回自己的長椅,攤開四肢,但他躺著卻聽到了那個受傷男人的呻吟,上下牙齒冷得打站的聲音,疲倦的軀體現在才開始抗議這世界的瘋狂怒火。
莫斯卡起身走到車廂大兵的那頭。
大部分士兵都睡著了,隻有三支點燃的蠟燭發出一小圈光暈。穆爾魯尼蜷縮在一張長椅上正打著呼嚕,兩個大兵喝著一小瓶酒玩著拉米牌,卡賓槍擱在他們身旁。
莫斯卡低聲問:“你們有誰能借我條毯子嗎?那人很冷。”
一個大兵扔給他一條毯子。
“謝了。”莫斯卡說。
大兵聳了聳肩:“反正我也得熬夜看著這個鬼家夥。”
莫斯卡瞥了熟睡的穆爾魯尼一眼,他臉上毫無表情,雙眼緩緩地睜開,像一隻愚蠢的動物一樣盯著他,在那一刻,在他雙眼又閉上之前,莫斯卡感到對方似乎認出了他。你這可憐的蠢蛋,他想。
他走回自己那頭,用毯子蓋住傑拉德先生,重新躺上長椅。這次他輕易地迅速入睡,一夜無夢,直到火車到了法蘭克福,他被人搖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