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伏特電堆結婚的男人

1802年2月—德國耶拿市。

夜晚的戶外,雲朵飄移,月亮從雲後顯現。皎潔的月光透過窗,照進黑暗的公寓閣樓,灑落在一個立於房間地麵的金屬圓柱體上。這一瞬間的光照使這個柱體通體發光,就像一個體內具有能量源、自行發光的生物一樣。

這一柱體由大量扁平的金屬盤組成,它們相互堆疊在一起。三根長金屬棒像籠子一樣,將金屬盤圍固在一起,防止它們堆不穩而倒塌,金屬棒的頂端連接著一個木質的蓋子。

約翰·威廉·裏特爾跪在這個柱體麵前。雖然他隻有二十幾歲,但連年的艱苦生活使他精致的麵容顯得老成。他隻穿了一條白色、長至腳踝的襯褲。房間中的寒意使他瘦弱的胸膛和雙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他並不在意這些。

他深色的雙眼閃爍著期待,凝視著這個圓柱體。他伸出手沿著柱體的邊緣從上至下地撫摸。在他的撫摸下,柱體仿佛顫抖著、脈動著,短暫地發出了更明亮的光,盡管這可能不過是月光製造的效果罷了。

“我親愛的電池,”他柔聲說,“你做好跳舞的準備了嗎?”他將雙手伸入身旁的水桶中浸濕。兩根終端連接著金屬把手的金屬線,在柱體中蜿蜒盤繞,一根從頂部伸出,另一根從底部伸出。裏特爾用一隻手握住底部那根金屬線的把手。他伸出另一隻手去夠第二根金屬線,但是在握住它之前,他猶豫了。疑惑,甚至可能是害怕的神情從臉上一閃而過,但很快,被一種意誌堅決的表情所取代。他握住了另一根金屬線。

一瞬間,他大口喘氣,向後退縮,仿佛遭到了隱身人的攻擊。金屬線並沒有從手中掉落,但他掙紮著試圖控製它們。他的雙臂急揮,忽而向上忽而向下,與通過金屬線進入他身體的力量抗爭。這股力量就像一條眼鏡蛇一樣扭動和撕咬,但最終,他慢慢地憑著意誌力,控製住了這股力量。

他的雙手仍然在顫抖,這種感覺沿著雙臂一直蔓延到肩膀。

現在連兩條大腿也開始抖動了。他的嘴唇動了動,喃喃地吐出幾乎聽不到聲音的祈禱:“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一行口水從嘴裏流了出來。

這種感覺讓他意識到時間已經過了幾個小時,但實際上才過了幾秒而已。他繼續與金屬線“扭打”。終於,他用爆發力把兩根金屬線甩開,向後癱倒在地板上。他躺在那裏,大口地喘息著,身體像胎兒一樣蜷了起來,將雙臂緊緊環抱在胸前。幾分鍾過去了,他的呼吸漸漸平複,從地板上撐起身體,注視著仍然沐浴在蒼白月光中的柱體。

“親愛的,這一腳踹得還挺有活力的。”他說。

隨後,他又苦笑了一下,將兩隻大拇指掛在棉襯褲的腰沿上,將褲子向下拉,顯出了他清瘦的身形。他將褲子脫掉,麵對那個柱體站立,全身**,在冷空氣中瑟瑟發抖。

“我們再跳一次舞好嗎?”他問道。

約翰·威廉·裏特爾這個名字你有可能在理科教科書中遇到。然而,除此之外你可能不會在任何地方見到他的大名,畢竟除了一些鮮為人知的學術文章,很少有人提到他。教科書對他的提及,經常被謹慎地放在邊欄裏,表明提供這一信息是出於對曆史的尊重,是為重要的正文提供簡短的補充材料。

裏特爾,一些人認為他是電化學之父,因為他早在1798年就提出,化學反應能夠產生電流。他還被稱作紫外光之父,因為他在1801年通過使用氯化銀這一光敏溶液發現,在可見光譜的紫光之外還有不可見光存在。他還擁有很多個“第一”。他是最早將水通過電解法分解成氫氣和氧氣的人之一,還是發現電鍍過程、成功製造幹電池,以及觀察到熱電流的第一人。這份成就清單相當令人讚歎!

對任何主題來說,被放進“邊欄”的待遇都鮮少公平,但在裏特爾的例子中,這樣簡短的生平介紹和他人生的真實情況相比,兩者的差距又遠超大多數主題。這些成就都是曆史學家在他去世多年之後,以“後見之明”意識到了其工作的意義,才歸功於他的。在他有生之年,除了一個由他的熱情支持者組成的小圈子之外,很少得到其他人的認可。事實上,和他同時代的人認為他是一個奇怪並且難相處的人—聰明,但卻煩惱纏身。他活著時真正使他名聲遠揚的並不是科學上的那些“第一”,而是他在自己身上實施的那些古怪的、自虐式的電學實驗:其實驗方法令朋友困擾,令同事震驚。

年輕的夢想家

1776年12月16日,裏特爾生於西裏西亞的小鎮薩米茲—位於今天的波蘭。他的父親是一位新教牧師,他盡其所能鼓勵年輕的裏特爾從事受人尊敬的職業,但是這個男孩令他相當頭疼。裏特爾非常聰明,是個夢想家。他總是鑽在書裏閱讀那些最奇怪的東西—天文學、化學……天知道還有什麽。1791年,十五歲的裏特爾由父親安排去鄰近的裏格尼茨鎮做藥劑師學徒,盡管裏特爾沒費多長時間就掌握了必要的技能,他的雇主卻對他抱怨不斷。“這孩子就不能對顧客友好一些嗎?”“他怎麽老在那兒一聲不吭地沉思?”“他就不能更整潔些嗎?”牧師先生為他兒子的未來擔憂起來。如果老裏特爾先生知道他兒子腦中翻騰的都是些什麽點子,會更擔憂的。所有這些從書中學到的東西全都灌進了這孩子的腦袋—科學、曆史、詩歌、神秘論—這些東西在那裏交錯纏結在一起,成了古怪、奇異的幻想。裏特爾對製作膏藥、粉末來緩解裏格尼茨鎮中產階級鎮民的傷病抱怨並無興趣。但他卻對深入地窺探自然的神秘產生了強烈的渴望。他夢想著成為一名學者,或者詩人,步入晦澀、隱秘的知識殿堂。然而這樣的雄心,對一個中等收入的牧師的兒子來說根本不實際。

路易吉·伽爾瓦尼的青蛙實驗展現了電流和肌肉運動之間有趣的聯係,這尤其點燃了少年裏特爾的想象力。伽爾瓦尼的工作在裏特爾看來,暗示了電流或許恰恰是賦予生命以活力的東西本身。當然,其他人也同時想到了這一點,因此在18世紀的最後幾年裏,整個歐洲的許多研究者都忙著在實驗室裏解剖青蛙,讓這些兩棲動物的大腿上演令人毛骨悚然的“電舞”。

伽爾瓦尼發現的這種形式的電流看起來在生物體內流動(或許也正是由生物體製造出來的),後來以“伽爾瓦尼電流”的名字區分於靜電而廣為人知。對裏特爾而言,這個謎題仿佛對他發出了召喚。他渴望了解更多,但隻要還困在裏格尼茨鎮藥店的櫃台後麵,他就沒辦法滿足自己對知識的渴望。

隨後命運改變了一切。1795年,裏特爾的父親去世,留給了他一筆為數不多的遺產。裏特爾即刻辭掉了工作,收拾行李,和母親道別,然後出發去德國中部的耶拿大學實現自己的夢想。

當時,耶拿是藝術和知識的勝地。那裏的咖啡館坐滿了詩人、科學家和學者。耶拿對裏特爾這樣雄心勃勃的年輕人來說是最好的地方。然而,他剛到這裏時,卻鮮少利用城市的豐富資源。因為對剛得到的自由太過興奮,對開展電的研究又太過急切,他帶著書和少許科學裝置(青蛙、金屬棒等)自己一個人縮進出租屋裏,全無旁人指導地開始了實驗。他的生活區域和實驗區域連個界線也沒有。盤子、髒衣服、死青蛙和空酒瓶全都丟放在一起。他自己承認,有一回他幾乎幾個月沒離開房間半步,因為他“不知道有什麽必要,也不知道誰值得他費功夫去拜訪”。

為了進行實驗,裏特爾用了他能找到的最靈敏的電探測“設備”—他自己的身體。他在舌尖上麵放一根鋅棒,下麵放一根銀棒。放好後,他嚐到一股酸味,說明有反應在發生。接著他製作出一個電路,將他伸出的舌頭和金屬棒相連,然後再與一對青蛙腿相連。他再一次嚐到酸味,同時青蛙的雙腿抽搐了一下,顯示發生了伽爾瓦尼反應。他又在自己的眼球上進行了類似的實驗(他看到光在自己的視野中舞動),還有他的鼻子(他體驗到尖銳的疼痛和針刺般的感覺)。1798年,在他來耶拿兩年後,裏特爾寫了一本書發表了實驗結果,書名叫《動物界持續的伽爾瓦尼電流與生命過程相伴的證明》。這本書在科學界口碑不錯,使他獲得了“經驗豐富的實驗人員”和“伽爾瓦尼電流專家”的名聲。大學裏的教授,諸如著名的亞曆山大·馮·洪堡有時都會聯係他,尋求他的科學意見,待他如同儕,而非學生。

裏特爾也終於邁出了自己的房間,結識了耶拿的一些藝術家和知識分子。一開始人們不知該如何看待他。他完全缺乏都市文化人所具有的社交技巧。比起和人相處,他還是和死青蛙處得更自在一些,但是他身上有一些東西—他深沉的思索和他無師自通的百科全書式的知識—令他們深感興趣。很快他名聲在外,被稱為居住在耶拿的備受折磨的天才,一大批著名的知識分子並未被他的古怪嚇住(或許恰是受其吸引),卻和他成了朋友,包括詩人弗裏德裏希·馮·哈登貝格—他的筆名諾瓦裏斯更為人熟知,以及弗裏德裏希·施萊格爾。這對裏特爾來說是件幸事,因為他很快花光了手頭的遺產,變得身無分文,隻能靠新朋友們的施舍來度日。

裏特爾做事完全不懂適可而止,他的行為總是走向極端,關於他奇怪習慣的故事被講成了傳奇。人們講述他時而連日派對不斷,時而又完全隔絕人群,整個人鑽進工作裏的故事。他總是在求人資助,而每次一有了錢他都會出手闊綽地購買書籍、科學設備以及給朋友的禮物。有一次他六個星期沒換襯衫,直到衣服上的氣味令人無法忍受,才把衣服送去清洗。在這段時間,他竟然完全不穿上衣。除了這件事,他還因為不講衛生,導致牙齒開始掉落。不過,盡管他的生活方式幾乎陷入一片混亂,但他在科學上的名聲卻穩步提升。而且他寫的科學文章一直高產,經常在諸如路德維格·吉爾伯特所有的《物理年鑒》等期刊上發表。

伏特電堆成了情人和新娘

1800年,意大利物理學家亞曆山德羅·伏特公布的研究結果,改變了裏特爾的人生。事實上,它改變了整個電學研究的方向。伏特展示了一個被他稱為“人造電器官”的裝置。盡管它確實長得很像一個高聳的男性**,但它很快以“伏特電堆”這個名字廣為人知。它由成對垂直堆放的銀盤和鋅盤(或者銅盤和鋅盤)組成,兩種盤子之間隔著浸過濃鹽水的布片或紙張。金屬和濃鹽水(電解質)發生化學反應,產生電流。

如果一個人將雙手同時放在這堆盤子的頂部和底部的兩極上,他會感覺到電流的刺痛。如果堆疊更多的盤子,電流會更加強力,刺痛會轉變為使人疼痛的電擊。盤子可以被無限量地堆疊,使電流變得更強大。伏特製造的是世界上第一個真正的電池,它可以長時間持續穩定地放出強有力的電流。

伏特電堆的發明給電的研究開啟了無數的新方向。在其首次公布的幾個月內,英國的研究者就用該設備將水電解成了氫氣和氧氣,此舉很快被裏特爾重現。人們還普遍開展了更多陰森可怖的實驗:將最近被執行死刑的犯人的屍體運送到手術室,在觀眾圍觀下,研究者們使用從電堆引出的金屬線,使屍體麵部扭曲,現出恐怖的表情,或者使他們的大腿扭轉和彈動,就像牽線木偶一樣。

裏特爾迅速愛上了伏特電堆。他開始著手建造自己的電堆,忙於改造它,以及為它找尋新的應用方式。接下來的兩年是他人生中最高產的兩年,就好像電堆也給他的智慧充了電一樣。他的所有“第一”幾乎都發生在這個時期,包括發現電鍍過程,觀察到熱電流現象,以及造出幹電池(伏特電堆的一個變體)。

但對裏特爾來說,伏特電堆最令人興奮的一麵是它使得他可以用身體體驗伽爾瓦尼電流。這就像一扇進入能量世界的大門一樣,這不可見的能量世界就在他的周圍振動著、喧鬧著。他無法抵擋這種**,想要接入這個世界,發現它的秘密,讓自己承受其電流的刺痛。

裏特爾之前曾經在伽爾瓦尼實驗中用過自己的身體,比如把自己的舌頭用電路與死青蛙連在一起,但是伏特電堆能生成大得多的電流。實際上,它是一個懲罰人的情人,盡管他情願承受它的鞭撻。這種情話式的語言可不是作者在矯情,裏特爾自己就是這麽說的。1802年1月,就在他著手建造一個巨大的、由六百個金屬盤組成的電堆之前,他給出版商的信裏這樣寫道:“明天我將與我的電池結婚!”至少一開始,他的出版商估計並沒有意識到,他這話不是比喻,而是字麵的意思。

裏特爾堆起金屬盤數量在六十到一百之間的電堆—這個數量可以生成強有力的電擊—開始了他的伏特自我實驗。隨後他係統性地用身體的各個感覺器官碰觸電堆的接線。

首先他用雙手握住兩根接線,使電流的刺痛感一路蔓延到肩膀。他雙臂的肌肉扭曲和**著。令他感興趣的是,電堆的正負兩極會造成不同感覺。比如,他的身體在閉合電路裏連接得越久—有時候達一個小時之久—連接正極的手就會越溫暖和靈活,而連接負極的手則會越冰涼和僵硬,就像暴露在冷風中一樣。

接著他小心地把接線放在他的舌頭上。正極的連接處產生一股酸味—一小會兒之後他的舌頭感覺如同腫了一樣。他從負極嚐到了堿的味道,產生空洞的感覺,仿佛他的舌頭中間形成了巨大的洞。把兩根接線都伸進鼻子會使他打噴嚏。當兩根線伸進他的耳朵,他在負極一端聽見了尖銳的劈啪聲,而在正極那端聽到的是低沉的噪音,仿佛他的腦袋充滿了沙子一樣。最後,他小心翼翼地用接線觸碰自己的眼球。奇怪的色彩在視野中晃動著。在一隻眼裏,形狀發生了扭曲變形—他看到藍色的閃光,物體閃爍著向外彎曲。在另一隻眼裏,他注視的一切都變得更小更鮮明,蒙著一層紅色。

然而,裏特爾並沒有結束他的測試。還有一個感覺器官,身體的那一部分,他寫道:“在其集中性和完整性之下,個人對自我的感受達到了頂峰。”那就是他的**。裏特爾實在是個太全麵徹底的實驗者了,不可能忽略這個器官。

他等待黑暗的降臨,以便實施這實驗。他小心地鎖好門。這樣不光是為了擋住突然闖入的鄰居,不讓他們看到自己不雅的姿態,同時,這也是因為他需要完全放鬆的狀態,使自己將注意力完全集中於他和電池之間的互動。

他的**開始時處於中度**的狀態。他用一塊浸了微溫牛奶的布包裹住它(他肯定是覺得牛奶對他的皮膚比濃鹽水溫和)。隨後,他輕柔地用正極的接線觸碰布塊,同時,另一隻手(已浸濕以獲得更好的導電性)接觸負極的線使得電路閉合。電擊震了他一下,接著是一陣舒適的刺痛感。不出所料地,他的**發生了**,隨後繼續**。這種感覺,他承認,還挺舒服的。從腹股溝傳來一陣暖意。很快他**到了最大限度,但是他還負責任地繼續讓電流流動。愉悅感越來越強烈,一波波向他襲來,直到最終—達到了頂點。這時候,他結束了實驗。他下了結論,這次的實驗非常成功。

如果裏特爾止步於此,他的自我實驗可能會以“不過有點兒古怪、略超出正常科學實踐範圍”而被人們記住。但出於做事走極端的習慣,他並沒有因此停下來,而是繼續實驗。他在電堆上堆疊了越來越多的金屬盤—一百五十個,一百七十五個,兩百個。這樣的強度足以嚴重損害他的身體,但他確實也這麽做了。

在他殘酷的自我實驗下,他的雙眼被感染,還經常性地頭疼,肌肉**、麻木,胃絞痛,肺部也充滿積液,除此之外,他還暫時性地失去了大部分味覺。有時頭暈會令他摔倒,一種壓倒性的疲倦感,也會持續數周之久,使他連下床也變得困難。有一回,電流使他的一隻手臂癱瘓了一周。即使這樣,他依舊沒有停止實驗,隻是對身體不能承受更強的電流感到苦惱。麵對如此困難的實驗,他寫道:“我沒有畏懼於通過經常性的重複實驗,以徹底確保其結果的不變性。”

他有時會為了增加實驗的多樣性,想出一個並不直接涉及伏特電堆的折磨人的實驗。他認為陽光是電能的一種形式,為了驗證這個理論,便決定將盯著太陽看的體驗,和他將伏特電堆的接線放進眼睛裏看到的那些色彩進行比較。在堅定的決心下,他一隻眼睜開盯著太陽看了二十分鍾。他盯著太陽看了又看。在他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紫色的點。點的顏色加深了,隨後,過了很久,這個點的顏色淡化成為均勻的黃色影子。他的那隻眼睛失明了一個月,但是在視覺完全恢複之前,他又在另一隻眼睛上重複了這個實驗。

裏特爾不僅想讓自己承受比伏特電堆更強的電流,還想承受更長的時間。他把自己的身體當成一個測量工具,觀察和記錄伏特電堆的波動周期,就好像電堆是一個有生命的生物體,其力量會根據其變化的情緒起伏一樣。他仔細地繪製出了其強度的小時波動情況和日波動情況,隨著時間推移,他得以製作出電堆反複無常性情的年度日曆,總結出它在冬季更強,夏季更弱的結論。

他對伏特電堆的癡迷,占據了他越來越多的時間。就像關係出了問題的戀人,他總是守在它身邊,滿足它的所有需求,然而,他的戀人正在傷害他。為了療傷,他飲酒、吸食違禁藥物,讓自己能忍受和這個“心靈伴侶”更長時間的相處,這又反過來加速了他自我毀滅的循環。有一次他在自己的日誌中寫道,他剛剛完成了連續五天“接入電池”的嚐試。

裏特爾曾經是德國科學界的天之驕子。但當人們聽聞他的自我實驗後,紛紛對他搖頭。他似乎跨過了任何人都不應該跨過的隱形界線,而且跨過之後就無法回頭。如果他的行為沒有影響到他的科學寫作,也許人們還能容忍,但他給期刊的投稿越來越語無倫次,需要編輯們大加修改,才能梳理出文中的意思。“從來沒有哪個物理學家如此毫不在意地在自己身上做實驗。”一位編輯評論道,“在此提醒任何人都不要像他這樣做。”帶著受虐狂的驕傲,裏特爾寫道:他認為這件事不大可能發生,因為極少有人會願意在自己身上複製他曾經承受的折磨。

康複與複發

1803年,裏特爾邂逅了一個人。他平日極少走出家門,那次出門後,一位名叫多羅西婭的年輕女性吸引了他的注意。十八歲的多羅西婭漂亮迷人。裏特爾興奮地寫信給一個朋友,告訴他自己最近遇到的這位“討人喜歡的姑娘”。但曆史學家丹·克裏斯坦森告訴他,多羅西婭顯然是一名妓女。可裏特爾依舊真誠地愛上了她。慢慢地,在多羅西婭的影響下,裏特爾開始擺脫伏特電堆的邪惡咒語。

就好像從黑暗的夢境中醒轉過來一樣,他回歸了看似正常的生活。

然而,大學的管理層對裏特爾越來越不滿。他的自我實驗已經夠讓人困擾,並且教員們開始懷疑他到底有沒有想過畢業的事。當時是1804年,他已經當了八年學生!管理層決定,到了他該離開的時候了。他們意識到裏特爾付不起畢業的費用,於是提出費用減半。一開始,裏特爾表示反對。他不想離開。他喜歡自己無憂無慮的生活方式。但是隨著來自校方的壓力越來越大,他重新考慮了一下。也許確實是時候了,他想,向前走,開始他人生新的篇章。畢竟,他的很多朋友已經離開了耶拿。也許是時候成為社會一員,負起該負的責任了,現在他也有了想要一起生活的伴侶。於是他接受了學校的提議。隨後,為了證明自己投入新生活的決心,他和多羅西婭結了婚,開始尋找有錢可賺的工作。

裏特爾的自我實驗並沒有徹底毀掉他的名聲。還有很多人仍然認為他有成功的潛力,基於這樣的預期以及他以往的成就,他在慕尼黑的皇家巴伐利亞學院獲得了一個職位。一年的薪水是一千八百古爾登[2],這對他來說是筆不小的財富,而且還有不用教書的額外好處。這對夫婦和他們新生的孩子高興地收拾行李,前往慕尼黑。

裏特爾僅有的一張肖像畫就來自這個時期。這是一張木版畫,描繪了一個身著正式軍裝的年輕人,以他受聘於皇家巴伐利亞學院為契機所繪。在畫中,他看起來輪廓鮮明,十分體麵。他的嘴部微翹,露出微笑的表情。可能他好多年都沒有這麽像樣過了。

但是拋下過去的生活並沒有那麽容易。在慕尼黑,裏特爾發現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比預想的要難。因為一些小事一直在困擾著他。

他不喜歡巴伐利亞人保守的態度。他的很多同事不同意他激進的觀點,也無法忍受他的怪癖。而且生活開銷比他預計的多。即使領著固定薪水,裏特爾也隻能勉強維持生計。隨後又一個孩子降生了。裏特爾忙得不可開交。

一個奇怪的新念頭開始在他的腦子裏躁動。他思忖,會不會所有被科學劃歸為超自然類別的現象,都是伽爾瓦尼式力量的體現呢?魔法會不會是物體之間電的交互作用呢?他聽說過一個意大利年輕農民的傳言,據說這個農民能用一根探測杆探測到地下的水源和金屬礦藏。裏特爾認為這值得調研。他沉思道,探測杆的晃動,就像青蛙腿受到電刺激之後的抽搐一樣。他向巴伐利亞學院請願,請求他們允許自己去意大利見見這個農民。學院的人很猶豫。他們懷疑這不是真正的科學,但是裏特爾堅持要去,最終他們做出了讓步。1806年,他啟程了,心中充滿希望。他又一次踏上了前往未知領域的發現之旅。

一年後,裏特爾回來了。他無比興奮地確信,這個超自然現象正是一種形式的電活動。“我就站在通往巨大秘密的門口。”他宣稱。他急切地向同事們演示自己的發現,給他們看,當手握重錘懸在人體不同部位的上方時,重錘是怎樣奇妙地擺**的。他的同事懷疑地互相交換眼色,之後在他背後議論道:“裏特爾在搞什麽呀?如果我們放任他繼續研究這些東西,他會變成學院的笑柄的!”

此前發表了裏特爾很多文章的發行人路德維格·吉爾伯特,帶頭對他發起攻擊。路德維格針對裏特爾的重錘實驗,發表了一篇言辭尖刻的評論文章,否認這個偽科學。他諷刺地評價道:這些實驗能夠提供的唯一知識,是關於人的理智能怎樣被欺騙的知識。文章發表後,裏特爾發現他的同事不再願意和自己交談。他仿佛變成了科學的棄兒。

受到懲罰的裏特爾尋找著挽回的方法。走投無路下,他伸出了手,抓住了讓自己感到安全的東西,他十分了解的東西。現在對他而言,雖然重錘背叛了他,但是他的舊愛—伏特電堆一直真誠待他。

當他提出要做更多的伏特電堆實驗時,他的妻子肯定心存疑慮。“不要在你自己的身上做實驗”。她可能會有這樣的懇求。他向她保證他這次有別的計劃。他一直對植物身上是否存在伽爾瓦尼電流感到好奇。現在他有機會尋找答案了。這次的實驗絕對不會有危險。

於是伏特電堆又回到了裏特爾的房子—就像古怪的愛情三角關係中的第三者一樣。裏特爾重新鑽進了工作室。他給一個朋友寫信,說自己“溫情地”回到了自己的實驗中。他把自己的時間用在用伏特電堆刺激含羞草上,記錄著這些植物在伽爾瓦尼電流的刺激下,葉片是如何彎曲,莖是如何扭動的。在他和植物一起度過的漫長時光裏,他開始想象這些植物能感受到他的到來,並積極地對他做出反應—他(有點兒不祥意味地)記錄道—尤其是當他清醒的時候。

盡管實驗得到了些有趣的結果,但他的同事們卻仍然冷落他。他在科學上的名聲看起來已經沒法修複了。多年的自我實驗落下的老毛病也折磨著他。為了緩解這些痛苦,他開始大量酗酒,吸食更多違禁藥物。他債台高築,意識到自己沒法負擔整個家庭在慕尼黑的生活了。

1809年,當拿破侖戰爭降臨巴伐利亞時,裏特爾的生活走到了崩潰的邊緣。戰爭的影響導致學院停了他的薪水,這對他是相當沉重的打擊。在沒有資源可以依賴的情況下,他沒辦法供養自己的家庭。他變得絕望了起來,一籌莫展。最終他讓妻兒去紐倫堡和朋友們一起生活,而他帶著自己拿得動的書和科學儀器住進了一個小公寓。至此,他又孤身一人,和伏特電堆在一起,就像從前的日子一樣。

就這樣,裏特爾再次回到了黑暗的房間。1809年12月,一個裏特爾的老相識,卡爾·馮·勞默爾過來看他時,被眼前的一切所震驚。

我發現裏特爾身處一間肮髒、陰鬱的房間,所有你能想象的東西:書、儀器、酒瓶—雜亂無章地放得到處都是。他本人處於一種難以描述的焦慮不安的狀態,一臉悶悶不樂的敵意。他一瓶接著一瓶地猛灌紅酒、咖啡、啤酒,以及各種飲料,就好像想撲滅體內的一團火一樣……看到如此天賦異稟的人如此痛苦,身心如此受折磨,我感到非常痛心。

裏特爾饑餓難耐。他得了肺結核,身體的不適使他無法下床去乞求食物。他寫信給學院的成員,懇求他們的幫助:“我中午沒有東西可吃,除非誰能來幫我。”然後又寫了一封,“請可憐可憐我。別生氣,在我還沒收到你的回信前又寫信給你,你的答複無疑是善意的。”他的信無人回應。

1810年1月23日,一群急救人員敲響他的大門。“裏特爾!約翰!開門!”沒有人回答。人們用別的什麽方法把門弄開了。他們走進房間,拿袖口擋住鼻子,以阻擋難聞的氣味,穿過一地的髒衣服、紅酒瓶和散落的紙片。在這一片混亂中間,他們發現了裏特爾癱倒在**,他的身體冰冷,早已失去了生命體征。

我們並不知道裏特爾的伏特電堆是否還在房間裏。也許他為了換錢已經把它賣掉了,但更可能的是他一直留著它,這是他和那個充滿魔力、渴望探索的電世界最後的聯係。如果確實如此,我們可以想象它在房間裏被急救人員發現時的樣子—站在那裏嫉妒地守在他的遺體旁,在透過百葉窗照進來的光線中,輕柔而神秘地閃著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