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粗暴的工作

他從員工入口走進史泰勒飯店。沿途碰到一個搬運工和一個洗碗工好奇地看著他,他隻是用兩根手指頂一下帽子以表致意,同時露出自信的笑容,擺明了是個內行的富貴公子想避開正門的人潮。那兩個工人也對他報以點頭微笑。

穿過廚房時,他聽到大廳傳來鋼琴、活潑的豎笛、規律的貝斯所組成的三重奏樂聲。他爬過一段黑暗的水泥階梯,打開頂端的門,旁邊是一道大理石階梯,階梯盡頭就是燈光、煙霧與音樂構成的世界。

喬去過幾個當時最豪華的飯店大廳,但沒有一個和眼前這個相似。豎笛手和低音大提琴手站在一道黃銅雙扇門旁邊,那門光潔無瑕,折射出來的光把塵埃都照成了金點。哥林斯式的石柱從大理石地板上升起,直抵上方樓廳的鍛鐵欄杆。天花板的鑲板是乳白色的雪花石膏,每隔十碼就有一座沉重的枝形吊燈垂下,長達六英尺的燈架上,有一根根分枝燭台形狀的飾燈。東方地毯上放著一張張暗紅色的沙發。大廳兩側各有一架三角大鋼琴,周圍環繞著白色花海。琴師輕觸琴鍵,不時和觀眾交談幾句。

中央樓梯前,WBZ電台已經在三個黑色台座上各放了一個轉播麥克風。一個穿著淺藍色禮服的大塊頭女人站在其中一個麥克風旁邊,正在跟一名穿著米黃色西裝、打著黃色領結的男子商量著什麽。那女人不時摸摸頭上的發髻,喝著一杯淡色的乳狀**。

大部分男性都穿著成套晚禮服或晚宴服。少數幾個穿了普通西裝,於是喬就不算太顯眼,但他是唯一還戴著帽子的。他考慮脫掉帽子,但這麽一來就會露出他那張臉——跟每一份晚報頭版登的逃犯畫像一樣。他往上看了一眼二樓座位,看到有很多人還戴著帽子,因為所有記者和攝影師都在那裏。

他低著頭,走向最近的樓梯。這段路走得很慢,因為大家看到了那三個轉播麥克風以及穿藍色禮服的胖女人,都紛紛停下腳步。盡管喬低著頭,還是看到了查皮·蓋根和布博·福勒在跟瑞德·拉芬講話。打從有記憶以來,喬就是紅襪隊的狂熱球迷,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一個通緝犯走到那三位棒球選手麵前去找他們聊打擊率,可能不是個好主意。不過他還是擠到他們背後,希望可以偷聽到片段的交談內容,厘清有關蓋根和福勒要被賣掉的謠言,結果隻聽到一堆跟股票市場有關的談話,蓋根說唯一能賺錢的方式就是融資買股票,其他方法都隻是讓那些不想發財的笨蛋玩的。就在此時,淺藍禮服的大塊頭女人走到麥克風前清了清嗓子。她旁邊的男子走到另一個麥克風前,朝觀眾舉起一隻手。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歡迎收聽,”那男子說,“WBZ電台,波士頓1030頻道,我們在地標史泰勒飯店大廳為您現場轉播。我是艾德溫·馬弗,很榮幸為各位介紹舊金山歌劇院的次女高音,弗洛倫斯·費瑞爾小姐。”

艾德溫·馬弗往後退,昂起下巴,而弗洛倫斯·費瑞爾則又拍拍頭上的發髻,朝她的轉播麥克風吹氣。緊接著,毫無預警地,她吐出的氣轉為一波巨大的高音,傳遍人群,爬上三層樓,直達天花板。那嗓音極其誇張卻又極其真實,讓喬覺得滿心孤單無比。她的歌聲仿佛源自天上諸神,從她的身體傳送到他的,喬於是明白自己有一天會死。這跟他知道死亡終將到來並不一樣。因為死亡終將到來,隻是個遙遠的可能性。但眼前,卻是個冷酷無情的事實,不管他高不高興。麵對這樣超脫塵俗的清晰事實,他知道無須爭辯,他隻是渺小的凡人,從來到這世間的第一天開始,就一步步邁向死亡了。

她繼續深入那首詠歎調,音符變得更高、更長了,喬把她的聲音想象成一片黑暗的海洋,遠無邊際,深不見底。他看著四周穿晚禮服的男人,穿戴著閃亮塔夫綢、絲質緊身禮服和蕾絲花環的女人,看著大廳中央湧出的一道香檳噴泉。他認出了一名法官、柯利市長和富勒州長,還有另一個紅襪隊的內野手“小娃娃”雅各布森。在一架鋼琴旁,他看到本地演員康斯坦絲·弗萊斯戴正在跟人脈很廣的名人埃拉·邦察斯打情罵俏。有些人在大笑,有些人因極力扮出體麵狀而顯得可笑。他看到一些留著連鬢胡的嚴峻男子,還有些上了年紀的貴婦,穿著形狀像教堂大鍾的裙子。他認出了一些名門貴族和“美國革命婦女會”的成員,也注意到一些私酒商和私酒商的律師,甚至還有網球選手羅瑞·約翰森——去年打進溫布爾登網球公開賽八強,結果輸給了法國選手亨利·柯榭。他看到戴著眼鏡的知識分子們暗自打量著愚蠢的年輕女郎,她們講話無趣,但雙眼閃亮、雙腿迷人……這所有人很快就會從世間消失。五十年後,要是有人看著這一夜的照片,會發現裏麵大部分人都死了,還活著的也快了。

弗洛倫斯·費瑞爾唱完詠歎調時,喬抬頭看向底層樓廳,發現了阿爾伯特·懷特。忠實地站在他右肘後方的是他太太。她是個細瘦的中年女人,一點也沒有已婚貴婦的富態。她全身最大的部分就是眼睛,即使喬站得這麽遠,也還是覺得顯眼。那雙眼睛突出而狂亂,就連她露出微笑時也不例外。此時柯利市長拿著一杯蘇格蘭威士忌來到他們身旁,阿爾伯特跟他講了些什麽,市長低笑了起來。

喬的目光沿著樓廳往前看,在幾碼之外看到了艾瑪。她穿了一件銀色緊身禮服,站在靠近鍛鐵欄杆的人群裏,左手拿著一杯香檳酒。在燈光下,她的皮膚像雪花石膏一樣白,表情苦悶又孤單,迷失在暗自悲傷的情緒中。她私底下就是這個樣子嗎?有什麽無以名狀的失落感潛入了她心中?一時之間,他真擔心她會越過欄杆往下跳,但接著她臉上的哀傷轉為了笑容。他明白是什麽取代了她臉上的悲傷——她沒想到能再見到他。

她的微笑擴大了,想用手掩嘴。那手正好拿著香檳杯,於是杯子傾斜,有幾滴落到了下方的人群中。一個男人摸著後腦勺抬頭看。還有個胖女人擦拭著一邊眉毛,右眼眨了幾下。

本來靠在欄杆上的艾瑪站直身子,頭斜向大廳裏靠近喬那邊的樓梯。喬點了點頭。她從欄杆邊退開。

他努力穿過人群時,看不到上方人群中的她了。他之前就注意到,樓廳上的大部分記者都把帽子往後推,同時鬆開領結。於是當他擠過最後一群人,來到樓梯口時,也把帽子往後推,拉鬆領帶。

迎麵樓梯上方是唐納德·別林斯基警員,這個鬼魂不知怎的從池塘底下冒出來,刮去了骨頭上的焦肉,現在正大步下樓朝喬走來——同樣的金發,同樣有斑點的皮膚,同樣紅得可笑的嘴唇和灰白的眼珠。且慢,這個家夥比較胖,發際線已經開始後退,金發也偏紅色。而且即使喬隻見過別林斯基仰天躺著,也還是可以確定他比眼前這個男人更高,身上的氣味大概也更好,這男人一身洋蔥味。兩人在階梯上擦身而過時,那男人眯起了眼睛,把額前油膩的紅金色頭發往後撥,另一手拿著帽子,羅緞帽帶裏塞著一張《波士頓觀察家報》的記者證。喬在最後一刻往旁邊跨了一步,那男人笨拙地抓緊了帽子。

喬說:“對不起。”

那男人說:“真抱歉。”喬迅速爬上樓梯時,可以感覺那雙眼睛盯著自己,他驚訝於自己的愚蠢,不但直盯著別人的臉看,而且還是一個記者的臉。

那家夥朝樓梯上喊:“對不起,對不起。你掉了東西。”但喬什麽都沒掉。他繼續往前走,一群人剛好在他上方開始下樓梯,已經略帶醉意,一個女人像鬆開的長袍般靠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喬經過他們身邊,沒回頭,沒回頭,隻看著前麵。

看著她。

她抓著一個銀色小皮包,搭配身上的銀禮服,以及頭發上的銀羽毛和銀發帶。她前頸有條小靜脈搏動著,肩膀起伏,雙眼發亮。他隻能忍著不去抓她的肩膀把她抱起來,讓她的雙腿環住他的後背,臉湊向自己。反之,他繼續走,經過她身邊時說:“有個人剛才認出我了。快走吧。”

她跟在他旁邊,兩人沿著一條紅毯經過大跳舞廳。這裏的人更多,但不像樓下那麽擠。兩人可以很順暢地沿著人潮外緣行走。

“過了下一個樓廳,有個送貨電梯,”她說,“通到地下室。我真不敢相信你跑來了。”

他在下一個開口處右轉,低著頭,把帽子往下壓,遮住前額。“不然我還能怎麽樣?”

“跑啊。”

“去做什麽?”

“我不知道。天啊。一般人都是這麽做的。”

“我不這麽做。”

他們經過樓廳後方時,人又多了起來。在下麵的大廳裏,州長正朝轉播麥克風宣布今天是麻州的“史泰勒飯店日”,現場發出一陣歡呼,開心的人群帶著醉意,此時艾瑪跟他並肩往前走,用手肘把他朝左推。

他看到了,就在這條走廊跟另一條走廊交叉處再往前,有個黑暗的角落,藏在宴會桌、燈光、大理石和紅地毯的後方。

樓下的銅管樂隊吹起喇叭,樓廳裏的人群紛紛動了起來,閃光燈泡亮起又熄滅。他很好奇,會不會有個攝影師回到報社後發現,某些照片背景裏那個穿著褐色西裝的男子正是被重金懸賞的通緝犯。

“左邊,左邊。”艾瑪說。

他在兩張宴會桌之間左轉,地上的大理石轉為薄薄的黑瓷磚。又走了兩步後,到了電梯口,他按了往下的鈕。

四名醉酒男子沿著樓廳邊緣經過。他們比喬年輕兩三歲,正在唱哈佛大學的加油歌《士兵球場》。

“看台上一片熱烈的深紅,”他們不成調地低聲唱著,“哈佛的旗幟飄揚。”

喬又按了一次向下按鈕。

其中一個和他目光對上,然後斜眼看了看艾瑪的屁股。他用手肘撞了一下旁邊的哥們兒,大家繼續唱著:“歡呼聲震天,有如雷聲齊發,響徹雲霄。”

艾瑪的手輕輕擦過他的手。她說:“狗屎,狗屎,狗屎。”

他又按了一下鈕。

一名侍者砰地推開他們左邊的廚房門出來,手裏高舉著一個托盤。他從旁邊不到三英尺處經過,卻始終沒看他們一眼。

那些哈佛佬走過去了,但還是聽得到他們在唱:“然後戰鬥!戰鬥!戰鬥!因為我們今晚要贏!”

艾瑪也伸手按了向下鈕。

“老哈佛萬歲!”

喬考慮從廚房溜出去,但他懷疑那個廚房隻是個小房間,裏邊隻會有個笨侍者把食物從兩層樓底下的主廚房送上來。回想起來,之前應該讓艾瑪下樓跟他會合,而不是自己爬上樓。他當時要是腦袋清楚點兒就好了,可他實在想不起自己上回腦袋清楚是什麽時候了。

他又伸手要按鈕時,聽到電梯上來的聲音。

“如果裏頭有人,背對他們就好。”他說,“他們會很匆忙的。”

“如果他們看到我的背,就不會匆忙了。”她說。他被逗笑了,盡管滿心憂慮。

電梯到了,他等著,但電梯門還是沒打開。他數了五下心跳,然後先拉開電梯門外的柵門,再打開電梯門。裏頭是空的。他回頭看了艾瑪一眼。她先走進去,他隨後跟上。他拉上柵門,又關上電梯門,接著轉動曲柄,電梯開始往下降。

她手掌平貼在他**,吻住他的嘴,他立刻硬了起來。他空著的那隻手滑進她禮服內,來到兩腿間,她在他嘴裏呻吟。她的淚水落在他臉頰上。

“你怎麽哭了?”

“因為我可能愛你。”

“可能?”

“對。”

“那就笑吧。”

“沒辦法,我沒辦法。”她說。

“你知道聖雅各布大道那個巴士站嗎?”

她眯起眼睛看著他:“什麽?知道,當然知道。”

他把置物櫃的鑰匙放在她手裏:“以防萬一有什麽事發生。”

“什麽?”

“萬一在我們得到自由之前。”

“不,不,不,不,”她說,“不,不。你拿著。我不想要。”

他搖搖手:“放進你皮包裏。”

“喬,我不要這個。”

“那是錢。”

“我知道那是錢,我不想要。”她努力想把鑰匙還給他,但他把兩手舉高。

“你收好。”

“不要,”她說,“我們會一起花這些錢。現在我跟著你。我跟你在一起了,喬。拿著鑰匙。”

她又想把鑰匙還給他,但電梯來到地下室了。

電梯廂的窗子看出去是黑的,外頭的燈出於某些原因沒亮。

喬明白了,那些燈沒亮不是出於“某些”原因。原因隻有一個。

他伸手去轉曲柄時,柵門從外麵打開了,布蘭登·盧米斯伸手抓住喬的領帶,把他拖了出去。他從喬的後腰抽出那把手槍,扔在一片黑暗的地板上。他用拳頭猛擊喬的臉和腦袋側邊,打了好多下,喬來不及數有幾次,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他的雙手幾乎還來不及舉起。

他舉起手後,立刻回頭找艾瑪,想著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她。但布蘭登·盧米斯的拳頭像一把屠夫的肉錘,每回打到喬的頭——啪啪啪啪——喬就覺得自己腦袋變笨了,視野轉為一片白。他的目光滑過那片白,無法固定住。他聽到自己的鼻子斷掉的聲音,然後——啪啪啪——盧米斯又在同一個點連捶三記。

等到盧米斯放開他的領帶,喬整個人趴倒在水泥地上。他聽到一連串持續的水滴聲,像是漏水的水龍頭,然後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的血滴在水泥地上,一滴滴就像五分錢硬幣那麽大,迅速積聚成變形蟲圖形,又變為小水窪。他轉頭,看艾瑪會不會趁他挨揍的時候設法關上電梯門跑掉了,但電梯不在原處,或者他不在電梯口,因為他隻看到一麵水泥牆。

此時布蘭登·盧米斯踢了他肚子一記,力道大得他整個人飛離地麵。他以蜷縮之姿落地,覺得找不到空氣了。他張嘴想吸氣,但吸不到。他設法用膝蓋撐地跪起來,但雙腿又軟下去,隻好用雙肘撐在水泥地上,抬起胸部,像條魚似的大口呼吸,想把氣灌進氣管內,卻看到自己的胸膛像一塊黑色石頭,沒有開口,沒有縫隙,什麽都沒有,隻有那塊大石頭,容不下其他的,因為他媽的他沒法呼吸。

那塊大石頭從他的食道往上走,像個氣泡通過鋼筆的墨水管,擠壓他的心髒,壓扁他的肺,封住他的喉嚨,然後,終於,硬擠過他的扁桃腺,從他的嘴裏冒出來。後頭還跟著一聲哨音,加上幾聲喘息,沒關係,這樣很好,因為他又可以呼吸了,終於可以呼吸了。

盧米斯從後方踢他的腹股溝。

喬的腦袋頂著水泥地,咳嗽著,可能還吐了,他不知道,那種疼痛是他以前從來無法想象的。他的睾丸被塞進了腸子裏;火焰燃燒著胃壁;他的心髒跳得太快了,一定很快就會停擺,一定;腦殼感覺像是被人用手硬撬開來;眼睛在流血。他吐了,確定吐了,把膽汁和火焰吐在了地上。他以為自己已經吐完了,但接著又吐了。他躺回地上,看到了上方的布蘭登·盧米斯。

“你看起來,”盧米斯點了根香煙,“一副倒黴相。”

布蘭登跟著房間一起左右搖晃。喬躺在原地沒動,可是其他一切都像在鍾擺上似的。布蘭登往下看著喬,掏出一副黑手套戴上,手指在裏麵彎曲著,直到戴得妥帖合意了。阿爾伯特·懷特出現在他旁邊,也在同一個鍾擺上,兩個人都往下看著喬。

阿爾伯特說:“恐怕呢,我得把你變成一個信息。”

隔著眼裏的血,喬望向身穿白色晚宴服的阿爾伯特。

“有些人不把我的話當回事,我得讓他們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個信息。”

喬想找艾瑪,但一切都搖來晃去,他找不到電梯在哪裏。

“這不會是個美好的信息,”阿爾伯特·懷特說,“我很遺憾。”他蹲在喬麵前,麵容哀傷而疲倦,“我母親總說,凡事都有因果。我不確定她是對的,但我的確認為,一個人會走上哪條路,往往是天生注定的。我本來以為我注定要成為警察,但市政府開除了我,我變成現在這樣。大部分時候我不喜歡,喬。我真不想說出實話,但我不能否認,我天生就該做這一行。非常適合。至於你天生適合的,我恐怕得說,就是把事情搞砸。本來你唯一要做的就是逃跑,但你偏不。所以我確定——看著我。”

喬的腦袋已經緩緩轉向左邊了。他又轉回來,看著阿爾伯特同情的目光。

“我很確定,你死的時候會告訴自己,你這麽做是為了愛情。”阿爾伯特朝喬露出淒慘的笑容,“但這不是你搞砸的原因。你搞砸是因為那是你的天性。因為在骨子裏,你對自己做的事情有罪惡感,所以你想被逮到。隻不過在這一行,你每天夜裏都要麵對自己的罪惡,你要把它在手裏轉來轉去,捏成一個球,然後丟進火裏。但是你啊,你偏不,於是你短暫的一生都在期望某個人會來懲罰你的罪孽。好吧,我就是那個人。”

阿爾伯特站起身,喬雙眼忽然失去焦點,一切都變得模糊了。他看見一道銀光,接著又是一道。他眯起眼睛,直到模糊的影像變得鮮明,一切又對上焦了。

而他真希望沒有。

阿爾伯特和布蘭登還是有點搖晃,但鍾擺不見了。艾瑪站在阿爾伯特旁邊,一手挽著他的手臂。

一時之間,喬不明白。隨後他懂了。

他往上看著艾瑪,身上所有的傷痛都無所謂了。他覺得自己死掉也沒關係,活著實在太痛苦了。

“對不起,”她輕聲說,“對不起。”

“她很抱歉,”阿爾伯特·懷特說,“我們都很抱歉。”他朝喬看不見的某個人打了個手勢,“把她帶走。”

一個身穿粗毛線外套、頭戴毛線帽的粗壯家夥抓住艾瑪的手。

“你說過你不會殺他的。”艾瑪對阿爾伯特說。

阿爾伯特聳聳肩。

“阿爾伯特,”艾瑪說,“我們說好的。”

“我會遵守的,”阿爾伯特說,“別擔心了。”

“阿爾伯特。”她說,聲音哽在喉嚨。

“親愛的?”阿爾伯特的聲音太冷靜了。

“我本來絕對不會帶他來這裏的,要不是——”

阿爾伯特伸手給了她一耳光,另一手撫平自己的襯衫。那個耳光出手很重,她嘴唇都破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襯衫:“你以為你很安全?你以為我會讓一個婊子給我難堪?你還以為我對你很癡情。或許昨天是這樣,但我一整夜沒睡,已經決定把你甩掉了。懂了嗎?走著瞧吧。”

“你說過——”

阿爾伯特用手帕擦掉手上的血:“他媽的把她弄上那輛車,唐尼。快點兒。”

那個大塊頭從後方一把抱住艾瑪,倒退著走出去。“喬!拜托別再傷害他了!喬,對不起!對不起!”她又踢又叫,猛抓唐尼的頭,“喬,我愛你!我愛你!”

電梯柵門轟然關上,緩緩上升。

阿爾伯特在他旁邊蹲下身,把一根香煙塞進他嘴裏,劃了根火柴點燃香煙,然後說:“吸兩口吧,這樣你腦袋會清醒一點。”

喬照辦了。有一分鍾,他坐在地板上吸著煙,阿爾伯特蹲在他旁邊抽他自己的,布蘭登則站在那兒看。

“你打算怎麽處理她?”喬總算有辦法開口了。

“怎麽處理她?她剛才出賣了你。”

“她有個好理由,我敢說,”他看著阿爾伯特,“有這麽個好理由的,對吧?”

阿爾伯特低聲笑了:“你還真夠遲鈍的。”

喬揚起一邊眉毛,血流進他眼裏。他擦掉了。“你打算怎麽處理她?”

“你應該更擔心我會怎麽處理你。”

“我是很擔心,”喬承認,“不過我問的是你會怎麽處理她。”

“還不知道。”阿爾伯特聳聳肩,把舌頭上的一小根煙絲用手指拈起來彈掉,“不過你,喬,你會成為那個信息。”他轉向布蘭登,“把他弄起來。”

“什麽信息?”喬說,布蘭登雙手從後頭插入他腋下,提著他站起來。

“如果你敢違抗阿爾伯特·懷特和他的手下,那麽發生在喬·考克林身上的事情,也會發生在你身上。”

喬沒說話。想不出該說什麽。他二十歲了。他從這個世界所得到的就是這樣——二十年。他從十四歲開始就沒哭過,眼前他也隻能這樣,看著阿爾伯特的雙眼,不要崩潰求饒。

阿爾伯特的臉色柔和下來。“我不能留你這條命,喬。如果有別的路,我一定會想辦法的。事情也跟那妞兒無關,你聽了或許會好過一點。要找婊子到處都有。已經有個漂亮的新姑娘在等我了,隻等我把你料理完。”他審視了雙手一會兒,“可是你不經我允許,就跑到一個小鎮亂開槍,搶了六萬塊錢,還弄死了三個警察。搞得我們全都很難看。現在全新英格蘭地區的警察都認為,波士頓的黑幫是一群瘋狗,所以得像對付瘋狗一樣殺光。我得讓每個人明白,事情實在不是這樣的。”他對盧米斯說,“彭斯人呢?”

他指的是朱利安·彭斯,阿爾伯特手下的一個槍手。

“在巷子裏,車子發動了。”

“走吧。”

阿爾伯特帶頭走向電梯,打開柵門。布蘭登·盧米斯把喬拖了進去。

“把他轉過去。”

喬被原地旋轉了半圈,盧米斯抓著他的後腦勺,把他的臉壓在電梯內的牆壁上,香煙從他嘴裏掉出來。他們把他的雙手拉到背後。盧米斯用一條粗繩繞著他的手腕轉,每繞一圈都拉得更緊,最後在尾端打了個結。喬在這方麵也算是個專家,感覺得出牢靠的結是什麽樣。他們可以把他丟在這個電梯裏,等一個月後再回來,他還是掙脫不了。

盧米斯又把他轉回來,隨後轉動曲柄。阿爾伯特從一個白蠟煙盒裏拿出一根卷煙,塞在喬的雙唇間,幫他點燃。在火柴的光亮中,喬看得出阿爾伯特一點都不樂意做這些,看得出當自己脖子上套著一條皮繩、腳上綁著裝滿石頭的布袋沉入神秘河底時,阿爾伯特會對這個肮髒行業的代價感到後悔。

至少今夜吧。

到了一樓,他們出了電梯,沿著一條空**的送貨走廊往前,隔著牆壁傳來晚宴的聲音——雙鋼琴和一組管樂隊演奏得正熱鬧,還有陣陣歡樂的笑聲。

他們到了走廊盡頭的門前。門中央有黃色油漆剛漆上的“送貨”字樣。

“我先出去看一下。”盧米斯打開門,外頭的3月夜晚變得濕冷多了。天空中飄著毛毛雨,淋得防火鐵梯冒出一股鋁箔氣味。喬還聞到,這棟建築物散發出一種剛裝潢好的嶄新氣味,仿佛電鑽鑿出的石灰岩粉塵還懸浮在空中。

阿爾伯特把喬轉過來麵對自己,幫他調整好領帶。他舔了舔雙掌,抹平喬的頭發,一臉淒涼。“我從沒想過長大後要為了維持利潤而殺人,但我就是變成了這樣。我從沒有一夜睡得好——他媽的就是一次都沒有,喬。我每天起床都很害怕,晚上睡覺時也怕。”他拉好喬的領子,“你呢?”

“什麽?”

“想過要走別的路嗎?”

“沒有。”

阿爾伯特撿起喬肩膀上的什麽東西,用手指彈掉了。“之前我告訴她,如果她把你交給我們,我不會殺你。其他人都不相信你會笨到今天晚上跑來,我反正就賭賭看。所以她答應帶你來找我,是為了救你。或者她是這麽以為的。但你知我知,我得殺了你,不是嗎,喬?”他看著喬,泛淚的雙眼哀傷至極,“不是嗎?”

喬點點頭。

阿爾伯特也點頭,湊過來在喬耳邊低聲說:“然後我也得殺了她。”

“什麽?”

“因為我也愛她。”阿爾伯特雙眉揚起又垂下,“而且因為,你居然知道在那天早上去搶我的撲克場子,唯一的可能就是她給你通風報信。”

“慢著,”喬說,“聽我說,她絕對沒跟我通風報信。”

“你當然會這麽說,”阿爾伯特整理好他的領子,撫平他的襯衫,“你就這麽想吧,如果你們兩個是真愛,那麽今晚你們就會在天堂相會了。”

他朝喬的肚子猛擊一拳,力道往上直躥腹腔神經叢。喬痛得彎下腰,再次無法呼吸。他扭著手腕的繩索,想用頭去撞阿爾伯特,但阿爾伯特隻是扇開他的臉,打開了通往巷子的門。

他抓住喬的頭發,把他的身子往上拉直。喬看到了等著他的那輛車,後車廂門開著,朱利安·彭斯站在門邊。盧米斯從巷子對麵走過來,抓住喬的手肘,兩人一起拖著他出了飯店送貨門。現在喬能聞到後座腳踏板的氣味,一股油膩地毯和塵土混合的氣味。

他們正要把他抬起來放進去時,又扔下了他。他跪在卵石道上,聽到阿爾伯特大喊“快走!快走!快走”,還聽到他們在卵石道上的腳步聲。也許他們已經朝他後腦勺開了一槍,因為天空忽然降下一道道亮光。

他的臉一片亮白,巷子兩邊的建築物被藍色和紅色的光照亮,接著是輪胎刹車聲,有個人透過擴音器大喊,還有個人開了一槍,接著又是一槍。

一名男子從白光裏走向喬,看起來修長而自信,生來就是當指揮者的料。

那是他父親。

更多人從他身後的白光中走過來,喬很快就被一打波士頓警察局的成員包圍了。

他父親昂起頭:“現在你還會殺警察了,喬瑟夫。”

喬說:“我沒殺任何人。”

他父親沒理會這句話:“看起來你的同夥正要開車載你去送死。他們判定你是個大累贅嗎?”

幾個警察掏出警棍。

“艾瑪在一輛車的後車廂裏。他們要殺她。”

“誰?”

“阿爾伯特·懷特、布蘭登·盧米斯、朱利安·彭斯,還有個叫唐尼的家夥。”

小巷外的街道上,傳來幾個女人的尖叫聲。一輛汽車猛按喇叭,緊接著是撞車的轟然巨響。更多尖叫聲。在巷子裏,細雨轉為傾盆大雨。

他父親看看手下,目光又回到喬身上。“你交的女朋友還真不錯啊。又要跟我編什麽故事了嗎?”

“不是故事。”喬嘴裏吐出鮮血,“爸,他們要殺她。”

“好吧,我們不會殺你的。事實上,我根本不會碰你。但我有些同事倒是很想跟你說說話。”

托馬斯·考克林身體前傾,雙手放在膝蓋上,盯著他兒子。

在那嚴酷的目光後麵,喬看到了1911年自己發高燒住院時,在病房地板上睡了三天的那個父親。當時他把波士頓的八份報紙全買來,從頭到尾逐一念給他聽,當時他說他愛他,說如果上帝想要他的兒子,得先經過他托馬斯·澤維爾·考克林這一關,屆時上帝就會知道,這一關有多麽棘手。

“爸,聽我說。她——”

他父親朝他臉上啐了一口。

“交給你們了。”他對手下說,然後轉身離開。

“找到那輛車,”喬大喊,“找到唐尼!她跟唐尼在一輛車上!”

第一記——是拳頭——擊中喬的下顎。第二記他很確定是警棍,擊中了他的太陽穴。之後,所有的亮光都消失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