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敲門聲使他從夢中驚醒。剛剛七點。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你的電話。”麥瑟爾聽見說話的人趿拉著鞋走下樓去,還碰倒了一把掃帚,掃帚柄砰的一聲撞在樓梯欄杆上。這將是晴朗的一天。

麥瑟爾到樓下去接電話。電話機在酒吧間後麵空無一人的餐廳裏。“我是麥瑟爾。你是哪位?”他對著話筒說。他聽到的是警察局警官的聲音:“我們給你弄到了一點兒新情報。那個人昨天夜裏是在聖馬克教堂過夜的,那是一座天主教教堂。有人報告說,天剛亮他就到河邊去了。”

當麥瑟爾穿好衣服來到警察局的時候,又有了更多的消息。一家房產公司的代理人從當地報紙上讀到盜竊鈔票案,給警察局拿來了兩張五鎊票子。這是一個準備購買住房的年輕女人給他的。他覺得這件事很奇怪,那個女人交了錢以後,就沒有到公司去簽署購房合同。

“這肯定是替他交火車票的那個女人,”督察說,“這個案子是他們倆一起做的。”

“教堂是怎麽回事?”麥瑟爾問。

“一個女人說她大清早看見那個人從裏麵走出來。後來她回到家裏(她早晨是到教堂去),看到報紙,就把這件事報告給了值勤的警察。以後這些教堂夜裏都得鎖上。”

“不要鎖,要派人守著。”麥瑟爾說。他在鐵爐子上烤著手,“讓我同那個房產公司代理人談談吧。”

一個穿著尺寸加長的燈籠褲的人得意揚揚地從外麵屋子走進來。“我叫格林。”這個人說。

“你能不能告訴我,格林先生,那個女孩子長得什麽樣子?”

“挺漂亮的一個小東西。”格林先生說。

“個子不高?還不到五英尺四英寸?”

“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剛才說小東西?”

“啊,”格林先生說,“那是一句稱讚話。她說話挺隨和。”

“淺顏色頭發,還是深顏色?”

“啊,我可說不上來。我不注意女人的頭發,兩條腿挺漂亮。”

“舉止有些奇怪嗎?”

“不知道,我說不上。說話特別和氣。同她開個玩笑她也不在乎。”

“那麽你也沒有注意她眼睛的顏色?”

“怎麽說呢?眼睛我注意了。我看一個女孩子總是要看她眼睛的。她們愛讓人瞧自己的眼睛。‘你用秋波向我敬酒’,你知道,有這麽一句詩。這是我的第一步棋。從精神開始,你知道。”

“眼睛到底是什麽顏色的?”

“綠色的,閃著金星。”

“她穿的是什麽衣服?你注意了嗎?”

“當然注意了。”格林先生的手在空中擺動了一下說,“一件黑衣服,料子很柔軟。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意思。”

“帽子呢?草帽?”

“不是草帽。”

“毛氈的?”

“可能是某種毛氈。也是黑顏色的。我注意了。”

“要是再看見她,你認得出來嗎?”

“當然認識,”格林先生說,“我看過的麵孔從來不忘記。”

“好了,”麥瑟爾說,“你可以走了。以後我們也許還要你來認一認這個人。這兩張鈔票留在這兒吧。”

“但是,”格林說,“票子是真的。這是公司的。”

“你可以當作房子還沒有出手。”

“我把車站的收票員也找來了,”督察說,“當然了,對咱們有幫助的事他一件也記不起來了。在小說裏,人們總是記得一件什麽事,但是在現實生活裏,他們隻能告訴你她穿的是一件深顏色的衣服或者淺顏色的衣服。”

“你派沒派人去看看那幢房子?剛才那個人就是那麽說的?真奇怪。她一定一下火車就奔那幢房子去了。為什麽呀?為什麽要假裝買那幢房子,把偷來的鈔票付給他?”

“看樣子她千方百計不想叫另外那個人把房買到手。倒仿佛她有什麽東西藏在裏麵似的。”

“你們的人得好好把那地方搜查一遍,連針尖大的地方也別放過。當然了,什麽也不會找到的。如果還有東西在裏麵,她會再次露麵簽訂購房契約的。”

“不,她害怕了,”督察說,“怕他們發現票子是偷來的。”

“你知道,”麥瑟爾說,“我對這個案子不怎麽感興趣。不是什麽大事情。因為歐洲的那些笨蛋把一個凶手放走,全世界要打起一場大仗來,咱們卻在這兒追捕一個小蟊賊!但是現在我卻放不下了。這件案子有些離奇。我告訴過你,我們的頭兒怎麽說萊文來著嗎?他說他在開辟一條途徑。直到現在為止,他一直走在咱們前頭。我看看收票員都說了些什麽?”

“什麽要緊的都沒有。”

“我不同意,長官。”麥瑟爾說,這時候督察把收票員的證詞從檔案裏翻出來,放在辦公桌上,“書上說的還是對的,一般說來,人們總還記得一件什麽事。要是什麽都不記得,那反倒奇怪了。隻有幽靈才任何痕跡都不留。就連那個房地產代理人也還記得那女人眼睛的顏色。”

“但也可能記得不對,”督察說,“給你,這是證詞。他就記得她拿著兩個手提包。當然了,這也是一件事,但這是無關緊要的事。”

“啊,從這件事上也還可以推測到些什麽,”麥瑟爾說,“你說對不對?”在這位外地警官麵前,他不願意顯露得過分聰明。他需要當地警察局同他配合。“她到這裏來要待很長一段時間(女人們在一隻手提箱裏可以裝不少東西),要不然她提的手提箱也許有一隻是他的,那就是說,她要聽那個人的吆喝。收票員說他對她挺不客氣,叫她一個人拿重東西。這倒和萊文的性格相符。至於那個女的……”

“在黑幫小說裏,”督察插嘴說,“這種女人叫伴當。”

“就這麽叫吧,”麥瑟爾說,“這個伴當可能是個喜歡被人呼來喝去的。我猜想她一定摽著他不放,還挺貪心。要是她有點兒骨氣的話,他就得替她拎著一個提包,不然她就把他的底給泄了。”

“我想,這個萊文一定是個心狠手辣的家夥,像所有那些黑幫一樣。”

“一點兒不錯,”麥瑟爾說,“也許這個女人就喜歡這種心狠手辣的人。也許這叫她感到緊張、興奮。”

督察笑了笑:“你從那兩隻手提箱推斷出不少事來,再念念這份證詞就等於給我一張她的照片了。給你。可是那個收票員卻什麽也不記得了,連她穿著什麽衣服也想不起來了。”

麥瑟爾開始看證詞。他看得很慢,什麽話也沒有說,但是督察卻注意到他的臉上流露出震駭和不能置信的神情。他說:“有什麽不對頭的嗎?那裏麵沒有什麽特別的,是不是?”

“你剛才說我可以給你一張她的照片,”麥瑟爾說,他真的從自己的懷表殼子裏取出一張照片來,“這就是,長官。你最好把它散發給所有警察所和報社。”

“可是那份證詞裏沒有什麽啊!”督察說。

“每個人都記得一點兒東西。這不是你能夠發現的。這件案子我好像掌握了一點兒特別的情況,但是直到剛才我才知道。”

督察說:“那個收票員什麽都不記得了,就想起來她拿著兩隻手提箱。”

“感謝上帝,他還記得兩隻手提箱,”麥瑟爾說,“也許這意味著……你看,他在這裏說,他所以記住了她——他用的是記住這個詞兒——一個原因是她是在諾維治唯一下車的婦女。我湊巧知道一個女人乘這次列車來。她是到這裏的劇場來參加演出的。”

督察毫不留情地說——他還沒有理解麥瑟爾震駭的程度:“她是你剛才說的那種類型的女人嗎?喜歡那些心狠手辣的人?”

“我想她喜歡的是平凡樸素的人。”麥瑟爾說,凝視著窗外冒著清晨的嚴寒去上班的人。

“喜歡摽著人,很貪心?”

“不是的,真見鬼。”

“但是如果她更有骨氣的話——”督察有意模仿麥瑟爾的話,猜想麥瑟爾剛才完全估計錯了,現在一定很不好意思。

“她確實很有骨氣。”麥瑟爾說。他把頭從窗戶上轉回來。他已經忘記督察是他的上級,忘記對這些外地的警官講話該小心謹慎了。他說:“該死的,你難道想象不出來嗎?他自己不提行李是為了騰出手來拿槍指著她?他逼著她走到郊外的那個住宅區。”他接著說,“我得到那兒去一趟。他是準備謀殺她。”

“不會的,”督察說,“你忘了?她給了格林錢,同他一起走出了那幢房子。他看著她離開了新住宅區。”

“我敢發誓,”麥瑟爾說,“她同這件案子無關。這太荒謬了。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又說,“我同她訂婚了,準備很快就結婚。”

“那你可算遇上麻煩事了。”督察說。他猶豫了一會兒,拾起了一根用過的火柴棍,開始剔指甲。過了一會兒,他把麥瑟爾給他的照片一推,說道:“收起來吧,這件事咱們另外想個處理辦法吧。”

“不,”麥瑟爾的眼睛沒有看照片,說道, “我現在正在處理這個案件。要把這張照片複製下來,雖然這張照片已經挺髒了。和她本人不太像。我給家裏打個電話,叫他們寄一張更像的來。我家裏有一卷底片,是從各個角度照的她的麵部,登在報上尋人再合適不過了。”

“對不起,麥瑟爾,”督察說,“我是不是最好同倫敦警察局談一談,叫他們另外派個人來?”

“不要,這個案子誰也不會比我更合適,”麥瑟爾說,“我了解她。如果要找到她,我一定能辦到。我現在就到那幢房子去。說不定你們的人漏掉些什麽。我了解她。”

“她那樣做可能有什麽道理在內。”督察說。

“你還看不出來?”麥瑟爾說,“如果說能找出個理由來,那就是——她遇到了危險,說不定已經——”

“那我們應該會發現她的屍體。”

“我們連個大活人都找不到,”麥瑟爾說,“你介不介意叫桑德斯同我一起去一趟?那幢房子在什麽地方?”他把地址仔細寫下來。凡是事實他都要記在筆記本裏,除了理論、推測之外,他是不信任自己的腦子的。

汽車走了很長時間才到達新住宅區。一路上他考慮著好幾種可能性。她可能在火車上睡著了,一直被拉到約克郡去。她也可能根本沒乘這趟車來……在那所醜陋的小房子裏他沒有發現可以推翻他設想的任何線索。在將來有一天會成為最漂亮的前廳的房間裏,他看到一個便衣警察。華而不實的壁爐、深棕色的掛鏡線、用廉價橡木製作的護壁板……麥瑟爾仿佛已經看到這間屋子擺上了沉重的新家具,掛上了深色窗帷,陳列著戈斯瓷器。“什麽也沒有,”偵探說,“什麽也沒有找到。當然了,看得出來有人到這裏來過。從地麵的塵土看,有人走過。但是塵土不夠厚,沒有留下腳印來。這裏是搜尋不到什麽的。”

“總能找到點兒什麽的,”麥瑟爾說,“你們在什麽地方發現痕跡的?哪間屋子都有?”

“不是每間屋子。但這算不上證據。這間屋子就看不出什麽痕跡來。當然了,這裏的地板土沒那麽厚。沒準建築工人把這間掃得更幹淨一些。所以也不能說就絕對沒有人進來過。”

“她是怎樣進的這幢房子?”

“後門的鎖撞壞了。”

“女人撞得動嗎?”

“連一隻貓也撞得開,隻要這隻貓決心要進來的話。”

“格林說他是從正門進來的。他把這間屋子的門打開了一下,馬上就帶著那個房客上樓去了——到樓上那間最好的臥室裏去。他正要帶著那個人去看別的房間,那個女孩子就走進臥室去了。然後他們一起下了樓,走出這幢房子。那個女孩子隻離開了他們一會兒,到廚房裏去取自己的手提箱。代理人進來的時候前門沒有關,他以為那女孩子是跟在他後麵進來的。”

“她到廚房去過,這是事實。還去過浴室。”

“浴室在哪兒?”

“在樓上。上樓往左拐。”

麥瑟爾和那個便衣警察身體都非常高大,把一間狹窄的浴室塞得滿滿的。“看來她在這裏聽到他們上來了,”便衣偵探說,“她本來是在這裏藏著的。”

“她為什麽要上樓來?如果她在廚房,隻要一走出後門就溜掉了。”麥瑟爾站在這間小屋子裏的浴盆和抽水馬桶中間思索著:昨天她到這裏來了。簡直不能想象。這同他所了解的她怎麽也合不到一起。他倆已經訂婚六個月了。她不可能一直對他演戲,把真實麵目完完全全掩蓋起來。他想起許多事來:那晚上他們從植物園一起坐公共汽車回家,她哼著一支歌——歌詞是什麽來著?——關於雪蓮的歌。那天晚上他倆連著看了兩場電影。因為他已經把一周的工資花光了,沒法請她去吃晚飯。銀幕上那機械的聲音又開始重複起來,她一點兒也沒有抱怨。“你真聰明,是不是?”“寶貝,你太了不起了。”“坐下,好不好?”“多謝了。”……這些陳詞濫調一直在他們意識的邊緣上浮**著。她很坦率、很忠實,這一點他可以擔保。但是另一種可能危險得令他不敢想象。他聽見自己用刺耳的聲音說:“萊文來過這裏。他用手槍逼著她上了樓。他打算把她關在這裏——也許打算殺死她。後來他聽見有人進來了。他給她兩張鈔票,叫她把來人打發走。如果她不按他的話辦,他就用槍打死她。他媽的,這不是一清二楚的事嗎?”但是便衣警察卻隻是重複督察已經同他講過的那番話:“就她一個人和格林從這所房子走出去了。她要是想去警察局是不會有人阻攔她的。”

“也許那個人在後麵跟著她呢。”

“我覺得,”便衣警察說,“你這種推測太不著邊際了。”從這個警察講話的口氣,麥瑟爾看得出來他對倫敦來的人感到莫名其妙:這些倫敦人太自作聰明了,他可不這樣,英國中部地區的人是實事求是的。麥瑟爾感到自己的職業自豪感被別人輕視,非常生氣。他甚至有些恨安,他這種尷尬的處境,正確判斷力受到感情的幹擾,都是安一手造成的。他開口說:“我們無法證明她不想報告警察局。”他覺得自己內心很矛盾:我是希望她沒有犯罪,卻死了呢;還是希望她活著,成為一個罪犯呢?他非常細致地檢查了一下這間浴室。甚至幾個水龍頭也用手指探了探,萬一她……他有一種極其古怪的想法:如果安真的在這裏待過,她一定想方設法留下一個信息來。他氣惱地挺直了身體。“這間屋子什麽也沒有。”他記起來,安到這裏來要參加一次排練。“我要打個電話。”他說。

“房產公司的事務所有電話,離這兒隻有幾步路。”

麥瑟爾給劇場打了一個電話。除了一個看管用品的女人以外,劇團的人一個也不在。但是這個女人話說得很明確,頭一天下午排練,所有人都出席。如果有誰缺席,舞台監督考裏爾先生就會把寫著這人名字的小牌兒掛在舞台門裏邊的一塊木板上。考裏爾先生紀律非常嚴明。是的,她記得昨天有一個女演員是新來的。她湊巧看見這個孩子排練完後同一個男人走出了劇場,那是快吃晚飯的時候,她正回到劇場,準備清理一下服裝道具。她還想過:“這是一張新麵孔。”她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可能是一位支持演出的人。“請你等一會兒,先別掛。”麥瑟爾說,他得想一想下一步怎麽辦。她是一個把偷來的票子付給房地產代理人的女孩子。他必須把一係列熟悉的事情忘掉:她是那個熱切盼望聖誕節前就同他結婚的安,安不喜歡幹自己這一行,不喜歡同形形色色的人混在一起。那天晚上從植物園回來安在汽車上答應他決不和那些有錢的讚助人胡混,決不理睬那些等在舞台門口準備和女演員搭訕的觀眾。麥瑟爾對著話筒說:“考裏爾先生嗎?我怎樣可以找到考裏爾先生?”

“他今天晚上到劇場來。晚上八點鍾有一次排練。”

“我要馬上見到他。”

“那沒辦法。他同布利克先生到約克去了。”

“我怎樣才能找到一個昨天參加排練的姑娘,隨便哪個都成。”

“我不知道。我沒有她們的地址。他們在城裏住得到處都是。”

“總能找到一個昨天晚上也在劇場裏的人……”

“你可以找到梅迪歐小姐,當然了。”

“在什麽地方?”

“我不知道她的住處。但是你隻要看看義賣會的招貼就成了。”

“義賣會?你是什麽意思?”

“她今天下午兩點鍾給聖路克教堂組織的義賣會主持開幕儀式。”

從房地產事務所的窗戶裏麥瑟爾看見桑德斯穿過兩幢樓房中間已經結冰的泥濘小道走了過來。他把電話掛上,迎著他走去:“有什麽新的情況嗎?”

“有。”桑德斯說。督察把什麽都告訴他了,他非常難過。他是非常喜歡麥瑟爾的。他之所以有今天,都仗著麥瑟爾一手提攜。警察局裏每一次提級,麥瑟爾都替他說了好話。麥瑟爾勸服領導說,即使一個人有口吃的毛病,也能和警察局主辦的音樂會上那個冠軍朗誦者一樣,成為一流的警察。但是即使沒有這些事,他對麥瑟爾的理想抱負,對麥瑟爾辦事一絲不苟的精神也是非常敬佩的。

“說吧,你聽到了些什麽?”

“是關於你女朋友的事。她失蹤了。”這個消息是他匆忙趕來時聽到的,現在他一口氣地告訴了麥瑟爾,“女房東給警察局打來一個電話,說她出去了一夜,一直沒回來。”

“跑了。”麥瑟爾說。

桑德斯說:“你——你別信這個。你——你叫她乘這趟車。她原打算第——第——第二天早上走的。”

“你說得對,”麥瑟爾說,“我忘記這一點了。她是偶然碰到他的。真太倒黴了,桑德斯。說不定現在她已經死了。”

“為什麽他要殺人呢?他不過是犯了盜竊罪。你下一步預備怎麽辦?”

“回警察局去。等到下午兩點鍾我到義賣會去一次。”他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