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杭州城在陰曆年關前後很冷,會下雪,每當此時,踏雪尋梅是中國文人心目中最風雅的事。

如果在深夜秉燭夜遊,彼時暗香浮動,人梅相知,就更傳為佳話。可在南宋紹興十一年(1141)十二月二十九日的深夜,發生了中國曆史上影響極大的醜聞和冤案。

宋朝原樞密副使,武勝、定國軍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湖北、京西路宣撫使,河南、河北諸路招討使兼營田大使,武昌郡開國公,少保,行營後軍都統製官嶽飛已經被關押在大理寺牢獄中兩個半月了。

他遍體鱗傷,饑寒交迫。

自古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宋朝對官員尤其禮遇優渥,官位職階到了嶽飛這樣的級別,怎麽可能受刑呢?但參考北宋蘇軾的“烏台詩案”就會發現這不奇怪。當時蘇軾入獄前身體健康,出獄之後肢體、膚理、內腑都受創甚重,有同獄的官員曾聽到蘇軾在深夜受刑時的慘呼,可見覆盆之下荼毒酷甚,宋朝也不例外。

“饑寒”二字,是嶽飛悲憤鬱怒間絕食求死所致。

這個夜晚,嶽飛不會預料到皇帝、首相(宰相中居首位者)要對他做什麽。在一些傳聞筆記中,時任首相的秦檜坐在臨安城南端皇宮所在的鳳凰山下以北,禦街中段毗鄰宗正寺首相府裏的一間暖閣的東窗下舉棋不定。

怎樣處置嶽飛呢?

宋朝從來沒有殺過宰執級的大臣,最過分的一次是北宋哲宗朝時把前首相蔡確貶謫嶺南,致其衰病而死。此舉並非有意殺之,但也激起了新舊兩黨空前的黨爭,讓北宋朝局徹底失控。

這時殺嶽飛,朝、野、軍、民會有怎樣的反應殊難預料!猶豫不決間,秦檜的妻子王氏走了進來,譏笑道:“老漢竟然這般缺乏果斷嗎?須知擒虎易、縱虎難。”秦檜恍然大悟,寫了一張紙條送進大理寺,隨即嶽飛在獄中死亡。

這一段關於王氏的言語不見史料,《宋史·嶽飛列傳》中記載了那張紙條:“檜手書小紙付獄,即報飛死,時年三十九。”兩者疊加,給人一種暗示,嶽飛的死是由秦檜及其妻子私下裏決定並實施的,他們有能力讓嶽飛隨時在獄中冤死。可見秦檜之奸、之惡、之權傾朝野,為所欲為。

這就把皇帝趙構摘了出去,似乎殺嶽飛與其沒有直接的關係。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為尊者諱,為賢者隱”是中國古代修史的核心基礎,“父子相隱”更是律法的基石。與之相比,曆代史官寧願人頭落地,舉族沒落,也不容皇帝私窺、篡改一字的堅持就顯得耐人尋味。

嚴格地說,史書在宋朝本就是被隨意篡改不止一次兩次的東西。

在這一天的深夜,趙構距離嶽飛並不遠。臨安城“南北展,東西縮”,形如腰鼓,別稱“腰鼓城”。南北長約十四裏,約合今七千米,東西寬五裏,合今兩千五百米。皇宮坐落在城南鳳凰山東麓,與位於城北的大理寺相距五千餘米,居高臨下,趙構隨時能眺望到那座監獄。

趙構的生活是很寒酸的,所謂的皇宮是由原來的州衙改建而成的,隻有一座大殿。當百官雲集商議政務時,它掛上垂拱殿牌匾;皇帝壽誕百官朝賀時,換上紫宸殿牌匾;殿試唱名選出狀元時,它叫集英殿;祭天拜祖時,掛明堂殿;遇到宣布重大國策決定,掛文德殿;平時它的名字叫大慶殿。截至紹興十一年,這座唯一的“多功能大廳”連百官上朝排班時的房廊都沒有。

江南多雨,每到雨季,百官在泥濘中跋涉上朝,縮在殿簷下候旨。趙構坐在殿內,僅能“避風雨”而已。就是這樣,在紹興三年(1133)時,大慶殿的主梁也朽毀欲斷,君臣轉移到射殿辦公。射殿“極卑陋,茅屋才三檻,侍臣行列,巾裹觸棟宇”。

就在這種環境裏,趙構接到了大理寺卿萬俟卨通過秦檜上報的關於嶽飛的定罪意見:“嶽飛私罪斬,張憲私罪絞……嶽雲私罪徒。”

趙構的批複是:“有旨:嶽飛特賜死,張憲、嶽雲並依軍法施行,令楊沂中監斬,仍多差兵將防護。”

這道命令傳出皇宮,在禦街大道上飛馳,踏過三萬五千三百多方鋪路石板,到達一萬三千五百尺後的街道盡頭。這裏是中興大將劉光世、韓世忠,以及嶽飛的府邸,不久之後,它們會變成宋朝祭祀祖先的景靈宮,以及太學。

再向前,不遠處就是大理寺了。之後發生的事,在宋朝的官方史書中沒有過程,隻有結果。

嶽飛在獄中死亡,嶽雲、張憲在城中斬首。

傳說嶽飛當晚在大理寺獄內的風波亭內被害,現在杭州城內也有風波亭遺址,然而遍查南宋的正史、雜史、筆記等文獻都沒有關於風波亭的記載。嶽飛的具體死亡地點無從考證,隻能說在大理寺獄內。

《朝野遺跡》記載:“其斃於獄也,實請具浴,拉脅而殂。”獄卒在授意下請嶽飛沐浴,用重錘擊打胸部致其死亡。

另有一說是賜毒酒,但是趙構、秦檜對嶽飛的仇恨達到了隻為不見“嶽”字,就把嶽州改名為純州的程度,如此刻忌,斷然不會有半點惻隱之心。

真正的屈辱發生在嶽飛死亡之後。

南宋律法規定,在大理寺獄中處死的犯人屍體要埋在獄中牆角下。這符合《寶慶四明誌》中記載的“死於棘寺,槁葬牆角”。也就是說,南宋官方把嶽飛的遺體與之前埋在獄中的犯人屍體混雜,就此埋沒不可辨識。

然而公道自在人心。當晚獄中諸人散去之後,一個叫隗順的獄卒悄悄返回,他背起嶽飛的遺體翻過獄牆,逃出了大理寺獄。他與嶽飛素不相識,隻為忠義和敬意,就豁出了性命要保存嶽飛的遺體。

他的目標是西南方向的錢塘門,其實西北端的餘杭門距離更近些,但是錢塘門外有一片特殊的地勢更適合做這件事。

臨安城是實際意義上的帝都,南宋卻從始至終都隻稱它為“行在”,帝都永遠隻有一個A開封城,這算是偏安一隅之後僅存的一點所謂的誌氣吧。然而此時隗順所麵臨的仍然是帝都級的城防。

他要在夜禁中躲過“分治煙火盜賊公事”的市民保甲巡夜人,還有殿前司、侍衛步軍司、侍衛馬軍司等三衙軍設立的左右兩廂,廂下設一百十五鋪,共計六百七十三人的巡檢軍兵。要路經秀王府、吳王府等名爵大第,以及劉光世、韓世忠、嶽飛等大將的府邸,才能到達錢塘門。

臨安城牆高約三丈,基廣二丈,上寬一丈餘,呈梯狀。宋孝宗即位之後鑒於火藥在軍事上的應用,把本是泥築牆的臨安城牆內外夾築磚牆,也就在那之後,城牆的規模才達到了上麵羅列的數字。

帝都深夜城關緊閉,隗順隻能背著嶽飛的遺體攀爬泥築的臨安錢塘門城牆,出城之後再向北,到達九曲叢祠。

這不是一座祠堂,而是沿曲折地形砌造的很多祠堂的總稱。夜色中隗順選擇了在北山(今浙江杭州西湖區寶石山)水邊的王顯廟旁安葬了嶽飛的遺體。他在墳前種下了兩株橘樹作為標記,墓碑上刻的是“賈宜人之墓”。

宋製外命婦之號分九等,宜人是第七等,文官自朝奉大夫以上至朝議大夫,其母、妻封宜人。武官官階相當者同樣待遇。位階再高會惹人注目,再低不足以震懾宵小,隗順也是煞費苦心。

嶽飛遇害時手指上戴有一枚翠玉戒指,是他夫人所贈的信物。隗順又在棺木旁係一鉛筒,上有大理寺“勒”字。種種設置,在這片雜亂的葬崗間留下了印跡,成為日後指認的證據。

天亮之後就是除夕,紹興十一年的最後一天到了,世間除舊迎新,宋朝也開始銷毀嶽飛的一切印跡。作為一個時代最強的軍人,彪炳世間無可比擬的戰功,可昭日月、輝映千古的忠義,都一筆勾銷!

這就是趙構的願望,他要把嶽飛的屍體混雜在曆年處死的犯人間不可辨識,要把嶽飛的業績泯滅混淆,要讓嶽飛真正地身死名滅!

嶽飛到底做了什麽,讓趙構恨到了這種程度,在之後漫長的歲月裏都成了國家的禁忌?解構此間曲直,需要回溯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它涉及北宋的突然滅亡及南宋的所謂“複興”,交織著眾多曆史名人在十六年間的糾葛,以及南宋之所以偏安一隅的無奈和必然。

太多的恩怨是非導致了族群核心意識的轉變,這不僅是嶽飛與趙構之間的私事,更是決定國家民族命運的拐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