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倩
倩不可多得，美人有其韻，名花有其致，青山綠水有其豐標。外則山臞韻士，當情景相會之時，偶出一語，亦莫不盡其韻，極其致，領略其豐標。可以啟名花之笑，可以佐美人之歌，可以發山水之清音，而又何可多得!集倩第十二。
[清]八大山人 古墓雙鷹圖
高臥閑窗，綠陰清晝，天地何其寥廓也。
——《小窗幽記》
會心處，自有濠濮間想，無可親人魚鳥；
偃臥時，便是羲皇上人，何必夏月涼風？
一軒明月，花影參差，席地便宜小酌；
十裏青山，鳥聲斷續，尋春幾度長吟。
入山采藥，臨水捕魚，綠樹陰中鳥道；
掃石彈琴，卷簾看鶴，白雲深處人家。
沙村竹色，明月如霜，攜幽人杖藜散步；
石屋鬆陰，白雲似雪，對孤鶴掃榻高眠。
焚香看書，人事都盡，隔簾花落，鬆梢月上。
鍾聲忽度，推窗仰視，河漢流雲，大勝晝時。
非有洗心滌慮、得意爻象之表者①，不可獨契此語。
① 爻象：萬物變化。
紙窗竹屋，夏葛冬裘；
飯後黑甜，日中白醉。
足矣!
收碣石之宿霧，斂蒼梧之夕雲。
八月靈槎，泛寒光而靜去；
三山神闕，湛清影以遙連。
空三楚之暮天，樓中曆曆；
滿六朝之故地①，草際悠悠。
① 六朝：指三國吳、東晉、宋、齊、梁、陳六個朝代。
秋水岸移新釣舫，藕花洲拂舊荷裳。
心深不滅三年字①，病淺難銷十步香。
① 心深不滅三年字：指時刻不忘。
翠微僧至，衲衣皆染鬆雲；
鬥室殘經，石磬半沉蕉雨。
黃鳥情多，常向夢中呼醉客；
白雲意懶，偏來僻處媚幽人。
美女不尚鉛華，似疏雲之映淡月；
禪師不落空寂，若碧沼之吐青蓮。
肥壤植梅花，茂而其韻不古；
沃土種竹枝，盛而其質不堅。
竹徑鬆籬，盡堪娛目，何非一段清閑？
園亭池榭，僅可容身，便是半生受用。
綠染林皋，紅銷溪水。
幾聲好鳥斜陽外，一簇春風小院中。
有客到柴門，清尊開江上之月；
無人剪蒿徑，孤榻對雨中之山。
澗口有泉常飲鶴，山頭無地不栽花。
瘦竹如幽人，幽花如處女。
晨起推窗，
紅雨亂飛，閑花笑也；綠樹有聲，閑鳥啼也；
煙嵐滅沒，閑雲度也；藻荇可數，閑池靜也；
風細簾青，林空月印，閑庭悄也。
山扉晝扃，而剝啄每多閑侶；帖括困人①，而幾案每多閑編。
繡佛長齋，禪心釋諦，而念多閑想，語多閑詞。
閑中滋味，洵足樂也。
① 帖括：應試科舉文章。
雨中連榻，花下飛觴；
進艇長波，散發弄月。
紫簫玉笛，颯起中流；
白露可餐，天河在袖。
午夜箕踞鬆下，
依依皎月，時來親人，亦複快然自適。
中郎賞花雲：
“茗賞上也，談賞次也，酒賞下也。
茶越而崇酒，及一切庸穢凡俗之語，此花神之深惡痛斥者。
寧閉口枯坐，勿遭花惱可也。”
賞花有地有時，不得其時而漫然命客，皆為唐突。
寒花宜初雪，宜雨霽，宜新月，宜暖房；
溫花宜晴日，宜輕寒，宜華堂；
暑花宜雨後，宜快風，宜佳木濃陰，宜竹下，宜水閣；
涼花宜爽月，宜夕陽，宜空階，宜苔徑，宜古藤巉石邊。
若不論風日，不擇佳地，神氣散緩，了不相屬，比於妓舍酒館中花，何異哉!
雲霞爭變，風雨橫天，
終日靜坐，清風灑然。
馬蹄入樹鳥夢墜，月色滿橋人影來。
無事當看韻書，有酒當邀韻友。
紅蓼灘頭，青林古岸，
西風撲麵，風雪打頭，
披蓑頂笠，執竿煙水，
儼在米芾《寒江獨釣圖》中。
歲行盡矣，風雨淒然；
紙窗竹屋，燈火青熒。
時於此間得小趣。
秋風解纜，極目蘆葦，
白露橫江，情景淒絕。
孤雁驚飛，秋色遠近，
泊舟臥聽，沽酒呼盧①，
一切塵事，都付秋水蘆花。
① 呼盧：一種博戲。
設禪榻二，一自適，一待朋；朋若未至，則懸之。
敢曰：“陳蕃之榻，懸待孺子；長史之榻，專設休源①。”
亦惟禪榻之側，不容著俗人膝耳。
詩魔酒顛，賴此榻祛醒。
① 休源：即南朝孔休源，為晉安王長史，晉安王對他十分器重，在齋中為他專設一榻。
問容寫藥方，非關多病；
閉門聽野史，隻為偷閑。
春夏之交，散行麥野；秋冬之際，微醉稻場。
欣看麥浪之翻銀，積翠直侵衣帶；快睹稻香之覆地，新醅欲溢尊罍①。
每來得趣於莊村，寧去置身於草野。
① 尊罍(léi)：酒器。
仙人好樓居，須岧嶢軒敞①，八麵玲瓏，舒目披襟，有物外之觀，霞表之勝。
宜對山，宜臨水；宜待月，宜觀霞；宜夕陽，宜雪月。
宜岸幘觀書②，宜倚檻吹笛；宜焚香靜坐，宜揮麈清談。
江幹宜帆影，山鬱宜煙嵐；院落宜楊柳，寺觀宜鬆堂；
溪邊宜漁樵、宜鷺鷥，花前宜娉婷、宜鸚鵡。
宜翠霧霏微，宜銀河清淺；宜萬裏無雲，長空如洗；宜千林雨過，迭嶂如新；
宜高插江天，宜斜連城郭；宜開窗眺海日，宜露頂臥天風；
宜嘯，宜詠，宜終日敲棋；宜酒，宜詩，宜清宵對榻。
① 岧嶢：高峻。
② 岸幘：推起頭巾，露出前額，形容放達灑脫。
山鳥每夜五更喧起五次，謂之報更，蓋山間率真漏聲也。
楊花飛入珠簾，帨巾洗硯；詩草吟成錦字，燒竹煎茶。
良友相聚，或解衣盤礴，或分韻角險①。
頃之貌出青山，吟成麗句，從旁品題之，大是開心事。
① 分韻角險：分韻比賽作詩。
小橋月上，仰盼星光。
浮雲往來，掩映於牛渚之間，別是一種晚眺。
花事乍開乍落，月色乍陰乍晴，興未闌，躊躇搔首；
詩篇半拙半工，酒態半醒半醉，身方健，潦倒放懷。
明窗淨幾，好香苦茗，有時與高衲談禪①；
豆棚菜圃，暖日和風，無事聽友人說鬼。
① 高衲：高僧。
石上藤蘿，牆頭薛荔；
小窗幽致，絕勝深山。
加以明月清風，物外之情，盡堪閑適。
出世之法，無如閉關。
計一園手掌大，
草木蒙茸，禽魚往來，
矮屋臨水，展書匡坐，
幾於避秦，與人世隔。
臨流曉坐，欸乃忽聞①，山川之情，勃然不禁。
① 欸乃：搖櫓聲。
午夜無人知處，明月催詩；
三春有客來時，香風散酒。
何處得真情？買笑不如買愁；
誰人效死力？使功不如使過。
芒鞋甫掛，忽想翠微之色，兩足複繞山雲；
蘭棹方停①，忽聞新漲之波，一葉仍飄煙水。
① 蘭棹：小舟。
旨愈濃而情愈淡者，霜林之紅樹；
山館秋深，野鶴唳殘清夜月；
江園春暮，杜鵑啼斷落花風。
晚村人語，遠歸白社之煙①；
曉市花聲，驚破紅樓之夢。
① 白社：隱士所居之處。
高臥酒樓，紅日不催詩夢醒；
漫書花榭，白雲恒帶墨痕香。
相美人如相花，貴清豔而有若遠若近之思；
看高人如看竹，貴瀟灑而有不密不疏之致。
尋芳者追深徑之蘭，識韻者窮深山之竹。
逸字是山林關目，
用於情趣，則清遠多致；
用於事務，則散漫無功。
宇宙雖寬，世途渺於鳥道；
征逐日甚，人情浮比魚蠻①。
① 魚蠻：漁夫。
高士豈盡無染？蓮為君子，亦自出於汙泥；
丈夫但論操持，竹作正人，何妨犯以霜雪？
急不急之辨，不如養默；
處不切之事，不如養靜；
助不直之舉，不如養正；
恣不禁之費，不如養福；
好不情之察，不如養度；
走不實之名，不如養晦；
近不祥之人，不如養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