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我幼時起,父親便常對我說起金閣。

我出生在舞鶴[1]東北一個伸入日本海的荒涼海角。父親的故鄉不是此地,而是舞鶴東郊的誌樂。在眾人的熱望中,父親加入僧籍,成為偏遠海角上一座寺院的住持,並在當地娶妻,生下我這個孩子。

成生海角的寺院附近沒有合適的中學。不久後,我便離開父母膝下,寄居到父親故鄉的叔父家中,徒步前往東舞鶴中學念書。

父親的故鄉陽光充沛。不過,一年當中的十一二月間,即便是萬裏無雲的晴日,每天也會下四五場陣雨。我想,我那陰晴不定的性情,或許就是在這片土地上培養出來的。

五月的傍晚,我放學回來,會從叔父家二樓的書房眺望對麵的小山。夕陽把金光灑在青翠的山腰上,田野中央仿佛立起了一麵金色的屏風。一看到它,我就想起了金閣。

從照片或教科書上可以經常看到現實中的金閣,但占據我內心的,卻是父親向我描述的金閣的幻影。盡管父親決不會說現實的金閣如何金碧輝煌之類的話,但在他看來,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同金閣媲美。而我心中根據“金閣”二字及其發音描繪出的金閣,也是無與倫比的。

每當看到遠方的水田在陽光下閃爍,我都以為那是看不見的金閣的投影。作為福井縣和京都府這邊的邊界,吉阪嶺正好位於誌樂村的正東方,太陽就從那一帶升起。盡管現實的京都處在相反的方向,我卻似乎從山穀的朝暉中看見了清晨天空下高聳的金閣。

就這樣,金閣在我想象中無處不在,在現實裏卻不見蹤影。在這一點上,它恰似這邊的大海。雖然舞鶴灣就在誌樂村西麵一裏[2]半處,但因為高山阻隔,從誌樂村是看不見海的。不過,這裏總是飄**著讓你能預感到大海就在近旁的東西。風有時會送來海水的氣息。海上一起風暴,大批海鷗就會逃過來,落到附近的水田裏。

我體質孱弱,跑步也好,單杠也罷,都要輸給人家,加上天生口吃,就越發膽小內向了。而且,大家都知道我是寺院裏的孩子。壞孩子會模仿口吃和尚磕磕巴巴念經的樣子取笑我。一讀到話本中有口吃的捕快打手現身的段落,他們就會故意念出來給我聽。

不用說,口吃在我和外界之間設置了一道障礙。我總是無法順利發出頭一個音。這頭一個音就如同我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之間的一把鎖,可這把鎖從未順利打開過。一般人都能通過自由操控語言,使內心通向外界的大門保持敞開,並且通風良好。但這是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我的鎖鏽住了。

口吃者為發不出頭一個音而萬分焦急時,就像是被內心世界中黏稠的膠粘住而又拚命掙紮、急欲脫身的小鳥,好不容易掙脫,卻為時已晚。誠然,在我拚命掙紮的時候,外界的現實有時似乎也會停下來等我。然而,等我的那個現實已不是新鮮的現實。當我費盡精力,終於抵達外界的時候,外界卻在一瞬間變色、錯位了……於是,橫陳在我麵前的,隻是不再新鮮、近乎腐臭的現實。似乎唯獨這才是與我相稱的。

不難想象,像我這樣的少年,自然會抱有兩種相反的權力意誌。我愛讀曆史上關於暴君的記述。我想,如果我是個期期艾艾、寡言少語的暴君,家臣肯定會終日看著我的臉色戰戰兢兢地過活吧。我沒有必要用明確流暢的語言替我的殘暴辯護。我的沉默本身就足以讓一切殘暴無可指責。就這樣,我一麵沉浸在逐個處死平日藐視我的老師和同學的幻想中,一麵又陶醉於成為內心世界的王者、冷靜觀察人世的大藝術家的夢幻中。我的外表乏善可陳,但我的內心卻比誰都豐富。無法抹除自卑感的少年暗暗認為自己是上天選出的人物,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我總覺得,在這個世界的什麽地方,有個我尚不知曉的使命正等著我。

我想起這麽一段插曲。

東舞鶴中學坐落在群山環抱之中,擁有寬敞的運動場和新式的明亮校舍。

五月的一天,一位中學學長利用假期回母校遊玩。他現在就讀於舞鶴海軍輪機學校。

他皮膚曬得黝黑,製服帽壓到眼邊,帽簷下露出挺秀的鼻梁,從頭到腳儼然一位少年英雄。他在學弟麵前講述了紀律嚴明的軍校生活。聽他的口氣,本應悲慘可憐的生活竟成了豪華奢侈的享受!他舉手投足間充滿了自豪。雖然年紀輕輕,他卻深知謙遜的重要性。他的製服胸前有蛇腹紋裝飾條,而他高挺著胸膛,仿佛一尊乘風破浪的船首雕像。

他坐在向下通往運動場的兩三級大穀石[3]台階上,周圍簇擁著四五個聽得入迷的學弟。斜坡上的花圃裏,五月的鮮花一齊綻放,有鬱金香、香豌豆花、銀蓮花和虞美人等。頭頂上,厚樸樹也掛著花瓣肥厚的大白花。

講話者和聽話者都如同雕塑般一動不動,而我獨自坐在大約兩米外的運動場長椅上。這是我表達禮貌的方式。對五月的鮮花、神氣的製服、歡快的笑聲,我充滿了敬意。

這位年輕英雄對自己的崇拜者不甚關心,反倒是留意起我來。看來,隻有我沒在威風凜凜的他麵前俯首帖耳,這傷到了他的自尊。他向大家打聽了我的名字,然後便對初次見麵的我喊道:

“喂,溝口。”

我默不作聲,直勾勾地盯著他。他對我微微一笑,帶著掌權者的幾分故作姿態。

“幹嗎不回話,你是啞巴嗎?”

“他是結結結……結巴!”

他的一個崇拜者代我回答。眾人笑得前仰後合。嘲笑這種東西是多麽刺眼啊!在我看來,同學少年們那青春期所特有的殘酷嗤笑,仿佛茂密樹葉上反射的陽光一般炫目。

“什麽,原來是結巴呀。你想不想進海軍輪機學校?口吃這種小毛病,一天就能給你治好嘍!”

不知為何,我竟然瞬間給出了明確的回答。那句話異常流暢,似乎根本不受意誌左右,一下子便脫口而出:

“不想。我要當和尚。”

大家默然無語。那位年輕的英雄垂下頭,隨手掐了一根草,叼在嘴裏。

“嗯,如此說來,再過幾年,我也要麻煩你了呀!”

那一年,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

當時我確實產生了一種感覺,那就是:隻要對著黑暗的世界張開雙臂靜靜等待,那用不了多久,五月的鮮花也好,製服也好,不懷好意的同學也好,都將落入我掌中。我覺得自己在最底層奮力拉住,或者說抓住了這個世界……然而,這樣的感覺過於沉重,不值得我這樣的少年引以為傲。

值得我誇耀的東西必須更輕鬆、更明亮,必須清晰可見、璀璨奪目。我要的是肉眼看得見的東西。我要我的誇耀之物人人可見,比如,掛在他腰間的那把短劍。

中學生無不憧憬的短劍確實是美麗的飾物。有傳言說,海軍學校的學生偷偷拿短劍削鉛筆——故意將如此莊嚴的象征物用於日常瑣事,可真是瀟灑大方!

他脫下的海軍輪機學校製服,此刻剛好同褲子和白汗衫一起搭在白漆柵欄上……這些衣物緊挨著花叢,散發出年輕人特有的汗香。蜜蜂將白晃晃的汗衫錯當作花兒,落在上麵休息。那頂飾有金絲緞的製帽掛在一根木柵上,就像戴在他頭上那樣,端端正正,壓到眼邊。他接受學弟們的挑戰,到後邊的相撲場比賽摔跤去了。

看著他脫下的這些衣帽,我仿佛置身某種“榮光墳場”。五月的繁花令這種感覺越發強烈。尤其是帽簷漆黑反光的製帽,以及掛在旁邊的皮帶和短劍,同他肉體分離之後,反倒散發出浪漫之美,其本身就像回憶一樣完整……也就是說,看上去如同年輕英雄留下的遺物。

我四下張望,確認附近無人,隻有相撲場那邊不時傳來一陣呐喊。我從口袋裏迅速掏出一把生鏽的鉛筆刀,悄悄走上前去,在那把精美短劍的黑鞘內側,深深地劃了兩三道難看的刀痕……

根據以上記述,有人也許會立刻斷定我是個具有詩人氣質的少年吧。但直到今天,別說是詩,就連手記之類的東西我也沒寫過。某方麵技不如人,便用別的能力來彌補,以求出人頭地,這樣的衝動我是欠缺的。換句話說,我過於傲慢,是不足以當藝術家的。不論是做暴君還是大藝術家,都隻停留在夢想的層麵,我完全沒想過要付諸實施,幹出點什麽名堂出來。

由於不為人理解成了我唯一的驕傲,所以我始終沒有產生過表達的衝動,從不爭取別人的理解。我認為自己命中注定平凡無奇,無人關注。孤獨感就像肥豬一樣,在我心中不斷生長膨脹。

我突然想起我們村裏發生的一起恐怖事件。那件事其實同我毫無關係,但自己曾經介入、參與其中的感覺卻始終揮之不去。

通過這一事件,我一下子直麵了一切:人生、肉欲、背叛、恨與愛,無所不包。而我的記憶故意否定、忽視了其中蘊含的崇高因素。

同叔父家隻隔兩座房子的一戶人家有個美麗的姑娘,名叫有為子。她長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也許是家中富有的緣故,她態度傲慢,目中無人。雖然千般嬌寵在一身,她卻依然孤身一人,也不知她心裏在想什麽。滿懷嫉妒的女人背地裏議論說,她大概還是處女,卻是一副地道的石女[4]模樣!

一從女子學校畢業,有為子就誌願去舞鶴海軍醫院當了護士。她家離醫院不遠,可以騎自行車上下班。不過,每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她就出門了,比我們的上學時間還早兩個多小時。

一天夜裏,我想象著有為子的身體,沉溺在陰暗的空想之中,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便摸黑溜下床,蹬上運動鞋,來到門外,進入夏日破曉前的黑暗之中。

我不是從那天晚上才開始想象有為子的身體的。起初一有機會就想,後來便漸漸固化為習慣。而有為子的身體也在一次次的想象過程中清晰起來,凝結成一具富有彈性的白皙肉身,籠罩在微微的暗影中,散發著幽幽的芬芳。我想象著觸摸她身體時自己的手指會何其灼熱,想象著手指感受到的她身體的彈力,以及她身體發出的花粉般的馨香。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沿街道徑直往前跑。雖然光線昏暗,但道路在我腳下自由地延伸,也沒有石頭來絆我的腳。

跑著跑著,道路變寬了,我已來到誌樂村安岡閭的邊上。那裏有一棵大櫸樹,樹幹已被朝露打濕。我躲到樹根旁,等著有為子騎車從村裏出來。

我等著並不是為了要幹什麽。我氣喘籲籲地跑到這裏,又躲到櫸樹後麵歇息,卻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怎麽辦。然而,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與外界絕緣,於是我抱著一種幻想,覺得自己一旦投身外界,無論做什麽都會輕而易舉,無論想什麽都會心想事成。

豹腳蚊叮咬我的腳,雞鳴聲此起彼伏。我從樹後向路上張望。遠處浮現出一團模糊的白影,我本以為那是曙光,結果是有為子。

有為子似乎騎著自行車,前燈亮著。車子悄無聲息地駛來。我從櫸樹後麵衝到自行車前,有為子險些沒刹住車。

就在這時,我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石頭,膽量和欲望也都瞬間石化。外界同我的內心斷絕聯係,再次成為我周圍堅定不移的存在。我從叔父家溜出來,穿上白色運動鞋,摸黑跑到這棵櫸樹下。但我隻是在內心想象的驅使下一路狂奔罷了。黎明前的黑暗中隱約浮現的村舍屋頂的輪廓,黑漆漆的樹林,青葉山[5]的黛色峰頂,就連眼前的有為子,都完全失去了意義,令人驚訝。不待我參與,現實便赫然出現在這裏。而這毫無意義、巨大且黑暗的現實,正以我從未見過的重量,向我逼壓過來。

我一如既往地認為,在這種場合下,隻有語言才能救我。這是我特有的誤解。需要采取行動的時候,我卻往往去關注語言。由於我很難開口說話,便一心惦記著語言,以至於完全忘記了行動。在我看來,行動這種光怪陸離的東西,總是與光怪陸離的語言相伴的。

我什麽也沒去看。但有為子起初想必嚇了一跳,認出我以後,就隻盯著我的嘴看。黎明前的黑暗中,她可能隻盯著那個無意義嚅動著的無聊小黑洞,那個如同野外小動物髒亂難看的巢穴一般的小黑洞。換言之,她隻盯著我的嘴。確認這個小黑洞裏沒有湧出任何同外界相關聯的力量之後,她立刻放下心來。

“什麽呀!你這小結巴,搞什麽鬼!”

有為子說。她的聲音帶有晨風般的端正與清爽。她按了下車鈴,腳重新放到踏板上,就像避開石頭一樣從我麵前繞了過去。周圍明明沒有人影,騎車飛速離去的有為子卻一路按鈴,直到遠處的田地那頭。這在我聽來分明就是嘲笑。

有為子告了我一狀,於是當天晚上,她母親就來到我叔父家。平日和藹可親的叔父把我狠狠訓斥了一通。我開始詛咒有為子,希望她早點死掉。沒過幾個月,我的詛咒竟然應驗了。從那以後,我便開始相信咒人真的有效。

無論是在夢中還是清醒的時候,我都盼望著有為子死掉。我盼望著見證我的恥辱的人一命嗚呼。隻要沒了證人,我的恥辱就會從這世上徹底根除。他人都是證人。盡管如此,隻要他人都不存在,恥辱也就無從產生。有為子的麵孔背後,她那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水一樣泛著微光、緊盯著我的嘴的眼睛背後,有一個他人構成的世界。我看到了這樣的世界,而這世界絕不肯讓我們獨自逍遙,非要成為我們的共犯或者證人。他人必須全部毀滅。為了我能真正地麵向太陽,世界必須毀滅……

告狀事件後兩個月,有為子辭去海軍醫院的工作,躲在家裏閉門不出。村裏人議論紛紛。到秋末,果然出事了。

我們做夢也沒想到會有海軍逃兵藏進這個村子。正午時分,憲兵進了村公所。不過,憲兵來並不稀奇,所以大家都覺得這沒什麽大不了的。

那是十月末的一天,陽光明媚。我像往常一樣去上學,晚上功課做完時,已到就寢時間。我正要熄燈,下麵的村道上傳來了許多人跑過的聲音,像狗一樣氣喘籲籲。我走下樓,門口已經站著一個同學,正瞪圓了眼對驚醒的叔父叔母和我大喊:

“剛才有為子在那邊被憲兵抓了!一塊兒去看看吧!”

我趿拉著木屐就跑了出去。皓月當空,收割後的稻田裏到處都是稻架[6]投下的清晰的影子。

小樹叢的陰影裏,黑影幢幢,人頭攢動。身穿黑西裝的有為子坐在地上,臉色煞白。四五個憲兵和她父母圍在她身旁。一個憲兵拿出盒飯包袱似的東西,正在高聲責問什麽。她父親不住地轉動腦袋,一會兒向那幾個憲兵賠不是,一會兒嚴厲斥責女兒。她母親則蹲在地上痛哭。

我們在田埂上隔著一塊田向那邊張望。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肩挨著肩,卻默不作聲。月亮像是被擠成了一個小圓點,懸在我們頭頂。

那個同學湊到我耳邊,對我說明了情況。

原來,有為子拿著盒飯包袱出了家門,在趕往鄰村的路上被埋伏的憲兵抓住了。盒飯肯定是要送給逃兵的。有為子同逃兵在海軍醫院裏好上了,後來懷上身孕,被醫院趕回了家。憲兵正逼她說出逃兵藏在何處,有為子卻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倔強地一言不發……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有為子的臉,她看上去就像一個被捉住的瘋女人。月光下,那張麵孔毫無表情。

迄今為止,我還從未見過如此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麵孔。我一直認為自己的臉是被世人所拒斥的,而有為子的臉卻在拒斥世人。月光無情地流瀉在她的額頭、眼睛、鼻梁和麵頰上,而這張臉卻紋絲不動,任其衝刷洗滌。隻要她稍微轉一下眼睛或者扯一下嘴角,她堅決抗拒的世界就會像收到信號一般,從她的眼睛和嘴巴大肆湧入。

我屏息凝視著她的臉,曆史在那張臉上中斷了。無論是關於未來還是關於過去,這張臉都沒有透露隻言片語。這張不可思議的臉,我們在剛剛砍伐後的樹樁上也見過。斷麵上美麗的木紋便描繪出一張這樣的臉,盡管帶著新鮮嬌嫩的色澤,成長卻已經中斷,沐浴著本不該沐浴的風和日光,突然暴露在本不屬於自身的世界。這張臉之所以探入這個世界,隻是為了拒斥這個世界……

我不由得想,有為子如此貌美如花的瞬間,無論是在她的一生中,還是在目睹她芳容的我的一生中,恐怕都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但這一刻持續的時間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麽長,因為她那美麗的容顏突然變了樣。

有為子站起身,這時我好像看到她笑了。她那雪白的門牙似乎在皎潔的月光下熠熠生輝。關於她臉上的變化,我能記錄下來的僅此而已。因為她一站起來,臉就避開了明晃晃的月光,融進了樹影之中。

遺憾的是,我沒有目睹她下決心背叛逃兵的那一刻的神情變化。如果能夠真真切切地看到,我或許會萌生寬恕他人、寬恕世間一切醜惡之心。

有為子指了指鄰村鹿原的山麓。

“是金剛院[7]!”憲兵們高叫道。

我頓感歡天喜地,就像小孩子過節一般。憲兵分頭行動,將金剛院四麵包圍起來,還要求村民協助。出於幸災樂禍的心理,我同五六個少年加入了由有為子帶路的第一隊。灑滿月光的道路上,有為子在憲兵的押送下走在最前頭。她那充滿自信的步伐令我深感震驚。

金剛院久負盛名,坐落於從安岡步行十五分鍾左右即可抵達的山麓。這座名刹裏有高丘親王[8]親手種下的古柏,以及據說是左甚五郎[9]修造的古雅的三重塔。夏日裏,我們經常到後山瀑布裏洗澡玩耍。

沿河有一道正殿的圍牆。破爛的瓦頂板心泥牆上芒草叢生,夜裏看上去,潔白的花穗銀光點點。正殿的門旁,山茶花正在盛開。我們一行人默默地沿著河岸前行。

金剛院的佛堂在更高處。過了獨木橋,右側是三重塔,左側是楓林。再往裏走,便是一道高聳的一百零五級的石階。石灰石台階上青苔遍布,踩上去極易打滑。

過獨木橋之前,憲兵轉身打了個手勢,示意一行人停步。相傳從前這裏曾有一座運慶、湛慶[10]建造的仁王門。由此向裏,九十九穀的群山都是金剛院的領地。

我們屏住了呼吸。

憲兵催促有為子先過橋。她獨自走過獨木橋,過了一會兒,我們再跟過去。石階下部籠罩在陰影之中,但中部以上沐浴在月光之下。我們在石階下部的各處暗影中藏身。楓葉剛剛染紅,月光下望去黑漆漆的。

石階頂端就是金剛院的正殿,左邊斜架著一條走廊,通往神樂殿[11]模樣的空佛堂。這座空佛堂伸到半空中,模仿清水舞台[12],由許多根組合在一起的立柱與橫梁從懸崖下方支撐著。無論是佛堂、走廊,還是支撐它們的木架,都飽經風雨侵蝕,如骨骸般潔淨蒼白。霜林盡染的時節,紅葉的色彩同這白骨一樣的建築相映成趣,美不勝收。入夜後,白色木架上月光點點,暗影斑駁,看上去詭異而妖豔。

逃兵似乎藏在舞台上方的佛堂中。憲兵打算拿有為子當誘餌,將其捕獲。

我們這些證人躲在陰影中,大氣也不敢出。十月下旬的夜晚寒氣逼人,我的臉頰卻在發燙。

有為子獨自登上一百零五級石灰石台階。她傲然自得,有如狂人……她的西裝是黑的,頭發也是黑的,唯有俊俏的側臉是白的。

月明星稀,夜雲飛舞,山脊上矛杉挺立,與天相接。斑斕的月影下,浮現出白淨的亭台樓閣。在這般環境中,有為子的背叛顯得如此清澈美麗,令人心醉。她有資格獨自挺胸登上這道白石階。她的背叛與星、月、杉樹本質上是一樣的。換言之,她與我們這些證人住的是同一個世界,接納的是同一個大自然。她是代表我們大家登上去的。

氣喘籲籲的我不由得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通過對自己戀人的背叛,她終於接納了我。此時此刻,她才是屬於我的。

所謂事件,是在某個地點,突然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的。攀登一百零五級遍布青苔的石階的有為子,仿佛仍在我的眼前。她似乎會在這道石階上永遠攀登下去。

不過,此後的有為子卻變成了另一個人。或許登上石階頂端的有為子再次背叛了我,背叛了我們。此後的她對世界既不徹底拒斥,也不全盤接納。她隻是屈身於愛欲的秩序,淪為將自己完全獻給某個男人的女人。

因此,接下來的情景在我的記憶中隻是一幅幅古老的石版畫……有為子穿過走廊,向佛堂深處的陰影呼喊起來。一個男子的身影閃出,有為子向他說了些什麽,那男子朝石階中部舉槍便射,憲兵也從石階中部的樹叢開槍還擊。那男子再次舉槍,朝正要向走廊逃去的有為子的後背連發幾槍,有為子應聲倒地。男子又舉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

以憲兵為首,人群爭先恐後地跑上石階,向兩具屍體奔去。我毫不理會,依然獨自躲在紅葉蔭裏一動不動。白色木架在我上方層層疊疊,縱橫交錯。我依稀聽見頭頂的走廊木地板上傳來淩亂的腳步聲,兩三道手電光束越過欄杆射到紅楓梢頭。

我隻覺得,這一切仿佛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隻要不見到流血,感覺遲鈍的人就不會驚慌;但真見到流血的時候,悲劇則早已收場。不知不覺間,我迷迷糊糊地睡去,醒來時發現眾人已棄我而去,四周小鳥嘰喳,晨光直射楓林深處,白骨般的建築從地板下方被照亮,仿佛剛剛蘇醒一般。空佛堂靜靜地懸於紅葉遍地的山穀之上,帶著幾分得意。

我站起身,打了個哆嗦,將全身上下揉搓一遍。隻有寒冷殘留在體內,殘留的隻有寒冷。

第二年春假,父親到叔父家來。他穿著一身國民服[13],外麵罩了件袈裟,說要帶我去京都兩三天。父親的肺病已經相當嚴重,那副衰弱的模樣令我大吃一驚。不僅是我,叔父叔母也都勸他不要去京都,可他就是不聽。事後回想,他是想趁自己尚在人世,把我介紹給金閣寺的住持。

拜訪金閣寺當然是我多年以來的夢想,但誰都看得出,故作堅強的父親其實已重病纏身,我不願這時候同他出行。即將瞻仰從未得見的金閣,我的內心卻越發躊躇起來。金閣無論如何都必須是美的,所以金閣美不美並不取決於金閣自身,而完全取決於我對金閣之美的想象。

就我這樣的少年的理解能力來說,我也算是個金閣通了,一般美術書是這樣記述金閣的曆史的:

足利義滿[14]接手西園寺家[15]的北山殿之後,在此大建別墅,主要建築有舍利殿、護摩堂、懺法堂、法水院等佛教建築,以及宸殿、公卿館、會所、天鏡閣、拱北樓、泉殿、看雪亭等住宅建築。其中舍利殿費力最多,此即後世所謂“金閣”。雖然具體何時更名已難以查明,但應仁之亂[16]後的文明[17]年間便普遍采用這一稱呼了。

金閣是一座麵臨寬廣苑池(鏡湖池)的三層樓閣,落成於1398年(應永五年)前後。一二層是“寢殿造[18]”風格,使用了方格板窗。第三層是純粹的禪堂佛堂風格的“方三間[19]”,中間是棧唐門[20],左右是花頭窗[21]。絲柏樹皮葺頂的“寶形造[22]”屋頂上,立著一隻鍍金的銅鳳凰。此外,池邊山形屋頂的釣殿[23](漱清[24])突出在水麵之上,打破了整體的單調感。屋頂坡度平緩,屋簷下椽子稀疏,木工精細,輕巧優美。這座建築將住宅風格與佛堂風格融為一體,相得益彰,堪稱庭院傑作,不僅體現了義滿吸納貴族文化的情趣,而且充分傳達了當時的氛圍。

義滿逝世後,遵其遺囑,北山殿改為禪寺,號鹿苑寺。其建築物或遷往他處,或淪為廢墟,唯有金閣幸存……

金閣是作為黑暗時代的象征建造出來的,如同夜空中的明月。所以,我夢想中的金閣也是以周圍厚密壓抑的黑暗為背景的。黑暗之中,美麗纖細的梁柱結構由內而外地泛著微光,一動不動,寂然無聲。無論人們對美麗的金閣說什麽,它都必須一言不發,露出纖細的結構,忍受周圍的黑暗。

我又想到閣頂那隻長年經受風雨的鍍金銅鳳凰。這隻神秘的金鳥,從不報時,也從不振翅,想必已經忘記自己是鳥了。但若以為它真不會飛,那你就錯了。別的鳥都在空間之中翱翔,而這隻金鳳凰展開燦爛的雙翼,在時空之中永遠翱翔。時光鼓動它的雙翼,然後流逝到它的身後。為了飛翔,這隻鳳凰隻需一動不動,怒目圓睜,高舉雙翼,反翹尾羽,威風凜凜地叉開金色的雙腳,牢牢地站在那裏就足夠了。

如此想來,金閣也可以說是一艘渡過時間之海而來的美麗大船。美術書上說的那種“少牆而通風的建築”令人聯想到船的結構。在我看來,這艘結構複雜的三層屋形大船麵臨的池子正是大海的象征。金閣穿過無數個夜晚駛來,無人知曉這一行程何時結束。白晝時,這艘奇特的大船拋錨停泊,任由眾人參觀,裝出一副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而一旦夜幕降臨,它便從周圍的黑暗中汲取威勢,將閣頂如風帆般鼓起,拔錨起航。

毫不誇張地說,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就是美。父親隻是鄉間一介樸素的僧侶,寡言少語,隻能告訴我:“世上再沒有金閣這麽美的東西了。”一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某個地方已經存在美這種東西,我就不由得感到一陣不滿和焦躁。如果那裏確實存在美,那我這一存在就被美疏遠了。

然而,對我來說,金閣絕不隻是一種觀念,而是一個實體。雖然重山遮蔽了我遠眺的視線,但想看它的話,去一趟就看得到。所謂美,就是這種摸得著、看得見的實體。我知道並且相信,在紛繁變幻的世事當中,金閣是永恒不變的。

有時候,我覺得金閣是可以握入手中的小巧玲瓏的工藝品,但有時候我又覺得,金閣是高聳入雲的怪物般的巨大廟宇。在少年的我看來,美不是那種不大不小、恰到好處的東西。因此,看到夏日的一朵小花被朝露打濕,放出朦朧的光芒時,我就會覺得它如同金閣一樣美麗;看到籠罩遠山的烏雲中頻頻電閃,給雲層鑲上一道金邊時,那壯觀的場麵也會讓我想起金閣;最後,看到美人的麵龐時,我心裏也會用“美如金閣”來形容。

然而,那次金閣之行卻令人悲傷。舞鶴線的列車從西舞鶴出發,中間停靠真倉、上杉等小站,然後經綾部駛往京都。客車很髒,行經保津峽旁的多隧道地區時,煤煙無情地吹進車廂,令人窒息,父親被嗆得咳嗽不止。

大部分乘客都或多或少同海軍有關。三等車廂裏擠滿了下士、水兵、工人,以及剛從海兵團[25]探親回來的家屬。

我望著窗外春日裏陰沉沉的天空,看了看搭在父親國民服胸口的袈裟,又看了看紅光滿麵的下士們那壯實得就要繃開金色製服紐扣的胸肌。我覺得自己就介於這兩者之間。我不久後也將成年[26],被征入軍隊。不過,就算當了兵,我也說不準自己會不會像眼前的下士們一樣盡忠職守。不管怎樣,我正橫跨在兩個世界之上。雖然我如此年輕,卻已經感到在自己那醜陋而頑固的額頭之下,父親執掌的死之世界和年輕人的生之世界,正通過戰爭連接起來,而我多半會是這兩個世界的連接點。倘若我戰死沙場,那眼前的岔路中無論走哪條,結局明顯都應該是一樣的吧。

我的少年時代籠罩在朦朧的微光中,麵目模糊。漆黑的影子世界固然可怕,但白晝般清晰的生之世界也不屬於我。

我一邊看護咳嗽不止的父親,一邊不時望望窗外的保津川。河水如同化學實驗用的硫酸銅一樣,泛著濃鬱的群青色。每次列車鑽出隧道,都會看到保津峽,忽而遠離鐵軌,忽而又意外地近在眼前。在光滑岩石的包圍下,群青色的河流如同一條被隆隆作響的轆轤轉動的井繩。

在車上當眾打開盛著白米飯團的飯盒,父親感到很不好意思。[27]

“這可不是黑市米,是施主好心送的,高高興興地收下就是了。”

父親用周圍人都能聽到的調子高聲說,然後才吃起來。一個並不怎麽大的飯團,他卻好不容易才吃下去。

我覺得,這列被煤煙熏黑的古舊列車似乎不是要開往京都,而是要駛向死亡車站。有了這種想法,每次鑽隧道時車內彌漫的煤煙,便都帶著一種火葬場的氣息。

然而,真的站到鹿苑寺山門前時,我卻按捺不住心髒的狂跳,因為我馬上就能瞻仰世上至美之物了。

夕陽西墜,群山沐浴在霞光中。幾名遊客和我們父子先後鑽過這扇大門。門的左側是環繞鍾樓的梅林,枝頭還掛著幾朵殘花。

正殿前長著幾棵大櫟樹,父親站在門口,請求通報。回複說住持正在會客,希望我們等二三十分鍾。

“趁這個時間去金閣轉轉吧!”父親說。

他說這話,似乎是為了向我這個做兒子的展示,自己靠麵子就能免費進去參觀。然而,無論是賣票和護符的人,還是門口檢票的人,都已不是父親十多年前常來時的麵孔了。

“下次再來的時候,說不定又換人了。”

父親神情冰冷地說。然而,我感覺父親已經拿不準有沒有“下次再來的時候”了。

不過,我還是故作少年姿態(隻有在這種時候,隻有在故意演戲的時候,我才像一個少年),興高采烈地走在前頭,幾乎是跑著過去的。沒想到,魂牽夢繞多年的金閣,就這樣簡簡單單地在我麵前展現了全貌。

我站在鏡湖池的這一邊與金閣隔池相望,金閣的正麵沐浴在夕陽餘暉中。漱清在對岸左側半隱半現。稀稀拉拉漂浮著水藻和水草的池麵上,映著金閣精致的倒影,看上去比金閣本身更為完整。夕陽被池水反射到各層屋簷內側,光影搖曳。同周圍的亮光相比,反射到屋簷內側的波光更加鮮明耀眼。威風凜凜的金閣就像一幅誇張的透視圖,給人一種略微後仰的感覺。

“怎麽樣,很美吧?第一層叫法水院,第二層叫潮音洞,第三層叫究竟頂。”

父親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的肩頭。

我變換著各種角度眺望金閣,有時還會偏著腦袋去看,但我心中沒有絲毫感動。這隻是一座又老又黑的三層小樓而已。閣頂的金鳳凰看上去也不過是一隻落在那裏歇息的烏鴉,豈止是不美,甚至給人一種不和諧、不穩重的感覺。我不禁納悶,所謂美,難道會是這樣不美的東西嗎?

如果我是個謙虛好學的少年,也許會在這樣輕易地感到失望之前,哀歎自己鑒賞力不足吧。遭到了憧憬已久的絕美之物的背叛,我痛苦得難以自持,一時間竟完全做不出任何反省。

我懷疑金閣掩藏了真正的美,將它變成了別的什麽東西。為了保護自己,美是有可能欺騙人眼的。我必須更靠近金閣,摒除被我視為醜陋的障礙,檢查一個個細節,親眼看到美的核心。既然我隻相信親眼見到的美,采取這種態度也是理所當然的。

接著,父親領著我恭恭敬敬地登上法水院的外廊邊。我首先看到了玻璃箱中精致的金閣模型。我很喜歡這個模型,它反倒同我夢想中的金閣更接近。大金閣中藏著一個模樣完全相同的小金閣,這讓我想到了無限的嵌套循環,就像大宇宙中存在小宇宙,小宇宙中存在更小的宇宙。我終於可以展開想象了。我仿佛看到了一個比這個模型小許多許多,但同樣完整的金閣,以及一個比真正的金閣大無數倍,幾乎囊括了整個世界的金閣。

不過,我並沒有一直在模型前駐足。父親接著帶我來到大名鼎鼎的義滿像前。這尊木像用的是義滿削發為僧後的法號,稱作“鹿苑院殿道義之像”。

在我看來,這也隻是一尊被熏黑的古怪偶像罷了,沒有一點美感可言。上到二層潮音洞,看了天棚上相傳為狩野正信[28]所繪的天人奏樂圖。又上到頂層究竟頂,看了到處殘存的可憐的金箔痕跡,我全然不覺得它們有多美。

我倚在細細的欄杆上,呆呆地俯視著池麵。在夕陽的映照下,這一泓池水仿佛一麵鏽跡斑斑的古代銅鏡,金閣的身影直落在鏡麵之上。在水草和水藻下方,遙遙地映出傍晚的天空。這片傍晚的天空同我們頭頂的天空迥然不同,它清澈明潔,充滿寂光[29],從下方和內側把這地上的世界完全吞沒,而金閣就像一隻布滿黑鏽的純金巨錨,沉入其中。

我們父子二人瞻仰金閣之後,又回到正殿大門,由人領著,穿過寬闊的長廊,來到大書院住持的房間。從這裏放眼望去,聞名遐邇的“陸舟鬆[34]”所在的院落一覽無餘。

我穿著學生服跪下,規規矩矩地正襟危坐,而父親進屋後便立刻放鬆下來。父親雖與這裏的住持出身相同,福氣卻大不一樣。父親重病纏身,虛弱不堪,滿臉苦相,而道詮法師肌膚白裏透紅,簡直就像一道粉紅色的點心。法師的書桌上,從四麵八方寄來的小包裹、雜誌、書籍、信件堆積如山,全都未及啟封——金閣寺香火之旺,由此可見一斑。道詮法師伸出胖嘟嘟的手指,拿起一把剪刀,麻利地拆開了一個小包裹。

“這是從東京送來的點心。現在這種點心很稀罕哩。店裏沒有賣,專供軍隊和機關。”

我們一邊喝著清茶,一邊品嚐從未吃過的西洋幹點心似的東西。我越是緊張,點心粉末就越是不住地往我光亮的黑嗶嘰製服的膝頭掉。

父親和住持對軍隊和官僚重神社輕佛寺——豈止是輕視,簡直就是壓迫——感到無比憤慨,還討論了接下去寺院該如何經營的問題。

住持身材微胖,臉上當然也有皺紋,但每條皺紋縫都洗得幹幹淨淨。一張圓臉上隻有鼻子很長,看上去就像流下的樹脂凝結而成。雖然麵目和藹,但剃光的腦袋卻給人一種嚴厲的感覺,仿佛精力全部聚集於此,隻有這腦袋才像動物一樣野性難馴,精力充沛。

父親和住持的話題轉到對禪堂時代的追憶。我則望著庭院中的陸舟鬆。這棵巨鬆枝條低回盤曲,形如大船,隻有作為船頭的樹枝高高翹起。快閉園時來了一隊遊客,牆外金閣那邊傳來陣陣喧嘩。腳步聲和說話聲被春天黃昏的天空吸收,聽起來並不尖銳,反而柔和圓潤。腳步聲又像退潮般漸漸遠去,仿佛芸芸眾生從塵世經過的跫音。我抬起頭,目不轉睛地望著落日餘暉中金閣頂上的那隻鳳凰。

“這孩子……”聽到父親這句話,我朝他轉過了臉。在這晦暗的屋子裏,父親正將我的未來托付給道詮法師。

“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到時候這孩子就拜托你啦。”

道詮法師不愧是高僧,敷衍安慰的話一個字也沒說。

“好,就交給我吧。”

我們用過名曰“藥石[35]”的晚膳,當晚在寺院留宿。飯後我催父親再去看一次金閣,因為月亮已經升起來了。

父親和住持久別重逢,過於興奮,此時已經相當疲倦,但聽到“金閣”二字,他就扶住我的肩膀,氣喘籲籲地跟了出來。

月亮從不動山的山巔升起,金閣的背麵沐浴在月光中,暗影交疊,闃寂無聲。唯獨究竟頂上的花頭窗內月影浮動。究竟頂四麵無牆,朦朧的月光仿佛棲息在那裏一般。

夜鳥發出一聲嘶鳴,從葦原島的陰影中騰空而起。我感到父親那隻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肩頭的分量。我往肩頭看去,或許是月光的關係吧,我看到父親的手竟然變成了森森白骨。

雖然金閣如此令我失望,但回到安岡之後,它的美卻在我心中一天天複活了,不知何時竟然變得比我見到它之前更美了。可到底美在何處,我卻說不出來。夢想中培育出的東西,一旦經過現實的修正,似乎就會反過來刺激夢想。

我已經不再無論看到什麽風景和事物,都想在其中尋找金閣的幻影。金閣漸漸變得深刻、堅固、實在起來。一根根立柱、花頭窗、閣頂和頂上的鳳凰等,全部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仿佛觸手可及。它那纖小的細節與複雜的全貌相互呼應,無論取出哪一部分,金閣的全貌都會呼之欲出,正如一想到某段音樂的一小節,整支曲子就會自然流出一樣。

“父親您說得對,世上最美的東西就是金閣了。”

我在給父親的信中第一次這樣寫道。父親把我帶回叔父家後,就立刻返回了荒涼海角的那座寺院。

信發出之後,我收到了母親的電報,說父親因咯血過多去世了。

[1] 位於日本京都府北部。——編者注

[2] 日本的1裏約合3.927公裏。——譯者注(如無特別說明,本書中注釋均為譯者注)

[3] 產於日本宇都宮市大穀町附近的凝灰岩,淡青綠色,耐久性、耐火性好,常用於土木建築。

[4] 先天性無**或**發育不全的女性。

[5] 舞鶴市東部的一座山。

[6] 一種農具,兩根柱子上架著一條橫木,收割後的稻子可以捆起來掛在上麵。

[7] 又名慈恩寺,位於京都府舞鶴市鹿原町,天長六年(829),由真如法親王(即高丘親王)創建。

[8] 高丘親王(799—865),平城天皇第三皇子,大同四年(809)成為嵯峨天皇的皇太子,後因上皇的親信藥子作亂而被廢,遁入佛門,法名真如。

[9] 左甚五郎,傳說中活躍於安土桃山時代至江戶時代初期的著名木匠。

[11] 設置在神社內用來演奏神樂的殿舍。

[12] 日本京都清水寺的正殿建在懸崖峭壁之上,由139根立柱支撐,宛如碩大的舞台,是日本的國寶。

[13] 一種類似軍服的衣服,太平洋戰爭期間是日本男性國民的標準服。

[14] 足利義滿(1358—1408),日本室町幕府第三代將軍,實現南北朝的統一,確立幕府的權力,開創了室町時代的全盛期。

[15] 日本貴族家族之一。

[16] 發生於日本室町幕府時代的應仁元年(1467)至文明九年(1477)的一次內亂,戰火遍及日本。此亂之後,日本進入了近一個世紀長的戰國時代。

[17] 日本室町幕府時代的年號之一(1469—1487)。

[18] 日本平安、鐮倉時代貴族住宅的樣式。

[19] 日本傳統建築樣式,房間四角的柱子排成正方形,一邊“三間”,一間長約1.8米。

[20] 門框內嵌有薄板的木門,與禪宗建築一起被引入日本。

[21] 頂部呈曲線狀的窗戶,與禪宗建築一起被引入日本。

[22] 一種方錐形屋頂,頂上有露盤和寶珠等。

[23] “寢殿造”風格建築中臨近泉水的殿舍,據說是為了釣魚而設置的。

[24] 位於金閣第一層西麵的小亭。

[25] 舊日本海軍中,為了軍港的警備和下士、新兵的教育訓練,在各鎮守府設置的陸上部隊。

[26] 指滿二十歲。

[27] 在二戰期間,由於物資緊張,為保證軍需,日本政府曾下達“白米禁止令”,禁止向一般民眾出售精米。戰爭結束後,該禁令雖然被撤銷,但直到1949年左右,白米才逐漸出現在日本人的飯桌上。——編者注

[28] 狩野正信(1434?—1530?),室町後期畫家,狩野派始祖,室町幕府禦用畫師。

[29] 佛教用語,指在寂靜的涅槃境界中發出的智慧之光。

[30] 禪宗中,到專門道場修行的行腳僧,在獲準“入眾”之前,要在大門口終日把頭靠在自己的行李上。

[31] 經過“庭詰”的修行僧,要在狹窄的房間裏坐禪,度過三天。

[32] 經過“庭詰”和“旦過詰”的僧侶獲準成為一座大寺院的僧眾的一員。

[33] 禪堂生活中的就寢時間,晚上九點。

[34] 鏡湖池東側、住持房間北側的庭院裏的一棵鬆樹,狀如船,故名“陸舟鬆”。

[35] 禪僧過去不吃晚飯,為了防止饑寒,會懷抱溫石,名曰“藥石”,後指夜宵粥或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