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帕特尼山上的人

這天晚上,我是在帕特尼山頂的一間旅館過的夜。從逃去萊瑟黑德之後,我還是第一次睡在**。進去和找食物的波折我不再贅言——進屋費了我不少力氣,事後我才發現前門根本沒鎖;我還翻箱倒櫃找吃的,就在瀕臨絕望的時候,我在一間像是用人住的屋子裏找到了一塊老鼠咬過的麵包,還有兩瓶菠蘿罐頭。這裏已經有人來過,能吃的都被拿走了。後來我又在吧台後翻到了被漏掉的餅幹和三明治。三明治早就爛了,沒法兒下口,餅幹倒是吃了個夠,剩下的都裝進了口袋。我怕附近有火星人四處找食物,不敢點燈。睡覺之前,我一陣惴惴不安,於是躡手躡腳地走到各扇窗戶前,窺看那些怪獸的影子。我沒怎麽睡著,躺在**思前想後——和牧師最後一次爭吵之後,我的精神狀態要麽是各種說不清的感情接踵而至,要麽就混混沌沌。可到了夜裏,也許是因為填飽了肚子,我的思維又清晰起來,開始想東想西。

三件事爭相縈繞在我心頭:牧師的死,火星人的下落,還有我妻子的命運。我想起牧師,絲毫不覺得害怕,隻認為木已成舟。我不願回想,但也毫無悔意。我當時這樣想,現在也是一樣:我情急之下將他打暈,是因為事出有因,接二連三的意外注定了這個結局。我毫無愧疚之心,隻是這段記憶時時糾纏著我。夜深人靜,仿佛上帝就在身邊——在寂靜的夜裏,人偶爾會產生這種感覺。我為狂怒和恐懼交織的那一刻接受自我的審判,我唯一的審判。我從頭到尾地回想,從我們攀談開始。當時我看見他蹲在我身邊,聽見我喊口渴卻無動於衷,伸手指著韋橋廢墟間躥起的火苗和濃煙。我們沒辦法同舟共濟——殘酷的現實並不理會這些。要是我早能想到,我在哈利福德就會扔下他;可我無法預料,而有預謀才是犯罪。我把經過原原本本地寫了下來。當時沒有第三個人在場,我本可以略去不提,但我還是寫了下來,就讓讀者自行評斷吧。

那副軀體癱倒在地的樣子占據著我的腦海,我竭力把這一幕拋到腦後,想著另外兩個問題。一是火星人,對此我一無所知,能想到上百種可能;我苦悶地想,第二個問題也是一樣。黑夜突然猙獰起來,我不由得坐了起來,在黑暗中瞪著眼睛。我忍不住祈禱妻子是被“熱光”殺死的,走得毫無痛苦。我離開萊瑟黑德之後就沒有祈禱過,隻是在絕望時嘴裏念念有詞,像不信教的人喃喃地背誦符咒。此時此刻,我潛心祈禱,麵對著上帝的黑暗,堅定又清醒地禱告。這一夜真是離奇!更加離奇的是,天剛亮,我這個祈求上帝之人就從屋裏溜了出去,像耗子出洞一般——其實我並不比耗子高明多少,我隻是一個低等動物,隻要主人心血**,就可以把我捉住殺死。說不定他們也相信有上帝保佑。如果說這場戰爭讓我們學到了什麽,那就是憐憫之心,憐憫那些在我們手中受苦的無知生靈。

這天風和日麗,東方朝霞燦爛,還點綴著一朵朵金色的浮雲。我下了山,往溫布爾登走;星期日晚上戰鬥打響之後,倉皇的人群潮水般湧向倫敦,沿路還留著不少痕跡:一輛兩輪馬車停在路邊,車上寫著“新莫爾登蔬果商托馬斯·洛布”,一隻輪子撞爛了,錫質的箱子被扔在一邊。一頂草帽壓在幹硬的泥地裏。西山頂上的水槽被撞翻了,周圍散落著染血的玻璃。我走得有氣無力,模模糊糊地想著要去萊瑟黑德,雖然我知道不可能在那兒找到妻子。不錯,除非死亡突如其來,不然我的親戚和妻子一定逃走了。盡管如此,我還是想著說不定能打聽到或是尋覓到薩裏居民的去向。我很清楚,我盼著找到妻子,我為她、為世人痛苦,可是該怎麽找她,我一點頭緒也沒有。同時,我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我借著樹林和灌木叢的掩護,一直走到一望無際的溫布爾登公地邊上。

公地上點綴著一簇簇黃色的金雀花,看不到紅草。我輕手輕腳地走在公地邊緣,心裏拿不定主意。旭日東升,用光明和活力普照萬物。樹林間有一片沼澤,一群小青蛙忙忙碌碌。我停下腳步觀察,青蛙尚且如此頑強,我也該堅定地活下去。沒多久,我感覺好像有人盯著我似的,猛地一轉身,發現有什麽東西蹲在灌木叢裏。我站在原地,仔細分辨了一會兒,接著邁了一步。那東西跟著站了起來,原來是一個男人,手裏還握著一把彎刀。我慢慢地朝他走去,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我,也不說話。

我走近了,看出他的衣服又髒又破,和我一樣;看他的樣子,像從下水道裏鑽出來的。等我又走近一點,分辨出他衣服上沾著水溝裏的綠色汙垢,還有泥點兒和發亮的煤漬。他的頭發又黑又長,擋住了眼睛,麵孔黝黑憔悴,所以我一開始沒認出他是誰。他臉頰上有一道紅色的傷痕。

我們相距十碼的時候,他突然喝道:“站住!”我站住了。他聲音沙啞:“你從哪兒來的?”

我上下打量他。

“從莫特萊克來的,之前埋在火星人的巨坑邊上。我想辦法溜了出來,一路逃到這兒。”

“這兒沒有吃的。這是我的地盤。從這座山到河邊,往東到克拉珀姆,再到公地盡頭。吃的東西隻夠給一個人。你要去哪兒?”

我緩緩地說:

“我也不知道。我在房子底下埋了十三四天。我不知道外麵都發生了什麽。”

他半信半疑地打量我,突然吃了一驚,神色變了。

“我沒打算留下來,”我接著說,“我琢磨著該去萊瑟黑德,因為我妻子之前在那兒。”

他伸手指著我。

“是你,沃金那個人。你在韋橋居然沒死?”

我也認出他來了。

“你是躲到我家花園的那個炮兵。”

“運氣呀!”他感歎,“咱們倆都走運了。沒想到是你!”他伸出手,我們握了握手。“我躲進了下水管,不過他們並沒有殺人。等他們走了,我就穿過田地,跑到了沃爾頓。不過——總共才過了十六天,可你的頭發都白了。”他突然一扭頭,“沒事,是隻白嘴鴉。這幾天我才知道,原來鳥兒也有影子。這裏太暴露了,咱們在灌木叢裏躲一躲,接著說話。”

我問:“你看到火星人沒有?從我逃出來——”他回答說:“他們往倫敦北麵去了,估計那兒有個更大的營地。有一天晚上,那一片兒,漢普斯特德那個方向,半邊天都映亮了,就像一座城市,借著亮光能看見他們在走動。白天可看不見。至於近一點的地方嘛,我沒看見,”他掰著手指數了數,“有五天了。之後我見到哈默史密斯那邊兩個抬著一個大家夥,前天晚上呢,”他頓了頓,一派莊重,“雖然隻是一團光亮,不過是飛在天上的。依我看,他們造出了一架會飛的機器,正學著怎麽飛呢。”

我們剛好爬到灌木叢前麵,我呆住了。

“飛!”

“沒錯,飛。”

我爬到一小塊樹蔭地,坐了下來。

“人類沒救了。要是他們連飛都會,那全世界都不在話下。”

他點點頭。

“沒錯。不過這樣一來,倒也能鬆一口氣。況且,”他盯著我,“人類沒救了,你難道不高興?我倒很滿意。我們完了,我們輸了。”

我目瞪口呆。說來奇怪,我竟然沒想到這一點;聽他說出來,才覺得顯而易見。我還隱隱懷著希望,或者說是思維習慣使然。他又說了一遍:“我們輸了。”這句話不容置疑。

“勝負已分,”他接著說,“他們隻損失了一個——僅僅一個。他們已經站穩了腳跟,挫敗了世界上第一強國。他們輕而易舉就打敗了我們。韋橋死的那個是因為意外。而且現在這些不過是先遣部隊,他們陸續趕來,那些綠色的流星——這五六天我都沒再見過,不過我相信每天晚上都有。我們無能為力。我們根本不是對手,我們輸了!”

我說不出話,愣愣地望著眼前,想不出什麽來反駁他。

“這不是戰爭,”炮兵繼續說,“從一開始就不是戰爭,就像人和螞蟻之間不叫戰爭一樣。”

我猛地想起天文台的那個晚上。

“他們發射了十個圓筒,之後就沒有了。至少在第一個圓筒墜落之前。”

炮兵問:“你怎麽知道?”我說了情況,他思索片刻說:“大炮出了什麽問題。可那又怎麽樣?他們會修好的。況且就算耽誤了,對結局又有什麽影響?就像人和螞蟻一樣。螞蟻蓋起了城市,過日子、發動戰爭、鬧革命,人類嫌它們礙事,它們也隻有讓路的份兒。現在我們就是這樣,不過是一群螞蟻。隻有一點——”

“是啊。”

“我們這些螞蟻可以吃。”

我們四目相對。

我開口問:“他們會把我們怎麽樣?”

“我每天都在想這個問題。就是這個問題。逃出韋橋之後,我邊往南走邊思考。我看明白了。大部分人隻顧著大喊大叫,驚慌失措。我可不那麽喜歡大喊大叫。死我見過一兩次,我當兵不是為了好看。再好,再壞,死嘛,不過一死罷了。要想活下來,隻有不斷思考。我看見人人都往南跑,於是想:‘這邊的吃的撐不了幾天。’想到這兒,我馬上掉頭往北。我朝著火星人走,像麻雀朝著人走。四麵八方,”他向地平線的方向一揮手,“他們餓著肚子,狼奔豕突,彼此踐踏……”

他看見我神情異樣,尷尬地打住了。

“不少有錢的自然都逃到法國去了。”他好像要跟我道歉,看了看我的眼睛,又接著說,“這裏食物充足。店鋪裏有罐頭,喝的有葡萄酒、烈酒、礦泉水,水管和下水道都空了。喏,我剛才說到我的想法。‘他們有智慧,看樣子想把我們當食物。首先,他們要摧毀我們——艦船、機器、槍炮、城市,瓦解秩序和組織。這些都要不複存在了。要是咱們也和螞蟻一般大小,說不定能挺過去。可惜不是。我們太明顯了。首先可以肯定這一點。’怎麽樣?”

我點頭稱是。

“就是這樣,我想得很清楚。很好,那麽再說其次。現在他們需要的時候才抓人,火星人隨便走出幾英裏就能抓到一群逃跑的人。那天在旺茲沃思我就看見一個火星人把房子拆了,在廢墟堆裏翻找。不過這不是長久之計。等他們砸爛了所有的槍炮戰船,摧毀了鐵路,把那邊兒的事忙完了,他們就會有計劃地抓人,隻挑最好的,把我們圈養在籠子裏。他們很快就要動手了。他們根本還沒開始對付我們。你難道還不明白?”

“還沒開始?!”我大吃一驚。

“還沒開始。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都是因為我們不懂得按兵不動,傻乎乎地用大炮驚動了他們。一個個無頭蒼蠅似的,成群結隊地逃跑,其實不見得比待在原地安全。他們還不想把我們怎麽樣,因為他們正忙著製造東西,把他們帶不過來的都先造好,準備迎接大軍到來。圓筒十有八九是為這個緣故暫時中斷了,怕意外擊中先到的同胞。我們不該盲目逃竄,吵吵鬧鬧,也不該動用火力,指望著炸死他們。我們該認清形勢,重新打算。我就是這麽想的。雖然和人類的期望有所出入,但事實如此,別無選擇。這就是我的原則。什麽城市、國家、文明、進步——都忘了吧。這是死路一條。我們輸了。”

“可真是這樣的話,我們活著還有什麽指望?”

炮兵凝視著我。

“以後的一百萬年裏,不會再有什麽倒黴的音樂會,不會有皇家藝術學院,也不會有飯店供你美餐一頓。要是你想尋快活,我估計是沒戲了。要是你還念著什麽繁文縟節,看不慣用餐刀吃豌豆,聽不慣讀錯音,還是改了的好。以後也沒用了。”

“你是說——”

“我是說,我這樣的人會活下去,為了人類的延續。告訴你吧,我是鐵了心要活下去。要是我沒看錯的話,你很快也會露出真性情。我們不會死絕的。這話的意思,不是說等著被逮住,像公牛似的被馴養,喂胖了,配種。哼!想想那些爬來爬去的褐色玩意兒!”

“難道你想說——”

“沒錯。我就要在他們腳底下討生活。我都計劃好了,我通通想明白了。我們人類輸了,我們知之甚少,所以得學東西,這才有希望。這期間,我們得活下去,自力更生。明白嗎?咱們必須這麽做。”

我聽得目瞪口呆,為他的決心深深折服。

“老天!”我感歎,“你才是真英雄!”我不由得抓住他的手。

“哎!”他雙目炯炯,“我通通想明白了,是吧?”

我催促:“說下去。”

“喏,不想被抓就得準備好。我正在準備。要知道,可不是所有人都過得了野獸般的生活,但隻有這樣才能活下去。所以我剛才就在打量你。我拿不準。你太瘦了。我沒認出是你,知道吧,也不知道你被埋的情況。所有這些人——這些房子的主人,原先住在那邊的那些可惡的小職員——他們不中用。他們沒有一點勁頭——沒有偉大的夢想,沒有強烈的欲望;一個人要是一樣都沒有——老天爺!那和廢物有什麽區別?他們趕著上班——這種人我見過成百上千,手裏拿著早飯,滿頭大汗地拚了命追趕月票火車,怕遲到丟了飯碗;對工作一竅不通,卻又怕麻煩不去學;晚上趕著下班回家,怕錯過吃飯;吃了飯不敢出門,怕背巷遇到壞人;他們摟著娶回家的老婆睡覺,不是因為他們想娶妻,不過是因為手頭有點錢,找個人操持家務,為可憐兮兮的一輩子找點安全感。他們怕意外,所以買保險,再有點兒投資。到了禮拜日——又怕來世。難道地獄是給兔子預備的嗎!好了,對這種人來說,火星人就是上天派來的。寬敞舒適的籠子,肥膩的食物,精細的配種,不用擔心了。等他們餓著肚子在荒野裏跑上一周左右,他們就會乖乖地回來,樂嗬嗬地被抓。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高高興興,習慣讓火星人打理一切,連人類之前是怎麽過的都忘了。還有那些混跡酒館的閑人、花花公子、賣唱的——我想象得出來。我想象得出來。”他一副悲天憫人的語氣,“他們想什麽的都有,信什麽的都有。我見過了世間百態,過去這幾天來我才漸漸看明白。許多人會安於現狀,又胖又蠢;許多人隱隱覺得事情不對勁,該做點什麽,懦弱的人,還有因為考慮太多而畏首畏尾的人,總是會弄出個自欺欺人的宗教來,非常虔誠,自視高人一等,甘願受人迫害、聽從主的意願。這種情況是十有八九。不過是恐懼之下以此打發精力,說穿了不過如此。那些籠子裏充斥著讚美詩和頌歌,一片虔誠。至於那些頭腦簡單的,就會訴諸——怎麽說來著?——放縱。”

他頓了一頓。

“火星人呢,很可能要從裏麵挑一些做寵物,訓練他們做各種把戲——誰知道呢?寵物長大了該殺掉了,說不定還依依不舍。也許還會訓練一部分來獵殺我們。”

“不會!”我大喊,“不可能!沒有人會——”

“現在還自欺欺人有什麽意義?自然有人欣然從命。你真是糊塗!”

我怏怏然,承認他說對了。

“要是他們來抓我,老天,要是他們來抓我!”他陷入了沉思。

我想著他說的種種,找不到駁斥的理由。火星人入侵之前,說我在智力上勝他一籌,誰也不會說不妥——我是卓有聲譽的哲學作家,他不過是個普通士兵。而今,他已經有所預見,我還不明所以呢。

想了一會兒,我問他:“你都在做什麽?你都有什麽計劃?”

他躊躇片刻。

“這個嘛,是這樣的。我們該怎麽做?我們要想出一種活下去的辦法,人得以生存繁衍,並且能安全地將幼兒撫養長大。對——別急,我把我的設想講得細一點。那些逆來順受的,和逆來順受的牲畜一樣,幾代之後,他們高大、俊美、精貴、愚蠢——都是廢物!反過來,我們這些桀驁難馴的,漸漸地可能變得野性十足,退化成大老鼠……你看,我的計劃是住在地底下。我總想著下水道。當然了,不知情的人總往壞了想,其實倫敦地下有數英裏——數百英裏長的管道,隻要下幾天雨,倫敦又沒了人,就會衝刷一新。主管道夠寬,通風良好,完全可以住人。另外還有地窖、地下室、倉庫,可以和下水道連通。還有鐵路和地鐵線。怎麽?你開竅了?我們要組織起來,隻要身強體健、心地純良的。混進來的廢物我們可不要。老弱病殘都得走。”

“就像你本來想讓我走?”

“這個嘛——咱們談妥了,是吧?”

“不用再提了。接著說吧。”

“留下來的就得守規矩。身強體健、心地純良的女人我們也需要——做母親兼老師。那些沒精打采的大小姐可不要,就會翻白眼。體弱多病的,思想幼稚的,都絕不能有。這是動真格的,沒用的、累贅的、壞心腸的都得死。是他們該死。他們該欣然受死,畢竟活下去貽害人類,等於背叛。況且他們活著也是度日如年。而且死也沒那麽可怕,膽小鬼才怕死。這樣,我們就聚集在這些地方,倫敦是我們的地盤。說不定我們還能想辦法放哨,趁火星人不在,就到上麵活動。怎麽?有可能吧?不過說到底,人類的延續並不是目的,我說過,那和耗子無異。關鍵要延續我們的知識,並且不斷積累。所以就需要你這樣的人。要留著書籍和模型。我們要在地底深處建造安全的地方,盡可能地多存書。不要那些淡而無味的小說詩歌,我們需要的是思想,是科學書籍。這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我們得到大英博物館去篩選藏書。科學尤其不能斷流,還要學更多的知識。我們要從火星人那兒偷師,必須選一些人去當間諜。等到一切就緒,也許我會自告奮勇。我的意思是故意被抓。重要的是我們絕不能打擾他們。連偷他們的東西也絕對不行。一旦被他們發現,那就沒戲了。我們要讓他們明白,我們沒有惡意。對,我知道。總之他們是智慧生命,隻要他們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就不會把我們斬盡殺絕,隻會把我們當作無害的寄生蟲。”

炮兵又頓了一頓,伸出棕黑的手,按在我胳膊上。

“畢竟,說不定我們不需要學會多少——想想看:他們的四五架戰鬥機器突然發動,‘熱光’橫掃大地,但操作機器的不是火星人。不是火星人,而是人——人掌握了他們的機器。甚至說不定就在我有生之年——那些人。想想吧,掌握了那樣一個好玩意兒,‘熱光’為我們所用!想想吧,由我們操縱!就算突襲以碎屍萬段告終,那又有什麽關係?我看火星人準會睜大他們美麗的眼睛!老兄,你想象得到嗎?他們驚慌失措,喘著粗氣,對他們的機器大吼大叫。全都失靈了。接著嗖的一聲,一陣狂轟濫炸!他們正手忙腳亂地修理,嗖的一聲,‘熱光’來了,瞧吧!人類奪回了家園。”

一時間,炮兵的大膽設想還有他語氣中的自信果敢徹底征服了我。我絲毫不懷疑他所描述的人類命運、他驚人的計劃,倘若讀者認為我易受鼓動、頭腦簡單,不妨細細品讀他的種種想法,再想想我在做什麽:惴惴不安地蹲在灌木叢裏聽他說話,害怕得心神不定。我們就這樣聊了大半天,後來從灌木叢爬了出來,看遠處沒有火星人的蹤影,就匆匆溜回了帕特尼山上的房子裏。他的藏身之處是間煤窖。我看到了他這一周來的成果——一條不足十碼長的地洞,據他計劃,要連通帕特尼山的排水總管。我這才隱約感覺到此人眼高手低。換作是我,挖這麽長的地道隻要一天。盡管如此,我對他十分信賴,就動手和他一起挖掘起來,一直勞作到晌午之後。我們用一輛園丁手推車裝土,倒在爐灶後麵。我們從隔壁的食品間拿了牛雜湯罐頭和葡萄酒,充饑解渴。說來奇怪,體力活兒讓我暫時忘卻了外麵世界的離奇苦楚。我一邊挖土,一邊反複思考著他的計劃,沒多久就生出種種疑問困惑,不過我還是繼續勞作,慶幸生活再次有了目標。我們挖了一個小時,我開始計算還有多遠能挖到下水道,挖偏的概率是多少。我當時的疑問是為什麽要挖這麽長的地道,其實從窨井蓋下去就能找到下水管,然後往回挖。另外,我覺得這個房子選得也不甚理想,其實可以少挖一段距離。我正琢磨著,這時炮兵停了下來,看著我說:

“進展不錯。”他放下了鐵鍬,“先歇一會兒吧。我看差不多該去屋頂偵察偵察了。”

我主張繼續,他猶豫片刻,又拿起了鐵鍬。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停了手裏的活兒,他也馬上停下了。

“你早上為什麽在公地上,不在這兒挖洞?”

“換換空氣嘛,我正要回來。晚上要安全些。”

“那這活兒呢?”

“哎,人不能總幹活兒嘛。”聽他這麽說,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不過是平庸之輩。他握著鐵鍬躊躇片刻,又說:“該去偵察了,要是火星人在附近,可能聽到鐵鍬的動靜,突然襲擊咱們。”

我這時已經懶得反駁,就和他爬到屋頂,站在梯子上,小心地從屋頂的門向外察看。周圍並沒有火星人的影子,我們冒險爬到瓦片上,借著矮牆的掩護溜到外麵。

眼前的灌木叢把帕特尼遮住大半,不過能看到腳下的河段,紅草亂蓬蓬地長成一片,蘭貝斯的低窪處被河水淹沒了,也是紅通通的。主教府周圍的樹木也爬滿了紅藤,樹枝枯死了,皺巴巴的葉子夾在紅藤中間。說來奇怪,不管是紅草還是綠樹,都需要活水才能繁殖。近處沒有紅色的影子,金鏈花、粉紅的繡線菊、雪球莢蒾、一棵棵柏樹點綴在月桂和繡球之間,陽光下綠意盎然。肯辛頓外濃煙滾滾,還隔著一層藍色的霧靄,看不見北麵的群山。

炮兵講起留在倫敦不走的人。

“上周有天晚上,幾個笨蛋把電燈弄好了,結果攝政街還有皮卡迪利廣場一片燈火通明,濃妝豔抹的男男女女穿著破爛的衣服,喝得醉醺醺的,又跳又叫,鬧到天亮。是其中一個人後來告訴我的。天亮了他們才看見一架戰鬥機器就矗立在朗廷酒店旁邊,正盯著他們看。天知道看了有多久。有的人自然嚇得魂飛魄散。機器朝他們走了過去,爛醉的、嚇癱的,抓了將近一百人。”

那段日子,像這樣聳人聽聞的一幕幕根本是道不盡的!這之後,他又說起他的宏圖大業,解答了我的疑問。他**澎湃,說起俘虜戰鬥機器簡直頭頭是道,讓我又信服起來。但我此時漸漸看穿了他的為人,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是暫時按兵不動。我還聽出來,他這會兒絲毫不提要親自動手俘虜戰鬥機器。

我們待了一會兒,又返回地窖。我們兩個都不想繼續挖土,之後他說不如吃飯,我也覺得何樂不為。他一下子慷慨起來,吃過飯之後,他去拿了幾根上好的雪茄回來。我們抽著雪茄,他興致盎然。他說要好好招待我。

“地窖裏有幾瓶香檳。”

“要挖地道還是喝白水好。”

“不行,今天我是東道主。香檳!老天!咱們可是任重道遠!不如趁現在好好休息,養精蓄銳。看看這滿手水皰!”

既然要慶祝,他飯後非說要玩牌。他教我玩兒尤克牌,我們把倫敦一分為二,北邊歸我,南邊歸他,用教區當點數。清醒的讀者自然會看出我們荒唐愚蠢,但事情的確如此,更不可思議的是,我們玩了好幾種牌戲,我都津津有味。

人的思想真是奇怪!人類瀕臨滅亡,或將慘遭奴役,除了慘死,我們看不清希望,但我們執迷於紙牌的輸贏,興奮地打出王牌。他又教我打撲克牌,之後我們又玩兒了很難玩兒的棋類遊戲,我連勝三局。天黑了,我們冒險點了燈。

我們沒完沒了地玩兒牌下棋,之後飽餐一頓,炮兵喝光了香檳。我們又點了雪茄。他一改早上那個精力旺盛的救世主形象,雖然語氣樂觀,但沒那麽眉飛色舞,而是若有所思。我記得他最後祝我身體健康,發表了一通演講,不過內容和之前大同小異,並且斷斷續續。我拿了一根雪茄,獨自上樓朝海格特山眺望,想看看他之前說的綠光。

起初,我茫然地望著泰晤士河穀。北麵的群山籠罩在黑暗中,肯辛頓附近火光熊熊,不時躥出一條橙紅色的火舌,轉眼就消失在深藍的夜空中。除此之外,倫敦一片漆黑。我看了一會兒,發現近一點的地方亮著奇怪的光:一片淡紫色的熒光在夜風中搖曳。我一時想不出是什麽。後來我意識到,那一定是紅草發出的光。這個想法喚醒了我沉睡的錯愕感,一下子恍然大悟。我仰望著天上的火星,那顆明亮的紅色行星高高掛在西天上。之後,我久久凝視著漆黑的漢普斯特德和海格特。

我在房頂上站了很久,感歎這一天的奇遇變故,從午夜禱告到愚蠢的紙牌。我突然一陣犯惡心。我記得自己把雪茄扔得遠遠的,帶著一種揮霍的意味。我恨自己愚昧至極。我仿佛背叛了妻子,背叛了同胞;我滿心悔恨。我打定主意離開,讓這個莫名其妙、自由散漫的空想家繼續大吃大喝,我要繼續趕往倫敦。在我看來,要想打聽火星人的動向和同胞的打算,那是最好的機會。後半夜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還佇立在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