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城市公路

那天晚上,格拉哈姆偷偷穿上一件低級風向標官員的度假服,在穿著勞務公司帆布衣服的淺野的陪同下,環視著他曾在黑暗中走過的城市。但現在他看到城市亮了起來,裏麵的人都醒著,像一個生命的旋渦。盡管革命的力量洶湧澎湃,盡管有不同尋常的不滿情緒,盡管第一次起義隻是序幕,更大的鬥爭正蓄勢待發,但街上的生意仍然火爆。他現在對這個新時代的規模和性質有了一定的了解,但是,他還沒有準備好去看細節並收獲無數的驚訝,也沒有準備好去看從他身邊傾瀉而過的色彩和生動的印象。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觸現代人。他意識到,除了他偶爾瞥見的公共劇院和市場,都有其隱逸的成分,都是在相對狹窄的政治領域內進行的一場運動,他以前的一切經曆都是圍繞著他自己的地位問題而展開的。但這裏是城市最繁忙的夜晚,人們在很大程度上都在重新開始關注自己眼前的利益,恢複了真正的非正式生活,而這是新時代養成的共同習慣。

他們首先走到一條街上,街對麵的公路上擠滿了藍色帆布製服。格拉哈姆看到的這群人是遊行隊伍的一部分,看到遊行的隊伍坐著,感覺怪怪的。他們拿著粗布旗子,上麵有紅色的大字。“拒絕解除武裝。”橫幅上的大部分字母書寫潦草,還有各種變異的拚寫。“我們為什麽要解除武裝?”“拒絕解除武裝”。“拒絕解除武裝”旗幟一個接一個地飄了過去,匯聚成了旗幟的海洋,最後,一支樂隊使用奇怪的樂器,開始演奏起義之歌。“他們都應該去工作才對。”淺野說,“這兩天他們都沒吃東西,要不就是偷東西吃。”

不久,淺野繞了個彎路,避開擁擠的人群,這些人都在看偶爾被從醫院運送到停屍間的屍體,那都是在第一次起義中喪命的。

那天晚上幾乎沒有人睡覺,每個人都在室外。所有人都很激動,人群不停地移動,格拉哈姆周圍都是人;周圍的環境混亂不堪,人們大喊大叫,有些地方還會發生令人費解的社會爭鬥,而大規模的衝突必將到來,格拉哈姆被這一切弄得頭昏腦漲。到處都是黑色裝飾和帶有奇怪裝飾的黑旗,上麵都會有他的名字。在任何地方,他都能聽到文盲用那種粗俗而粗重的方言說話,這個階層根本受不到留聲機文化的熏陶,所以在日常交往中隻能用這樣的語言。空氣中到處都彌漫著解除武裝的煩惱,他待在與世隔絕的風向標區域裏,絲毫感覺不到這種緊張的氣氛。他意識到,他一回去,就必須同奧斯特羅談談這個問題,以及一些更重要的問題,並且要比他迄今為止所做的更有說服力。那天晚上,甚至在他們在城裏遊**的頭幾個小時裏,那種不安和反抗的情緒始終吸引著他的注意力,他本來可能觀察到的無數怪事都被他忽略了。

他太過專注,對周圍的印象都是斷斷續續的,並不連貫。然而,在這麽多陌生而生動的事物中,沒有任何一個主題能產生不可分割的影響。革命運動會從他的腦海中一掃而過,像是有簾子掀開,顯露出這個時代的某些令人吃驚的新麵貌。是海倫讓他關注外麵的世界,但有時候,他甚至都忘記了她的存在。例如,有一段時間,他發現他們正在穿過宗教區,有了移動公路,城市裏的交通很方便,所以不再需要零星分布的教堂和小禮拜堂。他的注意力被一棟基督教派的建築正麵吸引住了。

他們正坐在高處一條快速移動的公路上,在一個拐彎處,那棟建築突然向他們撲來,並迅速向他們逼近。建築正麵從上到下都寫滿了顯眼的藍白色字跡,隻有一處有一個巨大而耀眼的幻燈片畫麵,呈現出一幅現實的《新約》場景,還有一條巨大的黑色彩帶,用來表示大眾宗教追隨大眾政治。格拉哈姆早已熟悉了這種圖像文字,建築上的題字吸引了他,在他看來,這些題字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不可思議的褻瀆。“在一樓得到救贖,然後右轉。”這句還算不那麽叫人討厭。“把你的錢放在你的創造者身上。”“在倫敦進行最淩厲的皈依,行家!看起來挺狡猾!”“基督會對沉睡者說什麽?加入現代聖徒的行列吧!”“做一個基督徒……不要妨礙你現在的工作。”“今晚所有坐冷板凳的聰明主教都來了,價格不變。”“為忙碌的商人送上輕快的祝福。”

“這太可怕了!”格拉哈姆說,商人發出的虔誠的尖叫震耳欲聾,在他們上方響起。

“哪裏可怕了?”小個子侍從官問,顯然是在這尖叫聲中徒勞地尋找任何不尋常的東西。

“就是這個!宗教的本質在於崇敬。”

“你說的是這個啊!”淺野看著格拉哈姆,“你覺得吃驚?”他說,語氣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你當然會這樣。我都忘了。如今,大家都想盡了辦法博取注意力,人們根本沒有閑暇像以前那樣,去關注自己的靈魂。”他笑了,“從前,你們有安靜的安息日和鄉村。我在什麽地方讀到過,你們那時候的禮拜日下午……”

“但是……”格拉哈姆說著,回頭看了一眼漸漸遠去的藍白相間的字跡,“當然不隻是……”

“信仰有數百種之多。但是教派還是要搞宣傳。敬拜是與時俱進的。還有一些高級教派,他們的方式比較安靜,比如昂貴的熏香和個人關懷等等。這些人非常受歡迎,非常富裕。他們付幾十蘭斯請人去委員會的房間外麵祈禱,我得說,他們是為了你祈禱。”

格拉哈姆仍然不太理解現在的貨幣單位,而淺野提到幾十個蘭斯,他就突然想到了貨幣。刹那間,他滿心隻惦記著這件新鮮事,全然忘記了那些尖叫聲不斷的寺廟和成群結隊的叫賣者。於是格拉哈姆向淺野打聽,他得到了這樣的答案:黃金和白銀早已被廢止流通了,自從腓尼基商人開始使用黃金,這種金屬就一直是主要的流通貨幣,現在終於走到了盡頭。由於支票體係的廣泛普及,黃金逐步但迅速地退出了曆史舞台。甚至在他沉睡之前,支票體係就已經在所有規模較大的商業交易中取代了黃金。這座城市的公共貿易使用的是一種棕色、綠色和粉紅色的小額市政支票,而支票上的收款人一欄是空白的,實際上這是全世界的共同貨幣。淺野手頭就有幾張,一有機會,他就會在空白處填上數字。支票紙是撕不破的,而是印在一種半透明的柔韌絲綢織物上,是真絲編織而成。支票上還印有格拉哈姆的微笑大頭照和簽名,這是他兩百三十年來第一次見到那熟悉的簽名。

這期間他還遇到了一些其他的事,但這些事情並沒有給他留下足夠深刻的印象,讓他不再去想解除武裝的問題;不過他隱約注意到一座通神論廟宇,它以巨大的不穩定的火焰字母預示著奇跡的出現,但隨後映入眼簾的是諾森伯蘭大道上的餐廳。他對這些非常感興趣。

淺野不僅體力好,而且考慮周到,格拉哈姆能夠從一個專為餐桌服務員準備的小屏風長廊裏觀察這個地方。屋子裏彌漫著一種遙遠而低沉的號角聲、管樂器聲和號叫聲,他起初並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但這使他想起了在他獨自遊**的那個晚上恢複照明後聽到的某種神秘而堅韌的聲音。

他現在已經習慣了廣袤無垠的土地和眾多的人口,盡管如此,這種景象還是吸引了他很長一段時間。當他更近距離地觀看下麵的餐桌服務,同時就細節提出了問題並得到答案時,他才意識到這幾千人盛宴的全部意義。

他常常驚奇地發現,有些人想弄清楚一些事,本來那些事情一看就能明白,他們卻從來都不明白,就這樣,一些瑣碎的細節突然形成了一個謎,指出了他顯然忽略了的東西。例如,在這件事上,他並沒有想到,城市的這種連續性,天氣的這種排他性,以及寬敞的廳堂和道路,都表示家庭的消失;典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家”,包括廚房、碗碟間、客廳和臥室的小磚房,除了使鄉村多樣化的廢墟外,已經像茅屋一樣毫無疑問地消失了。但現在他看到的是從一開始就非常明顯的事實,倫敦雖然在人們眼中是一個居住的地方,卻不再是一個把人聚合在一起的房子,隻是像一個驚人的住宿酒店,裏麵有各種等級的房間,成千上萬的食堂、教堂、劇院、市場和集會場所、綜合企業,而他是這一切的所有者。人們有睡覺的房間,可能還配有前廳,這些房間總是很幹淨,既舒適,又能保持隱私。他們的生活就像很多人住在新建成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大酒店裏一樣,吃飯、讀書、思考、玩樂、交談,這些都在公共度假所裏完成,他們去城市的工業區裏工作,或是在貿易區的辦公室裏做生意。

他立刻意識到,這種情況必然是從維多利亞時代的城市發展而來的。現代城市的根本原因一直是合作經濟。在他那個時代,單獨的家庭很難合並在一起,是因為人類的文明仍然不完美,野蠻、驕傲、愛激動、有偏見、嫉妒、對抗,以及中下階層的暴力,都需要家庭保持分離。但是,人很快就被馴服了。在他短暫的三十年的生活中,他見證了用餐習慣的巨大轉變,開始,人們都習慣在家吃飯,後來去鐵路貨車咖啡屋,再然後是加氣麵包店。女性俱樂部興起,這之後,閱覽室、娛樂室和圖書館見證了社會信心的發展。這些可能到這時已經完全實現了。上鎖、安裝柵欄的住戶早就消失不見了。

他了解到,他下方這些人是中下階級,隻比藍衣勞動者略好一些,在維多利亞時期,他們習慣於保護隱私,在偶爾外出用餐的時候,通常會搞惡作劇或做出明顯的過激行為,以掩飾自己的尷尬。下麵這些人穿得很華麗,快樂、匆忙、沉默寡言,很有禮貌,彼此之間相處也很自在。

他注意到一件有意義的小事:在他看來,這張桌子一直很整潔,沒有混亂,沒有四處散落的麵包屑、潑灑的食物和調味品、打翻的飲料和散落的裝飾物,而在維多利亞時代,如果飯桌上又髒又亂,可能表示吃飯的人之間鬧得很不愉快。這張餐桌很不一樣。沒有裝飾品、沒有鮮花,也沒有桌布,據他了解,桌布是用一種質地和外觀都像錦緞的固體材料做的。他看出這錦緞的布料上有設計精美的商業廣告圖案。

在每個用餐者麵前的一個小角落裏,都擺放著一件由瓷器和金屬製成的複雜裝置。有一個白瓷盤,用餐者用水龍頭把熱和冷的揮發性**都衝洗幹淨。用餐者還根據需要清洗他那精致的白色金屬刀叉和勺子。

湯和常見的化學酒都是由類似的水龍頭送出的,餐桌上有銀軌道,菜品放在擺放得很有品位的盤子裏,在桌子上移動。用餐者想吃什麽,就讓軌道停下取餐。菜品從桌子一頭的一扇小門出現,又消失在另一頭。他發現,在這些人中間,民主情緒已經衰退,湧動著卑賤靈魂的醜陋驕傲,致使他們互相不願意等待。他全神貫注於這些細節,就在他要離開這個地方的時候,他注意到一個巨大的廣告實景模型,它莊嚴地沿著上麵的牆移動著,展示著最引人注目的商品。

過了這個地方,他們來到一個擁擠的大廳,他終於發現他搞不清來源的噪聲是從哪裏傳來的。他們在一個收費的十字轉門前停了下來。

格拉哈姆的注意力立刻被一聲響亮的大聲嗬斥吸引住了,接著他聽到了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主君睡得很安穩。”那個聲音喊道,“他身體很好。他將把他的餘生獻給航空事業。他說女人比以前更漂亮了。嗚嗚!哇!我們奇妙的文明使他大吃一驚。大吃一驚呢。嗚嗚。他非常信任奧斯特羅大人,給了奧斯特羅大人絕對的信任。奧斯特羅將擔任他的首席部長,有權撤換或恢複公職人員的職務,所有的任免權都將掌握在他的手中。所有的任免權都在奧斯特羅大人手中!委員們已被送回委員會大廈樓上他們自己建造的監獄裏。”

格拉哈姆聽到這些,便停了下來,抬頭一看,發現叫喊聲是從一個喇叭裏傳出來的。這是一台通用智能機。有一段時間,它似乎在喘氣,可以聽見它那圓筒形的身體發出有規律的隆隆聲。它發出“嗚嗚,嗚嗚”的聲音,然後又叫喊起來。

“巴黎現在太平了。一切抵抗都結束了。嗚嗚!黑人警察控製了這個城市各個重要的地方。他們英勇作戰,唱著詩人吉卜林寫的歌頌祖先的歌曲。他們倒是失控過一兩次,拷打、肢解傷者,俘虜叛亂分子。講道德……那就別反抗啊。哈哈!嗚嗚,嗚嗚!他們是活人。勇敢的活人。把這個城市的混亂當成是教訓吧。是的!教訓!肮髒的地球!嗚嗚!”

聲音停止了。人群中傳來一陣不讚成的嘈雜聲。“該死的黑鬼。”他們附近有個人大聲嗬斥道,“弟兄們,主君就會這麽幹嗎?這都是主君的所作所為?”

“黑人警察!”格拉哈姆說,“怎麽回事?你們不是說……”

淺野碰了碰他的胳膊,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接著,另一個機械裝置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尖聲說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巴黎憤怒了。哈哈哈!巴黎人被黑人警察激怒了,現在都要去搞暗殺了。可怕的報複。野蠻時代又來了。血!血!哈哈!”更近的那台說話機發出驚人的“嗚嗚,嗚嗚”聲,淹沒了這句話的末尾,接著用一種比以前更平和的語調,對恐怖的混亂進行了新穎的評論。“必須維護法律和秩序。”更近的那台說話機道。

“但是……”格拉哈姆道。

“不要在這裏提問,否則你會卷入一場爭論。”淺野道。

“那我們走吧。”格拉哈姆說,“我想多了解一些。”

當他和他的同伴擠過在這些聲音下麵的興奮的人群,走向出口時,格拉哈姆更清楚地想象出這個房間的比例和特征。總之,無論大小,在那個巨大的空間裏,肯定有近千個這樣的機器大喊大叫,每台機器前麵都聚集著一群激動的人在聽,其中大部分都是穿著藍色帆布衣服的男人。機器大小不一,有小八卦機從奇怪的角落裏發出機械的嘲諷,還有高達五十英尺的巨型說話機,在格拉哈姆的頭頂上方頭一次發出噓聲。

這個地方異常擁擠,因為公眾對巴黎的事態發展有著強烈的興趣。顯然,這場鬥爭比奧斯特羅所表現的要野蠻得多。所有的機器都在談論這個話題,人們不斷重複著諸如“警察亂用私刑”“女人被活活燒死”“福吉·布吉”之類的話,讓這個巨大蜂箱嗡嗡作響。“可是主君會允許這種事嗎?”他旁邊的一個人問,“主君已經開始統治了嗎?”

主君已經開始統治了嗎?他離開那地方以後,說話機的叫喊聲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仍在他的耳邊回響:“嗚嗚,嗚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主君已經開始統治了嗎?”

他們一走到外麵的公路上,他就開始仔細地向淺野詢問巴黎鬥爭的性質:“解除武裝!他們遇到了什麽麻煩?這到底是怎麽了?”

淺野似乎隻是急著向他保證“一切都好”。

“可是這些暴行!”

“要吃煎蛋卷就得打破雞蛋。”淺野說,“那些隻是粗人。隻代表城市的一部分。其餘地方都很好。巴黎的工人是世界上最野蠻的,而我們雇用的那些工人除外。”

“什麽!倫敦人?”

“不,是日本人。必須讓他們守規矩。”

“可是他們活活把女人燒死了!”

“都要怪公社!”淺野說,“他們會搶走你的財產。他們將廢除財產,把世界交給暴民去統治。你是主君,世界是你的。但這裏不會有公社。這裏不需要黑人警察。”

“一切都考慮到了。黑人都是從他們那裏來的,那些黑人說法語,屬於數個塞內加爾兵團,來自尼日爾和廷巴克圖。”

“兵團?”格拉哈姆說,“我以為隻有一個……”

“不。”淺野道,瞥了他一眼,“不止一個。”

格拉哈姆感到很無助。

“真想不到。”他開始說,又突然停了口。他突然離題,打聽起了說話機。在大多數情況下,在場的人都穿得很破爛,而且,格拉哈姆了解到,有錢的階層居住在城市裏較為舒適的私人公寓中,那裏都裝有說話機,隻要拉動一根杠杆,機器就會說話。在公寓的房客,他們可以把說話機和自己喜歡的任何大新聞集團的電纜連接起來。他知道這件事後不久,便問他的公寓裏為什麽沒有說話機。淺野盯著他看。“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說,“一定是奧斯特羅把它們搬走了。”

格拉哈姆盯著。“為什麽?”他喊道。

“也許他認為你會生氣。”淺野道。

“我一回去,就要看到說話機。”過了一會兒格拉哈姆說。

他發現自己很難理解這個新聞室和飯廳並不是主要的中心場所,這樣的場所幾乎在全城到處都有。但是,在這次夜間的探險中,他去了新的區域,聽到了奧斯特羅大人的機器發出的那種奇特的叫聲:“嗚嗚,嗚嗚!”還聽到了那台說話機的對手尖聲尖氣說“哈哈哈,哈哈哈”。

這會兒,他走進一家育嬰室,城市裏到處都是育嬰室。先乘電梯,再穿過一座橫跨餐廳的玻璃橋,最後走過略微向上傾斜的公路。要進入這個地方的第一部分,必須在淺野的指示下,簽字表示自己有償債能力。一個穿著金扣紫袍的人立即來接待他們,而金扣正是行醫人的徽章。他從這個人的態度上看出,自己的身份已經公開,於是毫無保留地詢問這個地方為什麽有這麽奇怪的布局。

過道裏鋪著墊子,走在上麵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仿佛就是為了消除腳步聲,而兩邊都是窄窄的小門,這裏的大小和布局都讓人聯想起維多利亞時代的監獄。但是,每扇門的上部都是由一種綠色透明物質製成的,當他醒來的時候,就是被這些東西圍起來的。在每扇門裏麵,都有一個小嬰兒躺在一個鋪著棉絮的小**。精心設計的儀器控製著室內空氣,隻要稍稍偏離最適宜的溫度和濕度,中央辦公室就會響起警鈴聲。這樣的托兒所係統幾乎完全消除了舊世界的護理風險。接待員讓格拉哈姆注意奶媽。奶媽其實是機器人,但它們的手臂、肩膀和胸部都異常逼真,關節和肌膚紋理也栩栩如生,但皮膚下麵隻是黃銅三腳架,臉上隻是一個扁平的圓盤,印著媽媽們可能感興趣的廣告。

那天晚上格拉哈姆遇到的所有奇怪的事情中,沒有一件比這個地方更使他的思維習慣感到不安了。看到這些粉紅色的小嬰孩,他們晃動著虛弱的四肢,沒有擁抱,沒有愛撫,就這樣孤零零地留在那裏,他感到十分厭惡。接待他們的那個醫生則有不同的意見。他的統計數據毫無疑問地表明,在維多利亞時代,生命中最危險的階段就是在母親的懷抱裏,因此導致的人類死亡率是有史以來最可怕的。另一方麵,這家育嬰公司,即國際育嬰聯合企業,照顧過的數百萬名嬰兒中,嬰兒死亡事件還不到百分之一點五。但哪怕有這些數字做支持,格拉哈姆仍然抱有很大的偏見。

不久,在一條過道上,他們遇到一對年輕夫婦,他們穿著常見藍色的帆布衣服,透過透明的玻璃窺視著,歇斯底裏地嘲笑著他們第一個孩子的光頭。格拉哈姆的表情一定流露出他在打量他們,因為他們不再笑,顯得很窘迫。但是這個小插曲使他突然意識到他的思維習慣和新時代的方式之間的鴻溝。他繼續向爬行室和幼兒園走去,心裏既困惑又苦惱。他發現長長的遊戲室裏竟然沒人!現代的孩子們至少晚上還在睡覺。在他們走過這些地方的時候,小個子侍從官指出了這些玩具都有什麽作用,還說它們都是由能力卓絕又多愁善感的弗羅貝爾設計的。這裏有護士,但大部分工作都是由會唱歌、跳舞和哄抱孩子的機器完成的。

格拉哈姆在許多問題上仍不清楚。“可是,孤兒也太多了吧。”他困惑地說,又回到了最初的誤解,然後,他想到那些孩子並不是孤兒。

他們一離開育嬰室,他就開始說起那些嬰兒在嬰兒箱裏時給他帶來的恐懼。“現在都沒有母親這個概念了嗎?”他說,“這是一句空話嗎?這當然是一種本能。這也太不自然了……簡直令人討厭。”

“我們要沿著這裏去舞廳。”淺野回答說,“那裏肯定很擁擠。盡管政治動**不安,舞廳裏還是會人滿為患。婦女們對政治不太感興趣,隻有為數不多的女人關心政治。你會看到母親們,倫敦大多數年輕女性都生過孩子。對那個階層而言,有孩子被認為是一件值得稱讚的事,這是活潑有生氣的證明。很少有中產階級擁有一個以上的孩子。而在勞務公司就不一樣了。至於母親!她們仍然為孩子們感到無比自豪。她們經常來這裏看自己的孩子。”

“那你的意思是,世界上的人口……”

“減少了?是的。但勞務公司旗下的員工除外。他們太魯莽了……”

音樂突然響起,空氣似乎也在跳舞,他們沿著一條迂回的路走了下去,一群快樂的人聚集在一起,歡快的哭喊聲和笑聲此起彼伏。他看到人們留著卷發、戴著花環,彌漫著一股得意揚揚和快樂的氣氛。

“世界已經改變了,你會看到的。”淺野微微地笑著說,“一會兒你就會看到新時代的母親。這邊走。我們很快就會在那兒再見到她們的。”

他們乘快速電梯上升到一定的高度,然後轉乘一架速度較慢的電梯。當他們繼續往前走的時候,音樂聲漸漸變大,直到音樂變得很近,聽來十分美妙動聽,而且,他們能看到無數雙腳跳著複雜的舞步。他們在一個旋轉門那兒付了錢,便來到那寬闊的長廊上,俯瞰跳舞的地方,一覽那聲光的迷人之處。

“你看到的那些小孩子的父母,都在這裏。”淺野說。

跳舞大廳沒有神像廳裝飾得那麽華麗,但就其規模而言,它是格拉哈姆見過的最大的地方。支撐著長廊的美麗白皙的四肢再次使他想起了修複了的宏偉的雕塑;他們扭動著,很吸引人,臉上露出了笑容。充滿整個地方的音樂不知是從哪裏傳出來的,整個寬敞明亮的地板上擠滿了一對對跳舞的人。“看看她們。”小個子侍從官說,“看看她們表現出了多少母性。”

他們所站的走廊沿一個大屏風的上邊緣延伸,這個大屏風連接著外麵的一個大廳和舞廳,大廳內有寬闊的拱門,從拱門可以看到忙碌的城市道路。在外麵的大廳裏,有一大群衣著不那麽光鮮的人,人數幾乎和裏麵跳舞的人一樣多,其中絕大多數人都穿著勞務公司的藍色製服,格拉哈姆現在對這種衣服已經非常熟悉了。他們太窮了,過不了十字轉門去參加節日,卻無法避開那誘人的聲音。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騰出空地,一邊跳舞,一邊揮舞著他們的破衣服。有些人一邊跳舞一邊大喊大叫,格拉哈姆聽不懂其中的笑話和奇怪的典故。有一次,有人用口哨吹起了革命歌曲的副歌,但似乎這首歌的開頭很快就被壓製住了。角落裏很暗,格拉哈姆看不見。他又轉向大廳。在女像柱的上方是大理石半身像,這些人在那個時代被尊為偉大的道德解放者和先驅者;盡管格拉哈姆認出了格蘭特·艾倫、勒·加裏安、尼采、雪萊和古德溫,但大多數名字對格拉哈姆來說是陌生的。巨大的黑色裝飾和動人的情感加強了巨大銘文的效果,而舞池的上端都是銘文,表示“蘇醒日節”正在進行中。

“除了那些拒絕回去的勞動者,還有成千上萬的人因此而休假或不工作。”淺野說,“這些人總想著過假期。”

格拉哈姆走到護牆前,俯身站著,低頭看著跳舞的人們。除了兩三對在遠處竊竊私語的情侶,他和他的向導獨享這條走廊。他聞到一股溫暖的氣息,充滿了活力。下麵的男男女女都穿著輕便的衣服,**著手臂,脖子**在外,這座城市通常都是這麽溫暖。男人們的頭發常常是一團柔弱的卷發,下巴總是刮得光光的,許多人的臉頰都漲得通紅。許多女人都很漂亮,而且都穿得很妖豔。當他們從下麵輕快地移動過去,他看到一張張欣喜若狂的臉,因為快活而半閉著眼睛。

“這些都是什麽人?”他突然問道。

“工人,而且是很富裕的工人。也就是所謂的中產階級。做小買賣的獨立商人早已消失,但仍有上百種商店老板、經理和工程師。當然今晚是假日,城裏所有的舞廳都會很擁擠,所有做禮拜的地方也會很擁擠。”

“那這些女人呢?”

“也一樣。現在女性有上千種工作可做。你們那個時代隻是女性獨立工作的開端。現在大多數婦女都獨立了。她們中的大多數人都結了婚,有很多方法可以簽訂合同,如此一來,她們就有了更多的錢,可以去享受生活。”

“我明白了。”格拉哈姆看著那一張張漲紅的臉,看著那一晃一晃的動作,心裏還在想著嬰孩那粉紅色無助的四肢。“這些女人都是母親。”

“大多數都是。”

“這些事情我看得越多,就越覺得你們的問題複雜。例如,眼前的情況對我而言是個意外。從巴黎傳來的消息也叫我吃驚。”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話了:

“這些女人都是母親。我想,不久我就會采取現代人看待事物的方式。我有個習慣,那就是老想著自己,想必這些習慣是建立在需求之上的,而這些需求已經過去了。當然,在我們那個時代,婦女不僅應該生兒育女,而且應該愛護孩子們,獻身於孩子們,教育他們,母親要對孩子進行道德和精神教育。也有女人不生孩子。我承認,有相當一部分人就不生孩子。如今她們就像蝴蝶,不需要照顧孩子。我明白了!母親隻是一種理想典範:具有嚴肅耐心和沉默安靜的特點,她們是家庭主婦、母親,是男人的創造者,愛她們是一種崇拜……”

他停了下來,重複道:“一種崇拜。”

“理想隨著需要的改變而改變。”小個子侍從官說。

格拉哈姆突然從沉思中醒來,淺野又重複了一遍他的話。格拉哈姆的心思又回到手邊的事情上。

“我當然認為這是完全合理的。克製、清醒、成熟的思想、無私的行為,是野蠻狀態和危險生活的必需品。不屈不撓是人類對征服不了的大自然的讚頌。但是人類已經征服了自然,政治事務把控在使用黑人警察的大人物手裏,生活是快樂的。”

他又看了看那些跳舞的人。“快樂。”他說。

“有時他們也會累。”小個子侍從官沉思著說。

“他們看起來都很年輕。在下麵,我應該是最年長的人。在我自己的時代,我應該已經到中年了。”

“他們很年輕。這個階層很少有上了年紀的人還在工作城市裏居住。”

“為什麽?”

“老年人的生活不像以前那麽愉快了,除非他們有錢雇情人和幫手。我們有一個機構叫安樂死。”

“安樂死?!”格拉哈姆說,“讓人輕輕鬆鬆死去嗎?”

“讓人輕輕鬆鬆死去。這是最後的樂趣。安樂死公司做得很好。人們會支付一大筆費用,畢竟安樂死可是很貴的,然後就去逍遙城快活,回來時一貧如洗,而且疲憊不堪。”

“我還有很多東西需要理解。”格拉哈姆停了一下說,“但我明白這一切的邏輯。我們憤怒的美德和刻薄的約束是危險和不安全的後果。禁欲主義者、清教徒,甚至在我那個時代,都是正在消失的類型。從前,人保護自己免受痛苦,現在人渴望快樂。這就是區別所在。到目前為止,文明為富人把痛苦和危險驅趕得遠遠的。現在隻有富有的人才重要。我已經睡了兩百年了。”

他們在欄杆上斜靠了一會兒,注視著人們跳著複雜的舞步。這樣的情景真的很美。

“老天!”格拉哈姆突然說,“我寧願做一個凍僵在雪地裏的受傷哨兵,也不願做一個化得花裏胡哨的傻瓜!”

“在雪地裏,人們可能會有不同的想法。”淺野說。

“我還處在未開化的階段。”格拉哈姆說,他沒有聽淺野的話,“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很原始,我就像是來自舊石器時代。他們的憤怒、恐懼和怨恨都被封閉起來了,一生的習慣使他們快樂、輕鬆和愉快。你必須忍受我這個來自19世紀的人的震驚和厭惡。你說這些人是熟練工人。當他們跳舞的時候,別的人則在戰鬥,為了保衛這個世界,人們在巴黎垂死鬥爭,好讓他們跳舞。”

淺野微微笑了。“就這一點而言,倫敦人正在走向死亡。”他說。

接下來是片刻的沉默。

“他們睡在哪兒?”格拉哈姆問道。

“上麵和下麵都有一些錯綜複雜的街區。”

“他們在哪兒工作?這裏是他們的家庭生活。”

“今天晚上沒什麽人幹活兒。一半的工人要麽在罷工,要麽就是在備戰。這些人中有一半在度假。但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去工作場所看看。”

格拉哈姆看了一會兒跳舞的人,然後突然轉過身去。“我想看看工人們。這些我已經看夠了。”他說。

淺野領路沿長廊穿過舞廳。不久,他們來到了一條橫向通道,這裏的空氣更新鮮,也比較冷。

他們走過時淺野瞥了一眼這段長廊,然後停了下來,又走回去,微笑著轉向格拉哈姆。“陛下,至少這裏對你來說是熟悉的。”他說,“可是……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走吧!”

他領著格拉哈姆沿一條封閉的通道往前走,這條通道不久就變冷了。他們腳下的顫動表明這是一座橋。他們走進一個圓形的走廊,走廊上有玻璃罩子,隔絕外麵的風吹雨打,他們就這樣來到了一個圓形的房間,格拉哈姆覺得這裏很熟悉,卻想不起自己什麽時候來過這裏。這裏有一個梯子,這還是他蘇醒過來後第一次見到梯子,然後,他們順著梯子爬到一個又高又黑又冷的地方,那裏有一個幾乎垂直的梯子。他們爬了上去,格拉哈姆仍然困惑不解。

但到了頂部,他就明白了,認出了他所抓著的那些金屬欄杆。他身處聖保羅教堂的圓頂之中。圓頂隻比城市的輪廓高了一點點,籠罩在寂靜的暮色中,在遠處的幾盞燈光下,散發著油膩的光亮,與環繞四周的黑暗融為了一體。

他隔著欄杆望著清風拂麵的北方天空,看見滿天星宿都沒有改變。五車二星座掛在西邊,織女星正在升起,大熊星座的七顆閃閃發光的星星在頭頂上莊嚴地環繞著北極星。

他看見這些星星在一片晴朗的天空裏。在東方和南方,巨大的圓形風輪遮蔽了天空,因此,委員會大廈周圍的耀眼光芒被掩蓋了。獵戶座在西南方,透過鐵製的窗飾看去,像一個蒼白的幽靈,在耀眼的光芒中交錯著。從飛行平台上傳來的呼嘯聲和警報聲告訴全世界,一架飛機已經準備好起飛。他站了一會兒,凝視著耀眼的平台。然後他的目光又回到北方的星座上。

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站在聖保羅大教堂的圓頂上,再一次仰望這些熟悉寂靜的星星,實在是太奇怪了!”他終於說,陰影籠罩著他的微笑。

從那裏,淺野帶格拉哈姆沿迂回曲折的道路來到了賭場和商業區。人們在這裏發大財,也在這裏變成窮光蛋。在他的印象中,那是一排幾乎沒有盡頭的高大的大廳,周圍是一層又一層的長廊,裏麵有成千上萬的辦公室,有許多複雜的橋梁、人行道、空中機動軌道、吊索和纜繩。這裏洋溢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活力,不受掌控,匆匆忙忙。到處都是紮眼的廣告。耀眼的燈光和強烈的色彩使他感覺腦袋發漲。空氣中充斥著說話機發出的刺耳的尖叫和愚蠢的俚語。“睜大你的眼睛。”“哎呀,發財了。”“大嘴巴來啦,看呀!”

在他看來,這個地方擠滿了人,有的極度激動,還有的狡猾得出奇。但他知道,這個地方相對來說人比較少,過去幾天的政治大動**把交易減少到了前所未有的最低限度。在一個巨大的地方,擺著一排排長長的輪盤賭桌,每張桌邊都坐著一群興奮而又不體麵的人;在另一個地方,一群麵容蒼白、大喊大叫的婦女和紅脖子、皮包骨頭的男人在買賣一家完全虛構的企業的股票。這家企業每五分鍾支付一成的股息,並通過搖彩輪取消一定比例的股票。

這些商業活動中充斥的能量隨時會轉變成暴力。格拉哈姆走近一群密集的人群,發現中心站著兩名知名商人,他們正激烈地爭論著一些微妙的商業禮儀問題。生活中到底還有一些東西需要去爭取的。更令他震驚的是,他看到一份措辭激烈的聲明,上麵用鮮紅的字寫著:“我們為普羅普雷斯特擔保。我們為普羅普雷斯特擔保。”

“誰是普羅普雷斯特?”他問道。

“可是他們為我擔保什麽呢?”他問道,“他們有什麽可以為我擔保的?”

“你沒有保險嗎?”

格拉哈姆想了想:“保險?”

“是的,保險。我記得那是一個古老的詞。他們在擔保你的生命。成千上萬的人在製定政策,為了你,人們投入了很多很多的錢。此外,還有人在購買年金。他們對所有傑出的人都是如此。看那裏!”

一群人蜂擁而出,咆哮著,格拉哈姆看到一個巨大的黑色屏幕突然亮起了耀眼的紫色字母照。“普羅普雷斯特保險,收益高。”看了這話,人們開始喝倒彩。幾個氣喘籲籲、眼睛睜得大大的男人從他們身邊跑過,勾著的手指胡亂擺動。一個小門口發生了嚴重的踩踏事件。

淺野粗略地計算了一下:“他們每年付給你百分之十七的年金。如果他們現在能見到你,陛下,他們就不會付那麽多的利息了。但他們不知道你在這裏。你自己的養老金過去是一項非常安全的投資,但現在就跟賭博差不多。這可能是一個絕望的出價。我懷疑人們能否拿回投資。”

一群想要投資年金的人聚在他們周圍,以至於有一段時間他們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格拉哈姆注意到,在他看來,投機商中女性的比例很高,這再次提醒他,女性在經濟上是獨立的。她們能在人群中很好地照顧自己,靈巧地用肘部推擠,這是他付出了代價才了解到的。一個一頭卷發的女人有一會兒被擠得動彈不得,好幾次牢牢地注視著他,好像認出了他,然後慢慢向他移動過來,有意無意地用手臂蹭他的手,他從她的眼中看到了十分明顯的愛慕之情。然後,一個身材瘦長、留著灰白胡須的男人,懷著高尚的自助熱情,汗流成河,除了那耀眼的誘餌,對世間的一切都視而不見。

“我想離開這裏。”格拉哈姆對淺野道,“我要看的不是這些。帶我去看看工人們。我想看到穿藍衣服的人。這些寄生蟲一樣的瘋子……”

他發現自己被夾在一群掙紮的人群中,這句充滿希望的句子沒有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