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騷亂

格拉哈姆隻記得在昏倒前聽到了一陣吵鬧的鈴聲。後來他才知道,他昏迷了大半個小時,在生與死之間徘徊。他恢複知覺後,發現自己又回到半透明的**,心裏和喉嚨裏都湧動著一股燥熱。他看到手臂上的黑色裝置已被取下,現在打著繃帶。白色的框架還在他的周圍,但是,框架上的綠色透明物質都不見了。一個穿著深紫色長袍的男人正認真地注視著格拉哈姆的臉,他是站在陽台上的三個人中的一個。

遠處傳來一陣嘈雜的鈴聲和混亂的聲音,他感覺像是有許多人在一起大喊大叫。在**聲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掉了下去,一扇門突然關上了。

格拉哈姆動了動腦袋。“這是怎麽回事?”他慢慢地說,“我在哪兒?”

他看見了第一個發現他的紅頭發男人。有個聲音似乎在問他剛才說了些什麽,然後突然靜了下來。

紫袍男人用柔和的聲音回答了他,他說的是英語,不過稍微有一點外國口音,或者至少在沉睡者聽來是這樣的:“你很安全。你是從你睡著的地方被帶到這裏來的。很安全的。你在這裏睡了一段時間了,你一直在昏迷。”

他又說了些什麽,但格拉哈姆沒聽到,一個小藥瓶被遞到他麵前。格拉哈姆感到一陣清涼的噴霧,一陣芳香的霧氣在他的前額上飄過,他感覺清爽了一些。他滿意地閉上眼睛。

“好點了嗎?”紫袍男人問道,格拉哈姆睜開了眼睛。他大概三十歲,長得和顏悅色,留著亞麻色的尖胡子,紫色長袍的領口上有一顆金扣子。

“是的。”格拉哈姆說。

“你睡了有一段時間了。全身麻痹,昏迷不醒。你聽說過強直性昏厥嗎?你才剛醒過來,可能覺得奇怪,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一切都很好。”

格拉哈姆沒有回答,但這些話起了安慰作用。他看著麵前那三個人的臉。他們看著他,眼神非常怪異。他知道他應該在康沃爾,但他就是無法把眼前這些情況和康沃爾聯係起來。

他在博斯卡斯爾最後醒著的時候一直在想的一件事此時又出現了,那件事已經決定了,卻不知怎麽又被忽略了。他清了清嗓子。

“你們給我表弟打電報了嗎?”他問道,“他叫沃明,二十七歲,家住高等法院街。”

他們都聚精會神地聽著。但他不得不重複一遍。“他的口音真奇怪!”紅頭發男人小聲說。“你是說電報嗎,先生?”留著淡亞麻色胡子的年輕人說,顯然很困惑。

“他的意思是發電報。”第三個人自告奮勇地說,這個人二十來歲,麵相和善。亞麻色胡須的男人叫了一聲,表示他明白了。“我真愚蠢!放心吧,一切都會安排妥當的,先生。”他對格拉哈姆說,“恐怕給你表弟打電報很難。他現在不在倫敦。不過,先別費事安排了;你睡了很長時間,最重要的是要克服由此產生的問題,先生。”(格拉哈姆聽了半天才聽出這個人說的是“先生”這兩個字。)

“啊!”格拉哈姆說完便安靜了下來。

這一切都很令人費解,但這些穿著奇裝異服的人顯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然而他們很奇怪,這個房間也很奇怪。他似乎在一個新建立起來的地方。他突然起了疑心。這肯定不是什麽公共展覽大廳吧!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一定會把沃明臭罵一頓。但這裏倒是不像展廳。而且,如果這裏是公開展覽,他是絕對不會赤身**的。

然後,他突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在此之前,他沒有產生過任何懷疑,也沒有得到過任何提示,但他就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必定是昏迷了很久,而且,仿佛是掌握了讀心術一般,他明白了凝視著他的那幾個人為什麽會流露出敬畏的表情。他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心裏湧動著各種各樣的情緒。他們似乎能從他的眼神看懂他的想法。他噘著嘴想說話,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他剛一想明白眼前的情況,一種奇怪的衝動就湧上了他的心頭,讓他想要隱瞞自己的發現。他看著自己**的雙腳,默默地端詳著它們。他不想再說話。他抖得厲害。

他們給他喝了一些帶綠色熒光的粉紅色**,嚐起來有肉的味道,他的體力恢複了很多。

“喝了這個……我感覺好多了。”他聲音嘶啞地說。其他人又在竊竊私語,像是在充滿敬意地讚賞他。現在已經很清楚了。他又想說話,可依然說不出來。

他掐了掐喉嚨,又試了第三次。“多久?”他用平靜的聲音問道,“我睡了多久了?”

“好長一段時間了。”亞麻胡子男人說著,飛快地瞥了一眼其他人。

“多久?”

“很久。”

“是的……是的。”格拉哈姆突然暴躁起來,“可是我想知道……我睡了幾年?許多年?我忘了……一些事情。我很……困惑。可是你們……”他抽泣著說,“你們不要敷衍我。我到底睡了多久……?”

他停了下來,粗重地呼吸著。他用指關節揉了揉眼睛,坐著等待回答。

他們低聲商量著。

“五六年?”他有氣無力地問道,“更久?”

“比這久得多。”

“還要久?”

“還要久。”

他看著他們,好像小惡魔在猛拉他臉上的肌肉。他的臉上寫滿了疑惑。

“很多年。”紅胡子男人說。

格拉哈姆掙紮著坐了起來。他用瘦削的手擦去臉上濕冷的眼淚。“許多年!”他重複道。他緊緊地閉上眼睛,然後睜開,坐在那裏,看著眼前一件件陌生的物件。

“那是多少年?”他問道。

“你必須做好準備,不然準會大吃一驚。”

“嗯?”

“超過一羅[1]。”

他被這個奇怪的詞激怒了:“你說超過多少來著?”

兩個陌生人是同時說話的,所以他沒聽清數量詞。

“你說的是多長時間?”格拉哈姆問道,“多久?別擺出那副表情。告訴我。”

在那幾個人的低聲評論中,他聽到了“兩個多世紀”這幾個字。

“什麽?”他轉身對著一個年輕人喊道,他覺得那句話就是此人說的,“誰說……?什麽?幾個世紀!”

“是的。”紅胡子男人說,“兩百年。”

格拉哈姆重複了一遍這句話。他早已準備好要聽到一個很大的數字,然而,現在聽到竟然是兩個世紀,他崩潰了。

“兩百年。”他又說了一遍,腦子裏慢慢地浮現出一段巨大的時間差距。然後,他說:“但是……”

他們沒有說話。

“你……你說……?”

“二百年。兩個世紀。”紅胡子男人道。

一陣沉默壓下來。格拉哈姆看著他們的臉,發現他聽到的確實是真的。

“但這不可能。”他抱怨道,“我現在準是在做夢。我昏迷了,一個人不可能昏迷太久的。這不合情理呀,你們一定是在和我開玩笑!告訴我……就在幾天前,我還在康沃爾郡的海岸上散步……”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亞麻色胡子男人猶豫了一下:“我的曆史不是很好,先生。”他輕聲說,瞥了一眼其他人。

“曾經確實是那樣的,先生。”年輕人道,“博斯卡斯爾,位於古老的康沃爾公國的西南部鄉村,緊挨著牧場。那裏現在還有一所房子。我去過那兒。”

“博斯卡斯爾!”格拉哈姆把目光轉向年輕人,“就是那裏……博斯卡斯爾。小博斯卡斯爾。我在那裏的某個地方……睡著了。我記不清了。我記不清了。”

他皺著眉頭低聲說:“竟然過了二百多年了!”

他開始快速說起話來,臉上的肌肉抽搐著,但他的內心很冷靜:“但如果已經過了兩百年,我所認識的每一個人,每一個我在睡著前見過或交談過的人,一定都死了。”

他們沒有回答他。

“女王、皇室、閣僚,教堂和國家。高低貴賤,富人和窮人,一個接一個……”

“還有英格蘭嗎?”

“英格蘭是一個叫人安慰的地方!倫敦還存在嗎?”

“這裏是倫敦吧?你是托管人助理嗎?托管人助理。至於他們……他們也是托管人助理吧!”

他坐在那裏,憔悴地盯著另外幾個人:“但我為什麽在這裏?不!不要說話。安靜一會兒。讓我……”

他一聲不吭地坐著,揉了揉眼睛,睜開眼睛,發現有人又遞給他一小杯粉紅色的**。他把**喝掉,馬上就覺得精神了很多。他一喝下去,就開始自然而然地哭起來,而且感覺是那麽神清氣爽。

過了一會兒,他望著他們的臉,突然一邊流淚一邊大笑起來,那樣子有點可笑。“兩百年哪!”他說。他的表情扭曲,一副歇斯底裏的樣子,然後,他又捂住了臉。

過了一會兒,他平靜下來。他坐起身,雙手搭在膝蓋上,擺出的姿勢幾乎和伊斯比斯特當年在彭塔根懸崖上發現他時一模一樣。一個粗重且盛氣淩人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隨後腳步聲響起,聽聲音就知道來的人很有身份。“你們在幹什麽?為什麽沒有人通知我?你們能搞定?看我一會兒怎麽收拾你們。不能打擾這個人。門關了嗎?所有的門都是關閉的嗎?必須為他維持絕對安靜的環境。千萬別告訴他真相。有人告訴過他真相嗎?”

金胡子男人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話,格拉哈姆回過頭,隻見一個男人走了過來,這個人又矮又胖,沒有胡子,長著鷹鉤鼻,脖子很粗,還有個雙下巴。他的眉毛又粗又黑,微微傾斜,幾乎在鼻子上方連在了一起,他的眼睛是深灰色的,看起來凶神惡煞的。他對格拉哈姆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又把目光轉向那個留著亞麻色胡子的人。“怎麽這麽多人杵在這兒?”他極其惱怒地說,“你們都走吧。”

“走?”紅胡子男人說。

“當然,都給我馬上走。走的時候把門關上。”

另外兩個人聽到這話,極不情願地看了格拉哈姆一眼,但還是順從地轉過身,但沒有像格拉哈姆預期的那樣穿過拱門,而是徑直走向拱門對麵公寓的實牆。然後發生了一件怪事:一長條顯然很結實的牆啪的一聲卷了起來,那兩個人走過去,牆壁隨即落了下來。如此一來,房間裏隻剩下格拉哈姆、新來的人和穿紫色長袍、留著亞麻色胡須的男人。

有一段時間,矮胖男人根本沒有注意格拉哈姆,而是開始詢問顯然是他下屬的紫袍男人都對他們所照料的人進行了哪些治療。他發音清晰,但格拉哈姆隻能聽懂一部分他的話。對他來說,格拉哈姆的蘇醒不僅叫他驚奇,還是一件驚恐和煩惱的事。他顯然非常激動。

“千萬不要把事情告訴他,那樣他會糊塗的。”他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不能把他的思緒弄亂了。”

他的問題得到了回答,他很快轉過身來,注視著蘇醒過來的沉睡者,表情模糊不清。

“感覺奇怪嗎?”他問道。

“非常怪。”

“你覺得你所看到的這個世界非常陌生?”

“盡管這個世界看上去很陌生,我還是得生活在其中。”

“我想暫時是這樣的。”

“首先,難道我不應該穿上衣服嗎?”

“他們……”矮胖男人說著停了下來,亞麻色胡子男人看了他一眼,便走開了。“衣服很快就會送到。”矮胖男人說。

“我睡了兩百多年,是真的嗎?”格拉哈姆問道。

“他們已經告訴你了,是嗎?事實上,你睡了二百零三年。”

格拉哈姆揚起眉毛,緊緊抿著嘴,接受了這個無可爭辯的事實。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問了一個問題:“這附近有磨坊或發電機嗎?”不等回答他又道,“想必世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了。”他說。

“那是什麽聲音?”他突然問道。

“沒什麽。”矮胖男人不耐煩地說,“是人。以後你就明白了。正如你所說,世界改變了很多。”他簡短地說,眉頭緊鎖,環顧四周,像一個在緊急情況下做決定的人,“無論如何,我們得給你弄些衣服。你最好在這兒等著。沒有人會靠近你。你需要刮刮胡子了。”

格拉哈姆揉了揉下巴。

亞麻色胡子男人回來了,他走著走著突然轉身,聽了一會兒,對那個年紀較大的人揚起眉毛,然後匆匆穿過拱門向陽台走去。喧鬧聲越來越大,矮胖男人也轉身聽著。他突然低聲咒罵起來,然後把目光轉向格拉哈姆,表情十分不友好。那是一陣嘈雜的人聲,有起有落,像是有人在尖叫,有一陣像是有人一邊扭打一邊尖聲喊叫,然後又傳來幹枯樹枝的劈啪斷裂聲。格拉哈姆豎起耳朵,想從喧鬧聲中找出一些線索。

然後他發現有句話被重複了一遍又一遍。有那麽一會兒,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但那句話不會有錯:“我們要見沉睡者!我們要見沉睡者!”

矮胖男人突然向拱門衝去。

“胡鬧!”他叫道,“他們是怎麽知道的?他們是真的知道,還是隻是猜的?”

可能有人回答了他。

“我走不開。”矮胖男人說,“我得照顧他。但陽台上的叫喊聲太大了。”

有人回答了什麽,但格拉哈姆聽不清。

“就說他還沒有醒。隨便編個理由!這事就交給你了。”

他匆匆趕回格拉哈姆身邊。“你必須馬上穿上衣服。”他說,“你不能再待在這裏了,而且也不可能……”

他衝了出去,格拉哈姆在他身後大喊著問了幾個問題,卻沒有得到答案。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

“我不能告訴你發生了什麽事。太複雜了,解釋不清楚。你馬上就有衣服穿了。是的……馬上。然後我就可以帶你離開這裏。你很快就會明白我們遇到了什麽麻煩。”

“但這些聲音。他們在喊……”

“他們在喊沉睡者,對,就是你。他們有一些扭曲的想法。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

在遠處模糊的嘈雜聲中,可以聽到一聲清晰尖銳的鈴聲,然後,那個粗魯的胖子飛奔到房間角落裏的一堆儀器前。他聽了一會兒,盯著一個水晶球,然後點點頭,含含糊糊地說了什麽。他隨後走到那兩個人消失的牆邊。它像窗簾一樣又卷了起來,他站在那裏等著。

格拉哈姆抬起胳膊,驚訝地發現滋補劑效力不錯,他的體力恢複了很多。他把一條腿挪到床邊,然後又把另一條腿伸過去。他不再頭暈。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這麽快就康複了。他坐在那裏,摸著自己的四肢。

亞麻色胡子男人從拱門裏走了進來,這時,電梯轎廂滑到了矮胖男人麵前,一個留著灰白胡子的瘦削男人從轎廂裏走了出來。這個人穿著一件深綠色的緊身衣,抱著一卷東西。

“這是裁縫。”矮胖男人打了個手勢介紹道,“你穿那件黑衣服絕對不行。我不明白你是從哪裏弄來那衣服的。但是我會搞清楚的。我一定會搞清楚。你能盡快弄好嗎?”他對裁縫說。

綠衣男人鞠了一躬,走上前,在格拉哈姆身旁的**坐了下來。他舉止沉著,但眼睛裏充滿了好奇。“陛下,你會發現時尚變了。”他說著偷偷看了一眼矮胖男人。

他飛快地打開他那卷東西,一團鮮豔的織物在他的膝蓋上展開。“先生,您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以圓柱形為時尚。帽子都是半球形的,到處都是圓曲線。而現在……”他拿出一個大小和外觀都很像懷表的小裝置,轉動旋鈕,看著一個穿白色衣服的小人出現在表盤上,這個小人就像是電影放映機投射出來的一樣,一邊走一邊轉動著。裁縫拿起一塊藍白色緞子。“我打算先給你做一身這樣的衣服。”他說。

矮胖男人走過來,站在格拉哈姆的身旁。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他說。

“相信我吧。”裁縫說,“我的機器馬上就到。你覺得這個怎麽樣?”

“那是什麽?”來自19世紀的沉睡者問。

“在你那個時代,他們會給你看時裝圖樣。”裁縫說,“但這是我們的現代發明。看這裏。”小人的服裝一直在變化。“或者這個。”另一個穿著寬大長袍的小人哢嗒一聲走到表盤上。裁縫動作敏捷,一邊做著這些事情,一邊朝電梯瞥了兩眼。

電梯又隆隆作響,一個小夥子走了出來,他留著平頭,麵色蒼白,穿著粗糙的淡藍色帆布衣服,一看就是個中國人。他悄無聲息地推著一台帶有小腳輪的複雜機器。電影放映機一樣的小裝置停了下來,格拉哈姆被邀請站在機器前,裁縫低聲對平頭小夥子指示了幾句話,小夥子用喉音回答,格拉哈姆聽不懂他在說什麽。男孩隨後走到角落裏,像是在演一出深奧難懂的獨角戲,裁縫則抽出一些帶有凹槽的手臂狀的東西,這些東西的一端連接著小圓盤,裁縫把圓盤貼在格拉哈姆的身體上,兩邊肩胛骨、兩邊手肘、脖子上各有一個,到最後,他的身體和四肢上一共分布了四十個這樣的圓盤。與此同時,另一個人乘電梯走進屋內,來到格拉哈姆的身後。裁縫啟動了一個裝置,使機器裏的零件有節奏地動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拉動幾個杠杆,格拉哈姆身上的圓盤紛紛掉落。裁縫拿掉了格拉哈姆身上的黑鬥篷,亞麻色胡子男人遞給他一杯提神的**。格拉哈姆從玻璃的邊緣看到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矮胖男人一直在房間裏煩躁不安地踱來踱去,現在他轉過身來,穿過拱門,向陽台走去,從那裏依然可以聽到遠處的人群發出的嘈雜聲。平頭年輕人把一卷藍緞子遞給裁縫,兩人開始把它固定在機器上,看他們的樣子,很像是把一卷紙送進19世紀的印刷機。然後,他們把機器推到房間對麵一個很遠的角落,那裏有一根扭曲的纜繩優雅地盤在牆上。機器有腳輪,推起來非常省力,而且不會發出半點聲音。他們把機器和電纜連接在一起,隨即機器開始快節奏地運轉起來。

“那是幹什麽?”格拉哈姆問,用空杯子指著那些忙碌的人,試圖忽視新來的人審視的目光。“那是……某種力量……加在上麵了嗎?”

“是的。”亞麻色胡子男人說。

“那人是誰?”他指了指身後的拱門。

紫袍男人撫摸著自己的小胡子,猶豫了一下,低聲回答道:“他是霍華德,你的首席監護人。你看,陛下,這件事有點不太好解釋。委員會任命了一名監護人和幾名助手。這個大廳屬於公共財產,但還是有限製的。這樣人們才能滿足自己。我們第一次在門口設置了障礙。不過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還是讓他來解釋吧。”

“奇怪!”格拉哈姆說,“監護人?委員會?”然後他背對那個新來的人,低聲問道,“這個人為什麽盯著我看?他是個催眠師嗎?”

“催眠師?!他是一個毛發修剪師。”

“毛發修剪師?!”

“是的,而且他是最好的修剪師之一。他的年費是六打蘭斯。”

這話聽起來簡直是莫名其妙。格拉哈姆根本沒聽懂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不由得有些心神不定。“六打蘭斯?”他說。

“你難道沒有蘭斯嗎?想必是沒有的。你以前用英鎊吧?蘭斯是我們的貨幣單位。”

“可你說什麽來著……六打?”

“是的。六打,先生。當然,這世上的事,甚至是這些小事情,都變了。你們生活在十進製的年代,用的是阿拉伯數字,十是常用的,百和千都不常用。現在我們有了十一個數字。十和十一都可以用一個數字來表示,一打是十二,十二打就是一羅,也就是一百四十四,而十二羅就是一打千,一打千個一打千就是米裏亞德。很簡單吧?”

“我想是的。”格拉哈姆說,“可這個毛發修剪師……是怎麽回事?”

亞麻色胡子男人回頭看了一眼。

“你的衣服好了!”他說。格拉哈姆猛地轉過身來,看見裁縫站在他身旁微笑著,胳膊上搭著幾件新衣服。平頭年輕人用一根手指把那台複雜的機器推向他來時乘坐的電梯。格拉哈姆盯著那套完整的西裝:“你的意思是……”

“剛剛做好。”裁縫說。他把衣服扔在格拉哈姆腳邊,走到他躺過的床前,掀開半透明的床墊,把鏡子翻了起來。就在他這麽做的時候,一陣淒厲的鈴聲響起,矮胖男人走到角落。亞麻色胡子男人衝到他麵前,然後從拱門匆匆走了出去。

裁縫正在幫格拉哈姆穿上一套深紫色服裝,而這件衣服集合了長筒襪、背心和褲子,這時,矮胖男人從拐角處回來,迎接從陽台回來的亞麻色胡須男人。他們低聲快速地說著什麽,舉止明顯帶著焦慮。在那套紫色內衣外麵,格拉哈姆又穿了一件複雜而優雅的藍白衣服。格拉哈姆再次穿上了時髦的衣服,他看見自己麵色蠟黃,沒有刮胡子,毛發仍然蓬亂不堪,但至少不再赤身**了,而且,他渾身上下有種無法形容的優雅,他從來都沒有這樣有風度。

“我得刮刮胡子。”他對著鏡中的自己說。

“馬上。”霍華德說。

持續的凝視停止了。年輕人閉上眼睛又睜開,伸出一隻瘦削的手,朝格拉哈姆走去。然後他停下腳步,用手慢慢地做著手勢,環顧四周。

“有座位嗎?”霍華德不耐煩地說,過了一會兒,亞麻色胡子男人拿了一把椅子放在格拉哈姆身後。“請坐。”霍華德說。

格拉哈姆猶豫了一下,在那個眼神狂野的人的另一隻手裏,他看到一個鋼鐵物件在閃光。

“你不明白嗎,陛下?”亞麻色胡子男人急忙禮貌地大聲道,“他要給你理發。”

“啊!”格拉哈姆高興地喊道,“可是你叫他……”

“毛發修剪師!他是世界上最好的藝術家之一。”

格拉哈姆突然坐了下來。亞麻色胡子男人不見了。毛發修剪師優雅地走上前來,檢查了格拉哈姆的耳朵,打量了他一番,摸了摸他的後腦勺,要不是霍華德不耐煩了,他可能還會坐下來端詳他一會兒。他手腳麻利,靈巧地用工具刮了刮格拉哈姆的下巴,刮掉他的胡子,還剪短並整理了他的頭發。在這個過程中,他一句話也沒說,如同一個詩人得到靈感後在全神貫注地創作。他剛一完成,就有人遞給格拉哈姆一雙鞋。

突然,一個響亮的聲音響起,那聲音好像是從角落裏的一台機器裏發出來的:“馬上……馬上。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停止工作。停止工作。別再等了,來吧。”

叫喊聲似乎使霍華德大為不安。從他的手勢來看,格拉哈姆覺得似乎在兩個選擇之間猶豫不決。突然,他走向一個角落,那裏除了有一個裝置,還有一個小水晶球。就在他這樣做的時候,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拱門上持續不斷的低沉喊叫聲變得越來越大,那咆哮聲像是要橫掃一切,隨後又像是退潮一樣很快消失了。這個聲音似乎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牢牢地控製了格拉哈姆。他瞥了一眼那個矮胖男人,然後順從了內心的衝動。他兩步就走下台階,走進了過道,一下子就來到了那三個人剛才站著的陽台上。

[1]計數單位,一羅為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