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就這樣,我回來了。我在時間機器上一定昏迷了很長時間。日夜又開始交替了,太陽再次變成金黃色,天空恢複了蔚藍。我的呼吸更暢快了。起伏的地勢又一次出現。刻度盤上的指針在向後旋轉。最後,我又看到了模模糊糊的房屋影子,可見我回到了人類衰敗的時期。隨後這些景象也改變消失了,大地又是另外一番模樣。不久,隨著百萬日刻度歸零,我的速度也慢了下來。我開始看到我們這個時代熟悉的小建築,千日指針回到起點,日夜交替的節奏越來越慢。然後,實驗室的舊牆又出現在我的周圍。我輕輕地操作機器減速。

“我看到了一件很奇怪的小事。我想我已經告訴過你們,在我出發之際,我的速度還沒有變得很快,瓦切特夫人穿過房間,在我看來,她就像火箭一樣快。當我回來的時候,我又一次經曆了她穿過實驗室的那一刻。但現在,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與她以前的動作完全相反。樓下的門開了,她背朝前走過實驗室,消失在她先前進來的門後。就在那之前,我似乎看到了希爾萊,但他就像閃電一樣閃過。

“然後我停下機器,又看到了我熟悉的實驗室和裏麵的各種工具,一切都還是我離開時的樣子。我搖搖晃晃地下了時間機器,在長凳上坐了下來。我劇烈地顫抖了好幾分鍾。然後,我平靜了下來。我又回到了我從前的實驗室,這裏和以前一模一樣。我可能隻是在這裏睡了一覺,整件事隻是我的一個夢。

“可是,絕對不是這樣的!出發的時候,時間機器是在實驗室的東南角,它現在卻停在了西北角,靠在你們看到它所在的那麵牆邊。而這就是從我抵達的小草坪到白色獅身人麵像底座之間的距離,莫洛克人就是把我的機器搬到了那裏。

“有一段時間,我的大腦裏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我站起來,一瘸一拐地穿過走廊,我的腳跟還在痛,渾身都很髒。我看見門邊的桌上放著《蓓爾美街報》,日期是今天。我看了看表,發現快八點了。我聽到了你們的聲音和盤子的碰撞聲。我猶豫了,我不僅惡心,還很虛弱。然後,我聞到了肉的香氣,於是我打開門看到了你們。剩下的事你們都知道了。我洗了澡,吃了飯,現在給你們講這個故事。”

“我知道。”他停了一會兒說,“這一切對你們來說確實不可思議。對我來說,最不可思議的是,我今晚竟然在這個熟悉的房間裏,看著你們友好的麵孔,告訴你們這些奇怪的經曆。”

他看著醫生:“不。我不會指望你相信。就當我是在撒謊吧,或者當我是在說一個預言。就說那隻是我在實驗室裏的一個夢好了。你們也可以認為我一直在思索人類的命運,就編出了這麽一個故事。你們還可以把我說的真相當成藝術,這樣你們能更感興趣。就當個故事聽吧,你們有什麽看法?”

他拿起煙鬥,像往常一樣緊張地在爐柵欄杆上敲了敲。房間裏鴉雀無聲。然後,椅子開始吱吱作響,鞋子在地毯上蹭來蹭去。我把目光從時間旅行者的臉上移開,環視著他的聽眾。他們都在黑暗中抽著煙,香煙的火光在他們麵前閃亮。醫生似乎在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主人家。編輯正狠狠地盯著他那支雪茄的末端,這已經是他抽的第六支了。記者擺弄著他的手表。我記得其他人都一動不動。

編輯歎口氣,站了起來。“你不去寫小說,真是太遺憾了!”他把手放在時間旅行者的肩膀上說。

“你不相信?”

“這個嘛……”

“你的確不相信。”

時間旅行者轉向我們。“火柴在哪兒?”他說,他點著煙鬥,一邊抽一邊說話,“說實話……我自己都不相信。……可是……”

他默默地注視著小桌上的枯萎白花。然後,他把拿煙鬥的手翻過來,注視著他指關節上一些已經開始愈合的疤痕。

醫生站起來,走到燈前,檢查了那些花。“這些雌蕊群很奇怪。”他說。心理學家探身向前查看,還伸手拿了一朵。

“差一刻鍾一點了。”記者說,“我們該怎麽回去?”

“車站多的是出租車。”心理學家說。

“真是太奇怪了。”醫生道,“但我搞不懂這些花的自然順序。能送給我嗎?”

時間旅行者猶豫了。然後,他突然說:“當然不能。”

“你從哪兒弄來的?”醫生說。時間旅行者把手放在他的頭上。他說話的口氣就像一個人在試圖抓住一個他抓不住的念頭。“我穿越時間的時候,薇娜把它們放進了我的口袋。”他環視房間,“如果一切都是假的,我真要瘋啦!這個房間、你們,以及日常生活的氣氛,讓我的記憶變得模模糊糊。我有沒有製造過時間機器,或者說我有沒有製造過時間機器的模型?還是這一切僅僅是一場夢?人們常說生活如夢,有時是一場寶貴的夢,但我不能再忍受一個不適合我的夢了。太瘋狂了。怎麽會有這個夢?……我必須去看看那台機器,看看它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敏捷地拿起燈,穿過大門進入走廊。我們跟著他。在閃爍的燈光下,那台機器實實在在就在那裏,歪歪斜斜,樣子很醜,由黃銅、烏木、象牙和閃閃發光的半透明石英組成。我伸手摸了摸它的欄杆,感覺很結實,象牙上沾著棕色的汙點,機器下部有草和青苔,一根欄杆彎了。

時間旅行者把燈放在長凳上,撫摸著損壞的欄杆。“現在沒事了。”他說,“我給你們講的故事是真的。這裏太冷了,很抱歉帶你們過來。”

他拿起燈,我們默不作聲地回到了吸煙室。

他送我們到大廳,還幫編輯穿上大衣。醫生看了看他的臉,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提醒他不要過度勞累,他聽了,大笑起來。我記得他站在敞開的門口,大聲道晚安。

我和編輯共乘一輛出租馬車。他認為這個故事是“華而不實的謊言”。我卻無法得出結論。這個故事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可講述的人又是如此可信和清醒。我整夜躺在**,琢磨著這件事。我決定第二天再去見見時間旅行者。我得知他在實驗室,因為我在他家混熟了,便自行上樓找他。然而,實驗室裏空無一人。我盯著時間機器看了一會兒,摸了摸操縱杆。結果那一大堆東西馬上像被風吹動的樹枝一樣搖晃起來。見這機器如此不穩定,我大吃一驚,而且,說來也怪,我竟然想起了小時候大人不讓我**東西時的情形。我從走廊走回來,在吸煙室見到了時間旅行者。他是從房子裏出來的。他一隻胳膊下夾著一架小照相機,另一隻胳膊下夾著一個背包。他一看見我就笑起來,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我忙得要命。”他說,“有那東西在,我就別想閑著。”

“這難道不是一場騙局嗎?”我說,“你真的穿越了時間?”

“千真萬確。”他坦率地看著我的眼睛。他猶豫了。他的眼睛在房間裏轉來轉去。“我還需要忙半個小時。”他說,“我明白你的來意,你真是太好了。這裏有一些雜誌。我這次去時間旅行會帶回來標本,如果你能留下來吃午飯,我就證明給你看。我現在要去忙了,可以嗎?”

我同意了,當時我還不大明白他的話的全部含義,他點了點頭,沿走廊走了。我聽見實驗室的門砰一聲關上,我坐在椅子上,拿起一張日報。午飯前他打算做什麽?我看到一則廣告,突然想起我答應兩點鍾去見出版商理查森。我看了看我的表,發現要遲到了。於是,我趕緊穿過走廊,去告訴時間旅行者我得先走一步。

就在我抓住門把手的時候,我聽到了一聲驚叫,奇怪的是,這個叫聲突然戛然而止,緊跟著傳來了砰砰的聲音。我打開門,一陣風迎麵撲來,從裏麵傳來碎玻璃掉在地上的聲音。時間旅行者不在屋內。我仿佛看見一個幽靈似的模糊人影,那個人就坐在一團黑色和黃銅色的旋渦中,人影是透明的,我甚至能看到它後麵長凳上的一張張圖紙;但我才揉了揉眼,那個人影就消失了。時間機器不見了。實驗室的另一端空無一物,隻有塵土在緩慢落下。一扇天窗被風吹開了。

我詫異到了極點。我知道發生了一件怪事,一時還分不清那件怪事是什麽。我站在那兒盯著眼前的一切,通向花園的門開了,男仆人走了進來。

我們麵麵相覷。然後,各種念頭一股腦兒湧進了我的腦海。“你家主人到那邊去了嗎?”我說。

“沒有,先生。沒人從門裏出來。我還以為他在實驗室。”

聽了這話,我恍然大悟。我也不顧上理查森會不會失望,堅持留了下來,等待時間旅行者歸來,等待著第二個也許更奇怪的故事,以及他會帶回來的標本和照片。但我現在開始擔心,我可能要等上一輩子。時間旅行者已經失蹤三年了。大家都知道,他到現在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