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令人頭暈目眩的橋

這充滿敵意的時刻很快就結束了。想必我們和月球人都在飛快地開動腦筋。我印象最清楚的是,沒有地方可以讓我背靠在上麵,我們一定會被包圍絞殺。我們簡直愚蠢至極,才會跑到月球上來,我深深地責怪自己。我為什麽要參與這次瘋狂探險,來到一個沒有人類的世界?

卡沃爾走到我身邊,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他臉色蒼白,表情驚恐,在藍光下顯得十分難看。

“我們什麽也做不了。”他說,“我們錯了。他們不理解我們的意思。我們必須走……按照他們的意思走。”

我低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些過來幫助同伴的月球人:“如果我的手沒有被綁住……”

“沒用的。”他氣喘籲籲地說。

“不。”

“走吧。”

他轉過身,率先走向月球人所指的方向。

我跟了上去,盡量裝出服帖的樣子,同時摸著我手腕上的鎖鏈。憤怒的火焰在我心裏燃燒著。我沒有再注意洞窟,雖然過了好長時間我們才走到洞窟的盡頭;又或者,即便我注意到了什麽,也是轉眼就忘了。想必我的心思都集中在鎖鏈和月球人身上了,尤其是那些戴著頭盔、拿著刺棒的月球人。起初,他們就在我們旁邊前進,彼此之間隔著一段距離,但不久後另外三個月球人超過了他們,他們往我們這邊靠攏,最後我們之間僅相隔一臂的距離。見他們靠近,我不由得皺起眉頭,活像是一匹挨了鞭子的馬。這三個更矮更胖的月球人一開始在我們的右側走,但很快就走到了我們麵前。

我們這些人的模樣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中:卡沃爾垂頭走在我前麵,我隻能看到他的背,他的肩膀沮喪地耷拉著;向導樣貌奇怪,晃晃悠悠地走在他身邊;拿著刺棒的月球人走在兩側,十分警惕,還張著嘴巴,所有的一切都籠罩在藍光下。除了個人身上的細節,我還記得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走著走著,洞窟的地麵上出現了一道陰溝,在我們所走的岩石小徑旁邊延伸開來。溝裏滿是從大機器裏流出來的那種藍色發光物質。我走到溝邊,確認那種物質沒有半點熱度。它的確發出明亮的光芒,然而比起洞裏的其他東西,它既沒有更熱也沒有更冷。

“當,當,當,”我們從另一台大機器的控製杆下方走過,最後進入了一條寬隧道,我們甚至可以聽到自己光腳啪嗒啪嗒走在路上的聲音,除了在我們右邊涓涓流淌的藍色物質,四周沒有半點光亮。我們和月球人的巨大影子投射到隧道凹凸不平的牆壁和頂上,扭曲得很。牆壁上的水晶像寶石一樣閃爍,通道兩側經常出現鍾乳石洞穴,還會出現黑咕隆咚的岔道。

我們似乎沿隧道行進了很長一段時間。“嘩嘩,嘩嘩。”發光物質輕輕流動著,我們的腳步聲和發光物質流淌的回聲混合在一起,啪嗒啪嗒直響。我一門心思琢磨著怎麽才能弄開鎖鏈。如果我能把鎖鏈解開一環,再一扭……

如果我慢慢地解開鎖鏈,他們會看到我弄鬆了鎖鏈嗎?如果他們發現了,會怎麽做?

“貝德福德,”卡沃爾說,“我們是一直在往下走。往下。”

他的話把我從悶悶不樂的心事中拉了回來。“如果他們動了殺機,”他說,故意落後走到我身邊,“他們早就動手了。”

“是的。”我讚同,“的確如此。”

“他們不清楚我們的底細。”他說,“他們認為我們不過是些奇怪的動物,說不定以為我們是野生月球動物。隻有等他們更好地觀察我們,才會認為我們是有智慧的……”

“等你講那些幾何題的時候?”我說。

“也許吧。”

我們又走了一會兒。

“你看,”卡沃爾說,“這些人可能是地位較低的月球人。”

“可惡的傻瓜。”我惡狠狠地說,瞥了一眼他們那惹人煩的臉。

“隻要逆來順受……”

“我們也隻能逆來順受。”我說。

“也許其他月球人能聰明點。說不定這兒隻是他們世界的邊緣,必須不停地往下走,穿過洞穴、通道、隧道,最後到達幾百英裏下方的大海。”

聽到他的話,我想起我們頭頂上的岩石和隧道似乎已經深達一英裏了。這件事就像一個重物壓在我的肩膀上。“遠離太陽和空氣。”我說,“即使是半英裏深的礦井也會叫人窒息。”

“不管怎麽說,我們在這裏都沒憋死。這裏說不定有通風係統!空氣會從月球的陰暗麵流動到月球有陽光的一麵,所有的碳酸在那裏釋放出來,為植物提供養分。這條隧道較高的地方就有風。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啊!有豎井,有機器……”

“還有刺棒。”我說,“別忘了刺棒!”

他在我前麵走了一會兒。

“就連那根刺棒……”他說。

“怎麽了?”

“我當時隻顧著生氣了。但是……也許我們應該繼續走。他們的皮膚不同,神經可能也不同。他們可能不理解我們為什麽反抗,就像火星生物不喜歡我們地球人用手肘捅別人的習慣一樣。”

“他們要是推我,最好能輕一點兒。”

“關於幾何問題也是一樣。畢竟,他們的理解方式也是一種方式。他們起源於生命的元素,而非起始於思想。食物、強迫、疼痛,他們注重於基本的方麵。”

“這一點毫無疑問。”我說。

他接著說起了我們被帶進的那個巨大而奇妙的世界。從他的語氣中,我慢慢地意識到,即使是現在,我們一直在往這個非人星球的洞穴深處走,他對我們的結局也沒有感到徹底絕望。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機器和發明,壓根兒就沒去想困擾我的那些問題。這並不是說他打算用這些東西做什麽,他隻是單純地想搞清楚。

“畢竟,”他說,“現在是一個重要時刻。這可是兩個世界的交會。我們將要見到什麽?想想我們下麵是什麽吧。”

“如果光線不好,我們根本看不清。”我說。

“這裏隻是外層地殼。在下麵……照現在的情況來看……可能應有盡有。你注意到他們都長得不一樣嗎?我們要把這個故事帶回地球!”

“你這樣的人可真少見,別人把你帶去動物園,你卻這樣自我安慰。”我說,“我們可不見得能看到所有這些東西。”

“一旦發現我們是智慧生物,”卡沃爾說,“他們就會想了解地球。即使他們並不慷慨大方,也會為了想了解地球而先教我們一些東西。他們會教一些他們肯定了如指掌的事!而那些事肯定會在我們的意料之外!”

他繼續猜測他們都可能了解哪些知識,而那些知識是我們在地球上永遠都學不到的。他做猜測的時候,可是剛挨過一刺棒,傷口皮開肉綻的!他說的許多話我都不記得了,因為我注意到我們所走的那條隧道越來越寬了。從空氣的流動來看,我們似乎即將進入一個巨大的空間。

但這個空間究竟有多大,我們不得而知,畢竟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發光細流變得越來越窄,消失在前麵很遠的地方。不久,兩邊的石壁都消失了。除了在我們前麵延伸的小路和發出藍色磷光的湍急細流,什麽也看不見。卡沃爾和月球人向導在我麵前行走,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們的腿和頭朝向發光物質的一側都是明亮的藍色。隧道壁反射的光已不再照亮他們,所以他們的另一側身體融進了黑暗中,無可辨認。

很快,我發現我們來到了一個斜坡,因為那條藍色的小溪突然消失了。

又過了一會兒,我們到了懸崖邊上。閃光小溪緩慢蜿蜒了一段距離,然後開始快速流淌。細流向下落入了一個深淵中,我們完全聽不見它下落的聲音。深淵深處泛著藍光,有點兒像一片藍霧。細流墜入的黑暗猶如一片虛空,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隻有一塊板子似的東西伸出懸崖邊緣,消失在遠處。陣陣暖風從深淵裏吹上來。

有那麽一會兒,我和卡沃爾盡可能靠近懸崖邊,以便凝視淡藍色的深淵。然後,向導拉了拉我的胳膊。

他從我身邊走開,走到板子邊,再走到板子上,回頭看著我們。他見我們也看著他,就轉過身,走過板子,他走得很穩,好像走在堅硬的地麵上。有那麽一會兒,他的身影清晰可辨,然後他變成了一團模糊的藍色,消失在黑暗中。我隻能在黑暗中分辨出一個模糊的身影。

一時間沒人說話。“當然!”卡沃爾說。

另一個月球人在板子上走了幾步,轉過身來,滿不在乎地望著我們。其他人準備跟在我們後麵走板子。向導那充滿期待的身影又出現了。他是回來看我們為什麽沒上板子。

“那邊是什麽?”我問。

“我看不見。”

“我們是無論如何也過不去的。”我說。

“我在上麵連三步都走不出去。”卡沃爾說,“就算把我的手鬆開也不成。”

我們茫然驚愕地看著彼此憔悴的臉。

“他們可不明白頭暈是什麽滋味。”卡沃爾說。

“我們不可能走過板子的。”

“想必他們的看法和我們的可不一樣。我一直在觀察他們。我想知道他們是否了解四周在我們眼裏是一片漆黑。怎樣才能使他們明白?”

“無論如何,必須讓他們明白。”

我想我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帶著一線希望的,盼著月球人能理解我們。我很清楚其實隻要解釋一下就行了。但是我看到他們的臉的時候,我便意識到根本不可能解釋。我們確實有相似之處,但這並不能彌合我們之間的差異。好吧,反正我是絕對不會走板子的。我很快地把一隻手腕從鬆開的鎖鏈裏滑出來,然後開始朝相反的方向扭動兩隻手腕。我離橋最近,就在我這麽做的時候,兩個月球人一把把我抓住,輕輕拉著我向橋走去。

我使勁兒搖頭。“不去。”我說,“不行。你們不明白。”

另一個月球人也過來推我。我被迫邁步向前。

“我有個主意。”卡沃爾說,但我很清楚他那些主意都是什麽。

“聽著!”我對月球人喊道,“小心點兒!我要說的對你們有好處……”

我猛地轉過身,開始破口大罵。因為一個拿刺棒的月球人從後麵戳了我一下。

我把手腕從月球人的小觸須手中掙脫出來。我轉向那個執刺棒的人。“該死的!”我叫道,“我警告過你們了。你以為我是什麽東西做的,竟然用那玩意兒戳我?你再碰我一下,我就……”

他馬上又戳了我一下。

我聽到卡沃爾發出了驚恐懇求的聲音。即使在那時,我估摸他依然盼著和這些生物和解。“我說,貝德福德,”他喊道,“我知道有個辦法!”但那第二下似乎釋放了我體內被壓抑已久的儲備能量。刹那間,我啪的一聲掙斷了手腕上的鎖鏈,一起斷裂的還有我們不敢抵抗月球生物的所有顧慮。至少在那一瞬間,我在恐懼和憤怒的驅使下變得瘋狂起來。我沒有考慮後果。我一拳打在那個拿刺棒的月球人的臉上。鎖鏈纏繞在了我的拳頭上……

接下來又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又可怕至極的事。

我那隻掛著鎖鏈的手似乎打穿了他的身體。他的身體登時變得粉碎,活像是裝滿了**的糖果。他四分五裂。隨著嘎吱嘎吱的聲音,他身體裏的**濺得到處都是。這就像打在了潮濕的傘菌上。這具脆弱的屍體滾出去十幾碼,無力地倒在地上。我很驚訝。我不相信會有如此脆弱的生物。有那麽一瞬間,我簡直相信這一切都是一場夢。

然後,一切又變成了現實,而且情勢迫在眉睫。從我轉身到月球人死後倒地的那一刻,卡沃爾和其他月球人似乎一直都在旁觀。所有人都離我們很遠,個個兒十分警惕。在那個月球人倒下之後,僵持狀態似乎持續了至少一秒鍾。每個人肯定都在評估當前的形勢。我像是想起了自己的手臂還沒有完全收回來,便試著抽回胳膊。“接下來怎麽辦?”我的大腦在咆哮,“接下來怎麽辦?”然後,大家都動了起來!

我意識到我們必須把鎖鏈解開,但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先幹掉眼前這幾個月球人。我麵對著那三個拿刺棒的月球人,立刻就有一個月球人把刺棒朝我扔了過來。刺棒從我頭上嗖的一聲飛過,飛進了我後麵的深淵。

就在刺棒從我頭頂上方飛過的時候,我使出渾身的力氣向他撲了過去。就在我跳起來的當兒,他轉身撒腿就跑。我一把抱住他,將他拉倒在地,整個人正好落在他身上,結果被他那摔得粉碎的身體絆了一跤,倒在地上。他似乎在我的腳下蠕動。

我坐了起來,四周月球人的藍色脊背漸漸退入了黑暗中。我用力把一根鎖鏈弄彎,又解開了綁在我腳踝上的鎖鏈,然後,我手拿鏈條,一躍而起。又一根標槍似的刺棒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我衝進刺棒飛出的黑暗中。然後我轉向卡沃爾,他還站在深淵附近,細流的光籠罩著他,他正一邊扭來扭去要把手腕上的鎖鏈弄掉,一邊嘰嘰喳喳地胡扯著他的想法。

“過來!”我喊道。

“我的手還綁著呢!”他回答。

然後,他意識到我不敢跑回他身邊,因為我跳起來沒準,說不定會一頭栽下懸崖,於是他拖著腳朝我走來,雙手伸在麵前。

我立刻抓住他的鎖鏈把它們解開。

“他們在哪兒?”他喘著氣說。

“跑了。不過他們一定會回來的。他們還朝我扔刺棒!我們走哪條路好呢?”

“沿著光亮走。去那條隧道。對吧?”

“沒錯。”我說,他的手恢複了自由。

我雙膝跪下,開始解他的腳鐐。就在此時,隻聽砰的一聲,一個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落入了細流中,無數點青灰色的**飛濺到我們周圍。在我們右邊很遠的地方響起了笛聲。

我弄掉了他腳上的鏈條,把鎖鏈放到他手裏。“用這個打!”我說。然後,我不等回答,就大步沿來時的那條小路出發了。一想到這些東西可能從黑暗中跳到我的背上,我就不寒而栗。我聽到卡沃爾在我身後跳躍著。

我們大步狂奔。但是你必須明白,這與在地球上跑步完全不同。在地球上,一個人跳起來後馬上就會落回地麵上,但是月球引力較小,因此跳起來後會在空中停留幾秒才落地。我們步履匆忙,結果在空中停留的時間更長了,可能達到了七八秒。邁步,躍入空中。我腦子裏閃過各種各樣的問題:月球人去哪兒了?他們會怎麽對付我們?我們能到那條隧道嗎?卡沃爾有沒有落後很遠?他們會不會截住他?我不停地大步向前。

我看見一個月球人在我前麵跑,他邁腿的動作與人在地球上走路時一樣,我還看到他回頭看了一眼,聽到他尖叫著跑進了側麵的黑暗中。這人像是我們的向導,但我不確定。接著我又邁了一大步,兩側的岩壁出現在了我的視線中,我又邁兩步進入了隧道。我開始放慢速度,免得撞上低矮的洞頂。我在一個拐彎處停了下來,轉過身來,啪嗒,啪嗒,啪嗒,卡沃爾出現了,他每走一步都會踩進藍光細流。他越來越近,一頭撞到了我身上。我們緊緊抓住對方站在一起。至少有那麽一刻,我們擺脫了綁架者。

我們都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說起話來氣喘籲籲,斷斷續續。

“全給你搞砸了!”卡沃爾喘著氣說。

“胡說。”我大喊道,“要是不這樣,我們隻有死路一條。”

“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藏起來。”

“怎麽藏?”

“反正這裏這麽黑。”

“可是藏哪裏?”

“找個側洞。”

“然後呢?”

“想對策。”

“好吧,走吧。”

我們大步向前走,不久就來到了一個黑暗的洞穴前。

卡沃爾在我前麵。他猶豫了一下,選擇了一個看起來適於隱藏的漆黑洞口。他走過去,隨後轉身麵對我。

“太黑了。”他說。

“你的腿和腳能照亮我們。你身上粘滿了那種發光的東西。”

“可是……”

一陣嘈雜的聲音在隧道裏響起,最特別的是其中夾雜著哐啷啷的鑼聲。由此可知隻有一種可怕的可能性,那就是月球人追來了。我們立即衝向那個沒有燈光的洞窟,借著卡沃爾的雙腿散發出的光一路狂奔。“幸好他們把我們的靴子脫了,”我氣喘籲籲地說,“不然的話,我們在這裏跑起來肯定咚咚響。”我們繼續向前衝去,盡量用最小的步子,免得撞到洞頂。過了一段時間,我們似乎甩掉了那些聲音。它們變得低沉,逐漸減弱,隨後消失了。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卡沃爾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越來越輕。然後,他也停了下來。“貝德福德,”他低聲說,“前麵有光。”

我仔細觀察,起初什麽也看不見。然後,四周不再一片漆黑,我依稀可以看到他的頭和肩膀的輪廓。我還看到,四周不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並不是因為月亮其他部分隨處可見的藍光,而是這裏有一種淡淡的灰白光線,像是白天的天色。卡沃爾與我同時注意到了這一點,想必他心中也湧起了同樣強烈的希望。

“貝德福德,”他低聲說,聲音都顫抖了,“那光……有可能是……”

他不敢說出他所希望的結果。接下來是片刻沉默。突然,我從他的腳步聲中知道,他正大步走向那蒼白的光線。我跟了上去,一顆心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