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年夏天,西克爾高地的每個人都在議論同一件事:理查德森家的小女兒伊莎貝爾終於精神崩潰,一把火燒掉了她家的房子。春天的時候,大家八卦的話題還是關於小米拉貝爾·麥卡洛(她還有個名字,叫作周美玲,至於怎麽稱呼她,取決於你支持哪一邊),現在終於出現了更加聳人聽聞的新談資。五月的那個星期六,中午剛過,在海因超市推車購物的顧客們就聽到了消防車的警笛聲,聽上去像是往鴨池塘那邊開的。十二點一刻的時候,已經有四輛消防車齊刷刷地停在了帕克蘭路臨時畫出的紅線旁,理查德森家的六間臥室全部著了火,方圓半英裏內的每個人都能看到樹林中騰起的煙柱,好似濃密的黑色雷暴雲。事後有人說,這場災難其實早有預兆:伊奇【1】本來就有點兒瘋癲,理查德森家好像總會出現一兩個不正常的家夥。因此,那天他們一聽到警笛聲,就知道發生了可怕的事情。當然,這幫人嚼舌根的時候,伊奇已經不知所終,也沒有人出來維護她,所以他們盡可以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可實際上,那天消防車過來的時候,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鄰居們呆愣著揣測了半天,都沒想出個所以然,他們聚集在臨時拉起的警戒線——一輛停在火災現場幾百碼開外的警用巡邏車——周圍,拚命往前湊,看著表情嚴肅、仿佛對此次救火行動完全不抱希望的消防員展開水帶。街對麵,池塘裏的鵝紛紛把頭埋進水下尋找水草,似乎絲毫不被咫尺之外的混亂場麵所影響。
理查德森太太站在火場前方的樹草坪上,緊緊揪著她那件淡藍色睡袍的領口,不讓它敞開。雖然已經是中午了,煙霧探測器發出警報時,她卻還沒起床,這是因為她睡得本來就晚,而且她覺得自己昨天折騰了一整天,應該好好地睡上一大覺。昨天晚上,她從樓上的窗戶看見一輛車開過來,慢慢停在自己家房子前麵。她家的車道很長,是環形的,繞著人行道、前門和後門轉了很大的一個圈——房子距離大街有一百多英尺遠。她看得並不真切,而且現在是五月,晚上八點時天幾乎已經黑透,但她認出那輛棕色的小型大眾車屬於她的房客米婭。車頭燈一閃一閃,副駕駛那邊的門開了,一個細長的身影出現在燈光下:米婭的女兒珀爾。在車內頂燈的照射下,整個車廂就像一個玻璃展示櫃,但理查德森太太隻能看清米婭臉部的輪廓和頭頂的發髻。珀爾彎腰站在信箱前。雖然理查德森太太根本聽不見下麵的聲音,但還是下意識地想象著信箱門開啟時發出微弱的吱吱聲,接著“砰”地關上。珀爾退回車裏,關了車門,紅色的刹車燈亮起,眨了幾下,汽車緩緩駛入漆黑的夜幕。理查德森太太如釋重負,下樓打開信箱,發現裏麵隻有一串鑰匙,沒留紙條。她打算第二天早晨去溫斯洛路的那套出租屋看看,盡管她知道到時候那對母女早已走了。
正因為如此,她昨天才得以放心地睡下,然而,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半,她卻穿著睡袍和兒子崔普的網球鞋,站在門口的樹草坪上,眼睜睜看著自己家的房子將被燒成平地。剛才她被煙霧探測器撕心裂肺般的警報聲吵醒,一個挨一個地跑進每個房間找崔普,找萊克西,找穆迪。當她意識到自己竟然沒想著去找伊奇時,她很吃驚,好像知道伊奇就是火災的罪魁禍首似的。然而每間臥室都是空的,隻有濃烈的汽油味,看來每張**都灑了汽油,床單已經燒成了小火球,仿佛有個腦子不正常的女童軍在**點篝火露營。當她查看客廳、起居室、娛樂室和廚房的時候,煙霧已經開始蔓延,家庭安全係統自動報了火警。聽到消防車的警笛聲,她跑到外麵,發現崔普停在車道上的車不知何時開走了,萊克西的福特“探險者”休旅車和穆迪的自行車都不見了,當然,她丈夫的轎車也沒停在那裏——他通常會在星期六上午去辦公室值班,因為可能有人在那時給他打電話。這時她想起了萊克西,感謝上帝,萊克西昨晚在塞麗娜·王家過的夜。可是伊奇去了哪裏?她的兒子們又在哪兒?他們回來後,她又該如何向他們解釋這一切呢?
火終於被撲滅了,盡管此前理查德森太太憂心忡忡,但房子並沒有燒為平地。窗戶全燒沒了,可房子的磚牆還在,就是變得黑魆魆的,冒著白氣。大半個屋頂也幸免於難,被水淋透之後,濕淋淋的泛著銀光,好似一片片魚鱗。在消防部門的工程師測試並且確定每根橫梁的承重能力安然無虞之前,理查德森一家人這幾天還不能進去,然而,哪怕是站在樹草坪上——距離消防員拉起的黃色警戒帶最近的地方——他們也能看到,屋子裏已經燒得幾乎什麽都不剩了。
“老天爺。”萊克西說,她坐在她的福特車的引擎罩上,現在車停在街對麵鴨池塘邊的草地上。下午一點剛過,萊克西和塞麗娜·王背靠著背蜷在塞麗娜的大**睡得正香,王醫生走進來搖她的肩膀,低聲叫道:“萊克西,萊克西,親愛的,快醒醒,你媽媽來電話了。”她和塞麗娜淩晨兩點多才睡,一直在說話——就像這年春天她們經常做的那樣——談論小米拉貝爾·麥卡洛,爭論法官的判決是對是錯:米拉貝爾的新父母是應該得到監護權,還是應該把她還給她母親。“她的名字根本就不是米拉貝爾·麥卡洛,看在上帝的份上。”最後,塞麗娜來了這麽一句,然後她們就都陷入沮喪的沉默,這才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萊克西望著自己的臥室窗口——她的窗戶朝向房前的樹草坪——還在冒煙,裏麵的東西肯定全都沒了,包括衣櫥裏的每件T恤和每條牛仔褲;塞麗娜六年級起寫給她的每封信——她都折成了足球的形狀,一直保存在床下的鞋盒裏;還有床、床單和柔軟的被子、枕頭,全都變成了黑炭;男朋友布萊恩送她的玫瑰腕飾還掛在牆上,花瓣已經從寶石紅變成血褐色,現在早已灰飛煙滅。萊克西突然想起,為了去塞麗娜家過夜,她收拾了幾件隨身衣物,這下她成了全家最幸運的人:在她車後座的行李袋裏,有一條牛仔褲和一把牙刷,還有一套睡衣。她瞥了一眼哥哥們和她母親,發現母親依然穿著睡袍站在樹草坪上,不禁暗忖:“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他們真的是一無所有了。”“真的是”是萊克西最喜歡的口頭禪之一,無論遇到什麽情況她都愛用,今天還真讓她用對了一次。
站在她旁邊的崔普不知所措地撓著頭,太陽高高在上,汗水順著他的卷發肆意流淌。在社區中心打籃球時,他聽到了消防車的鳴笛聲,但並沒有多想(這天上午他籃球打得尤其專心,不過老實說,無論在什麽情況下,他都不會多想)。一點鍾的時候,打籃球的人都餓了,決定結束比賽,他才開車回家。像往常一樣,雖然車窗沒關,他也不曾注意到撲麵而來的陣陣濃煙,發現家門口的路被一輛警車堵住時,他才意識到不對勁。聽他解釋了十多分鍾,警察才允許崔普把他的吉普車停在房子對麵,萊克西和穆迪已經在那邊等著了。他們三個從大到小,並排坐在車蓋上,就像那張曾經掛在家裏的樓梯間,現在勢必也變成灰燼的全家合照:萊克西、崔普、穆迪——老大、老二、老三。可他們隱約覺得身邊似乎有個黑洞,那是因為缺了一個人——伊奇,害群之馬,理查德森家的異數——不過,他們三個都認為,黑洞什麽的應該是錯覺,或者隻是暫時的,害群之馬遲早會出現,填補這個空缺。
“她到底是怎麽想的?”穆迪喃喃道。萊克西說:“連她自己都知道這次過分了,所以跑掉了,要是她敢回來,媽媽非殺了她不可。”
“我們住哪裏?”崔普問。三個人都不吭聲了,沉默著思考對策。
“我們可以去酒店找個房間什麽的,”萊克西終於開口道,“我記得喬西·特拉梅爾家就這麽幹過。”大家都知道那段往事:幾年前,高二學生喬西·特拉梅爾點起一根蠟燭,沒熄滅就睡著了,結果燒掉了他父母的房子。學校裏有謠言說,那可不是什麽蠟燭,而是大麻煙,可房子都燒沒了,根本找不到任何證據,而且喬西一口咬定那就是蠟燭。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年,喬西最近也以優等成績從俄亥俄州立大學畢業,但每個人都會叫他“那個燒掉自己家房子的白癡喬克”。當然,現在喬西·特拉梅爾家的那場火已經不再是西克爾高地最著名的火災了。
“就找一間房?我們全家擠在一起?”
“那就兩間,說不定我們還可以住大使套房。我也不知道。”萊克西拿手指敲著膝蓋說。她很想來支煙,但鑒於剛剛發生的事——而且是當著她母親和十個消防員的麵——她沒有膽量摸出一根來點上。“媽媽和爸爸會想辦法的,保險公司也會賠錢。”雖然她對保險行業隻有一點兒模糊的認識,可他們似乎沒有道理不賠。不過,無論如何,這些都是大人應該考慮的問題,輪不到他們去處理。
最後一批消防員從房子裏出來,摘下臉上的麵罩。大部分煙霧已經散去,但到處都有一種濕淋淋的感覺,就像長時間衝澡之後的浴室。車頂被太陽曬得越來越熱,崔普伸長了腿,腳搭在擋風玻璃上,從人字拖裏伸出來的腳趾戳著雨刷,他突然笑了起來。
“有什麽好笑的?”萊克西問。
“伊奇邊跑邊放火的樣子,想想就好笑,”他哼笑著說,“她真是個瘋子。”
穆迪伸出一根手指頭,敲打著車頂的行李架:“為什麽大家都那麽肯定就是伊奇幹的?”
“得了吧,”崔普跳下車蓋,“就是伊奇,我們都在這兒,媽媽也在這兒,爸爸正趕過來,還有誰沒來?”
“就因為不在這裏,所以伊奇應該負責?”
“負責?”萊克西插嘴,“伊奇?她會嗎?”
“起火的時候,爸爸在上班,”崔普說,“萊克西在塞麗娜家,我在蘇塞克斯打球。你呢?”
穆迪猶猶豫豫地說:“我騎車去圖書館了。”
“這不就對了,明白了嗎?”在崔普眼中,答案顯而易見,“隻有伊奇和媽媽在家,媽媽當時在睡覺。”
“也許是房子裏的電線短路了,或者有人沒關爐灶。”
“消防員說,到處都是小火苗,”萊克西說,“出現了多個著火點,可能使用了助燃劑,並非意外事故。”
“我們都知道,她腦子一直不正常。”崔普斜靠在車門上。
“你們總是挑她的毛病,”穆迪說,“也許這就是她表現得不正常的原因。”
街對麵,消防車上的人開始卷水帶,理查德森家的三個孩子看著消防員放好消防斧,脫掉被煙熏黑的黃外套。
“應該有個人過去陪媽媽。”萊克西說,但三個人都沒動。
一分鍾後,崔普說:“等媽媽和爸爸找到伊奇,一定會把她送進精神病院,關一輩子。”
沒人想起米婭和珀爾最近搬出溫斯洛路的房子這件事,看著消防隊長小心翼翼地做筆記,理查德森太太已經把她的前房客完全忘在了腦後,她還沒有對丈夫和孩子們提及此事。穆迪隻是當天早晨發現她們不在,還不確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時候,帕克蘭路的那一頭出現了一個藍色的小點,那是他們父親的寶馬車。
“你怎麽那麽確定他們會找到她?”穆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