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發生時,差不多下午六點半。該說什麽呢?我運氣真好?兩分鍾前我剛跑到隔壁。這種案子根本沒法破,丁先生命該如此。日本人大概也明白。要我說,這對他們可能正合心意。炸死個把漢奸算什麽事,正好借機派兵。駐蘇州河北的“登部隊”、陸戰隊、憲兵隊,開著裝甲車過來這麽一圍。報紙上發條消息,叫作“膺懲”。

丁先生要知道我把他叫成漢奸,一定大光其火。上次在明德邨打牌,社會部陸金伯多灌兩杯黃湯,說了一句“都是做漢奸,為什麽請柬發給他們不發給我們”,結果丁先生大發雷霆,把老陸拉進大西路機關打一頓屁股,連關兩個禮拜,說是要好好查查此人背景。雖然大家齊齊求情,總算放人,老陸也給弄得人不像人。後來提到這事情,丁先生說:“如果吳四寶手下的人這麽說,我不會在意。他們都是江湖中人,一介武夫。老陸一向在政府做事,成天與人作詩唱和,一字之錯,我也不放他過門。”

丁先生禦下嚴峻,從前在南京時就很得罪過一些人。到武漢裁撤機關,處長變成一個有名無實的委員,到重慶說重組,竟又失業,簡任沒混上,把一個薦任倒丟了。從前責罰過的幾個手下人,如今不是科就是處,這下子丁先生就混不下去了。先是去香港辦報紙,打算另開一台戲,再後來索性跑到上海,投進汪政府。這一落水不要緊,倒把我也拖進來。丁先生對我有知遇之恩,亂世也顧不得許多,隻好誰人對我不錯,我就跟誰。再說,丁先生一走,在重慶、在香港,我都混不下去。

早就聽說丁先生上名單,而且是名單上第一位,一點都不奇怪。從前他管特務,結仇都是這個圈子,現在名單落到那些人手上,翻來翻去,自然丁先生排第一。

有回派人混進去當大司務,準備下毒。灶間都沒來得及進就暴露了身份。最險的一次在愚園路,前後兩輛車夾牢,手提機關槍亂掃,丁先生人機警,前麵車子一停一滑一橫,沒等殺手跳下車,他就蜷到座位底下。

丁先生抓住刺客,清一色打一頓,再送大西路靶場。勸他也沒有用,他說:“冤家宜解不宜結,我怎麽會不懂這個道理。但重慶方麵這麽不講交情,你說怎麽辦?做人要光棍,你做初一,我不能不做十五。一拳來一腳去,撐一麵旗不容易,有些事情該到你發狠,你就不得不發狠。等我們把市麵做大,重慶自然會找我們坐下來好好說話。”

丁先生錯就錯在把漢奸當成一項事業來做,做到天怒人怨。做到結局一顆炸彈。

現場狼藉。陽台上水泥砌欄都炸開。一隻野貓從天而降,落在馬路對麵維也納香腸公司門口,肚子上插著一塊碎玻璃。後來說貓先前趴在陽台上。天上掉下一隻貓,剃頭店阿二被它嚇一跳,一隻貓掉下來,會弄出那麽大聲響?

巡捕幾分鍾後趕到。架設拒馬,清查路人。又半小時,日本兵蜂擁而至,將大樓團團包圍。巡捕房英國人起先還要爭一爭,勞斯萊斯裝甲警車開過來,到底也強不過日本人——他們派來了坦克。越界築路地段,管轄權爭執由來已久。從前日本人沒打進來時,租界工部局一段一段租買地契,一段一段往中國地界修路。修好路就造房子。造好房子就有租界居民住進來,租界再派駐警察管治安。國民政府有心爭,無力搶。終於達成默契:工部局修成道路上的治安歸租界巡捕房管,道路兩側的治安歸中國政府。但這一片發生刑事案件,中國警察向來不管不顧,工部局正好步步蠶食。

等日本人打進來,南京政府逃到重慶,租界當局就硬不起來。母國打仗自顧不暇,在租界,能維持體麵就不錯。越界築路地段發生治安事件,租界偶爾也要爭兩下,弄到最後往往是丟光麵子。西區就此變成外國報紙上所謂BAD LAND——歹土。

汪政府中的人偏偏就喜歡它。丁先生剛到上海,日本機關曾在四川北路替他找過房子,旁邊就是日本兵營。他們幾個一商量,婉言謝絕。因為在日本軍隊卵翼之下,等於自承是漢奸。卻又不能住在租界,抗日地下組織密集,安全不能不顧。況且,說起來是打算組府,難道把政府開在外國租界?

住在此地,純粹是為麵子。但說麵子也是騙騙自己。總之我老早看穿,混得一天是一天,混不下去再跑到重慶,隨便拿點情報交過去,算起義也好,算反正也罷。重慶不見得拿冷屁股貼我熱麵孔。關鍵是看準時機,這一注,押得太早冒險,押得太晚不值錢。這麽說起來,住在西區也有一個好處。如今進出上海,往蘇北也好,“三戰區”也好,往西南過青浦、昆山,向西北過太倉,路都還通,朝東那已都是日本人地盤。

所以我如今成天混吃混喝,葷素不忌。隻做一件正事,就是多看多聽。有什麽新鮮事情就記下來,將來不僅可以保身家,亦可以求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