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從頭到尾讀鮑天嘯的小說,是在爆炸案發生兩三個月後。我那時總算脫清幹係,有時間坐下來好好研究一下鮑天嘯這個人。

那是一遝剪報,放在一個硬紙盒裏。盒上原本貼著標簽,讓我給撕掉了。這遝剪報是林少佐讓人整理的,它本應歸檔在爆炸案相關卷宗內,但現在落到我手上。

《海上繁花》三日一刊。最初不過登些花邊消息,有人看到某個電影女明星出現在哪個私人俱樂部,或者聽到某某舞廳舞女化妝間一段對話。間或也有些女畫家、女攝影家、女遊泳家、飯店女老板。後來諸如此類的報紙越來越多,這份報紙風格一變,開始專門報道社會新聞,尤其是刑事案件,當然一定要有女主角,它才會讓人感興趣。

鮑天嘯就在這期間開始給《海上繁花》寫東西。那時他剛被卜內門公司辭退。他弄出來的案件報道,連對話都活靈活現,好像他就在現場一般。而且別有一種春秋筆法,事主往往有苦講不出。比方有一樁舞女告小開強奸案,本來法院因顧忌事主隱私和社會倫理,不許記者旁聽。鮑天嘯不知從哪兒隱約聽來傳聞,說這位小開十分古怪,喜歡“進後門”。在當日報道中,鮑天嘯一開頭就落筆說:某某出庭時行動困難,顯然在忍受極大痛苦。這純屬子虛烏有,因為鮑天嘯根本進不了法庭。

後來鮑天嘯就索性寫小說了。

這部小說最初混在一大堆剪報裏,是林少佐發現它,把它從速朽的低級趣味中挽救出來,讓它變得不同凡響。

我初次見到王茵,是在晝錦客棧陽台上。一說到這兒讀者便會奇怪:隨便什麽房子,走到陽台上必先進門,通過門廳、客廳,或者還有睡房,然後才能站到陽台上。你說在陽台上看到她,難道她沒有在你睡房裏盤桓過嗎?

不要急,讓我慢慢講給你們聽。陽台是陽台,但我在這邊陽台上,她在對麵。上海租界這種弄堂房子,鱗次櫛比,一幢幢擠在一起。窗簾布不可缺少,要不然大姑娘在這邊窗下梳頭,說不定就讓對麵窗口小癟三看去袖底叢叢春光。所以你站在陽台上伸伸手,說不定就能摸到對麵人家陽台圍欄。從前租界裏鬧革命黨,在陽台上跳過去跳過來,不知讓它救過多少命。閑話不提。

那天下午我跟她各自占據的陽台,不像前麵說的那麽靠近。大約革命黨都有身手,勉強跳得過去,我辦不到。即便如此,對麵一陣香飄過來,氣息竟如吹頰。我不由得抬頭看,果然見到一位妙齡女郎。

這是夏日午後,下半天這個鍾點,弄堂裏廂靜悄悄。尋常人家婦女都在睡午覺。有一等職業婦女,這時間也都在寫字間裏打瞌睡,麵孔上又是粉又是口紅,汗水一糊,統統揩在老板要伊打字的公函上頭。我自己是有兩本書放在陽台上曬,要不然啥人這個辰光跑到太陽底下去。

我看她彎腰低身,在圍欄後不知做啥。隻見她手臂連抖,聽得噗落噗落幾聲,等她仰身舉起雙臂,才曉得她在晾衣裳。她穿一件白底碎花小褂,短袖剛剛沒住肩膀,雪雪白一雙手臂,曝日下著實讓人憐惜。袖底一抹陰影,真個讓人神往!

我盯著她發愣,隻見她抬著頭,眯著眼,肩膀向後仰去,把一件短褂繃得緊覆覆,貼在身上,衣裳下擺險險乎吊在細腰上。腰下花褲與上衣同色,隻覺曲線玲瓏。讓人一味想要往下看,往下看。卻再也看不見。我這才發現,自己木知木覺,早已站到一隻腳凳上。

等你多看幾部他的小說,你會發現女主角首度進入鮑天嘯視野,總是以這種方式,在這種傾斜視角下。也許他習慣於從上往下或者從下往上看女人。

鮑天嘯完全不像能寫這種小說的人。他本是洋場少年那路人。他又懂洋文,到卜內門公司做職員,不是隻會說幾句不三不四的外國話就可以。搜查房間時,發現他有整整一櫥外國小說。有翻譯成中文的,也有英文原版。他有一套福爾摩斯破案集,齊齊碼在書櫥中間。有一部英文小說,名字叫Raid Over England(《襲擊英格蘭》),作者是Norman Leslie(諾曼·萊斯利)。硬封下夾著一片紙,是剪報。他特地連報頭日期都一同剪下,大約是方便備查。那是“北華捷報”一欄書訊,我略懂英文。知道那是一部間諜小說。大概是鮑天嘯從報紙上看到書訊,到書店去訂購來。他甚至有一部Frederic Bartlett(弗雷德裏克·巴特萊特)的Remembering: A Study in Experimental and Social Psychology(《記憶:一個實驗的與社會的心理學研究》),從前胡適之先生在演講中提到過它。那一場演講,我恰逢其會,對這書很感興趣,所以至今記得。雖然我實際上沒有讀過。一部心理學名著,關於記憶。

我的意思是說,他很該寫點“葡萄般紫色眼睛”“南美洲月色中鼓聲”之類的東西,但他一派市井俗豔。這些報紙本就是給販夫走卒看的,可見他完全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作風。

雖然文字傖俗,但鮑天嘯很懂得故事節奏。顯然他知道厭倦會突如其來,讀者不再追問女主角的下落,就此罷手,再也不想回頭。所以他適時拋出新的懸念,或者給予出人意料的答案,甚至來點奇技**巧,有些事情他真懂得不少。

小說裏與晝錦客棧相對的那個陽台,讀者後來發現它屬於一家高級妓院,書寓。此等所在這幾年已日益稀少,因為舞廳門檻更低,一親芳澤隻消兩塊錢舞票。而攜巨資進門,欲一窺堂奧,舞女們也別有銷掉你一整座金山銀山的辦法。

但鮑天嘯很快就告訴讀者,這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其時軍閥混戰。其中一支僥幸獲勝,進而占據上海。租界忽然就變成一座孤島。我想林少佐當時就能看明白,這是不折不扣的影射。淞滬作戰日軍攻占上海以後,日軍報道部屢屢威脅租界當局,必須查禁所有反日文藝作品。工部局不敢得罪日本人,命巡捕房政治部一概取締。這一來各種暗示影射指桑罵槐借題發揮的電影、戲劇乃至小說,隻要能漏網而出,就必能讓觀眾讀者口耳相傳,大賣特賣,變成了一門好生意。

亂世中一位妙齡女郎,現身在妓院中,於午後晾洗衣服,看氣質(那一絲隔著陽台都能聞見的體香),卻又不像普通用人娘姨。若說她如某種北裏侍女,以配葉自居,同樣色身待客,那這一等婦人,實在要比小姐本人更加放得開。這位女郎論體態相貌,無一不像是一位“清倌人”。這一切不免讓讀者心生疑惑:這究竟是誰?

鮑天嘯不忙揭示謎底。他讓她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因為對於小說中那個“我”,所謂伊人決不能像一碗清水,一看到底。

女郎不僅行蹤神奇,尤加身份打扮千變萬化。在電影院看見,背影倒像個女學生。到國際飯店(這裏要插一句,既然是很久以前,為什麽有國際飯店?),驚鴻一瞥間卻又宛如美豔貴婦。在報紙上連載到第七天,女郎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女郎失蹤前一天晚上,書寓中發生命案。被殺者是一名副官。最最奇怪,明明她嫌疑最大,卻根本沒有人在意她失蹤,甚至沒有人提到她,就好像這個女郎根本就不存在。就好像那純粹是男主人公的幻覺。或者,就像是所有人的記憶都被重新排列,刪掉了關於這名女郎的一切印記。

當然,讀者都很放心,她肯定會回到男主人公身邊。下一天報紙上——

——她再次現身,已是幾個月後。那時節兵燹再起,又一路軍閥打進上海。前一位大帥宣布下野,躲進租界。督軍府虛位以待,單等後一位大駕光臨。在這要來沒來時節,租界內外一片混亂。大家都說這後一位比前一位更狠,更強盜。說不定就打進租界,連孤島都一頓吃掉。

膽小的就要逃難,尤其我這種寄寓客棧的人,更是沒有理由不走。但其時十六鋪碼頭上想要個艙位,直是癡人說夢。我一路尋找,在蘇州河小火輪碼頭上覓到一個煙篷席。各位看官,若以我這種身份,平素是再也不能坐這種拖船。但離亂時節,說不得那許多。

我買到船票,提起布兜就要上船。啥人想得到,竟在靠近棧橋邊一塊人頭較少的空地上見到熟人。

“包先生,儂哪能也來坐這種船?”聲音婉轉低回,比周璿要酥一點,比白光要軟一點,比王人美、黎莉莉——那簡直沒法比。

抬頭看去,我隻覺心下大震,腦袋嗡的一聲,整個人頓時像做夢一般。我有兩個驚,第一驚,竟然是她!竟然是對麵書寓那位失蹤數月的神秘女郎!第二驚,居然她曉得我姓包?

我定定神,摸摸我那一天沒碰水的油灰麵孔,對她說:“你竟知道我姓包。”千言萬語,都包含在這個“竟”字裏。

她微微一笑,說:“許你到處盯著人家看,倒不許我曉得你姓啥?”

原來她知道。原來她都知道。

我沒有再問下去,沒有問她為什麽突然失蹤,也沒有提起那件離奇命案。原來在我內心深處,根本不相信她與那件命案有關。她也沒有允許我問,當她挽上我的手臂,所有疑慮都煙消雲散。

可當我們一同走過棧橋,一絲懷疑又湧上心頭。在棧橋這頭,一群士兵設起一道關卡。他們是前一位大帥的人,但後一位大帥沒到,市裏就剩他們這一支隊伍。他們有權設置關卡,有權檢查行旅客商。我又想到那起命案,想到那位被殺的副官,大概正是這些士兵的長官?我看看身邊人,忽然想:她會不會想讓我替她做掩護?

這大概就是寫小說的樂趣所在?喜歡一個女人,隨時隨地就可以讓她挽住自己的手臂。久而久之,作家們就會覺得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可以隨隨便便吊膀子。

我也不懂鮑天嘯為什麽要把這段故事安排在煙篷船上。那是一種掛在小火輪後麵的木拖船。有時候——尤其是小說中描寫的那種戰亂時節,一艘小火輪要拖上七八條煙篷船。客人坐在拖船煙篷座上,是無法站起來走路的。因為所謂煙篷,是在船艙頂上再加一道布篷,人隻能鑽進鑽出。但包先生顯然樂在其中。直到坐下來,他才有工夫向我們形容此刻那位女郎的裝束容貌。她扮回一個用人娘姨。可即便在布衣底下,美麗而惱人的身體氣息仍在**包先生。再說我也不明白,為什麽一個普通鄉下娘姨打扮的女人,可以跟個男人挽著手臂走路?但這是他的小說,其他讀者不管,我也不必追究。

這時候,包先生已得知這位女郎姓王,單名一個“茵”字。他們倆在船上有說有笑,渾然不顧這是在逃難。女人竟然帶著一籃子路菜。上船前可是誰也沒看到。但這解決了作者的難題,因為鮑天嘯,絕不會允許一男一女兩情相悅時,隻能吃包先生帶的那幾隻冷燒餅。

船開行了,兩岸星月初起,茅棚漸稀。次第見到幾處倉場,堆著煤和木材,一隻裝運豬鬃的木船停靠河岸,行過時飄來陣陣臭味。煙篷船轉了個彎,朝西南方向拐入另一河汊,船家連番叫喚。

開飯了,船家煮了白飯,竟是太湖香粳大米。懷中倒是有幾隻芝麻燒餅,這個時候我卻又不好意思拿出來了,不想她一側身,倒從身後提出個斑竹食盒。揭蓋一看——

隻見一碗熏魚、一碗醬鴨、一碗四喜烤麩、一碗八寶辣醬,另有一碗濃油赤醬,燉的卻是圓滾滾白馥馥不知何物。

“包先生,迭隻菜儂阿敢試試看?鄉下頭叫伊氣鼓魚。”

啊呀呀,原來這一味鼎鼎大名,從前叫作“西施乳”,學名說出來,嚇你一大跳,河豚魚是也。有毒,劇毒。吃得不巧,要一命嗚呼翹辮子的呀,這一著,莫不是要看看我的膽量?

我壯著膽子,用筷尖夾了一小塊,送進嘴裏。容我說一句,竟是平生未見之美味。其實呢,這東西卻也沒有那麽嚇人,江東人家,常有把它洗淨曝曬,做成魚幹。食時又複將其泡發,燉肉燉菜蔬,極其腴厚。想不到急驚驚逃難路上,竟能嚐到如斯佳肴。

包先生漸漸開始想,這位女郎,王茵,她一定有一個不凡身世。因為無論她剛剛在開心地說著什麽,包先生稍稍一打聽,貴鄉貴籍啦,令尊令堂啦,你一定念過書啦,她一定沉下臉。不一定是生氣,可至少是矜持起來。

那天深夜,在一彎新月下,包先生和王小姐(無論如何應該叫她小姐)就在煙篷下沉沉睡去。但不久,包先生卻內急起來——

月色中忽聽她說:“包先生,你睡不著?”

此情此景此等良人,我卻遭遇這份尷尬,隻得翻個身,夾緊兩腿,裝作繼續睡。她忽然笑起來,在煙篷裏一點點月光下,她笑得像一朵白色夜來香。(真受不了他,笑怎麽能笑成夜來香?)

“是要小解吧?你從我身上爬過去吧。”(真是個知情識趣的可人兒。)

我從她身上爬過去。我小心翼翼,她卻縮成一團,說怕癢。(哈哈哈!)

我鑽出煙篷,已是十月,一陣寒風吹來。我打個激靈。水深船**,我卻站不住,在船舷旁搖搖欲墜,隻得掉頭而去。

“怎麽樣?”

“站不住,要掉河裏的。”

“不小便,要得尿梗病啊。”她大聲叫起來。(鮑天嘯筆法越來越放誕不羈。)

她想出一個辦法,解下自己一根藕色湖縐紗褲帶,替包先生縛在腰上,讓他站到船舷。她在身後緊緊拽住。就這樣,包先生一江春水向東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