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958年夏天 不稱職的燈罩
露絲·科爾四歲的時候,有天晚上,正在雙層床下鋪睡覺的她突然被**的聲音驚醒,聲音來自她父母的臥室。露絲還是第一次聽見這種動靜,再加上她最近飽受病毒性腸胃炎的折磨,所以,聽到母親**時的呻吟,她竟然條件反射似的以為那是在嘔吐。
露絲父母之間的問題,可不是隻有睡在不同的臥室裏那麽簡單,那年夏天,他們索性分別住在兩處房子裏,但她從來沒見過另一座房子。到了晚上,父母會輪流回家陪她。夫妻倆在他們家附近另租了一個住處,每當輪到其中一個在家陪女兒,另一個就去那裏待著。配偶之間決定分居,卻還沒有走到離婚那一步的時候,總喜歡做出這種可笑的安排。因為在這個階段,他們仍然覺得孩子和財產是雙方共有的,應該慷慨大方地互相分享,沒有必要斤斤計較。
其實,剛剛被奇怪的聲音吵醒時,露絲並不確定“嘔吐”的人是她的母親還是父親,但是接下來,盡管並不熟悉這種聲響,她還是分辨出那是母親的動靜,因為她的音調裏總是透著慣有的憂鬱煩悶和歇斯底裏。而且,她也沒有忘記,當天晚上輪到母親在家陪她。
露絲的房間和父母的主臥室之間,還隔著一個主浴室。四歲的她赤著腳,慢慢穿過主浴室,順手拿起一條毛巾(因為得了病毒性腸胃炎,父親告訴她吐在毛巾裏)。可憐的媽媽!她想,她得把毛巾給母親送過去。
比此時黯淡的月光更黯淡的,是她父親安裝在浴室裏的夜明燈。燈光閃爍朦朧,她死去的兩個哥哥的照片就掛在浴室的牆上,兩張蒼白的麵孔跳進她的眼簾。房子裏到處都是兄弟倆的照片,每麵牆上都有。盡管他們十幾歲的時候就死了,而那時露絲還沒有出生(她母親甚至還沒有懷上她),可她覺得,比起父母,她更熟悉這兩個已經消失不見了的男孩。
高個子、黑皮膚、瘦臉盤的是托馬斯,和她現在這麽大(隻有四歲)的時候,托馬斯就已經出落得像電影裏的男主角那樣沉穩自若、英俊孔武。十幾歲時,他更是現出一副少年老成的篤定神態。(那場車禍中,開車的就是托馬斯。)
稚嫩驚惶的那個是蒂莫西:快二十歲的他卻長著張娃娃臉,臉上掛著好像剛剛嚇了一跳的表情。在很多照片裏,蒂莫西的神色都是猶豫不決的,似乎老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模仿哥哥,表演托馬斯舉重若輕的那些高難度動作。(但到頭來,藝高膽大的托馬斯卻陰溝裏翻船,栽在開車這種微末之技上。)
露絲·科爾走進父母的臥室,看到了騎在她母親屁股上的那個一絲不掛的年輕男人:他攥著她的**,手腳並用地箍著她的身體前搖後晃,像狗一樣。露絲立刻尖叫起來,但她尖叫的原因,並非**場麵的不文明或者令人反胃——四歲的小孩哪裏知道這是在幹什麽,年輕人和母親的姿態也沒有讓她覺得別扭。實際上,看到母親沒在嘔吐,她反而鬆了一口氣。
露絲尖叫,也不是因為年輕人沒穿衣服,她見過父母的**(科爾夫婦不把**當回事兒),而是因為那個年輕人的長相:她認定了他就是死去的兩個哥哥中的一個,因為他長得太像托馬斯了,就是膽大得過分的那個,以至於讓露絲·科爾覺得自己一定是見到了鬼。
四歲小孩的尖叫固然刺耳,而母親的小情夫從私通對象的身上跳下來的速度之快也令露絲咋舌:他像被炮彈擊中一樣,被一股大力向後推著,狼狽而急切地同時脫離了**的女人和她的床,著陸在床頭櫃上,砸破了床頭燈,又慌忙扯下燈罩遮擋羞處。經過這樣一番折騰,現在這個“鬼”沒有她第一眼看到時那麽恐怖了,而且,她仔細一看,就認出了他:這個男孩住在她家位置最偏的那間客房裏,是她父親的司機——媽媽說,他為爸爸工作。他還開車送露絲和她的保姆去過幾次海邊呢。
那年夏天,露絲有三個保姆,每一個都說這男孩臉色不好,太蒼白,她的母親卻告訴女兒,有些人就是不喜歡陽光。當然,露絲從前沒見過這男孩不穿衣服的樣子,現下也意識到他可不是什麽“鬼”,他的名字叫埃迪。雖說如此,小女孩畢竟隻有四歲,還是忍不住再次尖叫起來。
她的母親仍舊趴在**,一如往常地鎮定,她隻是既掃興又有點失望地看著女兒,沒等露絲開始第三次尖叫,她就開口道:“別叫啦,親愛的,不就是埃迪和我嘛,快回去睡覺吧。”
露絲·科爾聽話地走開,再次穿過掛滿照片的浴室,這時候再看,照片裏兩兄弟的鬼氣還是比她母親那位摔倒的“鬼魂”情人更勝一籌。而且,剛才埃迪急於遮羞,沒注意到他扣在下身的那個燈罩是兩頭開口的,他那正在縮小的陰莖早就一覽無餘地呈現在露絲的視野之中。
四歲的露絲畢竟年幼,記不住埃迪這個人或他的陰莖的細節特征,埃迪卻記住了她。三十六年後,埃迪五十二歲,露絲四十歲,昔日這個倒黴的男孩會愛上露絲·科爾,但即便到了那時,他也不後悔和她的母親睡過覺。啊,當然,埃迪怎麽想是他的問題,我們講的這個故事是關於露絲的。
露絲·科爾成為作家,並非因為父母曾經希望她是個男孩——好給他們當第三個兒子。她創作方麵的想象力更有可能來自童年的經曆:在他們家,連死去哥哥的照片都比她母親或父親更有“存在感”。自從母親拋棄了女兒和丈夫一走了之(並且帶走了死去的兩個兒子的幾乎所有照片),露絲就一直沒弄明白,父親為什麽還要把掛相框的畫鉤留在牆上。畫鉤是她成為作家的部分原因——母親離家多年後,她想要回憶鉤子上掛過什麽樣的照片,卻記不起兩個哥哥照片的原樣,於是,她開始幻想他們短暫人生的各種片段,她已經錯過了目睹他們真實人生的機會——托馬斯和蒂莫西在她出生前就死了,所以這就成了露絲·科爾當上作家的另一個原因:她從記事開始,就不得不去想象哥哥們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說起兄弟倆喪命的那場車禍,屬於青少年車禍中常見的一種:事後的調查表明,他們都是“好孩子”,出事前都沒喝過酒。而最不幸、最令他們父母傷心的是,托馬斯和蒂莫西之所以恰好在那個時間、坐在那輛車裏、出現在那個地點,是因為父母的一場毫無必要的爭吵——完全可以避免。可憐的父母隻能在餘生中獨自承受當年的瑣屑爭執帶來的沉重傷痛。
露絲後來聽說,父母創造了她的那次性行為,雖然意圖良善,可沒有半點**。她的父母妄想用新生命替代死去的兒子,也絲毫沒有考慮過這個背負了他們無法實現的期望的孩子可能是個女孩。
露絲·科爾是備受尊敬的嚴肅小說和國際暢銷書作家,但與她的另一成功相比,如此罕見的雙重成就也相形見絀,那項了不起的成功就是——她竟然掙紮著長成了大人。相片裏的兩個英俊男孩已經偷走了她母親大部分的愛,但比起這點,她更受不了的是在冷漠的父母關係的陰影中成長。
兒童暢銷書作家和插畫家特德·科爾一表人才,比起履行做父親的日常責任,他更擅長給孩子們寫書作畫。露絲四歲半以前,他雖然不會總是酩酊大醉,卻也經常喝得不少。盡管他沒有利用清醒時間的每一分鍾追求女人,但足以稱得上畢生流連花叢的色胚(自然,這讓他對待女人比對待小孩更不可靠)。
特德從事兒童讀物創作,完全出於無奈。他的處女作是一本受到過度讚譽的成人小說,文學性毋庸置疑,但接下來的兩本小說卻不值一提,隻能說,最後沒有人——尤其是特德·科爾的出版商——對他的第四本小說表現出明顯的期待,他也從未動筆去寫。在這種情況下,他卻反而寫出了自己的第一本兒童讀物,名叫《老鼠爬牆縫》,這本書差點沒能出版。
乍看上去,它對小孩們的父母似乎沒有什麽吸引力,而孩子之所以記得它,純粹因為受到了驚嚇。至少,當他把《老鼠爬牆縫》讀給托馬斯和蒂莫西聽時,這兄弟倆嚇得不輕。輪到露絲聽他讀這本書的時候,三十多種語言版本的《老鼠爬牆縫》已經在世界各地成功地嚇到了九百萬到一千萬左右的小孩。
與死去的哥哥一樣,露絲是聽著父親的故事長大的。當她第一次在印出來的書上讀到這些故事時,立刻覺得自己的隱私受到了侵犯——她本以為這些故事是父親專門講給她聽的。後來她還想過,死去的兩個哥哥當年看到書的時候會不會也覺得隱私受到了侵犯。
露絲的母親瑪麗恩·科爾不僅容貌美麗,而且是個好媽媽,至少在女兒出生之前是這樣。愛子沒夭折的時候,她還是個忠誠的妻子——甚至連丈夫不計其數的風流韻事都不在意。兩個兒子被車禍帶走後,瑪麗恩變得冷漠無情,與過去判若兩人,因為她明顯不關心女兒,露絲相對容易地放棄了對母親的愛。可要發現父親的缺陷,對她來說就沒那麽簡單了,用的時間也更長,而且,等到她與父親徹底翻臉的時候,已經太遲了。特德迷惑了她——特德幾乎能迷惑住某個年紀以下的每一個人。瑪麗恩卻不曾迷住過誰,可憐的瑪麗恩根本不會去嚐試迷惑別人,甚至不想迷惑自己唯一的女兒,但要愛上瑪麗恩,也還是有可能的。
就這樣,倒黴的年輕人埃迪帶著那個不稱職的燈罩闖進了我們的故事。他愛瑪麗恩——也不會停止愛她。當然,如果他早知道自己以後會愛上露絲,就會重新考慮是否要對她的母親動感情,不過這也很可能由不得他考慮,因為在這方麵,他是沒法控製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