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普裏皮亞季

在這座鬼城裏,並非隻有追獵者,還有別人。

他在這裏。

變形人選擇了全世界最凶險、絕對不會有人猜得到的地方,作為藏身之所。

他回家了。

追獵者知道他現身了,地板上的小血點尚未凝幹。

他就在附近。

他得趕緊想出對策。行李袋裏有麻醉槍,但放在客廳裏,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他在監視我。

現在他隻希望能趕緊逃出亞納多利的公寓,唯一的活命希望就是回到車上,但他的車停在水泥路障處,距離相當遠。狼群在外伺機而動,他必須拔腿快跑才行,現在也沒有什麽策略可言,隻能跑,趕快跑。

他衝到門口,以全速奔下樓梯,一片漆黑,他無暇顧及腳下到底有沒有踩空,萬一跌倒他就完蛋了。一想到自己可能會斷腿,困在這間公寓裏,等敵人慢慢出現,他反而不想慢下腳步,而是決定放手一搏,一次跳好幾個階梯,還要小心閃避瓦礫堆。他氣喘籲籲,背後全是汗珠,樓梯間裏回**著他倉皇逃跑的腳步聲。

他上氣不接下氣,總算跑到街上。

四下沒有任何動靜,隻有黑影幢幢,周邊的建築物睜著上千隻空眼死盯著他,廢棄車輛如空棺相迎,樹木伸出細爪作抓人狀,瀝青地麵碎裂了,宛若腳下的世界正在崩壞。他的身體承受了巨大的痛苦,肺部宛如在灼燒,每一次的呼吸都造成胸口抽痛,原來想要逃離虎口,就是這種感覺。

追獵者自己成了被追捕的獵物。

你在哪裏?我知道你就在附近看著我,因為發現我在垂死掙紮而哈哈大笑,同時也準備在我麵前現身。

他轉彎,跑到主街上,突然發現不知自己是從哪裏過來的,他已經失去方向感。他停下來,彎著腰喘氣思考,看到生鏽的旋轉木馬殘骸,他知道自己距離遊樂園不遠,隻要再跑個幾百米,就可以看到他的沃爾沃汽車,快要得救了。

馬上就要成功了。

雖然全身疼痛疲累,又加上寒冷與恐懼,但他還是加速快跑。與此同時,他的眼角瞄到了第一匹狼,它欺身過來,開始在後頭跟追,過了一會兒,第二隻也跟著出現,接下來是第三隻,它們雖然與他相隔了一段距離,卻緊挨不離,追獵者知道萬一自己慢下來,它們一定會展開攻擊。

所以他繼續跑,真希望剛才有時間拿麻醉槍……

他看到自己的沃爾沃汽車,暫時鬆了一口氣,但他不知道汽車是否遭人破壞,若真是如此,也隻能說是造化弄人。但他現在還不能放棄,再跑個幾米就成功了,但此時某隻狼突然發動奇襲,他伸腳猛踢,雖然不算是正中要害,但也足以嚇得它退回原處。

汽車並非幻象,是真的。

要是自己真能夠順利逃脫,許多事情也將因此發生改變,他突然了解到生命的真義,他不怕死,但實在無法想象會在這種地方、以這樣的方式畫下生命句點。

不,我不想這樣死掉,千萬不要。

他終於衝到汽車旁邊,自己簡直不敢相信,開了車門之後,狼群也放慢了動作,它們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機會,逐漸隱沒在幽暗之中。他焦急地尋找先前留在儀表板上的車鑰匙,找到之後又擔心車子無法發動,直到聽到了引擎聲,他終於哈哈大笑,簡直不敢相信。他迅速轉動方向盤,打後退擋,一切都很完美。腎上腺素的作用依然沒有消退,卻已經開始出現疲態,乳酸開始堆積,關節發疼,也許是該好好放鬆一下了。

再瞄一次車內後視鏡,長方框裏出現的是他依然恐懼的雙眼、正在倒退的鬼城,還有,突然從後座出現的黑色人影。

追獵者還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已經痛得昏過去了。

水聲讓他醒了過來,從岩石不斷滴落下來的水滴,他光聽聲音也猜得出來這是什麽樣的地方。他不想看,但最後還是睜開眼睛。

他躺在木桌上,天花板上掛的三盞燈泡發出幽光,耳畔傳來讓它們生生不息的發電機低鳴聲。

他動不了,全身被五花大綁,但他也沒打算要掙紮,維持這樣的姿勢也好。

他在洞穴裏?不,這裏是地下室,黴味逼人,但這裏還有別的東西,金屬的氣味—鋅,還有腐屍的臭氣。

費了一番氣力之後,他終於能夠稍微偏頭,看清楚自己到底在什麽地方。這裏是密室,牆麵是整齊堆嵌的圖樣,優美,但也陰邪。

那是人骨牆。

骨頭相互疊插,除了股骨、尺骨、肩胛骨,還有為了防止輻射汙染從棺材上拆下來的鋅條。

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安全的巢穴?他很聰明,這裏的一切都被輻射汙染,唯一沒有遭到毒害的就是地底下的死人,他一定是去墓地裏挖骨頭,把它們當成避難的建材。

黑暗角落有三個年久發黑的骷髏,正在幽幽凝望著他,兩大一小,他猜應該是真正的迪馬與其父母。

他聽到變形人走過來。不需要轉頭看,追獵者知道是他。

耳畔傳來他規律而沉靜的呼吸聲,他感覺到對方伸出了手,輕輕撥開他額前汗濕的頭發,宛如愛撫。然後,變形人開始在他四周走動,兩人的眼神終於相會。他穿著軍人製服,外加一件老舊的紅色高領毛衣,臉上戴著頭罩,隻看得到那雙空茫的眼睛與突出的亂須。

他眼中的唯一表情是好奇。他微微側頭,像個在努力思索的孩子,眼底有疑惑。追獵者看著他,知道自己已無路可逃。

變形人不懂什麽是憐憫,並非出於惡念,而是因為無人教導。

他緊抓著兔寶寶,輕撫著它的小頭,看起來心神渙散,然後,他抱著兔子轉身離開了。追獵者看過去,發現角落有個用毯子與破布做的床。他把兔寶寶放在**,蹺腳,又開始盯著追獵者。

追獵者有好多問題想問,他知道自己死劫難逃,不可能活著離開這裏了。但真正令他覺得悲哀的不是死亡,而是謎團未解。為了追查變形人,他投注了大量心血,應該要知道答案,這攸關榮譽。

他如何完成變形?為什麽他每次偷取別人身份的時候,都要刻意留下幾滴鮮血?是當作自己的殺人記號嗎?

“拜托,講話吧。”

“拜托,講話吧。”變形人重複他的話。

“講什麽都好。”

“講什麽都好。”

追獵者哈哈大笑,變形人也是。

“別耍我。”

“別耍我。”

他懂了,變形人不是在耍他,他在練習。

他看到變形人站起來,同時從製服的口袋中拿出一個東西,又長又亮。他一開始看不出來,但變形人逐漸靠近,他認出那是尖刀。

變形人把刀子抵住他的頰側,沿著臉部的線條起伏,緩緩輕滑,之後他就不會這麽客氣了,刀鋒會下得更深。現在的感覺仿佛在搔癢,舒爽又令人不寒而栗。

他心想,這就是地獄了。

變形人不隻是想殺了他:很快,獵物就會變成獵人。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至少有個問題得到了解答。變形人扯下頭罩,追獵者第一次看到他的麵孔,兩人從來沒有如此靠近過,這應該也算是達成目標了吧。

變形人的臉上還有個東西,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東西。

追獵者終於知道為什麽會出現那個殺人記號了。

那不是記號,而是他的弱點。追獵者發現他麵前的這個人不是禽獸,隻是一個普通人。他和芸芸眾生一樣,也有自己的特征,他以多重身份掩飾自己的技巧固然高超,但他依然有掩藏不了的獨特性。

追獵者快死了,但此時此刻,他鬆了一口氣。

他的仇敵不可能繼續逍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