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列佛船長給他的親戚辛普森的一封信[1]

假如有人要你出來對出版此書給予說明,我希望你能立即公開坦陳,我是在你五次三番的竭力催促下才被說服出版這麽一部非常不嚴謹的、錯漏叢生的遊記的。我曾囑托你請幾位大學裏的年輕先生把遊記整理一下,文字上也潤色潤色。我的親戚丹皮爾[2]在發表他的《環球航行記》時,就是聽從我的勸告那麽做的。但是,我不記得我曾給你什麽權力可以刪除任何內容,更不用說去增添些什麽了。因此,我要在此鄭重聲明,添上去的每樣東西我都決不會承認,尤其是有關流芳百世的已故安女王陛下[3]的那一段,盡管我對她的敬重誠然要超過其他任何人。可是,你或者你聘來的那位篡改文章的人都應該考慮到,我是不會在我的“慧駰”[4]主人麵前稱頌我們這種動物中的任何一位的,那樣做很丟臉;再說,那一段也純屬捏造,因為據我所知,在女王治下的英國,她一度確曾任用過一位首相掌朝執政,不,不是一位,甚至是連續兩位:第一位是哥多爾芬伯爵[5],第二位是牛津伯爵[6]。因此,是你讓我“說了烏有之事”。另外,在關於設計家科學院的那一段敘述中,還有關於我和我的“慧駰”主人的幾段談話,你們不是減刪了其中的一些重要情節,就是把它們改得一團糟,弄得我都差點兒認不出那是我自己的作品。我曾在一封信裏向你暗示過,要避免發生此類事情,你卻回信說你怕觸犯忌諱,說是掌權者對出版業非常在意,他們不單會曲解內容,而且會對任何看上去像是“影射”(我想你當時是這樣說的)的東西加以處罰。可是請問:我那麽多年前在五千多裏格[7]以外的另一個國家說過的話,和現在正在做著統治者的任何“野胡”[8]有什麽牽扯呢?何況那個時候我幾乎就沒有想到,更談不上害怕,會有一天要在他們“野胡”的統治下過這不幸的生活。當我看到,這些“野胡”反倒坐在由“慧駰”拉著的車上,似乎“慧駰”是畜生,而“野胡”卻是理性的動物,難道這還不能讓我抱怨幾聲嗎?說老實話,我之所以退隱在此,一個主要的原因也就是為了避免看到如此荒謬的情景。

由於我信任你,也因為事情與你本人相關,我才覺得還是應該把這些話都告訴你。

其次,我也隻怪自己太沒有見識,聽信了你和別的幾個人的懇求和錯誤的論證,大大違背了我自己的本意,同意將遊記發表出來。請你想想,當你以公眾利益為借口堅持要發表我的遊記時,我曾一再請你再思量一下。“野胡”這種動物是完全不能指望依靠教訓或者榜樣的力量就能改好的,現在這一點已經得到了證明。本來我指望看到一切弊端以及腐化墮落的行為都煙消雲散,至少在這個小島上可以做到;可是你看,六個多月過去了,我卻看不出來我在書中提出的警告產生了哪怕一丁點兒我所期盼的效果。我原本指望你給我寫封信,告訴我:黨派紛爭已經銷聲匿跡;法官開始變成有學問而正直的人;辯護律師已經變得誠實、謙遜,並且也懂了點常識;成堆的法律書籍正在史密斯費爾德[9]化作熊熊烈火;年輕貴族們的教育徹底變了樣;醫生們已被放逐[10];女“野胡”們已經有了德行、貞操、忠實和理性;大臣們的庭院已經鏟除了雜草,打掃得幹幹淨淨;有才能、有功勳、有學問的人受到了獎勵;一切無恥文人,不論是弄散文的還是搞韻文的,全都判了罪,隻允許他們吃自己身上穿的棉花充饑,喝墨水解渴。所有這一切,還有上千件別的改革,因為有你的鼓勵,我本來都堅定地指望它們能夠實現;事實上,有我在書裏麵給出的那些訓示,也實在是很容易就可以推斷出它們是能夠實現的。隻要“野胡”的本性中還有一點點趨於善良和趨於理性之心,應該承認,改掉他們身上的每一點罪惡和愚蠢,七個月的時間就已經足夠了。然而,與我的期望相反,你每星期總是讓郵差給我送來大批的誹謗性文章,大批的指南、隨想、回憶錄和續篇,我在其中看到別人指責我對國家重臣說壞話、汙蔑人性(他們還自信到可以這麽說)、汙辱婦女。我還發現,那一捆捆東西的作者彼此之間意見都不統一;有的拒絕承認我是那遊記的作者,而有的卻把我一無所知的書說成是我寫的。

我還發現,你找的從事編校和印刷的人非常粗心大意,他們把時間全部都搞亂了,我幾次出航和回家的日期都弄錯了,年份、月份、日子全不對。我還聽說,我的書出版後,原稿已全部被毀。我也沒留任何底稿,可我還是寄你一份勘誤表,如果書還能再版,你可以把它加進去。當然,我並不想固執己見,還是讓公正、坦誠的讀者去看著辦吧。

我聽說有幾位海上的“野胡”對我所使用的航海術語吹毛求疵,說是許多地方都不恰切,而且如今也不再通用了。這我可是沒有辦法。在我最初的幾次航海中,我還很年輕,我接受最老的水手的教導,他們怎麽說,我就跟著說。但是我後來才發現海上的“野胡”也和陸地上的“野胡”一樣,在用語方麵喜好花樣翻新;陸地上的“野胡”說起話來是年年都有變化,我記得每次回國,老方言起了變化,而新的方言我聽不大懂。我還注意到,每當有“野胡”出於好奇從倫敦趕來我家看我時,我們雙方都沒有辦法使自己的意思讓對方明白。

假如說“野胡”的責難有什麽地方讓我介意,應該說我確有很大的理由埋怨他們。他們中居然有人認為我的遊記純屬憑空捏造。有人甚至暗示,“慧駰”和“野胡”就像烏托邦中的人物一樣,是並不存在的。

我應該承認,關於利立普特、布羅卜丁賴格(這個詞應該這麽拚,而不是錯誤地寫作“布羅卜丁奈格”)和勒皮他的人民,我還從來沒有聽說有哪一個“野胡”敢膽大妄為要懷疑他們是不是存在,或者我敘述的有關他們的情況是否確有其事,因為隻要是真理,每一位讀者都會立即信服的。那麽我關於“慧駰”和“野胡”的敘述就沒有那麽可信嗎?至於後者,即使在這座城市裏分明就有成千上萬,他們除了會咿咿呀呀地說話、不赤身**,他們和“慧駰國”裏的畜類又有什麽不同呢?我們所有族類對我的一致讚美,在我看來,還不如我養在馬廄裏那兩匹退化的“慧駰”的嘶叫更重要;它們雖然已經退化,我卻依然可以從它們身上學到一些德行,這德行裏沒有摻雜絲毫的罪惡。

難道這些可憐的動物竟認為我已墮落到這個地步,居然需要替自己出來辯護,來證明我說的全是大實話嗎?我固然是個“野胡”,但眾所周知,我在“慧駰國”的兩年時間裏,受到我那傑出的主人的感召和教導,已經擺脫了(盡管我承認那是極為困難的)撒謊、推諉、欺騙和蒙混等種種惡習,這些惡習在我所有同類中——而尤其是在歐洲人的靈魂裏——是根深蒂固的。

在這個令人煩惱的時刻,我還有別的牢騷要發,可我終於忍住了,我不想再自尋煩惱,也不想再打擾你了。我應當坦白承認,自我上一次回國以後,由於同你們這樣一類人談話,尤其是無法避免地要跟我自己家裏的人說話,我那“野胡”天性裏的一些墮落的因子又死灰複燃了。否則,我絕對不會想出這麽一個荒謬的計劃,妄圖要來改造這個王國裏的“野胡”種群。不過,現在我已經一勞永逸地放棄所有這類不切實際的藍圖了。

一七二七年四月二日

[1]所謂“親戚辛普森”是作者虛構的一個人物,作者寫這封信的目的是使格列佛的遊記更真實可信,並且以此塑造了格列佛人物品質的一部分。同時,因為本書辛辣地影射和嘲諷了英國現實的方方麵麵,所以在出版上遇到了麻煩。書的第一版在大量增刪後出版,斯威夫特大為不滿,因此這封信也是他對出版時橫遭篡改一事的抗議。——譯注(如無特別說明,本書中注釋均為譯注)

[2]1652—1715,英國探險家、遊記作家。他的《環球航行記》出版於1697年。

[3]1702—1710年之間的英國女王。

[4]作者在本書中描寫的一種有理智和人性的馬。

[5]1702—1710年之間的英國首相。

[6]1710—1714年之間的英國首相。

[7]長度名,一裏格約為三英裏。

[8]慧駰國語言中對人類的稱呼。

[9]倫敦舊城垣外的一個廣場,四周書肆林立。

[10]此處特指內科醫生,格列佛是外科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