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坎雅和她的下屬列隊迎接農機公司人員走出碼頭,他們似乎是惡魔的儀仗隊。在熾熱的太陽底下,一個個法郎眯起眼看著他們從未見過的土地,無禮地對行走在街上的年輕女孩指指點點、大聲說笑。一個多麽粗野、自滿的種族。

“真是自鳴得意。”派咕噥道。

聽到有人訴出了她內心的想法,坎雅吃了一驚,但她沒回應,隻是陪著阿卡拉特接見這些新生物。走在最前麵的法郎是一個叫伊麗莎白·布德裏的金發女人,她眉頭緊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農機公司的人。

她身披一件長長的黑色披風,和農機公司的其他員工一樣,身上佩戴著的紅色麥穗徽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農機公司的工作服令人作嘔,唯一令人感到寬慰的,是熱帶的高溫肯定讓他們難受不堪,瞧一瞧他們汗涔涔的臉上泛著的光亮。

阿卡拉特對坎雅說道:“這些就是要進入種子庫的人。”

“您確定要這麽做嗎?”她問道。

阿卡拉特聳肩:“他們隻拿樣本,隻是為基因破解獲取多樣性的遺傳材料,泰王國也將受益。”

坎雅審視著這些曾經被稱為卡路裏惡魔的人,現在這些惡魔卻在神聖之城肆無忌憚地行走。一箱一箱印著農機公司標誌的糧食從船上卸下來,然後被搬運到由巨象拉拽的車鬥上。

似乎阿卡拉特猜到了她的心思,安慰道:“躲在海牆之後,抱著僥幸生存希望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們必須與外部世界接觸。”

“但種子庫,”坎雅小聲抗議,“是拉瑪陛下的遺產。”

阿卡拉特沒好氣地點頭:“他們隻是取些樣品,你不必這麽擔心。”他轉身麵向另一個法郎,以對方的禮儀握手,用他們的語言交談,然後目送他向前。

“理查德·卡萊爾!”阿卡拉特轉回到坎雅身邊,繼而說道。“我們終於要有水泵了,他今天下午就會派遣一艘飛船運貨過來,夠幸運的話,我們就可以安然度過這個雨季了。”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坎雅,“你明白這一切嗎?你明白我做出的犧牲嗎?我們泰王國會損失些東西,但總比覆滅了好。有時候我們要去戰鬥,但有些時候我們也是要和談的,如果閉關鎖國,我們是活不下去的,我們必須與外界接觸。”

坎雅僵硬地點了點頭。

賈迪伏在她的肩旁:“至少他們沒抓到吉布森。”

“我寧願交出吉布森,也不願讓他們進種子庫。”坎雅嘟囔著。

“嗯,不過我認為沒抓住吉布森讓他們更氣惱。”賈迪頭擺向那個布德裏女人,“她有點兒氣急敗壞,那會兒在扯著嗓子罵人,這事讓她顏麵盡失,她張牙舞爪地來回踱步。”賈迪模仿著。

坎雅麵露慍色:“阿卡拉特也很生氣,一整天都在緊抓我不放,責問我為何讓那個老家夥逃走。”

“那個人很聰明。”

坎雅笑了:“你說阿卡拉特?”

“是那個基因破解者。”

坎雅還未能深思賈迪所述之意時,布德裏女士和她身後的一群種子科學家走了過來。一個年邁的黃卡華人跟著她走近,他像短舂杆般直挺挺地站著,向坎雅點頭:“我將為伊麗莎白·布德裏女士翻譯。”

她審視著眼前的這些人,竭力禮貌地微笑——這就是結局,黃卡人和法郎。

“一切都在改變。”賈迪歎了口氣,“記住這一點對你有好處,死守過去,擔憂未來……”他聳肩,“都是苦痛。”

法郎正在不耐煩地等她,她帶他們走向戰爭肆虐過的街道。遠處的一個地方,大概靠近錨地那裏,一輛坦克在發射炮彈,目標也許是一群負隅頑抗的學生吧,是一隊不聽她指揮而抗爭法郎的人,他們會感恩於獲得不同於坎雅所得的光榮。她向她的兩個新下屬揮手,一個叫馬裏瓦剌亞,另一個叫武薩箜,如果她沒記錯的話。

“將軍。”其中一個人說道。

坎雅瞪向他:“我說過,再也沒有什麽將軍了,別在這兒跟我胡說八道。我是上尉,賈迪生前最高軍銜是上尉,那我的頭銜永遠不會比他高。”

馬裏瓦剌亞行合十禮道歉。坎雅下令法郎進入煤柴油兩用汽車,他們竊竊私語,舒舒服服地穿過街頭。坎雅本人從未享受過這種奢侈待遇,原來阿卡拉特擁有這樣的巨額財富,她強迫自己不驚呼出來。汽車在空**的街道上穿行,駛向城市之柱神殿。

一刻鍾後,眾人從汽車裏邁進炎炎的烈日之中。僧侶們恭敬地向她低頭行禮,以示對她權威的認可。她點頭回禮,卻感到渾身不自在。在這方麵,國王拉瑪十二世賦予環境部的權力甚至高於僧侶。

僧侶推開一扇扇大門,帶領坎雅和法郎一路向下走去,走向涼爽的地下。氣密門向上旋轉著打開,負壓過濾的空氣湧出,這裏空氣潮濕度恰好,溫度卻低得有些寒冷了。坎雅強迫自己不把胳膊貼住胸膛好讓自己暖和一些。僧侶繼續推開一扇扇地庫大門,連接的是一道道走廊,此處燃煤提供電力,並安裝三重故障排除設施。

身著藏紅花色袈裟的僧侶在一旁禮貌地等待著,退在一邊,確保坎雅走路時不會偶然掃到他們。她轉向布德裏:“不要碰眾僧侶,他們發過誓不能觸摸女人。”

黃卡譯者將法郎的話翻譯給坎雅,她可以聽到身後的一聲嘲諷,但她強迫自己不要做出什麽反應。布德裏和她的基因破解科學家離種子庫越來越近,嘴中都激動地喋喋不休。黃卡翻譯並沒有解釋他們發出的陣陣怪異驚歎,但坎雅可以從他們興奮的表情中琢磨出一二。

坎雅繼續帶領法郎進入地庫的深處,請他們參觀種子陳列室,一路上她都在思考忠誠的本質——砍掉一隻胳膊總比丟了腦袋好,泰王國在那麽多國家淪陷的情勢下幸存下來,就是因為泰國人務實。

坎雅回頭看向法郎,他們渾白色的眼珠貪婪地掃著種子架。架上擺放著數千顆真空密封的種子,每一粒種子都有替代法郎推向泰王國的糧食產品的可能性,這是一個王國真正的寶藏,此刻正呈現在他們麵前,這是他們的戰利品。

緬甸人搗毀大城府時,曼穀沒做任何抵抗就棄城而逃。而現在,當敵人又一次兵臨城下時,我們又是拱手相讓。泰王國如何辛勞,流下多少汗水,又有多少人流血犧牲,帕·色武布這樣的種子聖徒及烈士做出了怎樣的鬥爭,王國又是如何將女孩姬普賣給吉布森做婢女——經曆了這一切,卻落得了這麽一個下場。泰王國的大臣毫不顧及童女皇的王位,背叛了這座城,縱使這些法郎站在王國的心髒上。

賈迪把手放在她的肩膀:“別這麽悲觀。坎雅,我們敗了,但我們還是要看開些。”

“對不起,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很久以前就原諒你了,我們都有自己的主人,我們效忠於他們。你在當我的中尉之前就投靠了阿卡拉特,這是業。”

“我從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我們經曆了慘重的損失。”賈迪說道,接著聳肩,“即使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們也可以做些什麽挽回。”

坎雅看了看法郎。其中一位科學家捕捉到了她的異樣眼神,接著跟布德裏說了些什麽。坎雅不知道他是在嘲弄還是真看明白了些什麽。法郎身上的麥穗徽標在電燈下閃閃發光。

賈迪揚起眉毛:“我們永遠都要心係女王陛下,對嗎?”

“那又能怎麽樣?”

“難道你不想像烈血暹士一樣被後世銘記嗎?皇室棄城而逃,可烈血暹士卻繼續戰鬥,將緬甸人抵禦在外好一陣子。而大城府那些諂媚朝臣卻獻了城。”

“這隻是個人榮辱。”坎雅說道。

“也許吧。”賈迪聳肩,“但我會告訴你這一點,大城府在泰王國曆史上不值一提,泰國人最終沒從緬甸人的洗劫中活下來?緬甸、高棉、法國、日本、美國,還有卡路裏公司,麵對他們的侵擾,我們不都活下來了嗎?其他國家失陷,而我們不都是把進攻的敵人抗拒在外嗎?是泰國人民肩負著這個國家興亡的命脈,不是這座城市本身,拉瑪一世卻克裏賜予這座城市以‘曼穀’之名,而我們的人民扛著這一名字前行,人民才是一切,但隻有這座種子庫才能養活人們。”

“但陛下宣布我們會一直捍衛——”

“拉瑪國王一點兒也不在乎曼穀這座城市,他關懷的是我們,曼穀隻是一種保護泰王國的象征,不單指一座城。如果人民遭奴役,守住一座城還有什麽意義?”

坎雅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冰冷的空氣像是電鋸一般進出她的肺葉。布德裏女士對法郎們說了些什麽,他們接著叫嚷起來,露出令人作嘔的舌根。

坎雅轉身麵向派:“跟我來。”

坎雅拔出扭簧槍,舉槍指向法郎女人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