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坦克震驚了所有人,他們蹬著一輛人力車穿行在一條空****的街道上,突然,伴隨著一聲呼嘯,一輛坦克出現在前方路口。坦克上有一處擴音設備,發出嘎嘎聲,大概是對他們的警告,接著,坦克轉動炮台瞄向他們。

“快躲起來。”浩森大聲喊道,緊接著,一行人慌忙下車。坦克的炮管一聲轟鳴,浩森摔到地上。一座建築的正麵崩塌,碎石落了下來,灰色的塵土滾滾而起。浩森咳嗽了幾聲,然後嚐試著坐起來爬走,忽然又聽到步槍鳴響,又撲倒在地。在塵土中,他看不清任何事物。旁邊一處建築裏零零散散地爆發出輕型武器的回擊聲,接著坦克再次轟炸,煙霧稍微薄了一些。

笑麵陳在一條小巷裏招手,讓浩森進去,他的頭發已經成了灰色,臉上也裹了一層塵土。他的嘴唇在動,浩森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浩森拽了拽白英的衣服,然後兩人蹣跚著跑向小巷。坦克車打開頂蓋,一隊持槍的士兵鑽出來,端著扭簧步槍開火。白英應聲倒地,胸膛被血浸紅,郭鶴年匍匐著躲進了另一條巷子。浩森用餘光瞥見了郭鶴年,再次撲倒在地,然後蠕動著進入碎石堆中。坦克再次開火,在後座力的作用下揚起前部。街道遠處再次射來扭簧子彈,坦克炮台處的士兵身子突然倒下,死了,步槍滑到坦克的裝甲上。坦克嘎吱旋轉,垃圾和落葉在周邊飛舞。坦克轉向安德森,加速向他的方向駛來。坦克呼嘯著朝浩森壓過來,碎石飛起,浩森緊忙撲向街道一邊。

笑麵陳緊緊盯著後撤的坦克,他朝著浩森喊了些什麽,但浩森的耳裏隻有轟鳴聲,他再次招手示意浩森跑向自己。浩森掙紮著站起來,跑進笑麵陳那更安全一些的地方。笑麵陳雙手擺成喇叭狀,放到浩森耳邊大喊。即使如此,傳到浩森耳中的聲音還是小得可憐。

“它太快了,比巨象跑得還快。”

浩森點頭,他在顫抖,一切來得太突然。坦克跑起來比他見過的所有東西都快得多,這是舊擴張時代的科技,而駕駛坦克的人也跟瘋子似的。浩森看向一堆碎石說道:“我甚至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這裏沒什麽好搶奪的。”

笑麵陳突然笑了起來。他說的話似乎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然後在浩森耳中嗡嗡響:“也許是他們戰敗了。”

說完,兩個人都笑了起來。浩森因心底得到寬慰而笑得歇斯底裏。他們坐在巷子裏休息著,大聲喘著氣,又咯咯笑個不停。漸漸地,浩森的聽力恢複了。

“這東西比‘綠頭帶’還惡心。”笑麵陳看著大街上一片廢墟說道,“最起碼和‘綠頭帶’鬥的時候,還有針對性。”他做了個怪相,“你還可以跟他們鬥一鬥。可這些怪物太快了,太瘋狂了。”接著,笑麵陳用漢語說道,“瘋了,全都瘋了。”

浩森同意笑麵陳的觀點。“話說回來,死了的就是死了,我不想去回想。”

“我們必須得更小心點。”笑麵陳說道,接著,他頭擺向白英的屍體,“他的屍體怎麽處理?”

“你要一路把他扛到黃卡人塔樓去嗎?”浩森尖銳地問道。

陳搖頭,又做了個怪相。又一次爆炸聲傳來,從聲音響度判斷,爆炸地點僅在幾個街區之外。

浩森抬起頭:“又是坦克在攻擊?”

“我們別藏著了,出去探探風吧。”

二人來到街上,沿著各家各戶的大門口行走。有幾個人暴露在大街中間,看向爆發轟隆隆爆炸聲的地方,試圖搞清楚這些噪聲來自哪裏,想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浩森記得,就在幾年之前,他站在一條類似的街道上,那天“綠頭帶”開始異族清洗,他卻能嗅到海洋的氣息,感受到季風的到來將帶來收成的希望。那一天,人們像鴿子一樣探著頭,聽著屠殺的聲音,然後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處於危險之中。

前方傳來的無疑是扭簧槍的劈啪聲。浩森向笑麵陳打手勢,接著兩人便轉到一條新的小胡同裏。他覺得自己已經年紀大了,不適合做這種蠢事了。他應該躺在沙發上,吸一口鴉片,然後一個長相漂亮的第五房小妾給他按摩腳踝。在他們身後,街上的那些人仍然站在大街上,盯著戰場。泰國人不知道該怎麽做,還沒學會如何應對這種情形,因為他們沒有真正被屠殺過,他們現在做出的反應是錯誤的。浩森轉身進入一座廢棄的建築。

“你要去哪兒?”笑麵陳問道。

“我需要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開始爬樓梯,一階、兩階、三階、四階,他開始喘息起來,五階、六階。接著,他進入一間大廳。大廳裏溫度很高,散發出一陣陣糞便的臭味,一扇扇門都破碎了。爆炸聲又從遠處傳來。

透過一扇敞開的窗戶,曳光彈發射後在黑暗的空中留下一道火焰弧,接著在很遠處爆炸。輕武器發射的子彈像春節的煙花一樣在街上啪啪作響。濃煙柱從城市十幾處地方滾滾而起。黑色的納迦盤繞,與落日光輝相映襯。錨地、海閘、工業區……環境部……

笑麵陳揪住浩森的肩膀,手指向某處。

浩森倒吸一口氣。唐人街廢墟區已經處在一片火海之中,三防木棚戶在火焰中爆炸。“我的天。”笑麵陳用漢語咕噥道,“我們回不去了。”

浩森驚恐地盯著正在燃燒的貧民窟,那裏一直都是他的家,那裏所有的現金和寶石都變成了灰燼。命運是善變的。他疲倦地笑著。“你以為我不幸運,可如果我們留在家裏,我們現在已經是烤豬了。”

笑麵陳略帶嘲諷地向浩森行合十禮:“我會一直追隨三產公司的老板到九層地獄。”又頓了頓,“不過我們現在該怎麽做?”

浩森指了指:“我們沿著拉瑪十二世路走,然後——”

浩森根本沒看到一枚炮彈被發射出去,速度太快了,肉眼難以辨別。或許一個軍事發條人可以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準備好躲閃,但他和陳卻被震波轟倒在地。街對麵的一棟建築坍塌了。

“別糾結了!”陳一把抓住浩森,然後把他拖到安全的樓梯處,“我們會找到辦法的,我不想為了能看到窗外的景象而丟了自己的腦袋。”

兩人變得更加警覺。他們又潛行到街道上,悄悄地向工業區走著。泰國人終於學到了教訓,知道不躲起來是很危險的,所以街上的人變得更加稀少。

“那是什麽?”陳小聲說道。

浩森眯起眼睛看向前方某一暗處,三名男子正蹲在手搖收音機旁邊。其中一個人把手裏的天線高高舉過頭頂,好讓收音機接收到信號。浩森放慢了步伐,然後催促笑麵陳快點過街跟上自己。

“有什麽新聞嗎?”浩森喘息道。

“你看到導彈擊中那棟建築了嗎?”其中一人問道,然後抬起頭,“是個黃卡人。”他咕噥道。另外兩人看到陳的大砍刀,互相看了看對方,然後緊張地笑了笑,接著開始往離他們遠的地方挪動。

他們中一個人吐出檳榔果,狐疑地看著對方,接著說道:“是阿卡拉特,他在廣播裏說話。”他做了個手勢讓他們來聽,另一個人繼續舉高天線,小心翼翼地靠了過來。

“——待在室內,不要外出。普拉察將軍和白襯衫試圖逼迫童女皇退位。我們有責任防衛我們的王國——”因為信號接收的問題,他的聲音啪啪作響。

其中一人說道:“滿嘴謊言。”

調頻的那個人嘟囔著表示不同意“但是宋德特·昭彼耶——”

“隻要有利可圖,阿卡拉特會殺死拉瑪陛下本人。”

另一個人放低了天線。收音機發出噝噝聲,信號傳輸完全中斷:“之前有一個白襯衫在我的店裏買東西,他說要把我的女兒帶回家,他說這是‘善意之禮’。他們都是巨蜥蜴。收點賄賂能接受,可是這些渾蛋居然——”

又一次爆炸震動地麵。所有人轉過身,泰國人和黃卡人一起試圖找出炮彈擊中了何處。

我們是一隻想要看清一座廣袤的森林的猴崽。

這種想法讓浩森感到恐慌,他們想把眼前的線索拚湊起來,但是卻搞不明白整體的脈絡。無論他們獲得多少信息,永遠都是不充分的。隻能待事件慢慢鋪展開來,做出相應的行動,然後祈禱好運氣。

浩森拽了拽陳。“我們走吧。”幾個泰國人趕忙收起收音機,躲回到店裏去了。浩森回頭望去,那處街角已經空無一人,好像剛才的政治討論從未發生一般。

兩人已經靠近了工業區,戰鬥變得更加凶猛。參戰的環境部士兵和進犯軍隊隨處可見。大街上每一處正規軍都有其他“民兵”相隨——誌願軍、學生聯盟、平民軍,還有忠實分子,他們都受政治黨派的煽動而參戰。爆炸聲和步槍開槍的聲音傳來,浩森在一處門口停下腳步,大聲喘息。

笑麵陳喊道:“我完全分不清到底是誰跟誰在作戰。”一隊貼著肩章的大學生,手持短把大砍刀匆忙從笑麵陳身邊跑過,衝向一台忙著轟炸一處舊擴張時代建築的坦克。

“每個人都在說對女皇效忠。”

“可真的有女皇這個人嗎?”

浩森聳肩。一名學生的扭簧槍子彈射到坦克的裝甲上又被彈飛,坦克太巨大了,他不禁覺得軍隊已經運輸多輛軍隊坦克到首都了,他琢磨著海軍和海軍上將也參與了坦克運輸,這意味著普拉察和白襯衫已經沒有任何盟軍了。“他們都瘋了。”浩森嘀咕,“現在分清楚哪派是哪派也沒有意義了。”他看向大街,他的膝蓋在痛,這是老傷了,所以走不快,“要是能找到輛單車就好了,我的腿……”浩森臉色變得難看。

“要是你騎單車,那人們朝你開槍,就跟朝一位坐在凳子上的老奶奶開槍一樣簡單。”

浩森搓了搓自己的膝蓋:“可是我年紀大了,實在跑不動了。”

又是一聲爆炸,碎石從天而降。笑麵陳把碎石渣從頭發上掠掉:“我希望我們沒白來一趟。”

“你也可以當自己根本沒從平民窟出來,然後被活活烤死。”

“這話對。”笑麵陳點頭,“咱們快點吧,我可不想總靠運氣活著。”

天色變得更黑,戰鬥變得更加殘暴。謠言在街頭散布,貿易部也處在了火焰之中。法政大學學生以童女皇的名義集合在一起,大家擠在收音機前,說這是一個新的頻道,不過播音員的聲音顫抖極了,浩森都懷疑是不是有人拿著槍指著她的頭。播音員是蘇帕瓦底大人,她一直都非常受歡迎,總是廣播各類有趣的廣播劇。現在,她懇求同胞保持冷靜,聲音卻如此顫抖。坦克衝過一條條街道,前往錨地、碼頭,保護那裏所有的貨物。街道上發出轟擊聲和爆炸聲,伴隨著收音機的爆裂聲。一會兒後,遠處的爆炸聲像一聲悶雷,和收音機裏的說話聲完美應和。

“她比我們離戰場更近。”笑麵陳說道。

“這是個好的信號,還是壞的?”浩森猜道。

陳剛要回答,卻聽見一頭巨象的嘶鳴,緊接著就是扭簧槍開槍的聲音。每個人都看向大街。“聽這聲音情況不妙。”

“躲起來。”浩森說道。

“來不及了。”

一隊人從街道拐角處尖叫著奔過來,他們身後是三頭嘶喊的碳裝甲巨象。它們巨大的頭顱低低地掃過,從一邊掃到另一邊,然後前後奔跑的人們就被附著鐮刀的象牙掠過而切開身子。屍體像橘子一樣裂開,像葉子一樣飛走。

巨象背上,機關槍槍架在不停開火,銀色的扭簧飛刃閃著光飛向擁擠的人群。白襯衫也在逃跑的人群裏,他們不時回頭拿自己的扭簧手槍和單發步槍回射,但扭簧子彈對於裝甲巨象而言絲毫不起作用。環境部的裝備應付不了這種戰爭。被彈回的子彈在白襯衫身邊散開,伴隨著機關槍的掃射。人們紛紛中槍倒地,半死的人攤成一堆,被巨象踩過,發出痛苦的慘叫。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和煙霧。巨象跑動時把一個人甩飛,恰好撞擊到浩森身上,那人噴出一嘴血,不過已經死去了。

浩森從一堆屍體中爬出來。更多的人在列陣,然後朝巨象開火。浩森覺得他們是學生,或許來自法政大學,但是卻分不清他們到底效忠哪一方。他甚至在想他們知不知道在攻擊誰。

巨象原地打了一個轉,然後發起衝擊。學生們被衝散,在他們急忙跑向路邊時向浩森擠來,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他大聲喊話,想要人們讓路,但是太擁堵了。他又是一聲尖叫。瘋狂逃命的人們把他壓倒在地,從他的胸腔中壓出一口氣。巨象的鐮刀象牙掃過人群,接著後退,然後再次發起衝擊,切割著人群。學生朝巨象身上扔裝滿汽油的酒瓶,接著又朝它們扔火把,火光衝天——

更多的扭簧槍飛刃飛射而來。浩森低頭躲閃,嘴裏卻吐出一顆子彈。一個男孩盯著他看,黃色的頭帶從他血流不止的臉龐滑下。浩森腿上幾處中彈,疼痛不已。他不知道自己是中彈還是膝蓋碎掉了。他沮喪而又恐懼地尖叫。倒地的一堆堆屍體將浩森壓倒。他被困在屍體底下,就要死去了。無論如何,他都理解不了戰爭的多變,他的驕傲讓他誤以為自己可以做好準備。多麽愚蠢……

突然,周圍變得寂靜。他的耳朵又開始鳴響,但是並沒有槍支和巨象的聲音。浩森在屍體底下顫巍巍地呼吸,他隻能聽到周圍的呻吟和啜泣……

“陳?”他呼喊。

沒人應答。

浩森爬出屍體堆,其他人也在努力把自己拖出來,有的則在幫助受傷的同伴。浩森幾乎不能站立,腿部疼痛得要命,渾身是血。他在屍體中搜尋著,想找到笑麵陳。如果他在這堆屍體裏,那他流的血就太多了,而且,夜色已深,屍體又多,他無法找到他。

浩森又喊了一聲,眼睛盯著屍體堆。在街道的不遠處,一座甲烷燈在發出亮光,但燈柱已經破了,向空氣中噴出甲烷。浩森覺得它可能隨時都會爆炸,但他沒有精力去管這件事。

他盯著屍體堆。看起來,死者中的大多數都是學生,他們隻是些愚蠢的孩子,卻試圖與巨象戰鬥。傻瓜。他強迫自己不去想他的孩子們。那場馬來亞的屠殺,他的孩子們就那樣死去,在大街上橫躺著。他從一名白襯衫手中撬出一把扭簧槍,檢查了彈夾。裏麵隻剩幾發子彈,但仍算個保障吧。他拉動槍機,給扭簧槍上了膛,然後把槍塞進他的口袋裏。一群在戰場上玩耍的孩子,愚蠢到不配活著。

在遠處,戰鬥仍然很激烈地進行著。他們轉戰到其他街道上,去迫害其他受害者了。浩森在街上蹣跚而行,屍體無處不在。他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拖著腳走過。他已經疲憊不堪,顧及不上暴露在公開場合的風險。在遠處,一名男子斜倚在牆上,他的單車倒在身旁,他的大腿已經被血液浸透。

浩森扶起單車。“這是我的車子。”那名男子說道。

浩森頓了頓,審視著這個男人。他幾乎已經不能睜開眼睛,但他仍然堅持“常態”,認為像單車這樣的物品仍然可以有主人。浩森推著單車走下人行道。那個男人又喊道:“是我的。”但是他沒有站起來,也沒有做任何動作來阻止浩森。浩森甩腿,然後把腳放在了踏板上。

即便那個男子再抱怨什麽,浩森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