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複活節早上,羅密歐和手下的四男三女將行動裝備整理齊全,跳下一輛貨車,走到羅馬聖彼得廣場周圍的大街上,混入人群中。街道上人山人海,都穿著節日盛裝——女士們身著春天一般淡雅柔和的衣裙,頭戴典雅端莊的帽子,個個都容光煥發;男士們則穿著奶油色的絲質西裝,翻領上斜斜繡著一片黃色的棕櫚葉,顯得英俊大方。孩子們則更加耀眼:小姑娘個個戴著手套,穿著百褶連衣裙;小男孩則穿著海軍藍的堅信禮西裝,雪白的襯衣配上紅色的領帶。神父們微笑著四散走在人群中,為這些虔誠的信徒祈禱祝福。

羅密歐更像是一名莊重的朝聖者,嚴肅地注視著複活節早上慶祝耶穌複活的儀式。他穿著漆黑的西裝,挺括的白襯衣把同樣白色的領帶襯得幾乎看不出來。他的鞋子也是黑色的,不過是橡膠鞋底。現在,他扣上了駝絨外套的扣子,遮住裏麵那把掛在特製吊帶上的步槍。他練習步槍射擊已經三個月,現在能做到百發百中。

他手下那四個男人都穿戴成聖方濟會托缽僧的樣子,飄逸的暗棕色長袍中間係著寬寬的布帶,頭發剃光了,戴著無邊便帽。手榴彈和手槍就藏在他們那寬鬆的長袍裏。

那三個女人——其中一個就是安妮——穿著黑白修女裝,寬大的衣服裏麵也都藏著武器。安妮和另外兩個“修女”走在前麵,人群自動給她們讓出一條路,所以羅密歐隻要輕鬆地跟在後麵就行。那四個修士打扮的手下就跟在羅密歐後麵,並密切注視著周圍的動靜,萬一羅密歐遭到教廷警察的攔截,他們就可以一擁而上。

街道上熙攘的人群還在不斷聚集,羅密歐一行人徑直走到了聖彼得廣場。他們毫不起眼,仿佛是幾個黑色的軟木塞子漂浮在色彩斑斕的海洋中。這幾個人來到了廣場比較遠的一邊,停下腳步。安全起見,他們都背靠著大理石柱子或者石頭圍牆。羅密歐一個人站得稍遠一點,因為他要留意從廣場另一邊傳來的信號,亞布裏爾和他的手下正在那邊忙著把小聖像粘在圍牆上。

亞布裏爾和他行動小組的三男三女都穿著寬鬆的夾克,一身休閑裝扮。男的身上藏著手槍,女的一直在圍牆上粘貼小雕塑——都是小型的基督聖像,其中藏著炸藥,可以通過無線電信號引爆。這些聖像的背膠都很強勁,即使人群中有個別好事者,也不可能把它們從牆上扯下來。白色的小雕像設計十分精美,材料是那種看起來很高檔的陶瓦,內部有網格支撐。這些小雕像很像是複活節裝飾的一部分,所以沒有人會去碰它們。

粘貼工作完成之後,亞布裏爾等人穿過人群,走到聖彼得廣場外圍正在等候他們的貨車前。他派一個下屬把無線電發射器拿給羅密歐,用來引爆那些小雕像。隨後,這些人上了貨車,並開車到羅馬機場。教皇英諾森要三個小時以後才會在陽台上露麵。他們的行動都是按照計劃進行的。

亞布裏爾坐在貨車裏,與羅馬那個複活節慶典的世界隔絕開來,他開始回想整個行動到底是如何開始的……

幾年前,在一次行動中,羅密歐曾經說過,教皇的安保衛隊是歐洲首腦中最為嚴密的。當時亞布裏爾就大笑著說:“誰願意殺死個教皇呢?就跟弄死一條沒有毒牙的蛇一樣。一個糟老頭兒,隻不過是個傀儡,後麵還有一打同樣的糟老頭兒等著取代他。蒼天哪,誰稀罕這樣一幫戴著紅帽子的木偶?死了一個教皇,地球還不是照樣轉。要是綁架他嘛,還說得過去,他到底是世界首富;但是殺掉他,就像殺掉在太陽底下睡覺的蜥蜴一樣,沒勁透了。”

羅密歐不同意他的說法,結果倒是激起了亞布裏爾的好奇心。教皇受到全世界十億天主教徒的崇敬,他就是資本主義的象征,因為是西方資產階級基督教國家把教皇推舉上去的,教皇就是整個社會體係中最具權威的支撐力量之一。人們覺得教皇就是上帝在塵世的代言人,如果教皇遇刺,那麽和他們敵對的這個世界肯定會遭受重大的心理打擊,這不是很自然嗎?俄國和法國的皇室都掉了腦袋,就是因為他們同樣以為自己統治的權力是神賜的,殺掉他們反而推動了人類進步。上帝就是有錢人的共謀,是欺詐窮人的騙子,而教皇就是這種邪惡力量在塵世間施威的工具。不過羅密歐隻說出了計劃的一半,是亞布裏爾進一步完善了整體設想。現在整個計劃已經頗為壯觀,令羅密歐敬畏不已,亞布裏爾心裏也對自己很是佩服。

從羅密歐的言語和奉獻精神來看,亞布裏爾覺得他算不上一個真正的革命者。亞布裏爾曾經研究過意大利恐怖分子的曆史,發現他們對於暗殺國家首腦十分在行。他還發現他們其實是學俄國人的樣——俄國人經過多次失敗後,終於殺死了自己的沙皇。的確,“暴力基督”這個名字就是意大利人從俄國人那裏借用的,亞布裏爾十分憎惡這個名字。

亞布裏爾曾經見過一次羅密歐的父母。他的父親是一個毫無用處的混混,人類的寄生蟲。他有專職司機、貼身男仆,還有一條大卷毛狗,這一切都隻是他用來在林蔭大道上吸引女人目光的誘餌罷了。不過這個男人的確舉止彬彬有禮,除了他兒子之外,任何人都會喜歡上他。

羅密歐的母親嘛,不過是資本主義體製下的又一個尤物,貪慕金錢和珠寶,還是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她衣著精致,女仆成群,每天早上步行去做彌撒。懺悔完畢之後,她就把全部時間用來尋歡作樂。跟丈夫一樣,她也是個任性放縱、沒有信仰的人,但是她溺愛他們的獨生子,羅密歐。

好一個幸福家庭,父親是馬耳他騎士,母親每日領受基督的聖餐,兒子則謀殺了教皇。這個幸福的家庭終於要遭報應了。嚐嚐被出賣的滋味吧,亞布裏爾想。可憐的羅密歐,我會出賣你的,這可夠你小子難受上一個星期呢。

除了亞布裏爾自己加上的最後這一出小小的意外,羅密歐了解整個計劃。“就跟下棋一樣,”羅密歐說,“將軍,將軍,將死了。絕妙好棋。”

亞布裏爾看看表,還有一刻鍾,貨車正在高速公路上以平穩的速度向機場開去。

行動的時候到了。他把部下帶來的武器和手榴彈收拾到一塊兒,放進一個手提箱裏。貨車在機場航站樓前停下,亞布裏爾第一個跳下車。貨車開到另外一個入口,其他人也跳下來。亞布裏爾提著那個箱子,慢慢地穿過航站樓,同時四下張望著,以防被便衣警察發現。他沒有看到什麽檢查站,於是就走進一家鮮花禮品店。店門內側掛著一個小牌子,上麵用鮮亮的紅色和綠色寫著“歇業中”。這就說明這家店可以進入,很安全,而且還不會有任何顧客進來。

店裏那個女人長相平平,化著濃妝,頭發染成金色,樸素的羊毛裙子用腰帶紮得緊緊的,豐滿的身體呼之欲出,但是她的聲音溫暖而富有熱情。

“很抱歉,”她對亞布裏爾道,“你應該看到牌子了吧,我們不營業。今天可是複活節呀。”不過她的語氣十分友好,並不帶有抗拒,她的笑容也十分甜美。

為了認出彼此,亞布裏爾說出了一句暗號:“基督將要複活,但是我還得出差。”她伸出手接過他手中的箱子。

“飛機準點嗎?”亞布裏爾問道。

“是的,”那個女人說,“你還有一個小時。有什麽變化嗎?”

“沒有,”亞布裏爾答道,“不過你得記住,一切都看你的了。”然後他走出了花店。他以前從未見過這個女人,今後也不會再見到她,這個女人對計劃的了解也僅僅到此為止。他在航班顯示屏上又核對了一下時間表,沒錯,飛機將準點出發。

花店那個女人是百人先驅團中僅有的幾名女性成員之一。三年前,她就被組織安插在這裏做花店店主。這麽長時間以來,她一直小心翼翼,同時又充分施展魅力,逐漸和機場航站樓的工作人員以及安保警察建立了友誼。她手段巧妙,一步步獲得了信任,可以繞過檢查站的掃描儀,幫助乘客遞送包裹。她不經常這樣做,不過隔三差五總會有那麽一次。第三年的時候,她和一個武裝安保好上了,隻要那個安保招招手,她的包裹就可以不用掃描而直接過閘機。今天正是她相好的那個安保當班,因為她已經答應和他一起吃午飯,之後他還可以在花店的內間小睡一會兒,所以他才自願要在複活節這天值班。

她已經把所有武器從那個手提箱中拿出來,放進一個個色彩鮮豔的古馳禮物盒裏,然後把午餐在花店內間的桌子上擺好。她把那些禮物盒分別放進淡紫色的商店購物紙袋裏,等到距離飛機起飛還差二十分鍾時,她雙手抱著紙袋,向免檢通道跑去。紙袋很重,雖然抱在手裏,她還是擔心袋子會破,所以跑得非常小心。和她相好的那個當班安保殷勤地朝她揮揮手,讓她過去;她則回贈給他一個深情款款的燦爛微笑。當她登上飛機時,空姐認出了她,笑了起來:“你又來了,麗薇亞。”她走過經濟艙的一排排座位,終於看到亞布裏爾坐在位子上,旁邊就是他手下的三男三女。其中一個女的伸手接過了沉重的包裹。

這個叫麗薇亞的女人把袋子放到她的懷裏,然後轉身跑下飛機。她回到商店裏,繼續在內間把午飯準備好。

那個安保警察叫費恩茲,相貌堂堂,屬於非常典型的意大利男人,似乎就是為了討好女人而生的。英俊的麵孔隻是他吸引女人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他脾氣很好,安於現狀,也沒什麽遠大誌向。他穿上機場製服的樣子簡直和拿破侖軍隊的儀仗官一樣帥氣;他的意大利式小胡子修剪得整齊漂亮,就像那些輕佻女人翹翹的小鼻子。大家都能看出來他自認為自己的工作責任重大,是為國效力。他總是滿懷著深情、和藹可親地看著那些來來去去的女人,因為她們都在他的保護之下。他第一天在機場當班安保警察,就被麗薇亞這個女人一眼相中,勾搭上手。一開始,他對她保持著有禮而謹慎的態度,但是麗薇亞卻使出了連番招數——充滿挑逗的甜言蜜語、價格不菲的誘人禮物,以及晚上在自己的禮品店裏為他準備的精美夜宵——安保很快徹底就範了,他現在愛她,至少是纏著她,就像小狗纏著溺愛自己的主人,總想討到各種各樣的好東西。

麗薇亞也挺喜歡他。這個人頭腦簡單,整天樂嗬嗬的,是個絕佳的情人。她尤其享受他的**功夫,比那些鬧革命的年輕人強多了,他們總是一臉陰鬱,在**也是一副滿懷愧疚、備受良心折磨的樣子。

他成了她的小寵物,而她也把他親切地叫作“小費茲”。他走進花店,鎖上了店門,她則極盡溫柔,風情萬種地撲向了他。但她實際上是個無情無義的女人。可憐的小費茲,意大利反恐分局會一路追蹤,並發現這個在現場消失不見的女人。小費茲以前肯定吹噓過自己對女人的魅力勢不可擋——不管怎麽說,這個麗薇亞比自己年長,而且經驗豐富,他倆的事說出去也無傷大雅。警察一定會發現兩人的關係。可憐的小費茲,這頓午餐可是他最後的美好時光了。

兩人開始**,麗薇亞表現得敏捷嫻熟,小費茲則熱情昂揚。麗薇亞暗自思忖,這真是莫大的諷刺:現在她正盡情享受**,而這一切還都是為了她的革命需要。小費茲將受到懲罰,誰讓他那麽驕傲,那麽放肆,因為女人比自己年長就居高臨下?而自己將因為精於謀略、工於算計而獲得勝利。說起來,小費茲還真是可惜。他**的身體多麽漂亮:橄欖色的皮膚、溫柔的大眼睛、黑油油的頭發、漂亮的胡髭,而且陰莖和睾丸都如同鋼鐵般硬實。“啊,小費茲,小費茲,”她趴在他的大腿間喃喃地說,“我愛你,千萬要記得。”

她請他美美地吃了一頓,兩人還喝了一瓶高級紅酒,之後又大幹一場。小費茲穿好衣服,跟她吻別。他紅光滿麵,覺得自己理應有如此的好運。他離去之後,麗薇亞把花店上上下下仔細檢查了一遍,將自己的私人物品和一些衣服用亞布裏爾的那個手提箱裝起來,這也是她行動指令的一部分——絕不能留下任何關於亞布裏爾的蛛絲馬跡。她最後的動作就是抹掉一切她可能留在店裏的清晰指紋,不過這個任務隻是象征性的罷了,因為她未必能清除得那麽幹淨。然後,她拿上箱子,走出花店,鎖上大門,隨即離開了航站樓。複活節燦爛的陽光下,有輛車正等在外麵,還有和她同一行動組的另一個女人。她上了車,飛快地給了司機一個親吻,算是打招呼,然後又不無遺憾地說:“謝天謝地,總算結束了。”另一個女人道:“也不算太差,那家店還讓我們賺了不少錢呢。”

亞布裏爾和手下人一起坐在經濟艙中,因為美國總統的愛女特麗莎·肯尼迪和貼身的六個保鏢包下了頭等艙。亞布裏爾可不想在分發武器的時候讓他們看見,而且他還知道,特麗莎總是等到起飛前最後一分鍾才登機,那些警衛也不會提前登機,因為他們也不知道特麗莎什麽時候就會改變主意。更何況,亞布裏爾覺得這些警衛又懶惰又大意。

這是一架大型噴氣式客機,不過乘客並不多。意大利人一般不會選擇在複活節這天出去旅遊,所以亞布裏爾搞不懂總統的女兒為什麽偏偏要這麽做。再說,她到底是個羅馬天主教徒,雖然現在多少有點受到自由左派這種最卑劣的政治派別的蠱惑。不過乘客稀少倒是正好配合他的計劃——一百來個人質,更好控製。

一小時後,飛機已經在空中了。亞布裏爾手下的幾個女人動手拆開那些古馳紙袋,而他自己則躺倒在座椅上。另外那三個男的倚靠著座椅,用身體遮擋著其他人的視線,一邊還和那些女人聊著天。他們的座位周圍沒有其他的旅客,剛好圍成私密的一圈。女人們遞給亞布裏爾幾個用禮品紙包裝的手榴彈,他很快將它們都戴在身上;三個男的則要了幾把小手槍藏在夾克裏麵。亞布裏爾也拿了一把小手槍,此時三個女人也都武裝完畢。

一切準備就緒,亞布裏爾攔住一名正從走道上經過的空姐。亞布裏爾還沒悄聲說出他的命令並抓住她的手,她就已經看到了手榴彈和手槍。詫異,震驚,然後是恐懼,這樣的表情他見得太多了。他抓住她汗濕的手,微笑著。他手下兩個男人也已經就位,控製住了經濟艙。亞布裏爾一直抓著空姐的手,一起走進頭等艙。那些貼身警衛一眼就看到了他,同時注意到了那些手榴彈和手槍。亞布裏爾微笑著對他們說:“坐在座位上不要動,先生們。”總統女兒慢慢轉過頭來,盯著亞布裏爾的眼睛。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奚落,但是並沒有恐懼的表情。夠勇敢,亞布裏爾暗想,也夠俊俏的,不過真是對不住了。等到三個女手下都在頭等艙各就各位之後,他才命令空姐打開了駕駛艙的艙門。亞布裏爾覺得自己仿佛進入了一頭巨鯨的大腦中樞,它後麵的整個身體都已經在自己的控製之下了。

特麗莎第一眼看到亞布裏爾,忽然惡心欲嘔,以致渾身發抖,因為她覺得此人似曾相識。他就是那個惡魔,曾經有人提醒自己要小心提防。他的臉又黑又瘦,滿是戾氣,外加野蠻厚重的下巴,這樣一張臉隻有在噩夢中才會出現。他的夾克上掛著一圈手榴彈,手裏還拿著一枚,就像一隻隻綠色的癩蛤蟆。接著她又看見三個女劫機者,都穿著黑色長褲和白色夾克,手裏端著長槍。最初的震驚之後,特麗莎·肯尼迪的反應是孩子般的羞愧。該死,她給父親惹了麻煩,以後她再也擺脫不掉這些貼身警衛了。眼見亞布裏爾抓著空姐的手進入駕駛艙,她轉頭看著警衛隊長,想和他交換個目光,但是他正緊張地盯著那幾個全副武裝的女殺手。

此時,亞布裏爾一夥中的一個男人走進了頭等艙,手裏拎著一顆手榴彈。還有一個女人命令另外一名空姐拿起對講機。機艙裏響起了空姐略帶顫抖的聲音:“全體旅客請注意,請係好安全帶。飛機已被一支革命隊伍控製。請大家保持鎮靜,等待進一步的指示。不要站立,不要觸碰你們的隨身行李,不得以任何理由離開座位。請保持鎮靜,保持鎮靜。”

駕駛艙裏,機長看見空姐進來,正激動地說:“嘿,收音機裏說有人朝教皇開了一槍。”接著他就看到亞布裏爾跟在空姐身後走了進來。機長的嘴巴張成大大的O字形,一下子沒了聲音。真像諷刺畫呀,亞布裏爾想著,同時舉起拿著手榴彈的手。不過機長剛才說的是“朝教皇開了一槍”,這是否說明羅密歐失手了?計劃難道已經失敗了?不管怎麽說,亞布裏爾已經別無選擇。他命令機長改變航線,向阿拉伯的舍哈本飛去。

聖彼得廣場人潮洶湧,羅密歐一夥人悄然無聲地聚到一個角落,背靠石牆,形成了一個自己的小島。安妮穿著修女服站在羅密歐身前,手槍就藏在修女服下麵。她的責任是掩護羅密歐,好讓他有時間射擊。這個行動小組中的其他人穿著各自的宗教偽裝服,圍成一個圓圈,好給羅密歐留出足夠的地方。他們還要再等三個小時,教皇才會出現。

羅密歐背靠石牆,微微合上眼皮,遮擋複活節白天的陽光,腦子裏又把已經演練過的行動步驟迅速過了一遍。教皇一露麵,羅密歐會拍拍左邊同夥的肩膀,這個人隨後就會觸動無線電發射器,引爆對麵牆上安裝的那些小聖像。趁著爆炸的混亂,羅密歐就掏槍射擊——射擊的時間必須拿捏得非常準確,讓槍聲混入其他爆炸聲中。然後,他把槍扔掉,他手下那幾個“修士”和“修女”會立即把他圍在當中,簇擁著他混在人群中逃掉。那些聖像都是煙幕炸彈,因此聖彼得廣場將被濃煙籠罩,人人自危,亂成一團,他們正好可以趁機逃脫。他身邊的那些遊客或許會對他造成危險,因為他們有可能會察覺到是他幹的。不過四散奔逃的人群會把他們擠開,如果有誰頭腦發昏一門心思要追他們的話,那就一槍一個撂倒。

羅密歐能夠感覺到他前胸已經冒出了冷汗。擁擠的人群高舉著花朵,白色、紫色、粉色、紅色,整個廣場成了五彩的海洋。他真想知道,這些人怎麽這麽開心,怎麽這麽相信耶穌複活,怎麽會因為期冀對抗死亡就如此狂熱。他兩隻手在外套上擦了擦,感到掛在吊帶上的槍沉甸甸的。他覺得兩條腿又開始疼起來,還一陣陣發麻。他強迫自己不再體會身體上的感覺,這樣才能度過漫長的三個小時,直到教皇出現在陽台上。

曾經消散的童年景象又一次浮現在腦海中。當年,有個浪漫的神父曾經指導他如何領受堅信禮。這個神父告訴他,教皇死去時,會有一個戴紅帽子的樞機主教用一柄銀錘輕敲教皇的額頭,確認他已去世。如今他們還會這樣做嗎?這一次的銀錘上肯定沾滿鮮血,不過這柄銀錘會有多大呢?是像個兒童玩具,還是又沉又大,能夠砸釘子的那種?肯定是文藝複興時期傳下來的珍貴遺物,鑲滿了寶石,是件精美的藝術品。其實也無所謂了,估計這次教皇的腦袋剩不下多少,未必敲得著呢,他外套下麵藏的那杆槍裏可是爆炸彈。羅密歐可以保證自己能夠打中,他十分信任自己的左手,因為左撇子就是成功的保證,無論是在運動場還是在情場都一樣。當然,各種迷信也說明,左撇子殺人從不失手。

羅密歐一邊等待,一邊暗自琢磨,自己怎麽一丁點褻瀆神明的罪惡感都沒有呢?畢竟自己是在嚴格的天主教家庭中長大,家鄉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座建築都留下了基督教開始的痕跡。此時此刻,他依然可以看到那一座座教堂的圓頂,就像掛在天空中的一個個大理石圓盤;他依然可以聽到教堂深沉的鍾聲,既給人安慰,又令人畏懼。就在這神聖的廣場中,到處都是殉道者的雕像,虔誠的基督徒帶來無數鮮花,空氣中充滿花朵的芬芳。

沉浸在濃烈花香中的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親和母親,想起他們總是在身上噴香水,這樣才可以掩蓋他們因為過於養尊處優而形成的地中海式濃烈體味。

這時,盛裝的人群開始高聲呼喚:“教皇!教皇!教皇!”人們站在早春那淡金色的霞光中,頭頂是石雕的天使,他們不停歇地唱誦著對教皇的祝福之歌。最後,兩名紅衣樞機主教出來了,他們伸開雙臂,開始進行祈福儀式。然後教皇英諾森也出現在陽台上。

教皇已經很老了。他穿著一件閃閃發亮的白色十字褡,上麵用金線繡著一個大十字架,羊毛大披肩上也有一個個十字架圖案。他頭戴一頂白色的無邊帽,腳穿一雙傳統式樣的低幫開口紅色鞋子,鞋麵上同樣繡著金色的十字架。他舉起雙手向人群致意,一隻手上戴著教皇專有的聖彼得漁人權戒。

廣場上的眾人紛紛將手中的鮮花拋向天空,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陽台在日光下閃閃發亮,似乎要和飄落的鮮花一起落向地麵。

此時,眼前的種種景象激起羅密歐年少時曾體會過的恐懼,他想起堅信禮上那個紅帽子的主教,臉上斑斑點點猶如魔鬼。接著,他又感到一陣欣喜,似乎整個人都飛揚起來,進入到某種極樂的祝福中。羅密歐拍了拍左邊那個人的肩膀,示意他觸發無線電信號。

在人群一聲聲“教皇!教皇!”的呼喚中,教皇舉起罩著白色袖子的雙臂,為眾人祈福,讚美基督重生的複活節季,以及向周圍牆上的石雕天使致敬。羅密歐輕輕地將槍從外套下麵抽出來,兩個裝扮成修士的手下在他前麵跪下,讓他看得更清楚。安妮也微微放低身體,這樣羅密歐可以把槍架在她的肩膀上。站在他左邊的那個人發出無線電信號,引爆了廣場對麵圍牆上已經布好的小聖像。

爆炸聲把廣場上的噴泉掀了起來,天空中彌漫著粉色的煙雲,花朵的芬芳變成了肢體燃燒的焦臭。就在這時,羅密歐舉槍瞄準,扣動了扳機。對麵圍牆傳來的爆炸聲使迎接教皇的歡呼聲也變了,就好像數不清的鷗鳥在不斷尖叫。

陽台上,教皇的身體似乎從地麵騰起,白色的無邊帽飄向空中,隨著氣流急速地旋轉,然後變成沾滿鮮血的布片,飄落到人群中。教皇的身體掛在陽台的欄杆上,金色的十字架在風中亂飄,大披肩浸滿鮮血。此時,廣場上哭聲震天,人群陷入極度的恐懼和憤怒之中。

廣場上空翻滾著一團團石頭粉末,炸裂的天使和聖徒石像的碎片紛紛掉落。整個廣場一片死寂,人群被教皇遇刺的景象嚇呆了,他們眼睜睜看著他的頭被打爆。人們開始驚慌失措,四散奔逃,把試圖要封鎖出口的瑞士衛隊都踩在腳下,豔麗的文藝複興風格的製服埋沒在了被恐怖分子嚇破膽的朝聖者之中。

羅密歐把槍往地上一扔,那幾個身藏武器的“修士”和“修女”簇擁著他,隨著巨大的人流離開了廣場,跑到羅馬城的街道上。他的眼前似乎一片漆黑,毫無方向地跌跌撞撞。安妮抓著他的胳膊,把他塞進等待著的貨車裏。羅密歐用手捂住耳朵,擋住周圍的尖叫聲。他渾身不停地顫抖,先是因為震驚,接著是得意,最後竟禁不住疑惑起來,仿佛剛剛過去的刺殺行動就是一場夢。

本應該由羅馬飛往紐約的那班大型噴氣式客機上,亞布裏爾和手下已經完全控製了飛機,頭等艙所有的客人都被趕出去,隻留下特麗莎·肯尼迪一個人。

特麗莎現在的好奇多過恐懼。劫機者向那些貼身警衛亮了亮綁滿全身的炸藥,威脅他們誰要是敢開槍,整個飛機就會在空中炸成碎片,那些貼身警衛便馬上乖乖就範了。這一切引起了她極大的興趣。她發現那三男三女都身形苗條,局麵緊張的時候,他們的動作都異常敏捷,但是臉上表情猙獰。一個男劫機者狠狠地推了一個貼身警衛一把,把他趕出頭等艙,趕到經濟艙的過道上,還不停地推他;一個女劫機者則一直和他們保持距離,但始終都在瞄準。有個貼身警衛不願意離開特麗莎,那個女的馬上舉起槍,頂著他的頭。她的眼睛眯著,毫無疑問,她隨時準備開槍;而她的雙唇則微微張著,這樣可以緩解嘴巴周圍肌肉緊繃的壓力。特麗莎連忙把警衛推到一邊,自己站在那個女劫機者麵前,劫機者鬆了口氣,微笑著揮揮手,讓她回到座位上。

特麗莎注視著亞布裏爾監督所有人行動。他似乎一直離他們遠遠的,就像導演看著演員表演。他看起來並不是要下命令,而隻是為了暗示、建議他們該怎麽做。他笑了笑,略帶安慰,示意她不要離開座位。他這個樣子仿佛是一個男人正特意保護自己身邊的人。然後,他走進駕駛艙。一個男劫機者守在經濟艙到頭等艙的入口,兩個女劫機者舉著槍,背靠背站著,和特麗莎一起待在頭等艙。還有一個空姐開著播音器,按照那個男劫機者的指示,為旅客廣播各種通知。這些人看起來都那麽矮小,根本就不像能搞出這麽大行動的人。

駕駛艙裏,亞布裏爾讓機長廣播通知,說飛機遭到劫持,要改變航向,飛往舍哈本。美國政府會以為,他們唯一要考慮的問題不過是就阿拉伯恐怖分子通常提出的那些要求進行談判而已。亞布裏爾一直待在駕駛艙,聽著機場調度的回應。

飛機繼續飛行,大家都無事可做,隻有等待。亞布裏爾懷念著巴勒斯坦的一切,他童年時的家,那是沙漠中的一片綠洲,父親和母親都是光明天使,父親書桌上那本精美的《古蘭經》,令他不斷重溫自己的信仰。突然,煙霧、火焰和爆炸的硫黃從天而降,在灰慘慘的滾滾煙塵中,他家破人亡。然後以色列人來了,好像他的整個童年時代都是在某個巨大的戰俘營中度過的,就住在一些搖搖欲墜的破屋子裏。營地中所有人之間唯一的聯係就是對猶太人的仇恨,那些《古蘭經》中曾經讚揚過的猶太人。

他還回想起大學生活,有些老師把笨拙的作業稱作“阿拉伯式作業”。亞布裏爾自己也跟一個槍械製造者用過這個詞,為了說明他提供的武器都很糟糕。嘿,不過今天他們的行動可不會有人說是“阿拉伯式作業”了。

他一直都仇恨猶太人——不對,其實不是猶太人,應該是以色列人。他記得大概四歲,或者最多五歲的時候,有一次,以色列士兵突然襲擊了他們的定居點,當時他正好在學校上課。據說軍隊的情報有誤,以為定居點藏匿了恐怖分子,這也算是一次“阿拉伯式作業”吧。士兵命令所有的居民舉起雙手,離開各自的房屋到街上去。學校就在定居點外麵不遠處,是一座黃色的長方形鐵皮房子,那兒也同樣遭到了搜查。亞布裏爾和其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們都聚到一塊兒,小手舉得高高的,大聲哭叫,既表示害怕,又表示聽話。亞布裏爾一直記得其中一個年輕的以色列士兵,新一代猶太人,金黃色的頭發像納粹一樣。這個異族的閃米特人有些恐懼地看著孩子們,好看的臉上突然滿是淚水。他放下手中的槍,大聲叫喊,讓孩子們把手放下來,不要哭了。沒什麽好怕的,他說,孩子們什麽也不用怕。這個士兵說一口純正的阿拉伯語,但是孩子們還是站在那裏舉著胳膊,他就在中間走來走去,把他們的手放下,一邊不停地掉眼淚。亞布裏爾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士兵當時那副樣子,而且下決心以後絕對不能像他一樣,心軟得像個娘們,什麽事也做不成。

現在,他透過飛機舷窗,看到下麵是成片的阿拉伯沙漠,飛機即將降落,他就要進入舍哈本蘇丹國的領地了。

舍哈本是世界上最小的國家之一,但擁有充裕的石油資源,所以當年該國蘇丹的坐騎雖然是駱駝,但是他的幾百個兒子和孫子的坐騎都是梅賽德斯,並且在外國的頂級名校接受教育。前任蘇丹在德國和美國都有數家大型工業企業,死的時候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他的後代開始在同父異母兄弟之間自相殘殺,隻有一個孫子幸存了下來,就是現在的蘇丹——莫羅比。

莫羅比蘇丹是名軍人,也是狂熱的穆斯林。舍哈本的國民現在都有錢了,也同樣虔誠地信仰伊斯蘭教。女人不戴麵紗不能出門;不準放貸收取利息;除了在外國大使館,這個幹旱的沙漠國家滴酒不沾。

很久以前,亞布裏爾就刺殺了莫羅比四名最危險的異母兄弟,從而幫他建立並鞏固了手中的權力。蘇丹欠他很多人情,而且本身也痛恨那些超級大國,所以同意在這次行動中幫他一把。

飛機載著亞布裏爾和那些人質降落了,並緩緩駛入小小的航站樓。航站樓四壁都是玻璃,在沙漠強烈的日光下泛起了淺黃色。機場之外的地方都是一望無邊的黃沙,散落著一座座石油鑽塔。飛機停下以後,亞布裏爾看見機場周圍至少有一千名莫羅比蘇丹手下的士兵。

整個行動中最錯綜複雜、最讓人得意,也最為危險的部分這才即將開始。亞布裏爾必須十分小心,直到羅密歐就位。最終結果如何,全要看蘇丹對他的秘密以及最後將軍那著棋有什麽反應。這可絕對不是“阿拉伯式作業”。

因為美國和歐洲的時差,弗朗西斯·肯尼迪是在複活節當天早上六點接到關於教皇遇刺的第一份報告的。報告是白宮新聞秘書馬修·格萊德斯送來的,複活節這天是他值班。尤金·戴茲和克裏斯蒂安·克裏已經得到了消息,預先趕到了白宮。

弗朗西斯·肯尼迪離開生活區,下樓,走進橢圓辦公室,發現戴茲和克裏斯蒂安正等著他,兩人都麵容嚴峻。遠處的街道上,警鈴聲不絕於耳。肯尼迪坐到書桌前,看著尤金·戴茲。作為幕僚長,他要負責匯報。

“弗朗西斯,教皇死了。他在主持複活節慶典的時候遇刺身亡。”

肯尼迪十分震驚:“誰幹的?為什麽?”

克裏道:“我們還不知道,而且還有更糟糕的消息。”

肯尼迪感到一陣深深的恐懼,他試圖從這兩人臉上的表情中找出點線索:“更糟糕?什麽意思?”

“特麗莎乘坐的飛機遭到了劫持,現在正飛往舍哈本。”克裏說。

弗朗西斯肯尼迪感到胃裏一陣翻騰,然後他聽到尤金·戴茲說:“劫機者完全控製了飛機,目前還沒發生什麽事故。隻要飛機一著陸,我們就和他們談判。我們會動用一切有利資源,這件事情會順利解決的。我想他們甚至還不知道特麗莎在飛機上呢。”

克裏斯蒂安說:“阿瑟·威克斯和奧托·格雷正在來白宮的路上,還有中情局、國防部和副總統,他們半個小時之內都會到內閣會議室等你。”

“好吧。”肯尼迪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有什麽聯係嗎?”他問。

他看出克裏斯蒂安知道他問的是什麽意思,但是戴茲卻不明就裏。“我是說教皇遇刺和劫機事件之間。”他補充道。見兩人都沒有回答,他又說:“到內閣會議室去等我,我想一個人待會兒。”他們出去了。

肯尼迪自己受到嚴密保護,幾乎不會遇到暗殺這種事,但他一直都明白自己不可能完全保護好女兒。她太獨立,絕不允許他限製自己的生活。而且,也沒有什麽人會對他女兒下手,他都想不起來有哪個國家首腦的女兒遭到過襲擊。對任何恐怖分子或革命組織來說,這種行為從政治和公關的角度來說都是一步臭棋。

父親的就職典禮結束之後,特麗莎就開始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了。她讓女權主義者和極端政治組織隨意使用自己的名字,同時宣布自己的生活與其父的生活將大相徑庭。肯尼迪從未想過勸說特麗莎不要如此特立獨行,也不曾要求她在公眾麵前展現一個虛偽的乖女孩兒形象。他愛她,這就夠了。每當特麗莎到白宮小住時,父女倆總是相處甚歡,一起爭論政治,剖析權力。

保守的共和黨媒體和臭名昭著的八卦小報曾頻頻出擊,希望把總統的名聲搞臭。媒體拍到過她不少照片,都是參加各種遊行的:什麽女權主義、反對核武,甚至還有一次是為巴勒斯坦人爭取家園,這下好了,估計不少報紙的諷刺專欄都能因此火起來。

奇怪的是,美國民眾對特麗莎·肯尼迪倒是頗為關愛,即便後來得知特麗莎和一個意大利極端分子在羅馬同居,他們也不以為意。報紙上曝光了他們兩人手牽手在古老的石板街上散步擁吻的照片,還有他們居住的公寓外的陽台。那個年輕的意大利戀人十分英俊,特麗莎一頭金發,愛爾蘭血統的皮膚白如凝脂,還有一雙肯尼迪家族遺傳的湛藍無瑕的眼睛,顯得美麗動人。照片中的她繼承了肯尼迪家族的瘦長身材,隨意地穿著意大利風格的休閑服,看上去楚楚動人,因此照片下麵的圖片說明實在無法使用任何惡毒的字眼。

最近曝光的一張照片上,特麗莎挺身而出,替她的意大利戀人擋住了意大利警察的棍棒。這張照片喚醒了年齡稍長的美國人長埋已久的情感,讓他們再度想起了很久以前,發生在達拉斯的悲劇。

她是個機智的姑娘。總統競選時,電視台的記者對她窮追不舍:“那麽你讚同你父親的政治觀點吧?”如果她說“是”,到了電視上就會變成一個偽君子,或者說是被渴望權力的父親操縱的幼稚孩童;如果她說“不”,新聞的大標題就會暗示,她並不支持父親參加總統競選。不過,特麗莎充分顯示了肯尼迪家族的政治天分。“當然了,他可是我爸爸。”說著,她還要擁抱一下父親,“我知道他是個好人。不過他要是做了什麽我不喜歡的事,我就衝他大喊大叫,跟你們記者一樣。”她的反應贏得了廣泛好評,肯尼迪最喜歡她這一點了。但是現在,她正有著生命危險。

要是她和自己再親密一些,要是她做個乖女兒,和他一起住在白宮,要是她不那麽偏執,那麽她就不會落入現在這種境地。她為什麽非得找個激進的外國大學生做男友呢,說不定就是他向劫機者透露了關鍵信息。肯尼迪前思後想,忍不住笑話自己了。此時,他就是一個普通的父親,因為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無事而感到憤怒。他愛她,一定要救她。至少這件事他還有能力抗爭,不像上一次,隻能眼睜睜看著妻子受盡折磨,然後痛苦地死去。

肯尼迪一進屋,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他趕緊伸手示意大家都坐下,但是他們都圍攏過來,想安慰他兩句。肯尼迪穿過人群,走到辦公室那張長橢圓辦公桌的一端,在靠近壁爐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桌子上方懸掛著兩座枝形吊燈,淺色的燈光照得深棕色的桌麵有些發白,黑色的皮椅在光線下閃閃發亮。桌子兩邊各有六把椅子,房間另外一邊靠牆還放著一排。牆上的燭台式燈盞也亮著。朝向玫瑰花園的兩扇窗戶旁邊是兩麵旗子:美國的星條旗,還有總統旗,深藍的底色上麵滿是白色的星星。

肯尼迪的班底成員都坐得離他最近,把工作日誌和備忘便箋放在橢圓辦公桌上。稍遠一點坐著內閣成員和中情局局長,桌子的另一頭坐著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這位將軍穿著全套製服,在一群衣著莊重的人中就像一幅顏色俗氣的紙板像。副總統杜·普雷坐在桌子對麵,與肯尼迪隔開了一段距離。她是會議室中唯一的女性,穿著白色的絲綢襯衣,外搭一件時尚的深藍西裝,俊俏的麵容十分嚴肅。房間裏充滿了來自玫瑰花園的香氣,絲絲縷縷滲透進遮擋著玻璃室內門的厚重窗簾和帷幕,帷幕下麵碧綠色的小地毯映得房間綠瑩瑩的。

首先匯報情況的是中情局局長西奧多·泰佩,也是曾經的聯邦調查局局長。他毫不張揚,也沒有什麽政治野心。他從來不濫用中情局的權力去幹那些冒險、違法或者擴張勢力的勾當。他深受肯尼迪私人幕僚的信任,特別是克裏斯蒂安·克裏。

“在這幾個小時中,我們已經掌握了一些確鑿的情報。”泰佩說,“刺殺教皇的行動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意大利骨幹分子幹的。劫持特麗莎飛機的一夥人來自不同國家,領頭的是個阿拉伯人,大家都叫他亞布裏爾。兩件事情發生在同一天,同一座城市,似乎是個巧合。當然,對於這一點我們不能完全輕信。”

肯尼迪輕聲說:“此時此刻,刺殺教皇不是我們首要關注的事。我們最大的擔心是劫機,他們提出什麽條件了嗎?”

泰佩的回答簡短而肯定:“沒有,這種情形的確很反常。”

肯尼迪道:“趕緊去聯係人員,準備談判,並把進展隨時向我個人報告。”他接著轉向國務卿,“哪些國家會幫助我們?”

國務卿答道:“所有國家——其他那些阿拉伯國家都嚇壞了,他們都不喜歡將您的女兒劫為人質的花招。這種做法有損他們的名譽,讓他們想到自己國家血債血償的傳統,而且他們覺得從這次事件中也撈不到什麽好處。法國和舍哈本蘇丹的關係不錯,他們說可以派出現場觀察員來協助我們。英國和以色列幫不上忙——他們靠不住。不過,隻要劫機者不提出條件,我們就隻能耗著。”

克裏斯蒂安道:“或許還不到時候,或者他們還有別的招數沒使出來。”

內閣會議室裏安靜得可怕,映襯著沉重的高背椅黑黝黝的底色,牆上的燈光把房間內每個人都襯得麵如死灰。肯尼迪沉默著,他們開始匯報,所有人都在說著他們可能采取的措施——以製裁作威脅,以海軍封鎖作威脅,凍結舍哈本在美國的所有財產等等——他隻是聽著,什麽也不想。所有的電視節目和新聞報道連篇累牘,都是關於劫機者的,全世界都在期待著劫機者能夠提出談判的條件。

過了一會兒,肯尼迪轉向奧德布拉德·格雷,突然說道:“安排一個會議,我和我的班底要見國會領導人,還有相關委員會的主席。”然後他又轉向阿瑟·威克斯,“你們國家安全參謀部的人馬上去製訂幾個預案,防備事態擴大。”肯尼迪起身準備離開,同時一字一頓地對大家說,“先生們,我必須告訴你們,我覺得這根本不是什麽巧合。我覺得羅馬天主教皇遇刺和美國總統的女兒被綁架不可能碰巧在同一天發生在同一座城市。”

亞當·格萊斯和亨利·提波特已經安排好了複活節這天的工作——不是什麽科研項目,而是要消除他們所有的犯罪痕跡。在兩人的公寓裏,他們把所有用來剪貼字母拚湊信息的舊報紙都捆成一捆,用吸塵器清除掉所有可能的剪報碎片,甚至連剪刀和膠水都扔掉了。他們還衝刷了牆壁,然後去大學的工作室,將用來製造炸彈的所有工具和裝置都處理掉。他們幹完活兒,才突然想起來打開電視。聽到教皇遇刺和總統女兒被綁架的消息,兩人相視一笑。亞當·格萊斯說:“亨利,看來我們的時機到了。”

這是個漫長的複活節。中情局、陸海兩軍和國務院的人把白宮擠得滿滿的。所有人一致認為,恐怖分子到現在還沒有提出任何釋放人質的條件,這是最棘手的問題。

白宮外,街道上排滿了車輛,報紙和電視記者都湧向了華盛頓。雖然是複活節,但是所有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都被召回到工作崗位。克裏斯蒂安·克裏從特勤局和聯邦調查局額外抽調了一千人,對白宮實行特別保衛。

白宮的電話也比往常繁忙幾倍。到處都一片混亂,不斷有人在白宮和行政大樓之間跑來跑去,而尤金·戴茲盡量讓這一切不要失控。

肯尼迪一次次地聽取局勢研究室的情況匯報;人們在冗長沉悶的會議上商討各種對策;美國內閣成員和外國首腦之間進行著電話會議。整個周日剩餘的時間就這樣度過了。

深夜時分,總統和班底成員一起晚餐,準備第二天的工作,同時也密切關注著不曾間斷的電視新聞。

樓梯走上去就是一間大廳,這裏還有兩名特工對來往的人進行登記。肯尼迪穿過大廳,來到自己的生活區。這裏都是他的全職仆從:一名女傭,一名管家,還有一名貼身男仆負責打理總統的諸多衣物。

其實這些仆從也是特工,不過肯尼迪並不知道這一點。這是克裏斯蒂安·克裏首創的形式,是他全盤規劃的一部分。圍繞著弗朗西斯·肯尼迪,他建立了錯綜複雜的防護係統,保證總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克裏斯蒂安把仆從巧妙地混進安保係統時,已經對這個特殊的特工小組說明白了:“你們會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全職仆從,甚至能夠直接到白金漢宮謀一份職位。你們都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務是為總統擋子彈,但要記住,照顧好他的私人生活也是同等重要的任務。”

今晚值班的男仆正是這個特別小組的組長,黑人,名叫傑弗遜。表麵上看,他不過是海軍陸戰隊的一名軍士長,其實他是特勤局的頂級特工之一,最擅長近身徒手格鬥。他是一名天生的運動員,曾入選全美大學橄欖球明星隊。他智商高達160,而且富有幽默感,因此十分樂意成為一名完美的仆人。

傑弗遜幫肯尼迪脫下外套,小心地掛起來。然後他遞給總統一件絲綢睡衣,因為肯尼迪不喜歡別人幫自己穿睡衣。肯尼迪來到套房起居室的一個小吧台,傑弗遜已經提前到那裏,為他準備好一杯加奎寧的伏特加,並放好冰塊。然後,傑弗遜說:“總統先生,您的洗澡水已經準備好了。”

肯尼迪看著他,微微一笑,有時他都不敢相信怎麽會有這麽周到的服務:“關掉所有電話,必要的時候你來叫醒我就行。”

他在浴缸裏泡了將近半個小時,噴射按摩水流輕輕地撞擊著他的後背和大腿,消減了肌肉的疲勞。洗澡水有一股好聞的男士香氛的味道,浴缸周圍的一圈架子上放滿了各種香皂、浴油,還有雜誌,甚至有個塑料筐裏還裝了一疊簡報。

肯尼迪從浴缸裏出來,穿上一件白色的毛巾浴袍,上麵用紅色、白色和藍色繡著“老板”兩個字。這是傑弗遜送的,他覺得作為貼身男仆,應該要送這一類禮物。肯尼迪用浴袍把身體擦幹,他的皮膚很白,幾乎沒有什麽體毛,這總是讓他很不滿。

臥室裏,傑弗遜已經拉上窗簾,打開閱讀燈,並且鋪好床鋪。床邊有一張大理石台麵的小桌子,桌腳專門安裝了輪子,桌邊還有一把舒適的扶手椅。桌子上鋪著刺繡精美的淺玫瑰色桌布,上麵擺著一個深藍色水罐,裏麵是熱巧克力。巧克力已經倒進一個淺藍色的杯子裏。一個花色繁複的小盤子上裝著六塊不同口味的小餅幹。尤其貼心的是,桌上還預備好一個純白色的陶罐,裏麵放著淡黃色的無鹽黃油。另有四罐果醬,不同顏色代表不同的水果:綠色是蘋果醬,藍底白點的是覆盆子醬,黃色是橘子醬,紅色是草莓醬。

雖然窗簾拉得很嚴實,他還是能夠隱約聽見白宮外傳來的嘈雜聲,因為全世界的媒體都聚集在那裏,進行著全天二十四小時的關注。幾十輛轉播車載著拍攝器材和工作人員守候在此,另外還有一個營的陸戰隊士兵,負責特別保衛工作。

弗朗西斯·肯尼迪有一種深深的、不祥的預感,這種感覺他曾經隻有過一次。他幹脆讓自己好好地想一會兒女兒特麗莎。她就睡在那架飛機上,周圍都是殺手。這並非一時的運氣不好。命運女神已經給過他好多次警告了:孩童時期,他的兩個叔叔就遭到刺殺;而且僅僅三年前,他的妻子凱瑟琳,又死於癌症。

弗朗西斯·肯尼迪這一生遭遇的第一次巨大挫折,是在他得知妻子凱瑟琳的**裏發現了一個腫塊時,那是他獲得總統競選提名之前半年。診斷為癌症之後,肯尼迪想要退出政壇,但是她製止了他,說想住進白宮。她還說自己一定會痊愈的,而肯尼迪從不懷疑妻子的話。一開始,他們很擔心她要失去這隻**,為此肯尼迪谘詢了全世界的癌症專家,想知道是否可以進行**腫瘤切除術,這樣隻要去除癌細胞生長的部分就可以。有一名頂級的美國癌症專家看過凱瑟琳的病曆之後,強烈建議切除患病一側的**。專家說:“這是一種極具攻擊性的癌症。”這句話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當他贏得七月份的民主黨總統競選資格時,她正在化療。醫生讓她回家,因為她當時的病情有所緩解,體重也增加了,終於不用再看到她瘦骨嶙峋的樣子。

她需要大量休息,不能離開房間。但是每當他回家時,她總是站著迎接他。特麗莎回到了學校,肯尼迪也繼續到全國各地進行競選活動,不過他調整了自己的工作計劃,這樣每隔幾天就能飛回家去陪陪她。每次回去,凱瑟琳似乎都更好一點了。那段日子特別甜蜜,他們彼此恩愛無比。他送她各種各樣的禮物,她則為他編織圍巾和手套。

有一次,凱瑟琳讓護士和仆人都放假回去,這樣家裏就隻有她和丈夫兩個人,一起享受她做的一頓簡簡單單的晚餐。她在好轉,那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時光,千金難換。肯尼迪擦去喜悅的淚水,擺脫了痛苦,也不再感到恐懼。第二天早上,兩人到屋子周圍的綠色小山丘上散了會兒步,她的胳膊一直環著他的腰。她以前一直對自己的外表很在意,擔心是否穿得下新買的裙子和泳衣,擔心下巴上多出來的贅肉。但是現在她得努力長胖些,當他們挽著對方的胳膊散步時,他能摸出她身體的每一塊骨頭。回家後,他為她做了早餐,她盡力地吃著,他記得她從未對食物如此熱情過。

然而,就在他某一次又回家時,突然被拋入地獄。凱瑟琳又病了,沒有站在那裏迎接他,所有的禮物,所有的力量都失去了意義。

對他來說,凱瑟琳是一位完美的妻子。她並不是什麽非同凡響的女性,但是她天生掌握了愛的藝術。她天性溫柔甜美,令人難忘;他從未聽她說過任何人哪怕一個字的不是;她總是原諒別人的錯誤,從未覺得自己受到輕慢或者傷害;她的心中從未懷有怨恨。

從各個方麵來說,她都讓人賞心悅目。她身材婀娜,麵容恬靜美麗,幾乎所有人都喜歡她。當然,她也有個小缺點,她酷愛漂亮衣服,有點小虛榮,不過她也不介意別人取笑她。她談吐風趣幽默,但從不刻薄傷人,也從不消沉。她受過良好的教育,婚前是一名記者;而且她多才多藝,業餘鋼琴水平相當高,閑暇之時,還可以隨意畫上兩筆。她是一個好母親,和女兒相親相愛;她理解丈夫的事業抱負,從不嫉妒他的成就。她既是世間的一個奇跡,也是個幸福美滿的平凡女人。

那一天終於來了。醫生在走廊裏坦率而無情地告訴他,他的妻子就要死了。據醫生的解釋,凱瑟琳·肯尼迪全身的骨頭中都出現了空洞,整個骨架都會垮掉。她的腦部也出現了幾個腫瘤,現在還很小,但擴大是遲早的事。而她自身的血液正在製造出毒素,將她推向死亡。

弗朗西斯·肯尼迪不敢把這些話告訴妻子,因為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動用了自己所有的社會資源,聯係了每一位有權有勢的朋友,甚至請教了先知。現在隻有一線希望:全美的醫學中心都有各種研究項目,試驗某些危險的新型藥物。這些項目隻有那些在臨**已經無藥可救的病人才能參加。這些藥物的毒性很大,因此隻能用在誌願者身上。無藥可救的病人太多了,項目中每一個誌願者空缺都有上百名申請者。

所以弗朗西斯·肯尼迪做了一件他以往會認為不道德的事情——他動用了所有權力讓妻子參加了這些研究項目。他不惜為此拚盡全力,就是希望那些毒性致命但是可能延續生命的新藥能夠進入她的體內。他成功了,這讓他重新獲得自信。確實有一些人在這些研究中心中經過治療而痊愈,為什麽他的妻子就不行呢?為什麽他就不能挽救她呢?他這一生都是贏家,這一次他也會勝利。

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一開始,休斯敦有一個研究項目,他就把凱瑟琳弄到那邊的一家醫院住下,陪著她,因為治療把她消耗得虛弱不堪,臥床不起。她不讓他總陪著自己,好繼續他的競選活動。他從休斯敦飛到洛杉磯,發表競選演說,依然自信、詼諧、令人鼓舞。深夜他再飛回休斯敦,陪妻子待上幾個小時。然後他再飛往下一個競選城市,做一名立法者該做的事情。

肯尼迪自然再次提出要放棄競選,陪伴妻子;特麗莎也自然希望先不上學,把時間都用來陪著母親。但是凱瑟琳告訴他們,她不願意,也不能忍受他們為她這樣做。她可能很長時間都好不了,而他們的生活必須繼續,隻有這樣才能給她希望,隻有這樣才能給她力量去忍受折磨。她在這一點上十分堅持,甚至威脅他們如果不保持各自正常的生活,她就要出院回家。

每個夜晚,在飛往妻子病房的漫長旅途中,弗朗西斯都忍不住驚歎凱瑟琳竟然如此堅韌。她的身體裏充滿了有毒的化學藥品,對抗她自身產生的毒瘤,即便如此,她仍然堅定地相信自己會痊愈,而且世界上她最愛的這兩個人不會和她一起被拖垮。

噩夢似乎終於要結束了。她的身體再次好轉,弗朗西斯能夠帶她回家了。他們已經走遍美國,去過七家不同的醫院,參加試驗性的治療方案。潮水般湧入她身體的那些化學物質似乎起作用了,弗朗西斯歡欣鼓舞,自己又一次成功了。他帶她回到洛杉磯家中。在他重新啟動競選巡遊之前的一天晚上,他、凱瑟琳和特麗莎到外麵吃飯。那是一個溫柔的夏夜,加利福尼亞芬芳的空氣輕柔地撫摸著他們。隻發生了一件不同尋常的小事。有個侍者不小心把一道菜中的醬汁濺到凱瑟琳新裙子的袖子上。那隻是很小很小的一滴,她卻一下子眼淚汪汪。侍者離開之後,她抽泣著問:“為什麽他非得這麽對我?”這太不像凱瑟琳的風格了——以往,她會對這樣的事情一笑了之——弗朗西斯·肯尼迪有一種奇怪的、不祥的預感。她經受得太多:大大小小的手術、一側**被切除、去除大腦中的腫塊、腫瘤增大引起的劇痛,而這一切折磨都不曾讓她流淚,甚至沒有一句怨言。但是現在,袖子上的小小汙點就讓她崩潰,什麽也不能令她感到安慰。

第二天,肯尼迪得飛往紐約繼續競選活動。早上,凱瑟琳給他做了早餐。她光彩照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美麗。所有報紙的民意調查都顯示,肯尼迪在競選中遙遙領先,當選總統勝利在望。凱瑟琳大聲讀出這些報道。“看,弗朗西斯,”她說,“我們要住進白宮了,我也要有自己的工作人員了。周末和假期特麗莎還可以帶她的朋友到白宮來玩。真是想想都覺得高興!到時候我就不會生病了,我保證。你是要幹大事的,弗朗西斯,我就知道你能行。”她伸出雙臂抱著他,流下了愛與喜悅的淚水,“我會幫你的,”凱瑟琳說,“我們要一起挨個走遍那些可愛的房間,我還能幫你製訂計劃。你一定能成為最偉大的總統。我會好的,親愛的,我還有那麽多事要做呢。我們會過得很幸福,我們會一切順利,我們是幸運的一對,難道我們還不夠幸運嗎?”

原來他身上那股難得的力量也沒有了。平生第一次,他過人的智慧變得毫無用處,他的財富一文不值,他的政治權力、他的地位都變成空談。他不能挽救妻子的生命,那麽一切對他而言都失去了意義。

他將雙手從眼前拿開,動用極大的意誌力想要對抗這種虛無感。他重新積聚自己剩餘的力量,對抗心中的哀傷。距離最後的大選隻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他必須奮力進行最後一搏。

他最終入主白宮,沒有妻子陪伴,隻有女兒特麗莎。特麗莎努力想表現得開心,但是進入白宮的第一個夜晚,她整夜哭泣,因為母親沒能跟他們一起來。

現在,距離妻子離世已經三年了。弗朗西斯·肯尼迪,美國總統,也是全世界最有權勢的人之一,獨自躺在**,惴惴不安,無法入眠,因為女兒生死未卜。

睡不著覺,於是他努力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他對自己說,那些劫機者不敢傷害特麗莎,寶貝女兒會平安回家的。他完全有能力應對這件事——不用指望那些靠不住的醫藥之神,不用與那些無法攻克的癌細胞作戰。不用。他能夠拯救女兒的生命。他可以舉全國之力,動用一切手段,他大權在握,也不必有任何政治顧慮,因為女兒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一定要救她。

但是接著,一陣恐懼突然洶湧而來,幾乎讓他停止心跳。他焦慮不安,忍不住打開頭頂的燈。他起身坐在扶手椅上,把大理石麵的桌子拉近一點,呷了兩口杯子裏剩下的巧克力,已經冰冷了。

他認為飛機之所以遭到劫持,就是因為女兒在上麵。對這樣一小撮堅定、狠毒,說不定還自命清高的恐怖分子而言,既有的權威不堪一擊,所以才會發生劫機事件。這次事件讓弗朗西斯·肯尼迪認識到,作為美國總統,自己就是既有權威的象征。正是因為他要當選美國總統的欲望,才把自己的女兒推進火坑。

他仿佛又聽到醫生的話:“這是一種極具攻擊性的癌症。”但是現在他才真正明白這句話的潛台詞——情況比表麵看起來的要凶險。他必須今夜就做好防衛計劃,他有扭轉乾坤的力量。他滿腦子都是各種想法,今晚肯定是睡不著覺了。

他的初衷是什麽?是把肯尼迪家族發揚光大嗎?但他隻是這家族的一支。他想起了自己的叔公約瑟夫·肯尼迪,一個傳奇的花花公子,一個善於積累財富的人,小事精明,大事糊塗。想起老喬2,弗朗西斯心裏充滿溫情,盡管如果他仍然在世,其政治觀點肯定會和自己相左。在弗朗西斯小時候的生日上,老喬曾經送過他一些小金件作為生日禮物,還給他建立了一筆信托基金。他一輩子都以自己為中心,和好萊塢明星亂搞,把自己的兒子們弄上高位。他簡直就是政治大鱷,可是那又怎樣呢?他的結局十分悲慘,一輩子的好運到晚年戛然而止。兩個兒子都被謀殺,死的時候都風華正茂,位高權重。老人因此徹底垮了,最後一次中風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