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近一點兒

沒人想在孤獨中永生。

(一次**後,我對茜安說:“親密關係是孤獨症的唯一解藥。”她笑著說:“邁克爾,野心別那麽大。到目前為止,它甚至都還沒讓我戒掉**。”)

然而,真正的孤獨症並不是我的問題。從我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開始,我就承認了沒有任何方法能證明外部世界的真實性,更不用說其他意識的存在了——但我同時也承認,想要過好日常生活,唯一的辦法就是基於信仰來接受這兩者。

折磨我的問題是這樣的:假如他人確實存在,他們會如何理解這樣的存在?他們如何體驗活著?我能真的理解另一個人的意識究竟是怎麽樣的嗎?我的理解能超過對一隻猿猴、一隻貓或一隻昆蟲的理解嗎?

假如不能,那我就是孤獨的。

我迫切地想相信我能通過某種方式了解他人,但我無法讓自己理所當然地接受這一點。我知道不可能存在絕對的證據,但我想被說服,我需要別無選擇的承認。

任何文學作品、詩歌或戲劇,無論多麽能夠激起我個人的共鳴,都無法真的讓我相信自己窺見了作者的靈魂。(人類演化出語言是為了在征服物質世界的過程中促進合作,而不是描述主觀的真實。愛、怒、妒、恨、悲——歸根結底都是通過外部環境和可觀測的行為來定義的。)

假如一個意象或隱喻讓我感到真實,那隻能證明我與作者共用同一套定義,一個由文化限定的詞匯關聯列表。畢竟,許多出版商會常規性地使用電腦程序(高度特殊化但並不複雜的算法,沒有一絲自我覺知的可能性)生成文學和文學批評,它們與人類的產物毫無區別。這些東西可不僅僅是公式化的文字垃圾。這樣的作品多次深深地打動了我,事後我才發現它們是由不會思考的機器製造出來的。盡管這無法證明人類的文學不能傳達作者的內在生活,但也確實說明了存在多少可供懷疑的空間。

和我的許多朋友不一樣,十八歲到了應該“切換”的時候,我沒有任何顧慮。生物質大腦被摘除和丟棄,身體控製權轉交給“寶石”——恩多裏裝置——一台神經網絡電腦,在出生後不久植入我的腦袋,從此開始從單個神經元的水平學習模仿我的大腦。我沒有顧慮,不是因為我完全相信寶石和大腦對意識的體驗是一模一樣的,而是因為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隻以寶石來識別我自己。我的大腦僅僅是某種引導裝置,因為失去它而感到惋惜,就如同因為我從胚胎神經發育的某個原始階段湧現而感到惋惜,兩者同樣荒謬。切換僅僅是現在的人類必定會做的一件事情,它是我們生命周期的一個既定環節,盡管引入它的不是我們的基因,而是我們的文化。

見到其他人死去,目睹自己的軀體逐漸衰亡,這大概幫助恩多裏裝置出現前的人類相信了他們共通的人性。當然了,他們的文學作品裏無數次地提到過死亡麵前人人平等。也許推出“宇宙離了他們還會照樣運轉”的結論能產生某種共同的絕望和虛無感,而他們將這兩者視為定義人類的屬性。

但現在成為普遍信仰的是,在未來幾十億年間的某個時候,物理學家會找到辦法讓我們離了宇宙也能照樣活下去,而不是反過來,因此,通向靈性平等的道路已經喪失了它以前可能擁有的一切可疑邏輯。

茜安是通信工程師,我是全息電視新聞剪輯員。我們是在現場直播向金星播種地球化改造納米機器的時候認識的,公眾對改造金星非常感興趣,因為這顆星球上大多數尚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表區域已經被賣掉了。直播遇到了幾個技術故障,本來也許會釀成災難,但我們一起想辦法克服了困難,甚至沒被人看出破綻來。沒什麽特殊的,我們隻是在完成本職工作,但事後我的喜悅超出了正常比例。我琢磨了二十四個小時才意識到(更準確地說,是決定),我戀愛了。

然而,第二天我去接近她的時候,她明確地說她對我沒有任何感覺;我想象的“我倆之間”的化學作用隻存在於我的腦海裏。沮喪歸沮喪,但我並不吃驚。我們沒有因工作而再次碰麵,但我隔三岔五打電話給她,六個月後,我的堅持得到了回報。我帶她去看增強鸚鵡表演的《等待戈多》,我從中得到了極大的快樂,但接下來有一個多月沒見過她。

我險些放棄希望,但一天晚上她不告而來,拖著我去看一場電腦互動即興表演的“音樂會”。“觀眾”坐在21世紀50年代柏林夜總會的實體模型裏,一台懸浮攝影機在場內轉悠,把拍到的影像傳給一個原本設計用來創作電影配樂的電腦程序。人們載歌載舞,嬉笑怒罵,表演形形色色的舞台藝術,希望能吸引攝影機,塑造音樂。剛開始,我感到膽怯和拘謹,但茜安讓我別無選擇,隻能參與其中。

那景象既混亂又瘋狂,有時候甚至令人恐懼。我們身旁的那張桌子,一個女人捅“死”另一個女人,我覺得這是一種惡心(且昂貴)的自我放縱,最後觀眾席上爆發了騷亂,人們動手砸爛存心做得一碰就散架的家具,我跟著茜安加入混戰,玩兒得非常開心。

音樂隻是做這些事的借口,本身完全是垃圾,但我並不怎麽在乎。我們一瘸一拐地走進夜色,到處是傷,渾身酸痛,但笑得很開心。我知道我們至少分享了一些東西,讓彼此感覺更親近了。她領我回家,我們上床,但身體太累也太疼了,所以除了睡覺什麽都沒做,但第二天清晨我們**時,我覺得和她在一起非常輕鬆,我幾乎不敢相信這是我們的第一次。

我們很快就形影不離了。我和她對娛樂的愛好截然不同,但我活著欣賞完了她最喜歡的那些“藝術形式”,大體而言沒什麽損傷。在我的建議下,她搬進我的公寓,隨手擊亂了我為家庭生活精心安排的有序節奏。

我必須從她隨口說出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她過去生活的細節,她覺得坐下來給我詳細說一遍實在太無聊了。她的人生和我的一樣平淡無奇。她在城郊居住區長大,出身於中產階級家庭,學習專業知識,找到一份工作。她和絕大多數人一樣,也在十八歲時切換。她沒有強烈的政治信念。她對她的工作很擅長,但在社交生活中傾注了十倍於工作的精力。她很聰明,但討厭過於知識分子的東西。她缺乏耐心,性格主動,感情強烈。

而我連一秒鍾都沒法兒想象她的腦海裏是個什麽樣的世界。

首先,我很少對她正在想什麽有任何概念——簡言之,就是假如突然要她描述她被打斷思路的瞬間正在想什麽,我絕對不可能知道她會怎麽回答。就更長的時間跨度而言,我對她的行為動機、自我形象、身份概念和她為了什麽做過什麽都一無所知。就算讓我像小說家那樣粗糙得可笑地假裝“解釋”一個角色,我也無法對茜安說出個所以然來。

另外,即便她隨時隨地向我描述她的精神狀態,每周用最新的心理動力學術語評估她的做事理由,得到的也隻可能是一堆毫無用處的詞語。假如我能把我放在她所處的環境裏,設想我擁有她的信仰和執念,移情到能夠預測她下一個字會說什麽、下一件事會如何決定,但等她閉上眼睛,忘記過去,拋棄所有欲念,隻做她自己時,我依然連一瞬間都無法想象那是一種什麽體驗。當然了,絕大多數時候,這都是最無關緊要的。無論我們是不是陌生人,無論我的“快樂”和茜安的“快樂”是不是真的一樣,我們在一起都過得非常快樂。

時間一年年過去,她變得越來越不自閉,越來越開朗。她沒有了不起的黑暗秘密可供分享,沒有創傷性的童年苦難可供講述,但她允許我分擔她瑣碎的恐懼和平凡的神經質。而我也一樣,甚至詞不達意地解釋了我內心獨特的執念。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受到了冒犯,隻是感到困惑。

“但你究竟是什麽意思呢?想知道成為另一個人的感受?你必須擁有另一個人的記憶、性格和身體——擁有他的一切才行。但到時候你就會變成另一個人,而不再是你自己,你本人什麽都不會知道了。這完全說不通嘛。”

我聳聳肩。“也不盡然吧。當然了,完全的了解是不可能的,但永遠都有可能再進一步。我們在一起做的事情越多,我們共同擁有的經曆越多,我們就變得更親近,難道不是這樣嗎?”

她皺起眉頭瞪著我。“對,但你五秒鍾前說的可不是這個。兩個人通過各自眼睛觀察到的‘共同經曆’,無論是兩年還是兩千年都毫無意義。無論兩個人在一起待了多久,你怎麽可能知道存在哪怕一個最短暫的瞬間,兩個人以同樣的方式共同體驗到了他們‘一起’經曆的事情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

“隻要你肯承認你想得到的東西是不可能得到的,也許你就不再會為此煩惱了。”

我哈哈一笑:“你憑什麽認為我這人那麽有理性呢?”

科技變得足夠昌明之後,決定要嚐試最時髦的體感轉移技術的是茜安,而不是我。茜安總是迫不及待地想體驗新東西。“既然咱們打算永遠生活在一起,”她說,“假如咱們還想保持精神正常,那就應該永遠好奇。”

我不太情願,但我的任何抗議都會顯得虛偽。顯而易見,這種把戲的前方不是我渴望(和我知道我不可能企及)的完全了解,但我無法否認它有可能朝著正確的方向邁出了粗淺的一步。

首先,我們交換身體。我發現了擁有**和**是什麽感受——對我來說的感受,而不是茜安的感受。沒錯,我們交換了足夠長的時間,以消除起初的震驚,最後連新奇感都耗盡了,但我依然不認為我就因此知道了她對生來就有的這具身體的體驗。我的寶石僅僅做了必要的修正,以便允許我控製這具不熟悉的機體,而比起操控另一具男性機體所需要的修正來說,這些修正也沒有多到哪兒去。月經周期早在幾十年前就被舍棄了,就算我可以通過攝入必需的激素來讓自己產生月經甚至懷孕(盡管近年來,政府大幅度增加了對生殖的經濟壓製),但這完全不可能告訴我有關茜安的任何情況,而這兩件事本來就是她不會去做的。

至於**,**的快感和原先沒什麽區別——這倒是不足為奇,因為連接性器官的神經被直接接入我的寶石。除非我特地分出心思來感受我們各自的幾何差異,否則不太可能在乎誰在對另一個人做什麽。不過我不得不承認,**的感受更好了。

在工作場合,我以茜安的形象出現時,別人連眉毛都沒挑一下,因為我的許多同事已經做過了相同的事情。對身份的法律定義最近從身體的DNA指紋(根據一套標準的標記)改成了寶石的序列號。假如連法律都能跟上你的腳步,你就知道你做的事情不可能非常激進或深刻了。

過了三個月,茜安受夠了。“我根本沒想到過你的身體這麽笨拙,”她說,“還有**竟然這麽沒意思。”

接下來,她做了個她自己的克隆體,這樣我們兩個人可以同時當女人了。腦損傷的替換軀體(也就是備用身)曾經貴得不可思議,那時候克隆體還必須以正常速度成長,而且要定期激活,這樣在使用的時候才會足夠健康。然而,時間流逝和運動鍛煉的生理影響不會憑空產生;從最本質的層麵來看,身體必定會產生某種生物化學信號,而信號終究是可以偽造的。現在隻需要一年時間就能從零開始培育出一個成熟備用身了,得到的克隆體擁有結實的骨骼和完美的肌肉。過程包括四個月的妊娠和八個月的深度昏迷,這同時確保了克隆體比以前腦死亡得更加徹底,從而撫平了人們的道德疑慮,因為總有人會去琢磨保持活動的舊型號的腦袋裏在發生什麽。

在我們最初的嚐試中,對我來說最艱難的環節從來不是照鏡子看見茜安,而是看著茜安見到我自己。我想念她,遠遠超過了我想念做我自己。現在,我甚至挺高興見不到我的身體的(我的身體被存了起來,由備用身的最低程度大腦培育出的寶石維持生命)。當她的雙胞胎姐妹的對稱性非常吸引我,我們的親近無疑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以前,我們僅僅交換了彼此間的生理差異。現在,我們舍棄了那些差異。

對稱性是個幻覺。我改變了性別,但她沒有。我和我愛的女人在一起,她和一個會走路的自身擬像在一起。

一天早晨她弄醒我,使勁打我的胸部,重得留下了瘀青。我睜開眼睛,她護住自己的身體,懷疑地打量我。“你在裏麵嗎,邁克爾?我要發瘋了。我要你回來。”

為了讓這一整個怪誕的插曲永遠結束,或許也是為了讓我親身體驗茜安的經曆,我同意了第三次交換。沒必要等待一年,我的備用身是和她的備用身一起培育的。

不知為何,沒有了茜安身體的偽裝,我發現麵對“我自己”時,我反而更加不知所措了。我難以理解我的表情;我和她同時偽裝的時候,這一點並不讓我煩惱,但現在讓我精神緊張,有時候甚至疑神疑鬼,而我根本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釋。

我花了些時間去適應**。最終我覺得**還算愉快,但令人惶惑地隱約有些自戀。在我和她都是女人時,我感覺到了令人信服的平等感,但話又說回來,我和她都當女人的時候,茜安從沒說過她感覺到了平等。這完全是我在自說自話。

我們變回我們最初形象的那天(好吧,幾乎如此——事實上,我們存儲了那兩具二十六歲的腐朽身體,住進了更健康的備用身),我讀到一篇來自歐洲的報道,說的是我們尚未嚐試過的另一種選擇,它很可能會成為接下來的潮流:雌雄同體的雙胞胎。我們的新身體可以是我們的生物學後代(能夠導致雌雄同體的基因修補除外),所有特性平均地來自父母雙方。我們兩人都會改變性別,也都會失去伴侶。我們在所有方麵都會是平等的。

我拷貝了一份報道帶回家給茜安看。她若有所思地讀完,然後說:“鼻涕蟲是雌雄同體的,對吧?它們用一絲黏液一起懸在半空中。我記得莎士比亞說過些什麽,描述的是鼻涕蟲**的輝煌景象。想象一下:你和我,像鼻涕蟲似的**。”

我笑得倒在地上。

我突然停下。“等等,莎士比亞?我都不知道你讀過莎士比亞。”

最終我逐漸相信,隨著每一年過去,我越來越了解茜安了——傳統意義上的了解,大多數夫妻安於享受的那種了解。我知道她對我有什麽期待,也知道怎麽做不會傷害她。我們爭執過,甚至吵過架,但某種潛在的穩定性始終存在,因為到最後我們總是選擇待在一起。她的快樂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有時候我幾乎無法相信我曾經認為她的所有主觀體驗對我來說都是本質陌生的。每顆大腦都是獨一無二的,因此每顆寶石也是——但假設意識的本質會因個體不同而存在本質差異就有些過分了,畢竟我們都基於相同的硬件和相同的神經拓撲學原理而存在。

話雖如此。有時候我在半夜醒來,會忍不住翻身對著她不出聲地說:“我不了解你。我完全不知道你是什麽人或什麽東西。”我會躺在**,考慮收拾行李離開。我孤獨一人,假裝事實並非如此則是可笑的鬧劇。

但是,有時候我在半夜醒來,會百分之百地確信我正在死去,或者某些同等荒謬的事情正在發生。在半被遺忘的夢境的作用下,你有可能陷入各種形式的惶惑,它們沒有任何意義。到了早晨,我又會恢複本來的我。當我在報道裏讀到克雷格·本特利的服務時(他稱之為“研究”,但“誌願者”必須花錢才能買到參與實驗的特權),我幾乎提不起興致把它放進新聞欄目,但我的職業判斷在對我說,這是觀眾最喜歡看的那種震撼科技玩意兒:怪異,甚至有些令人不安,但不難理解。

本特利是個賽博神經學家,他研究恩多裏裝置,就像以前的神經學家研究大腦那樣。用神經網絡電腦模仿大腦並不需要對它的更高層結構有多麽深刻的理解,對這些結構的研究在它們的新化身裏繼續進行。比起大腦,寶石當然更容易觀察和操控。

在他的最新項目裏,本特利給夫妻兩人的東西比洞察鼻涕蟲的**稍微高級一點兒。他給他們的是八小時的相同思維。

通過光纖傳來的原始報道長十分鍾,我拷貝了一份,然後讓剪輯程序選擇最刺激的三十秒供電視台播放。程序幹得非常出色,它跟著我學得很好。

我不能對茜安撒謊。我沒法兒隱藏這則新聞,也沒法兒假裝不感興趣。唯一誠實的做法是給她看原始報道,把我的感受完全告訴她,然後問她有什麽想法。

我這麽做了。等全息電視的畫麵淡出,她轉向我,聳聳肩,淡然道:“好的。聽上去很好玩。咱們試試看吧。”

本特利穿的T恤上有九幅電腦繪製的畫像,排列成三乘三的網格。左上角是貓王,右下角是瑪麗蓮·夢露。其餘的是從一者變成另一者之間的不同階段。

“流程是這樣的。轉換需要二十分鍾,在這段時間裏,你們會離開身體。前十分鍾,雙方會同等地獲得對方的記憶。後十分鍾,兩個人會被逐漸移向折中的人格。

“完成這個步驟後,兩個人的恩多裏裝置會變得一模一樣,簡言之,就是兩個人會擁有全部相同的神經連接和全部相同的權重因子,但幾乎肯定會處於不同的狀態之中。為了糾正這個偏差,我必須讓你們昏迷。等你們醒來——”

等誰醒來?

“——會處於一模一樣的電子機械身體裏。克隆體不可能製作得完全相同。

“你們會單獨度過這八小時,待在完全相同的兩個房間裏。事實上,很像兩個賓館套間。假如需要,可以看全息電視消磨時間——當然了,沒有視頻電話模塊。萬一你們同時嚐試撥打同一個號碼,兩個人也許都會認為自己被接通了,但實際上,在這種情況下,接線設備隻會隨意接通其中一個呼叫,因此會造成你們所處的環境有所不同。”

茜安問:“我們為什麽不能互相打電話呢?或者更好一點兒,彼此見麵?既然兩個人完全相同,我們就會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我們會成為彼此環境中另一個完全相同的東西。”

本特利抿緊嘴唇,搖搖頭:“也許我會在以後的實驗中加入這種環節,但目前我認為那麽做太……有可能造成創傷了。”

茜安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意思是:這家夥真掃興。

“結束時會和開始時一樣,隻是反過來。首先,你們的人格會恢複原狀。其次,你們會不再能夠訪問彼此的記憶。當然了,你們對實驗本身的記憶不會受到破壞。我的意思是不會受我破壞。我無法預測你們分離後的人格在修複後會做出什麽反應,是會過濾、抑製還是重新解讀那段記憶。幾分鍾後,你們對自己經曆過什麽很可能會產生完全不同的想法。我能保證的隻有一點,那就是在這八小時內,你們會是完全相同的兩個人。”

我們討論了一下。茜安一如既往地興致勃勃。她不怎麽在乎具體會經曆什麽,對她來說,真正重要的是多搜集一次新奇的體驗。

“無論發生什麽,在結束時我們都會變回自己,”她說,“有什麽好害怕的。你知道那個恩多裏的老笑話吧?”

“哪一個?”

“一切都是可忍受的——隻要還有盡頭。”

我無法判斷我究竟是個什麽態度。盡管分享了記憶,但到頭來我們了解的依然不是對方,而僅僅是一個短暫存在、人工製造的第三人。不過,這畢竟會是我們第一次體驗相同的經曆,而且還是從完全相同的視角來看——雖說這段經曆僅僅是在不同的房間裏被關八個小時,而視角還來自一個有身份危機的無性別機器人。

這固然是一種妥協,但我想不出還有什麽現實的辦法能改進它。

我打電話給本特利,做了預約。

感官被徹底剝奪之後,念頭似乎才形成一半,就消散在了包裹著我的黑暗中。還好這樣的隔絕沒有持續太久。隨著我們短期記憶的融合,兩個人之間實現了某種心靈感應:我或她想到一句話,另一個人會立刻“記得”自己想到了它,然後以相同的方式回應。

——我迫不及待地想揭開你所有肮髒的小秘密了。

——我看你恐怕會失望。我沒告訴過你的事情,很可能都被抑製了。

——啊哈,但抑製不等於擦除。天曉得我會翻到什麽。

——我們很快就會知道的。

我努力回憶這些年來我必定犯過的各種微小過錯,還有形形色色可恥、自私、卑劣的念頭,但一時間什麽都沒想到,浮現在腦海裏的隻有某種模糊而嘈雜的負罪感。我再次嚐試,浮現的景象不是別的,正是茜安小時候的一幕。一個小男生把手伸進她的**,嚇得尖叫著縮了回去。但她很久以前就向我描述過那次經曆。這是她的記憶,還是我的重建?

——我認為是我的記憶。也可能是我的重建。說起來,在我告訴你發生在咱們認識之前的事情時,有一半時候,講述的記憶變得比記憶本身更加清晰,幾乎取代了原先的記憶。

——我也一樣。

——那麽在某種程度上說,這些年來,咱們的記憶已經在趨向某種對稱了。我們都記得說過的話,就好像我們都是聽別人說的。

同意。沉默。片刻混亂。然後:

——本特利明確地區分開了“記憶”和“人格”,實際上真的這麽明確嗎?寶石是神經網絡電腦,你無法從絕對意義上描述什麽是“數據”,什麽是“程序”。

——是的,無法從一般意義上區分。他的劃分在某種程度上肯定是武斷的。但誰在乎呢?

——這很重要。假如他恢複了“人格”,但允許“記憶”繼續存在,那麽錯誤的劃分有可能使我們……

——使我們什麽?

——取決於不同的情況,對吧?一個極端是徹底的“恢複”,徹底得不留任何影響,因此整個經曆就等於沒有發生過。但另一個極端……

——永久性地……

——……更加親近。

——這就是重點嗎?

——我已經不知道了。

沉默。猶豫。

然後我意識到,我不知道現在該不該由我回應了。

醒來時我躺在**,有些不辨方向,就好像在等待精神恍惚過去。我的身體感覺有點兒別扭,但不像我在其他人的備用身裏醒來時那麽別扭。我低頭打量蒼白而光滑的塑料軀體和雙腿,然後抬起一隻手在麵前揮動。我看上去像個無性別的櫥窗假人,但本特利事先向我們展示過機器軀體,因此我並不是特別吃驚。我慢慢地坐起來,然後起身走了幾步。我感覺有點兒麻木和發虛,但運動知覺和本體感受都是正常的;我感覺我位於自己的兩眼之間,我感覺這具身軀確實屬於我。與任何現代的移植手術一樣,我的寶石已被直接更改,以適應這樣的變化,省去了幾個月的理療時間。

我掃視房間。家具很少: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掛鍾、一台全息電視。牆上有一幅裝框的埃舍爾版畫複製品:《婚姻的聯結》。這是畫家和妻子的肖像畫,兩人的臉像檸檬削皮一樣被削成螺旋狀,然後連成一根相連的條帶。我順著外表麵從頭看到尾,失望地發現它並不是我以為的莫比烏斯環。

沒有窗戶,單獨的一扇門上沒有門把手。床旁邊的牆上嵌著一麵等身鏡。我在鏡子前站了一會兒,打量我可笑的外貌。我忽然想到,假如本特利真的喜歡對稱性的把戲,他也許會把兩個房間做成彼此的鏡像,相應地修改全息電視,同時更改一塊寶石,使我的一個拷貝左右顛倒。這樣一來,看上去像鏡子的東西其實隻是兩個房間之間的窗戶。我用塑料臉別扭地笑了笑,我的鏡像似乎相應地對這個景象感到尷尬。盡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這個想法對我來說很有吸引力。除了核物理實驗,你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發現兩者的區別。不,不是真的。一個能夠自由運動的鍾擺,就像傅科擺,它在兩個房間裏會以同樣的方式扭動,從而揭破這個花招。我走到鏡子前,用手掌拍了拍。它紋絲不動,但這有可能是因為背後是磚牆,也有可能是對麵有人以相同的力度也拍了一下。

我聳聳肩,轉身走開。本特利有可能做任何事情——甚至連整個場景都有可能是電腦模擬的。我的身體不重要,這個房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坐在**。我記得某個人(很可能是邁克爾)琢磨過,等我開始思考我的本質,我會不會開始恐慌,但我發現沒有理由這麽做。假如我在房間裏醒來時沒有近期記憶,嚐試通過回憶我的過去(一個或兩個)來搞清楚我是誰,那樣的話,我無疑會發瘋,但我很清楚我是誰,我有兩條長長的預期軌跡,都通往我此刻的狀態。想到我會變回茜安或邁克爾,我並不感到害怕;兩個人都希望恢複各自單獨的身份,雙重的希望強烈地體現在我的腦海裏,對個人完整性的渴求表現為想到他們還會重新浮現就如釋重負,而不是擔憂我本身的消亡。無論如何,我的記憶都不會被清除,而且我並沒有感覺到我擁有兩者中的任何一個不願實現的目標。我覺得我更像是他們的最小公倍數,而不是某種合成的超級頭腦;我比兩者的總和更少,而不是更多。我的目標受到了嚴格限製:我的存在是為了讓茜安享受陌生感和回答邁克爾的疑問,等時間到了,我會樂於重新分離,繼續去過我記得和珍視的兩種生活。

那麽,我是如何體驗意識的呢?和邁克爾一樣,還是和茜安一樣?就我所能判斷的,我沒有發生任何根本性的改變。然而即便我能得出這個結論,也還是要懷疑我有沒有資格做出判斷。作為邁克爾的記憶和作為茜安的記憶是否包含比兩個人用文字和語言交流的內容更多的東西?我是否真的了解他們存在的本質,還是說我的腦海裏僅僅充滿了二手的描述:盡管親密而詳細,但終究和語言一樣不夠透明?假如我的思維與兩者都截然不同,那麽這個區別是我能夠感知到的嗎?還是說我的全部記憶隻是在回憶的行為之中被重塑成了看似熟悉的用語?

說到底,過去並不比外部世界更加可知。它的存在必定以信念為基礎,而既然它是這樣存在的,那就同樣有可能被誤導。

我把臉埋在雙手裏,垂頭喪氣。我是他們能做到的最親密的極限了,而我究竟是什麽呢?

邁克爾的願望和以前一樣合情合理,也一樣沒有得到證實。過了一會兒,我的情緒開始好轉。盡管以失敗告終,但至少邁克爾的探尋已經結束。現在他別無選擇,隻能接受這個結果,然後繼續過他的日子。

我在房間裏踱了一會兒,打開全息電視又關上。我實際上已經開始覺得無聊了,但我不會用坐著看肥皂劇來浪費八個小時和八千塊錢。

我思考有什麽辦法能破壞兩個副本之間的同步性。難以想象本特利竟然能把兩個房間和兩具身體弄得這麽一模一樣,連一個名副其實的工程師都找不到方法來打破對稱性。隻需要丟個硬幣就有可能做到,但我沒有硬幣。扔紙飛機?聽上去有點希望——紙飛機對氣流極為敏感,但房間裏唯一的紙就是埃舍爾的畫,而我沒法兒說服自己去損壞它。我可以砸破鏡子,觀察碎片的形狀和尺寸,同時這還能證實或證偽我先前的推測,但就在我把椅子舉過頭頂的時候,我突然改變了主意。

盡管剝奪感官隻需要短短的幾分鍾,但兩套相互衝突的短期記憶已經足夠讓人困惑的了;若是與實在環境互動幾個小時,它們有可能會害得我完全喪失行為能力。我還是先悠著點兒吧,等我非要給自己找點樂子的時候再說。

於是我在**躺下,本特利的大多數客戶到頭來多半都會這麽做。

凝聚在一起的時候,茜安和邁克爾都很擔心他們的隱私,兩人都代償性地(未必不是防禦性地)發表了要坦誠相見的心理聲明,不希望對方認為他們有事情需要隱瞞。他們的好奇也是自相矛盾的,他們想理解彼此,但當然不想彼此刺探。

這些矛盾在我內心依然存在,但我(盯著天花板,盡量不去看掛鍾,至少堅持三十秒再說)不是非得做出決定不可。讓我的思想從雙方的角度重新審視兩人關係的曆程,這是全世界最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這是一種非常奇異的記憶。幾乎所有細節都既有些驚人又極其熟悉——就好像既視感的超長運行。倒不是說他們經常蓄意在重要事情上彼此欺騙,但那些小小的無害謊言和隱藏在心底的微末怨恨,還有那些既必要又可笑、既不可或缺又充滿感情的欺騙,幫助他們能夠拋開分歧,繼續長相廝守,但使我的腦海裏充滿了惶惑和幻滅的怪異陰霾。

這不是任何意義上的對話,我也沒有多重人格。茜安和邁克爾根本不在場,無法懷著最好的意圖為自己辯護、解釋和彼此欺騙。也許我應該試一試代表兩個人做這些事情,但我始終無法確定我的角色,無法決定我的立場。於是我隻是躺在**,對稱性讓我無法動彈,我放任他們的記憶流過我的腦海。

在那以後,時間過得太快了,我根本沒找到機會去打碎鏡子。

我們嚐試待在一起。

我們堅持了一個星期。

按照法律的要求,本特利在實驗前為我們的寶石保存了快照。我們可以返回那個節點,然後讓他向我們解釋原因,但隻有在你能及時做出決定的時候,自我欺騙才是一個容易的選項。

我們無法原諒彼此,因為沒有什麽可原諒的。兩個人連一件對方可能沒法兒理解或完全不能諒解的事情都沒做過。

我們隻是太了解彼此了,就這麽簡單,一個又一個該死的微小細節都知道。傷人的並不是真相,真相不再能夠傷害我們,而是讓我們麻木,讓我們窒息。我們不像了解自己那樣了解彼此,實際的情況更加糟糕。對於自我來說,細節會在思考的過程中變得模糊。剖析心理固然有可能做到,但需要巨大的毅力才能堅持下去。然而,互相剖析卻毫不費力,這是我們在彼此麵前自然而然進入的狀態。我們的表麵已被撕開,但**出來的並不是靈魂。揭開皮膚,我們隻見到了正在轉動的無數齒輪。

而現在我知道了,茜安在愛人身上最想要的是陌生、不可知、神秘和難測。對她來說,與另一個人共處的全部意義就在於直麵他者性。她認為,沒有了這種感覺,你還不如去自言自語呢。

我發現現在我也讚同這個世界觀了(我不想多探討這個改變的確切起源,但話說回來,我一向知道她擁有更強烈的個性,我該猜到融合會抹殺一些東西的)。

我們在一起還不如我們各自孤獨,因此我們別無選擇,隻能分手。

沒人想在孤獨中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