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車道上傳來汽車的聲音,我猛然驚跳起來,知道比阿特麗斯夫婦已大駕光臨。看看時鍾,剛過十二點。想不到他們來得這麽早。邁克西姆還未歸來。不知能不能從窗戶跳進花園躲起來。這樣,弗裏思領他們來起居室,見我不在就會說:“夫人大概出去了。”這樣做看起來十分自然,不會讓他們起疑心。我衝向窗口時,那兩條狗以詢問的目光望著我,傑斯珀搖著尾巴追了過來。

窗外是遊廊,再往前可見一小片草地。正當我準備撥開石楠花朝外跳時,他們說話的聲音在附近響了起來,我隻好又退了回去。他們經花園走了過來,顯然是因為弗裏思告訴他們,說我在起居室裏。我疾步走入大客廳,直奔近旁左首的門。出了門就是一條長長的石砌甬道,我沿著甬道狂奔,心裏十分清楚這是一種愚蠢的行徑,並為這種神經質的突然發作鄙視自己。可我知道自己這會兒不能見那些人。甬道似乎通往後堂,我轉過一個彎,來到另一段樓梯跟前。在這兒,我和一個從未見過的女仆撞了個滿懷,她提著拖把和桶,可能是個打雜的用人。她詫異地望著我,仿佛碰上了鬼一樣,沒料想會在這種地方見到我。我心慌意亂地道了聲早安,奪路向樓梯衝去。她問了一句“早安,夫人”,張大嘴,瞪圓眼睛,好奇地望著我一步步跑上樓梯。

我想樓梯一定通往臥室,我可以回到東廂我的房間,在那兒躲一會兒,直至開飯時分出於禮節不得不露麵的時候再下樓去。

我八成是弄錯了方向,因為一過樓梯口的一扇門,我就來到了一條長長的走廊上。這條走廊以前沒見過,與東廂的那條有點相似,隻是稍微寬些,另外由於牆上鑲著壁板,光線也比較暗。

我躊躇了一下,然後朝左拐,來到了一個寬闊的樓台和另一段樓梯前。這兒非常安靜,幽暗幽暗的,周圍一個人影也沒有。如果說女傭上午來打掃過衛生,那她們此時已幹完活下樓去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聞不到剛清掃過地毯後彌漫在空氣中的那種土腥味。我站在原地思忖著,不知該朝哪個方位走。四處靜得反常,仿佛置身於一座空無一人的宅子裏,我產生了一種壓抑感。

我胡亂推開一扇門,來到一個漆黑的房間裏,這兒的百葉窗全關著,透不進一絲太陽光,但我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房子中央裹在白罩單裏的家具的輪廓。屋子裏空氣發悶,有一股黴味,像是一個難得使用一次的房間,東西都堆在床中央,上麵遮著層床單。也許打上個夏天以來,窗簾就沒拉開過,如果你現在走過去拉起窗簾,打開咯吱咯吱響的百葉窗,一隻關在裏邊達數月之久的死蛾子也許會掉下來,跟一枚被人遺忘的扣針以及一片最後一次關窗前被風吹入的枯葉混雜在一起。我輕手輕腳掩好門,無所適從地順著走廊朝前走,兩側排列著一扇扇緊閉的房門,最後來到一個嵌入外牆的凹室裏。這兒有一扇寬大的窗戶,總算使我見到了陽光。向窗外望去,可以看見下邊平展的草地延伸至大海,碧綠的海麵上白浪滾滾。在西風的吹拂下,粼粼波紋從岸邊迅速**漾開去。

大海近在咫尺,比我想象的要近得多。海水就在草坪那邊一個小樹叢腳下翻騰,離這兒隻有五分鍾的路程。如果把耳朵貼近窗口,可以聽見一個眼睛看不到的小海灣裏傳來海浪拍岸的聲音。我這時才知道自己已繞了個圈子,此刻正站在西廂的走廊裏。果然如丹弗斯夫人所言,從這兒可以聽見大海的喧囂。在冬天,海水也許會漫上綠色的草坪,危及房屋本身。即便在此時此刻,由於風兒大,窗戶玻璃上蒙了一層水汽,像是有人在上麵嗬了熱氣。這種水汽帶著鹽味,是從海上飄過來的。一片疾馳的烏雲遮住了太陽,海水驟然變色,成了一團漆黑,白浪顯出猙獰可怕的麵目。大海已不再是我剛才看到的那種歡快明亮的樣子。

不知怎麽,我暗自慶幸自己的房間位於東廂。說來說去,我還是喜歡欣賞玫瑰園的景色,而不願聽大海的濤聲。我回到樓梯口的樓台上,手扶欄杆準備下樓,卻聽見身後有開門的聲音,我扭頭見到丹弗斯夫人。我們相互對視著,一時間誰也沒說話。我弄不清她眼裏閃射觸動的是怒火還是好奇,因為一見到我,她的臉就變成了一副麵具。她雖然一言未語,我卻感到內疚和慚愧,就仿佛私闖民宅被人抓住了一樣,滿臉羞得通紅。

“我是想回自己的房間,不料迷了路。”我說。

“你來到了對麵的一側,”她說,“這是西廂。”

“是的,我知道。”我說。

“你沒進那些房間裏看看?”她問我。

“沒有,”我說,“我隻是推開了一個房間的門,但沒有進去。那兒一團漆黑,東西都用罩布遮著。我很抱歉。不過,我並不想動房間裏的東西。你大概是希望把這一切都封存起來吧。”

“如果你想查看那些房間,我會打開的,”她說,“你隻需吩咐一聲就行了。屋子裏布置得停停當當,是可以住人的。”

“哦,不,”我說,“我絕無此意,千萬別這般想。”

“也許,你想讓我領你在西廂各處參觀一下吧?”她問。

我搖搖頭。“不,不用參觀了,”我說,“我得下樓去。”我舉步朝下走,而她在一旁跟著我,像是獄卒在押送囚犯。

“無論何時,隻要你有空,跟我打聲招呼,我都可以領你參觀西廂的房間。”她又舊話重提。不知為什麽,她硬要帶我參觀西廂的做法使我隱隱約約有些不舒服,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小的時候,我有一次到朋友家玩,那家的一個比我年歲大的女兒拽住我的胳膊,附在我耳旁低聲說:“據我所知,我母親臥室的櫥櫃裏鎖著一本書。我們去看看。好嗎?”我記得她激動得臉色發白,小眼睛閃著亮光,一邊還不時用手捏我的胳膊。

“我可以叫人把遮塵布取掉,讓你看看那些房間當年住人時的模樣,”丹弗斯夫人說,“原本今天上午就該領你參觀,隻是我想你一定在起居室寫信。其實,有什麽事,你可以往我的房間掛電話。隻需一時半刻,就能把那些房間清掃出來。”

這時,我們已走下了那一小段樓梯。她推開一扇房門,側身讓我過去,陰森森的目光注視著我的麵孔。

“多謝你的美意,丹弗斯夫人,”我說,“哪天想參觀,我會告訴你的。”

我們一起走到門外的樓台上。這時,我看到我們身處大樓梯的頂端,在吟遊詩人畫廊的背後。

“我不明白你怎麽會迷路,”她說,“通向西廂的門跟這兒的門是截然不同的。”

“我沒走這個方向。”我說。

“那你一定是穿過石砌甬道,走的是後麵那條道?”她問。

“是的,”我躲開她的目光說,“我是從石砌甬道過來的。”

她不住眼地盯著我瞧,仿佛是想讓我解釋為什麽突然慌慌張張離開起居室,跑到了後宅去。我驀然產生一種感覺,認為她了解我的一舉一動,也許我一跨入西廂,她就從門縫裏觀察著我。

“萊西夫人和萊西少校已經來了一會兒了,”她說,“十二點剛過我就聽見他們的汽車聲。”

“啊!”我說,“這我可不知道。”

“弗裏思一定把他們引到起居室了,”她說,“這工夫該有十二點半了。現在把路摸清了吧?”

“是的,丹弗斯夫人。”我說著下了樓步入大廳。我知道她仍站在樓上觀望著我。

現在非得回起居室見邁克西姆的姐姐和姐夫了,無法再躲進臥室裏去。就在走入起居室的當兒,我回眸一瞧,看見丹弗斯夫人還站在樓梯口,像是一個身著黑裝的哨兵。

我先在門口停留了片刻,手搭在門上,聽著裏邊嗡嗡的說話聲。如此看來,我待在樓上的時候,邁克西姆已經歸來,可能還帶來了他的代理人,因為根據屋裏的聲音,像是有許多人。我感到惶恐不安,小的時候被喚去跟家裏的客人見麵時常有這種感覺。我轉動門柄,不顧一切地衝了進去。屋裏的人立刻都停止了談話,大家把臉都轉了過來。

“瞧,她終於來了,”邁克西姆說,“你躲到哪裏去啦?我們正想派人分頭去找你呢。這是比阿特麗斯,這是賈爾斯,這是弗蘭克·克勞利。小心點,你險些踩到狗的身上。”

比阿特麗斯高高的個子,寬寬的肩膀,眼睛和下巴酷似邁克西姆,可是卻不如我想象的那麽婀娜,氣質較為粗獷,屬於養狗成癖、精於騎射的一類人。她沒有吻我,隻是牢牢握住我的手搖了搖,直視著我的眼睛,隨後轉向邁克西姆說:“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也壓根不符合你的描述。”

大夥兒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了,可心裏卻老大不安,不知道他們是否在取笑我。我暗自感到納悶:她把我想成了什麽樣子?邁克西姆又是怎樣描述我呢?

邁克西姆碰碰我的胳膊,介紹我和賈爾斯認識。賈爾斯伸出一隻巨掌,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指頭都捏麻了,一雙溫和的眸子從角質邊眼鏡後盈盈含笑。

隨後,邁克西姆又為我介紹了他的代理人弗蘭克·克勞利。那人麵無血色,骨瘦如柴,喉結突得高高的,但在他的眼裏我卻看到了令人輕鬆的目光。我不明白這是什麽緣故,也沒有時間細想,因為弗裏思走進來,遞給了我一杯雪利酒。而且,比阿特麗斯又開口跟我說了話:“邁克西姆說你們昨天晚上才回來。這我可不知道,不然,我們絕不會今天就來騷擾。我問你,你覺得曼德利怎麽樣?”

“我幾乎還沒怎麽細看呢,”我回答,“當然,這地方的景色是很美的。”

果然不出所料,她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但態度坦誠直率,不像丹弗斯夫人那樣陰險惡毒。她有權審視我,因為她是邁克西姆的姐姐,邁克西姆走至我身旁,挽起我的胳膊,為我撐腰鼓勁。

“你的氣色好多了,老弟,”她偏著腦袋端詳著邁克西姆說,“感謝上帝,一臉病容都不見了。我想這都多虧了你。”她說著衝我點了點頭。

“我一直都很健康,”邁克西姆不高興地說,“從未生過病,誰要是不如賈爾斯那麽胖,你就以為人家在生病。”

“胡言亂語,”比阿特麗斯說,“你心裏很清楚半年前自己是個什麽樣的悲慘樣子。當時我來看你,把魂都給嚇掉了,心想你算徹底垮了。賈爾斯,你可以證明。上次我們來,邁克西姆是不是看上去像鬼一樣可怕?我是不是說過,他肯定會垮掉?”

“嘖,依我看,老夥計,你像是換了個人,”賈爾斯說,“出去跑這一趟給你帶來的好處真不小。克勞利,你說他的氣色健康不健康?”

邁克西姆的肌肉在我的胳膊下一緊縮,我曉得他在強壓怒火。不知怎麽,這番有關於他健康的言論令他心頭不快,甚至惹惱了他。我覺得比阿特麗斯太沒有眼色,不該喋喋不休嘮叨個沒完,把此事大肆渲染。

“邁克西姆把臉曬黑了,”我羞澀地說,“一黑遮百醜。你們沒見他在威尼斯的做法,一吃過早點就上晾台曬太陽,認為把臉曬黑更瀟灑些。”

大夥兒都笑了。克勞利先生說:“這個時節的威尼斯一定風景迷人,是吧,德溫特夫人?”我回答道:“非常美,天氣的確好得出奇。我們隻碰上了一個雨天,是吧,邁克西姆?”

就這樣,話題令人欣慰地從邁克西姆的健康轉向了意大利的見聞,這種事絕不會讓邁克西姆生氣。大家還在一起愉快地談論天氣。現在,我們都感到很輕鬆,不再覺得吃力了。邁克西姆同賈爾斯和比阿特麗斯談論起了他的汽車性能,克勞利先生則詢問我威尼斯的運河裏現在是否真的隻有汽船,而沒有遊覽小船了。我覺得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並非關心運河裏停泊的是什麽樣的船隻,他問這話是為了幫助我,好使大家不再糾纏於邁克西姆的健康問題。我心裏非常領情。別看他呆頭呆腦,卻是我的盟友。

“傑斯珀需要多鍛煉,”比阿特麗斯用腳踢踢小狗說,“還不足兩歲,就長得這麽肥。你都給它喂些啥呀,邁克西姆?”

“親愛的比阿特麗斯,它跟你們家的狗生活習性完全一樣,”邁克西姆說,“別賣弄了,不要以為對於動物你比我懂得多。”

“親愛的老弟,你出門這幾個月,怎麽能知道他們給傑斯珀喂的是什麽食物呢?弗裏思絕不會領著它一天兩次地到大門口散步。從毛色看,這狗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撒過歡了。”

“我寧願讓它膘肥體壯,也不願讓它像你們家的狗那樣蠢頭蠢腦,一副餓死鬼的樣子。”邁克西姆說。

“這話太沒道理,我們的‘雄獅’在二月份的克拉夫跑狗賽上拿了兩項第一哩。”比阿特麗斯說。

氣氛又一次變得劍拔弩張,不知這姐弟倆是不是一見麵就鬥嘴,讓旁聽的人跟著受窘。我希望弗裏思進來宣布開飯。要不,他們是用鈴聲喚人吃飯?我對曼德利的規矩還不甚了了。

“你們住得離我們有多遠?”我在比阿特麗斯身旁坐下問,“你們來這兒是不是早早就得動身?”

“我們住在鄰郡,在特魯切斯特的另一端,離這兒五十英裏,親愛的。我們那兒的獵場比較好。邁克西姆要是肯放你,你就到我們家住一段時間,讓賈爾斯教你騎馬。”

“我怕是不會打獵,”我承認道,“我小的時候倒是學過騎馬,但騎術拙劣,現在差不多忘光了。”

“你必須重新撿起來,”她說,“在鄉下生活不會騎馬怎麽行呢,時間無法排遣。邁克西姆說你喜歡畫畫,按說當然是件好事,但那不能鍛煉身體。下雨天無事可做,畫上幾筆倒是挺不錯。”

“親愛的比阿特麗斯,我們可不像你,離了新鮮空氣就活不成。”邁克西姆說。

“我沒跟你講話,老弟。人人都知道你喜歡悠然自得地在曼德利的花園裏散步,從不願把步子加快一些。”

“我也非常喜歡散步,”我急忙說,“我相信,漫步於曼德利永遠也不會讓我感到厭倦。天氣暖和的時候,還能洗洗海水浴。”

“親愛的,你真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比阿特麗斯說,“我記不得有誰在那兒洗過海水浴。水太涼,海灘上沙礫太多。”

“我不在乎,”我說,“我愛洗海水浴,隻要潮水不猛就行。到海灣裏洗澡安不安全?”

無人搭腔。我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講了些不該講的話。我的心怦怦直跳,臉頰紅得似兩團火。我感到迷惘和痛苦,彎下腰撫摩傑斯珀的耳朵。

“傑斯珀可以去遊泳減少點脂肪,”比阿特麗斯打破了短暫的沉寂說,“不過,這家夥要是泡在海灣裏怕是吃不消。你說呢,傑斯珀?啊,親愛的老夥計傑斯珀!”我們倆一道愛撫地摸著那條狗,誰都不看對方一眼。

“我的肚子都快餓癟了,怎麽還沒有開飯?”邁克西姆說。

“壁爐架上的鍾,時針才指到一點。”克勞利先生說。

“那個時鍾總是很快。”比阿特麗斯說。

“幾個月來,這架鍾報時都非常準確。”邁克西姆說。

就在這時,房門開了,弗裏思來宣布飯菜已擺好。

“諸位,我得先洗洗手。”賈爾斯瞧著自己的手說。

大家都如釋重負地站起身,信步穿過會客室向大廳走去。比阿特麗斯挽著我的胳膊,我們倆趨前幾步打頭陣。

比阿特麗斯對我說:“好人兒弗裏思看起來總是那個樣子,一見他,我就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女時代。對我的胡說八道請別介意。你比我想象的甚至還要年輕。邁克西姆說過你的年齡,可你看起來完全還是個孩子。告訴我,你是不是非常愛他?”

我沒料到她會提這樣的問題。她一定在我臉上看到了驚訝的表情,因為隻聽見她輕聲笑了笑,捏了捏我的胳膊說:“你不必回答,你的心情我看得出來。我是個愛管閑事、惹人討厭的家夥,對吧?你別往心上去。我和邁克西姆就跟貓和狗一樣,一見麵就吵架,但我心裏是疼愛邁克西姆的。他臉色好多了,這我得再次對你表示祝賀。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都非常為他擔心。那件事的原委你當然是知道的。”

說話間我們來到了餐廳,她再沒說什麽,因為周圍有仆人在場,後邊的人也趕了上來。我坐下來,展開餐巾,心裏犯起了嘀咕。比阿特麗斯要是了解到,我對去年海灣裏發生的那場悲劇一無所知,邁克西姆絕口不提,我則從不過問,她會說些什麽呢?

想不到午餐吃得如此順利。飯桌上不見唇槍舌劍,也許比阿特麗斯終於變得圓滑些了,她跟邁克西姆談論曼德利的事務,談論她的馬、花園以及姐弟倆共同的朋友,坐在我左首的弗蘭克·克勞利則和我隨便閑聊,一點也不讓人感到費勁,這叫我很感激。賈爾斯大吃大喝,不太說話,隻是偶爾記起有我在場,才胡亂地敷衍一句。

“你們大概還用的是原來的那個廚子吧,邁克西姆?”當羅伯特又為他端來一份冷蛋奶酥時,他說道,“我常跟比[1]講,曼德利是英國僅存的一塊美食聖地了,隻有在這裏才可以吃上地道的食品。根據我的記憶,這冷蛋奶酥跟過去的味道一樣。”

“我們定期調換廚子,”邁克西姆說,“但烹飪標準保持原樣。丹弗斯夫人掌握著所有的秘訣,由她為廚子們做指導。”

“那個丹弗斯夫人是個很不簡單的女人,”賈爾斯衝我說道,“你看我的話對不對?”

“哦,很對,”我說,“丹弗斯夫人看起來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

“隻可惜她那副嘴臉上不了油畫,是不是?”賈爾斯說完,捧腹大笑起來。弗蘭克·克勞利沒說什麽。我一抬頭,見比阿特麗斯正在觀察我。隨後,她把臉掉開,跟邁克西姆談起了話。

“你打過高爾夫球嗎?”克勞利先生問。

“沒有,我不會打。”我回答,心裏慶幸話題又被轉開了,這樣就把丹弗斯夫人拋在了腦後。雖說我不會打高爾夫球,對那種遊戲一竅不通,但我寧願聽他高談闊論。高爾夫球是個安全可靠、枯燥無味的話題,不會給大家帶來難堪。待吃過奶酪,喝完咖啡,我心裏七上八下,不知是否到了離席的時候。我不住眼地瞧邁克西姆,可他沒作任何表示。賈爾斯打開話匣子,講了一段在雪堆裏朝外扒汽車的故事,真不明白他的思路怎麽會轉到那上邊。故事很難懂,可我彬彬有禮地聽著,不時地點頭,微微含著笑,同時覺察到邁克西姆在餐桌的一端已變得如坐針氈。最後,賈爾斯終於停了下來,我看見邁克西姆使了個眼色。他把眉頭微微一皺,腦袋朝門口那兒偏了偏。

我立刻站起身,移動椅子時笨拙地把餐桌碰得搖晃了一下,使賈爾斯的那杯葡萄酒翻倒在桌上。“哎呀,糟糕!”我叫了一聲,便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張張地伸手取餐巾擦拭。

可邁克西姆卻說道:“沒關係,讓弗裏思收拾吧,請不要再添亂子了。比阿特麗斯,她對這兒還不熟悉,你帶她到花園裏去。”

他一臉倦容,顯得筋疲力盡。真希望這些客人今天沒來,好好的一天硬是讓他們給毀了。應付場麵實在太費勁,就像我們剛回家時的情形一樣。我也感到很疲倦,既疲倦又憂鬱。邁克西姆建議我們到花園裏去的時候,顯得有些脾氣暴躁。我真是笨到了家,竟把葡萄酒杯給碰翻了。

我們到了遊廊,然後漫步走向平展的綠色草坪。

“我覺得你們急匆匆回到曼德利來是一種失策,”比阿特麗斯說,“如果在意大利縱情遊覽,多待上三四個月,仲夏時節再回來,情況會好些。那樣從你的角度來考慮,比較容易適應環境,對邁克西姆也大有好處。我禁不住有一種感覺,你初來乍到,局麵很難打開。”

“啊,不,我覺得沒什麽,”我說道,“我清楚自己終究會愛上曼德利的。”

她沒再吱聲。我們在草坪上來回溜達著。

“給我講點你的情況吧,”她末了說道,“你在法國南部時都幹些什麽?邁克西姆說你和一位可怕的美國女人住在一起。”

我講了範·霍珀夫人以及後來發生的事情。她聽時顯得很同情,但神情有些發呆,仿佛在想什麽心事。

我收住話頭時,隻聽她說:“是啊,正如你所言,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但我們大家打心眼裏為你們感到高興。我希望你們能生活幸福。”

“謝謝你,比阿特麗斯,”我說,“非常感謝。”

不知她為什麽要說希望我們能生活幸福,而不說確信我們能幸福。她和藹可親,誠懇坦率,我非常喜歡她,但她的聲音裏含有一絲憂慮,令我感到害怕。

“當邁克西姆寫信告訴我,”她挽著我的胳膊接著說道,“說他在法國南部發現了你,還說你年輕漂亮,我得承認我當時的確有些驚訝。當然,大家都以為你是個交際花之類的摩登女郎,臉上塗脂抹粉,因為在那種地方不會遇到別的類型的姑娘。午飯前你走入起居室時,我簡直感到意外極啦。”

她開心地大笑,我也跟著笑了起來。可她沒說明是對我的外表感到失望還是寬慰。

“可憐的邁克西姆,”她說,“他經曆了一場可怕的磨難,但願你已經使他忘掉了往事。當然,他對曼德利是一往情深的。”

我一方麵希望她像這樣輕鬆自然地講述下去,多告訴我一些過去的事情,而另一方麵,我心裏卻不想了解,不願再聽她回首往事。

“我們姐弟倆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性格差別太大。”她說,“我的好惡和喜怒都表現在臉上,胸內無城府之見。邁克西姆則截然相反,他非常沉靜,非常矜持,讓你永遠也猜不出他那可笑的腦袋瓜裏在想什麽。我這人稍微一惹就惱,惱了就火,發完火便萬事皆休。邁克西姆一年也發不了一兩次火,可一旦發火——上帝啊——那可是動真格的。他可能永遠也不會對你發脾氣,我覺得你是個文靜的小東西。”

她莞爾一笑,捏了捏我的胳膊。我心裏則想,做一個文靜的人,給人以何等安寧和舒適的感覺,膝上放著編織的活兒,眉宇舒展,不急不躁,無憂無慮。可是我想入非非,易激動,易恐懼,把爛指甲咬來咬去,心中無所適從,不知怎樣才好。

“我提個建議,你不會介意吧?”她繼續說道,“我覺得你應該把頭發收拾一下。何不燙成卷發?你的頭發太細了,披散在帽子下非常難看,你不妨把它們攏到耳朵後邊去。”

我順從地照辦了,等著聽她讚美。她把頭偏到一邊,以挑剔的眼光把我打量一番,然後說道:“不,不,我覺得反而更糟。過於嚴肅,不適合於你。你所需要的是燙發,再紮起來就行了。我從不喜歡聖女貞德式那種亂七八糟的發型。邁克西姆是什麽意見?他認為這發型適合於你嗎?”

“不清楚,”我說,“他從未提起過。”

“哦?也許他喜歡這樣。別聽我多嘴。告訴我,你在倫敦或巴黎有沒有添置衣服?”

“沒有,”我說,“當時沒有時間。邁克西姆急著要回家。要添置衣服,隨時都可以定做嘛。”

“看你的打扮,我就知道你對衣著一點也不講究。”她說。

我帶著歉意,低頭看了看身上的法蘭絨裙子,然後說道:“其實不然,我非常喜歡漂亮的衣服,隻是截至目前還沒有許多錢去買。”

“我不明白邁克西姆為何不在倫敦多留個把星期,給你買些像樣的衣服穿,”她說,“在這一點上他就有點自私了,和他平時的為人不符。再說,他通常對衣著是很挑剔的。”

“是嗎?”我說,“他似乎對我的衣著從不挑剔。我覺得我不管穿什麽,他既不注意也不在乎。”

“哦?是嗎?這麽說他的性格一定是變了。”

她把目光調開,衝傑斯珀吹了聲口哨,兩手插在衣袋裏,然後仰首望著樓上。

“原來你們沒有住西廂房。”她說。

“沒有,我們住東廂房,那兒的一切都收拾得停停當當。”

“是嗎?我預先一點都不知道。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全是邁克西姆的主意,”我說,“他好像比較喜歡那裏。”

她沒說什麽,一個勁盯著樓上的窗戶瞧,嘴裏吹著口哨。“你跟丹弗斯夫人相處得怎麽樣?”後來她突然問道。

我貓下腰,輕輕拍著傑斯珀的腦袋,撫摩著它的耳朵。“我不常見她的麵,”我說,“她讓我有些害怕。像她這種人我以前從沒見過。”

“我猜也是這樣的。”比阿特麗斯說。

傑斯珀仰望著我,一雙大眼睛顯得謙卑和羞怯。我吻了吻它毛茸茸的腦袋,把手放在它的黑鼻梁上。

“你沒必要害怕她,”比阿特麗斯說,“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看出你的畏怯。當然,我沒和她打過交道,而且也不想與她交往。不過,她見了我總是客客氣氣的。”我仍在輕拍傑斯珀的腦袋。“看她的樣子友好不友好?”比阿特麗斯問。

“不,”我說,“不十分友好。”

比阿特麗斯又吹起了口哨,用腳輕蹭傑斯珀的腦袋。“我要是你,就盡量少跟她接觸。”她說。

“我不接觸她。她在管家理財方麵十分精明能幹,我沒必要介入。”

“哦,我想對這一點她並不介意。”比阿特麗斯說。昨天晚上邁克西姆也說過同樣的話,姐弟倆的看法竟不謀而合,這讓我覺得奇怪。依我之見,丹弗斯夫人唯一不高興的是別人對家務的幹涉。

“到時候她大概會收斂的,”比阿特麗斯說,“但一開頭事情會讓你心情十分不愉快。當然,此人的妒忌心重得不可理喻。我老早就有這種顧慮。”

“為什麽?”我抬頭望著她問,“她為什麽要妒忌呢?邁克西姆似乎並不特別喜歡她。”

“我的傻孩子,她心裏想的不是邁克西姆。”比阿特麗斯說,“她對邁克西姆隻有尊敬和服從,再無其他的什麽感情可言。”

她停頓了一下,微微蹙起額頭,心裏遊移不定地望了望我,又接著說道:“原因你應該清楚。她討厭你到這兒來,這才是問題的症結。”

“為什麽?”我問,“她為什麽要討厭我?”

“我以為你知道呢,”比阿特麗斯說,“我以為邁克西姆對你解釋過呢。那隻是因為她崇拜麗貝卡。”

“噢,這下我明白了。”

我們倆不住手地輕拍和撫摩傑斯珀,而傑斯珀難得受到這樣的寵愛,於是欣喜若狂地打了個滾,仰麵朝天躺在那裏。

“男人們過來啦,”比阿特麗斯說,“我們叫人搬幾把椅子來,到栗樹下坐坐。賈爾斯吃得太胖了,跟邁克西姆一比,簡直讓人惡心。弗蘭克大概該回辦公室去了。這人枯燥乏味,從來說不出一句風趣的話。喂,諸位,你們在討論什麽?又在對世道說長道短了吧?”她說完哈哈大笑起來。男人們漫步走過來,大家圍成圈站在一起。賈爾斯把一根樹枝扔出去,讓傑斯珀銜回來。我們都把目光投向傑斯珀。克勞利先生看了看手表說:“我必須走啦。非常感謝你的午餐,德溫特夫人。”

“你一定得常來。”我和他握手時說。

我心裏在嘀咕,不知其他人是否也準備走。不清楚他們隻是來吃頓飯,還是要玩一天。真希望他們都走,因為我想和邁克西姆單獨在一起,就像在意大利時一樣。

大家到栗樹下坐著,椅子和毛毯是羅伯特送來的。賈爾斯仰臥在地,帽子扣在眼上,不一會兒就鼾聲大作,嘴巴張開著。

“把嘴閉上,賈爾斯。”比阿特麗斯說。

“我沒有睡著。”賈爾斯睜開眼咕嚕了一句,隨後又把眼睛合上了。

我覺得他毫無吸引力,不明白比阿特麗斯為何嫁給了他。她可能壓根兒就不愛他。也許,她也在對我作同樣的感想,我見她不時把困惑和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仿佛在問自己:“邁克西姆究竟看上了她哪一點?”不過,那是和善的目光,沒有絲毫的惡意。這個時候,姐弟倆正在談論他們的祖母。

“我們得去看看老太太。”邁克西姆說。

比阿特麗斯則接口說道:“可憐的祖母,都老糊塗了,吃的飯都順著下巴朝下流。”

我靠著邁克西姆的膀子聽他們談話,下頜擱在他的衣袖上。他和比阿特麗斯說話時,漫不經心地撫摩我的手,對我想也不想。

我暗自思忖:“我對傑斯珀也是這個樣子。我現在就像是他的傑斯珀,依偎在他身旁。他時而想起來,就拍我幾下。我一高興,就把他偎得更緊一些。他喜歡我和我喜歡傑斯珀一模一樣。”

風住了,午後一片寧靜,令人昏昏欲睡。剛剛修剪過的草坪發出濃鬱的芳香,像是夏日的氣味。一隻蜜蜂在賈爾斯的頭頂嗡嗡盤旋,賈爾斯一揮帽子把它驅趕走。傑斯珀在太陽地裏曬得渾身發熱,伸著舌頭跑到我們跟前。它“撲通”一聲臥倒在我身旁,舔著它的肚子,大眼睛裏含著歉意。房宅的直欞窗上陽光閃閃,從那兒我可以看見綠草坪和遊廊的映象。附近的煙囪輕煙嫋嫋,我心裏在思量,不知藏書室裏是否已按慣例生起了火。

一隻畫眉掠過草坪,飛向餐廳窗外的木蘭樹。我坐在草地上,能夠聞到木蘭花淡淡的清香。周圍靜悄悄的,一片祥和的氣氛。遠處的海灣裏傳來陣陣濤聲。這工夫潮水肯定已經消退了。那隻蜜蜂又在我們頭上方嗡嗡作聲,停下來品嚐栗子花蜜。

我心想:“這就是我一直夢想的情景,是我理想中的曼德利的生活。”

我渴望一直坐在這裏,不說話,也不聽別人交談,永遠記住這珍貴的時刻,因為我們享受到了安寧,像頭頂嗡嗡叫的蜜蜂一樣悠然和倦怠。再過一會兒,情況就會不一樣。明日複明日,歲月更迭,我們的命運也隨之發生變化,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坐在一起。有的人也許將遠走他鄉,或經受磨難,或迎接死亡。未來無根無底、無影無形地鋪展在我們麵前,也許跟我們所期待和規劃的完全兩樣。不過,眼前的這一時刻固若金湯,是不會變化的。我和邁克西姆手拉手坐在一起,什麽過去和未來,對我們都無關緊要。這是一個安全、奇特的時間片斷,他過後就會忘掉,永遠也不會再想起,不會把這當成一個神聖的時刻。他在談什麽要把車道旁的樹叢砍掉一些,而比阿特麗斯表示同意,並加進一些自己的建議,同時還把一片草葉向賈爾斯拋去。對他們而言,這隻不過是飯後休息,是一個普通下午的三點一刻,跟任何其他的時刻、其他的日子沒什麽兩樣。他們和我不一樣,並不想保留和珍存這段時光,因為他們心裏沒有恐懼。

“好啦,我想我們該走啦,”比阿特麗斯把草葉從裙上拂去說,“今天請卡特賴特夫婦吃飯,我可不想誤了時間。”

“維拉最近怎麽樣?”邁克西姆問。

“還不是老樣子,逢人便講她的健康狀況。她丈夫現在顯得老態龍鍾,他們一定會問起你們二位。”

“請代我向他們問好。”邁克西姆說。

我們立起身。賈爾斯抖掉帽上的塵土。邁克西姆打個哈欠,伸了伸懶腰。太陽鑽進了雲層。我仰望天空,發現老天已經變了臉,布滿了魚鱗狀的雲塊,翻滾的烏雲一層一層朝一塊聚攏。

“又起風了。”邁克西姆說。

“但願別碰上大雨。”賈爾斯說。

“恐怕天氣要變壞。”比阿特麗斯說。

我們緩步走向車道和等在那兒的汽車。

“你們還沒看東廂房裝修得怎麽樣呢。”邁克西姆說。

“上樓瞧瞧去吧,”我建議道,“花不了多長時間。”

我和比阿特麗斯進了大廳,往大樓梯那兒走去,男人們則跟在後邊。

比阿特麗斯曾在這兒住過許多年,想起來似乎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小的時候,她跟著保姆在這樓梯上跑上跑下。她在曼德利長大,熟悉這兒的一景一物,無論何時,都比我更有資格做這兒的主人。她的心裏一定隱藏著許多回憶。不知她是否追溯過逝去的歲月,是否回憶過那個紮著小辮的苗條女孩。與過去相比,她現在判若兩人,成了一個四十五歲的精力充沛、安於現狀的夫人……

我們到了東廂房,賈爾斯在過低矮的門道時弓了弓腰說:“太妙啦!裝修得相當不錯,是不是,比?”

男人們下樓去了。比阿特麗斯照著鏡子說:“這些都是丹弗斯為了你們張羅的?”

“是的。我覺得她幹得非常出色。”

“她訓練有素,這不足為奇,”比阿特麗斯說,“用用你的梳子,你不介意吧?這兩把發刷真漂亮。是結婚禮物?”

“是邁克西姆送給我的。”

“嗯,我很喜歡。我們也得送你一些禮物。你想要什麽?”

“哦,我的確不知道。請不必費心。”我說。

“親愛的,別再傻啦。盡管你們沒請我們參加婚禮,我也不至於吝嗇得連件禮物都不送!”

“希望你別見怪。邁克西姆當時想在國外辦婚事。”

“我當然不會見怪。你們倆倒是非常明智。總之,這不像……”她把話說到半截,手中的包掉在了地上,“糟糕,把鎖扣摔壞了吧?還好,沒摔壞。我剛才說什麽來著?一下子記不起來啦。啊,對啦,我在說結婚禮物。我們得想想送什麽東西好。你大概不喜歡珠寶吧?”

我沒有回答。她又接著說道:“這和普通的年輕人結婚大不相同。那天我的一個朋友的女兒嫁人,還不是老一套,禮品都是些襯衣、咖啡用具和餐室座椅之類的東西。我送了一盞很漂亮的台燈。那是我在哈羅德百貨商店買的,花了五英鎊。你如果到倫敦添置衣服,一定要去找卡洛克斯夫人,她的審美力極強,而且不敲竹杠。”

她從梳妝台旁立起身,拉了拉裙子。

“你們是不是打算請許多人來做客?”她問。

“不知道,邁克西姆沒說過。”

“那家夥是個怪人,怎麽都琢磨不透他。過去,家裏賓客盈門,連張空床都剩不下。我簡直不明白你們……”她猛然收住了話頭,用手拍了拍我的胳膊,才又說道,“好吧,以後再看看情況吧。可惜你不會騎射,太遺憾了。你沒有玩過遊艇吧?”

“沒有。”我說。

“感謝上帝。”她說。

她向門口走去,我跟著她來到了走廊上。

“哪天心情好,一定到我們家去玩,”她說,“我總希望客人能不請自來。人生短暫,我沒工夫四處發請帖。”

“非常感謝你的好意。”我說。

我們來到了俯瞰著大廳的樓梯口,看見男人們站在門外的台階上。賈爾斯喊道:“快點走,比。已經掉雨點了,我沒打開遮雨棚。邁克西姆說,根據晴雨表天要下雨。”

“你要知道,”她關上打火機,邊朝樓下走邊說,“你跟麗貝卡截然不一樣。”

我們來到外邊的台階上,發現太陽已遮在了雲堆後,空中正下著蒙蒙細雨,羅伯特飛快地跑過草坪去搬椅子。

[1] 比阿特麗斯的愛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