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們於五月初前往曼德利,按照邁克西姆的說法,是與第一批燕子及風信子同時抵達。這是盛夏之前最美妙的時節,山穀裏的杜鵑花濃香撲鼻,血紅的石楠花爭奇吐豔。記得那天上午驅車離開倫敦時,天正下著傾盆大雨,下午五點鍾左右已快抵達曼德利,正好是用茶點的時間。時至今日,我還能想得起自己當時的情形,雖然結婚已七個星期,穿著打扮卻仍跟平時一樣,不像個新娘:黃褐色的針織連衣裙,脖子上係一條貂皮圍脖,裹一件不成樣子的雨衣,大得一直拖到腳踝。我當時心想,穿雨衣能擋風遮雨,而且由於雨衣很長,可以使自己的個子顯得高一些。我在手裏攥著一雙長手套,還提著一隻大皮包。
“別看在倫敦下雨,”我們動身時,邁克西姆說,“你等著瞧吧,一到曼德利就會陽光燦爛。”
果不其然,烏雲被我們拋在了艾克賽特,離我們越來越遠,此刻頭頂上是廣闊的藍天,眼前是白色的公路。
看到太陽,使我心情愉快。我有些迷信,把下雨視為不吉利的兆頭,倫敦鉛灰色的天空叫我鬱鬱寡歡。
“感覺好些了嗎?”邁克西姆問。我衝他笑笑,拉住他的手,心想對他來說,回自己家該是何等輕鬆,大模大樣走進門廳,撿起那兒堆放的信件,搖鈴吩咐下人送茶點。誰知他對我忐忑不安的心情能猜出幾分。他問我“感覺好些了嗎”是否意味著他理解我的處境呢?
“沒關係,我們馬上就到家。我想你該吃些茶點了。”他說。隨後他放開了我的手,因為汽車來到了一個轉彎處,必須減慢速度。
這時我才明白,原來他把我的沉默錯認作是由疲倦造成的,卻不知我特別害怕到達曼德利,就跟我在理論上對它特別向往一樣。這一時刻一旦來臨,我倒希望再往後拖拖。我希望把車停在路邊的一個家庭旅館,到咖啡廳裏坐在並不令人留戀的爐火旁。我希望做一個浪跡天涯的遊客,一個愛自己丈夫的新娘,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作為邁克西姆·德溫特的妻子第一次來到曼德利。我們經過了許多友好的村落,看到一座座農舍的窗口都洋溢著親切的氣氛。一位農婦懷抱嬰兒,站在門口衝我微笑;一位男子提著桶叮當叮當地橫過公路,向一眼井走去。
我希望我們能夠跟他們相處,或者做他們的鄰居。傍晚,邁克西姆斜依在農舍的大門上,抽著煙鬥不無自豪地欣賞他親手栽種的一株高大茁壯的蜀葵,而我在一塵不染的廚房裏忙碌,擺桌子準備吃晚飯。梳妝台上有一架鬧鍾發出響亮的嘀嗒聲。一排餐盤閃閃發亮。吃過飯後,邁克西姆讀他的報紙,靴子放在火爐圍欄上,我則從梳妝台的抽屜裏取出一大堆縫補的活計。那將是一種安詳平穩的生活方式,而且輕鬆自如,不需要遵循清規戒律。
“隻剩下兩英裏路了,”邁克西姆說道,“看見山頂上那一大片林子了嗎?林坡下是山穀,再往前可望見大海。曼德利就在那裏,而那片樹木就是曼德利的森林。”
我強作笑顏,沒有吱聲,心裏一陣恐慌,產生了一種無法控製的如坐針氈的感覺。喜悅和興奮的情緒風消雲散,幸福和自豪**然無存。我就像一個初次上學的學童被人牽往學校,像是一個從未離開過家門的身無一技之長的小姑娘外出謀生。結婚後這短短七個星期培養起來的一點點自製力,此刻似一片破布在風中發抖。似乎我連最起碼的行為標準也不懂,待會兒肯定分不清該用右手還是左手、該站還是該坐,以及吃飯時該用什麽樣的湯勺和餐叉。
“我要是你,就把雨衣脫下來,”他瞥了我一眼說,“這兒連個雨星星都沒有。還有,把你那可笑的毛圍巾係端正。小可憐,都怪我鬼吹火似的拖你回家,本該給你在倫敦多購置些衣服。”
“隻要你不介意,我是無所謂的。”我說。
“多數女人心裏什麽都不想,隻記掛添置衣服。”他心不在焉地說。汽車轉過一個彎,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這兒是一道高牆的起點。
“到家啦。”他說,聲音裏摻進了一絲激動的情緒。而我用雙手緊緊抓住汽車的皮座。
汽車轉入彎道,左前方出現兩扇高大的鐵門,旁邊有個門房。鐵門敞開著,一過去就是長長的車道。汽車進門時,我看到門房黑洞洞的窗口露出幾張窺視的麵孔,一個小孩從房子後邊跑出來,投來好奇的目光。我龜縮到座位裏,心兒怦怦直跳,知道人們為什麽探頭探腦,小孩為什麽盯著我瞧。
他們是想看看我長的是什麽模樣。可以想象得出來,此刻他們正在小廚房裏興奮地議論和嘲笑。“她不肯把臉露出來,”他們會說,“隻看見了她的帽尖尖。沒關係,明天就清楚了,宅子裏會傳出話來的。”
對於我怯生生的窘態,他也許有所察覺。隻見他拉起我的手吻吻,笑了笑說:“這兒的人有些好奇,你不必介意。大家都想知道你是個什麽模樣,幾個星期來他們可能淨談論這件事。你隻要落落大方,定能贏得他們的愛戴。家務事不用你勞心,一切都由丹弗斯夫人操持。就交給她全盤處理吧。一開始她可能會對你態度生硬,因為她的脾氣跟別人不一樣,你可不能斤斤計較。她為人處世就是那個樣子。看到那片灌木了嗎?每逢繡球花盛開時,就像聳起一道藍色的圍牆。”
我沒有應聲,卻遐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在一家鄉村商店買彩圖明信片的情景。那時我手裏擺弄著明信片走到明媚的陽光下,懷著喜悅的心情暗自思忖:“把這放進我的影集倒是挺合適。‘曼德利’,一個多麽可愛的名字!”誰知曼德利現在成了我的歸宿,成了我的家園。我將給朋友們寫信說:“今年一夏天我們都待在曼德利,希望你們能來玩。”眼下,這條車道對我又新奇又陌生,但以後我會熟悉這兒曲折的路況和每一個轉彎處,會經常來這兒散步。我能夠看得出園丁修剪了哪一片灌木,剪去了哪一截樹枝。我將到鐵門旁的門房去探望那位老嫗,問候她說:“今天腿感覺如何?”老太太不再充滿好奇,把我迎進她的廚房。我真羨慕邁克西姆,無憂無慮,泰然自若,嘴角掛著微笑,這表明回家使他心情高興。
但願我也能像他一樣微笑,像他一樣泰然自若,可那一天似乎遙遙無期,真希望它能快快來到。我覺得自己既膽小又愚蠢,隻要能擺脫現狀,我寧願做一位老太婆,頭發花白,步履蹣跚,已在曼德利度過了許多年頭。
鐵門“咣當”一聲在我們身後關上,一條塵土飛揚的公路從視野中消失了。我發現眼前的車道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樣。我原以為曼德利的車道一定是一條寬闊的礫石路,兩旁有整齊的草坪,路麵被耙子和掃帚整修得平平展展。
但事實上,這條車道蜿蜒曲折,宛如一條長蛇,有些地方窄得像條羊腸小徑。兩旁大樹參天,搖曳的樹枝交錯糾纏在一起,在我們頭頂上方遮出一片濃蔭,恰似教堂裏的穹隆頂。綠色的樹枝擠成一堆,厚厚疊摞起來,即便正午的太陽也難於穿透,隻能在車道灑下一些斑斑點點、時隱時現的溫暖金光。周圍靜悄悄的,無一絲響動。剛才在公路上的時候,有歡快的西風吹拂在臉上,路邊的小草翩翩起舞,可是來到這裏,卻一絲風兒也沒有。就連汽車引擎也換了腔調,低聲哼哼著,不再似先前那般吵鬧。車道深入山穀,大片的樹林迎麵壓來。高大的山毛櫸挺著可愛、平滑的軀幹,擎托起密密麻麻盤錯在一起的枝杈。另外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樹木。汽車跟它們擦身而過,近得一伸手就能摸著。再往前走,我們駛過了一座小橋,橋下流淌著狹窄的溪水。這條根本算不上車道的小路仍彎彎曲曲向前延伸,像一條被人施了魔法的絲帶,穿過黑暗沉靜的樹叢,插入縱深處,插入森林的心髒。至此,還是看不見空地和房屋。
車道長不見尾,開始令我的神經承受不了。我老以為再轉一個彎或再繞一個圈就會見端點,可每次探頭望去,都會感到失望。前麵沒有房屋、田野,沒有寬敞溫馨的花園,除了寂靜、深奧的森林什麽都沒有。鐵門已經成為一種記憶,公路則屬於另外一個時代、另外一個世界。
驀然,幽暗的車道前方閃現出一片空地和一線藍天。黑乎乎的林子頓時稀薄了下來,那些無名的灌木不見了蹤影,路兩旁可以看見遠遠高出人頭的血紅色牆壁——汽車駛入了石楠花叢。石楠花的突然出現使我有些慌亂,甚至有些吃驚。在森林中行駛時,我沒料到會有這樣的情景。石楠花紅豔豔的,嚇了我一跳。這種植物一株挨著一株,茂盛得令人難以置信,看不見葉子,也看不見枝幹,隻有滿目血淋淋的紅色,俗麗而怪誕,跟我以前見過的石楠完全不同。
我朝著邁克西姆望了一眼。他笑笑問:“喜歡嗎?”
我氣喘籲籲地說了聲“喜歡”。卻不知自己講的是否是實話,因為我素來都將石楠看作普普通通的家花,或呈紫色或呈粉紅色,整整齊齊排列在圓形花圃內。這兒的石楠花簡直是怪物,密密匝匝直插青天,美得反常,大得出奇,根本不像植物。
我們離宅子已經不遠。果然不出我所料,車道由窄變寬,伸向一片開闊地。汽車在兩旁血紅色石楠花的簇擁下轉過最後一個彎,終於來到了曼德利。啊,曼德利,我魂牽夢繞的地方,多年前我的那張彩圖明信片描繪的曼德利!它典雅,嫵媚,精雕細琢,完美無瑕,躺在平展的草地和綠茸茸的草坪懷抱中,遊廊延伸向花園,花園延伸向大海,甚至比我夢中的曼德利還要迷人。汽車駛到寬大的石階前,麵對著敞開的房門停了下來。透過一扇直欞窗,我看見了大廳裏擠滿了人,接著邁克西姆壓低聲音罵了一句:“那女人真該死,她明知道我不喜歡這一套。”隨即,他猛地踩住了刹車閘。
“發生什麽事啦?”我問,“那些人是幹什麽的?”
“恐怕你得應應景啦,”他怒氣難平地說,“丹弗斯夫人把家仆和莊園裏的雇工都召來歡迎我們。沒關係,你不用張口,一切由我應付。”
我摸索著找車門把手,心裏有點發毛,由於坐車時間太長,身上感到很冷。正當我**門鎖時,管事步下了台階,身後跟著一個男仆。他為我打開了車門。
這位管事是個麵孔慈祥的老人,我仰臉衝他笑笑,伸出了手,可他似乎沒看見,而是拿起了毛毯以及我的小化妝盒,一邊扶我下車,一邊就把身子轉向了邁克西姆。
“啊,我們總算到家啦,弗裏思。開了一路車,累散了骨頭架子,需要喝杯茶。我沒料到還有這套儀式。”邁克西姆說著,把頭朝大廳的方向偏了偏。
“老爺,這是丹弗斯夫人吩咐的。”管事毫無表情地說。
“我猜就是,”邁克西姆生硬地說,“走吧。”他轉過來招呼我道,“反正時間不會長,完了就可以喝茶去。”
我們倆一起登上了台階,弗裏思和那個男仆抱著毛毯以及我的雨衣尾隨在後邊。我感到心口隱隱作痛,由於緊張,喉嚨發緊。
至今,我閉上眼睛回憶往事,仍能記起自己當時的情形:穿著針織裙,汗濕的手抓著一雙長手套,身板單薄,窘態十足,站在門檻上。我仿佛仍能看見那宏偉的石砌大廳,那朝著藏書室敞開的大門,牆壁上彼得·萊利[1]和範戴克[2]的畫作,以及通向吟遊詩人畫廊的華美樓梯。大廳裏是一片人的海洋,一行接一行地一直排到石砌甬道和餐廳,他們就像圍在斷頭台四周的觀眾一樣張著大嘴好奇地盯著我瞧,而我則好比一個五花大綁的犯人。有個又瘦又高的人從人海中鑽了出來,一身深黑色衣服,高高的顴骨、深陷的大眼睛以及慘白的膚色使她看起來就像一具骷髏。
她朝我走過來。我伸出手,打心眼裏羨慕她高貴和鎮定的氣質。可握手時,我卻發現她的手軟綿綿、沉甸甸,跟死人的手一樣冰涼,似一種沒有生命的東西躺在我的掌心。
“這是丹弗斯夫人。”邁克西姆介紹道。她開口說話時,仍把那隻僵死的手放在我的掌心,一雙深陷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我的雙眸。我動搖了,不敢跟她的眼神對峙。直到這時,她的手才在我的掌心蠕動起來,一下子恢複了生命力。我覺得渾身不自在,也感到自慚形穢。
現在我已記不清她的話了,隻記得她代表她自己以及全體家仆雇工發表了一席演講,歡迎我到曼德利來。她的辭令都是預先準備好的、幹巴巴的,純粹是逢場作戲,聲音冷冰冰缺乏生氣,跟她的手一個樣。她講完話後,仿佛要等著我致答詞。記得我當時臉像塊紅布,結結巴巴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慌亂中把兩隻手套掉到了地上。她貓下腰為我把手套撿了起來,遞給我時,我看見她嘴角閃過一絲輕蔑的冷笑。我當即就猜出,她一定笑我缺乏素養。她的表情有些異樣,使我感到芒刺在背,即使她退回人群中時,她那黑色的身影仍是那般突出、醒目和與眾不同。她緘口不語,可我知道她在用眼睛死死盯著我。邁克西姆挽起我的胳膊,簡短地致了答詞,顯得十分從容,一點窘態也沒有,簡直不費吹灰之力。然後,他擁著我進藏書室用茶,隨手關上門,我們又進入了兩人世界。
兩條矮腳長耳犬從壁爐旁跑過來迎接我們。它們把爪子搭在邁克西姆身上,柔軟的長耳朵向後撇著表示親熱,還用鼻子嗅他的手。隨後,它們拋開他,跑過來嗅我的腳跟,樣子十分警惕和疑惑。瞎了一隻眼的老母狗很快對我失去了興趣,咕嚕一聲回到了壁爐旁。小狗傑斯珀卻把鼻子伸進我的手裏,下巴偎在我的膝上,我撫摩它柔軟的耳朵時,它的眼裏露出深沉的靈性,尾巴甩得劈啪響。
我摘掉帽子和寒磣的小圍脖,連同手套及提包一股腦兒扔到了窗前的座位上,這時才感覺好受些。這是一間舒適、深長的大廳,藏書靠牆放著,一直堆到天花板。這種藏書室單身漢進去,就絕對舍不得離開。大壁爐旁擺著敦實的椅子以及作為狗窩的籃子,我覺得那兩條狗從不往籃子裏臥,而是臥在椅子上,因為那兒有凹陷的痕跡。長窗麵對草坪,目光越過草坪,可以看見大海在遠處微光閃爍。
屋子裏一片靜謐,飄**著古老年代的氣味。盡管初夏季節這兒總擺著紫丁香和玫瑰,但那種氣味卻經久不變。無論什麽樣的氣息,不管是來自花園還是大海,隻要進了這個房間,就會失去它原有的清新,成為這一成不變的藏書室的一個部分,與那些發黴的從未有人讀過的書籍混成一片,與渦卷花飾的天花板、暗色壁板以及厚重的窗簾混成一片。
屋裏的陳舊氣息帶著一股苔蘚味。在那種青苔遍地、野藤繞窗、很少舉行禮拜式的沉寂教堂裏,常常可以聞到這種氣味。藏書室裏祥和靜謐,是個供人遐思冥想的好地方。
茶點很快就端了上來。上茶的儀式莊嚴隆重,由弗裏思和年輕的男仆完成,直至他們離去,我都一言未發。邁克西姆在瀏覽大堆的信件,而我擺弄著兩塊滴著油汁的烤麵餅,用手擰成碎塊,一邊呷著滾燙的熱茶。
他時不時抬頭看看我,衝我笑笑,然後又埋頭讀信。這些信件大概是近幾個月裏堆積起來的。我不由陷入了沉思,想到自己對他在曼德利的生活,對這兒日複一日的程序,對他的男女相識和朋友,以及他理財治家的方式,都了解得太少了。幾個星期的時間如白駒過隙一晃而過,我隨他駕車漫遊法國和意大利,心裏隻想著我如何愛他,以他的眼光觀覽威尼斯,對他隨聲附和,關於過去和將來都不聞不問,滿足於眼前的一點小小的榮耀。
他比我想象的活潑,比我預想的溫和,在許多方麵都煥發出青春的活力,跟我頭一次見到的那個邁克西姆,跟那個獨自坐在餐廳的飯桌旁,目光呆滯、神秘莫測的陌路人,簡直判若兩樣。我的邁克西姆又笑又唱,往水裏投石子,拉著我的手,眉頭舒展,心無芥蒂。我把他視為情人和朋友。在那幾個星期裏,我竟然忘了他以前過的是一種安穩平靜、有條不紊的生活,這種生活必須一如既往地持續下去,而那幾個星期隻是短暫的假日,轉眼便被拋在了身後。
他閱信時,我在一旁觀察著他,隻見他時而蹙額,時而微笑,時而表情木然地把一封信扔到一邊。感謝上帝,幸虧裏麵沒有我從紐約寫來的信,不然他也會漫不經心地掃一眼,也許先是對信上的署名感到困擾,隨後便打著哈欠把它扔進紙簍裏的信堆上,順手端起自己的茶水。想到這裏,我感到不寒而栗。我的生活似乎變成另外一種模樣,那時他還會像現在一樣坐在此處喝茶,照常過他那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改變的平穩日子,對我不加多想,起碼不覺得遺憾,而我將在紐約陪範·霍珀夫人打橋牌,日複一日地翹首企盼一封永遠也不會來到的回信。
我仰身靠在椅背上環顧四周,想在心中注入一些自信,使自己真正明白這是在曼德利,那個彩圖明信片上的遠近聞名的曼德利。我必須讓自己相信,眼前的一切都屬於我,是他的財產也是我的。我坐的這把深深的椅子、堆至天花板的浩瀚的書籍、牆上的油畫、花園、森林,以及我從書報上看到的曼德利的所有財產,現在都歸我所有,因為我嫁給了邁克西姆。
我們將在這兒白頭偕老。到了老年,我和邁克西姆還會像現在一樣坐在這裏喝茶,身邊臥著這兩條狗的後裔,屋裏仍飄**著古舊的苔蘚味。總有一天,這兒會被小孩子——我們自己的孩子——攪得亂七八糟、一塌糊塗。我仿佛看見他們穿著泥靴子在沙發上打滾,經常把棍棒、板球拍、大折刀和弓箭拿進屋裏。
在現在這張光亮、幹淨的桌子上,到時候將出現一隻醜陋的匣子,裏邊盛著蝴蝶和飛蛾,還有一隻匣子盛的是用棉花包起來的鳥蛋。“不要把這種玩意兒拿進來,”我會對他們說,“快拿到你們的書房去,親愛的。”孩子們高聲叫嚷著一哄而散,隻剩下了那個蹣跚學步的小不點,他比哥哥們性情沉靜。
房門一開便打斷了我的幻想,弗裏思帶著那位男仆走進來收拾茶具。“丹弗斯夫人想知道,你是否願意去看看你們的房間,夫人?”茶具撤走後,弗裏思問我。
邁克西姆把目光從信件上抬起來問:“他們把東廂房收拾得怎麽樣?”
“在我看來,收拾得相當不錯,老爺。開工的時候把那裏弄得一團糟,丹弗斯夫人還害怕在你們回來之前完不了工呢。可他們總算在上個星期一把活幹完了。我覺得你們在那兒會住得很舒服的,老爺。那邊房間的光線是非常充裕的。”
“你們把房間做了更動?”我問。
“哦,沒什麽大的更動,”邁克西姆簡短地說,“隻不過把東廂套間重新裝飾和粉刷了一下,供我們使用。弗裏思說得對,那一側會讓你心情舒暢,從房間裏觀賞玫瑰園,景色是很美的。我母親在世時,那兒曾經用作客房。我把這些信看完就去找你,你先走一步,跟丹弗斯夫人交個朋友,這可是個好機會。”
我慢吞吞立起身,出了房門向大廳裏走去,心中又出現了原來的那種惶恐不安的感覺。真希望我能等等他,然後挽起他的胳膊和他一道去看房間。我不願獨自一人去麵見丹弗斯夫人。大廳裏人已走光,此刻顯得十分空曠。我的腳步落在石板上,回聲直衝屋頂。我為自己弄出的響動很是內疚,就像在教堂裏走路一樣,感到不自在和拘束。啪嗒啪嗒的聲音在我的腳下響起,穿著氈底鞋的弗裏思一定覺得我是個傻瓜。
“這個廳真大啊,是吧?”我說道,聲調顯得過於輕快、過於做作,跟小學生一般幼稚。
而弗裏思卻十分莊重地回答:“是的,夫人。曼德利是個大莊園,雖不如有些莊園那麽宏偉,可也夠氣派的了。昔日,這兒曾是宴會廳。至今,遇到舉辦盛宴和舞會這種大的場麵,還是使用這座大廳。另外,這兒每星期開放一次,接納公眾參觀,你可能是知道的吧。”
“是的,這我清楚。”我嘴上應著,心中仍在為自己啪嗒響的腳步聲感到不安。我覺得他對待我就像對待一位觀光客,而我自己的舉止也的確像個客人,彬彬有禮地東瞧西望,觀賞牆上掛著的樂器和油畫,用手撫摸那精雕細琢的樓梯。
樓梯口有個身著黑衣的人在等著我,慘白的骷髏臉上那雙深陷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我回頭去尋忠實的弗裏思,可他已經穿過大廳進了遠處的甬道。
現在隻剩下了我和丹弗斯夫人兩人。我迎著她走上寬敞的樓梯,她仍木頭人似的站著,雙手抱胸,眼光一刻也不離開我的麵孔。我堆起笑容,對方卻沒有反應,這我也不怪她,因為我笑得沒有情由,那是一種假作歡快的蠢笑。
“但願沒有讓你久等。”我說。
“你的時間由你自己支配,夫人,”她說,“我的職責是執行你的吩咐。”隨後,她轉身穿過畫廊的拱門,進了前邊的走廊。我們沿著鋪著地毯的寬闊的通道走去,接著向左轉彎,過了一道橡木門,先下一段窄樓梯,又攀上一段對稱的樓梯,最後到了一扇門前。她一把推開門,站到一旁讓我過去。我踏入一間休息室,或稱女性化妝室,裏麵有沙發、椅子和寫字台。這個房間連著一間雙人大臥室,臥室裏有寬敞的窗戶和洗澡間。我即刻走到窗前,向外張望。下邊是玫瑰花園以及遊廊的東半部分,過了玫瑰園便可看見一片平展的草地,一直延伸至鄰近的森林。
“原來,從這兒看不見大海。”我回過頭對丹弗斯夫人說。
“是的,從這一側是看不見的,”她回答,“甚至也聽不見大海的濤聲。從這間廂房,你簡直不知道大海竟近在咫尺。”
她說話的樣子有些古怪,好像話中有話。她以重音強調了“這間廂房”幾個字,仿佛是想讓我明白,我們此刻待的房間比較低劣。
“多叫人遺憾,我喜歡大海。”我說。
她沒有搭話,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雙手仍抱在胸前。
“不過,這個房間十分漂亮,”我說,“我一定能住得很舒服。想來,裝修這房間是為了迎接我們的歸來。”
“是的。”她說。
“這兒以前是什麽樣子?”我問。
“紫紅色的壁紙,各種各樣的窗帷,德溫特先生覺得那種情調不太活躍。這房間很少有人住,除了偶爾接待接待客人。可德溫特先生來信特別吩咐過,說你們要用這地方。”
“這麽說,這不是他原來的臥室?”我問。
“不是,夫人,他以前從未住過這間廂房。”
“哦,”我說,“他沒告訴過我。”
我信步走向梳妝台,開始梳理頭發。行李已經打開,發刷和梳子都放在托盤裏。多虧邁克西姆送給我一對發刷,氣氣派派地擺在梳妝台上,此刻讓丹夫人一飽眼福。這是一對嶄新、昂貴的發刷,給我臉上增了光彩。
“東西是艾麗斯替你收拾的。在你的貼身使女來之前,由她服侍你。”丹夫人說道。我又衝她笑了笑,把拿在手中的發刷放到了梳妝台上。
“我沒有貼身使女,”我尷尬地說,“艾麗斯是家裏的女仆吧?有她招呼我就行了。”
她臉上又露出了第一次相遇時,我笨拙地把手套掉在地上時的那種表情。
“恐怕這並非長久之計,”她說,“你該知道,像你這樣地位的夫人通常是應該有貼身使女的。”
我臉一紅,又伸手去拿發刷。我很清楚,她的話裏是帶刺的。“如果你認為有必要,那就煩請你代我物色一個,”我避開她的目光說,“可以找個尋工作幹的年輕姑娘。”
“既然你吩咐下來,我照辦就是了。”她說。
接著出現了沉默的局麵。我希望她快走開,簡直不明白她為什麽要賴著不動,抱兩手於黑衣前,不住眼地打量我。
“你在曼德利有許多年頭了吧?”我鼓鼓勁,又開了口,“可能比他們的時間都長吧?”
“沒有弗裏思的時間長,”她說道,聲音冰冷,缺乏生氣,跟她那隻曾經放在我掌心的手一樣,“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弗裏思就來了,當時德溫特先生還小。”
“明白了,”我說,“原來你是在那以後才來的?”
“是的,”她說,“是在那以後。”
我又一次抬起頭來,又一次看到了她慘白的臉上那雙詭秘、陰沉的眼睛,不知為什麽,心裏油然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一種不安、不祥的感覺。我想擠出一絲笑容,卻又做不到。我發現,那雙暗淡無光、無情無義的眼睛控製住了我。
“我來時,頭一位德溫特夫人剛嫁過來。”她原先單調平板、顯得冷酷無情的聲音,此刻突然注入了活力,亢奮和富於寓意,瘦骨嶙峋的臉上有了些血色。
這一變化突如其來,使我震驚、害怕,不知該做什麽或說什麽好。仿佛她端出來的是一些禁詞,是一些久久埋藏在心底、此刻再也壓抑不住的話。她的目光仍一刻不離我的麵孔,以奇異的眼神打量著我,裏麵既有憐憫,又摻雜著鄙夷。我覺得自己比以前想象的還要幼稚,對人世間的風風雨雨太缺乏經驗。
顯而易見,她蔑視我,帶著她那一類人的庸俗偏見,認為我壓根就不是什麽貴婦人,而是一個卑微、怯懦、缺乏自信的女孩子。她的眼神裏除了鄙夷之外,還帶有一種明顯的憎惡或怨恨。
我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麽,總不能傻坐著擺弄發刷,讓她看出我在怕她和不信任她。
“丹弗斯夫人,”我脫口說道,“但願我們能交朋友,取得相互理解。你必須對我有耐心,因為我以前過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曼德利的這種生活我還是頭一次接觸。我想做出點樣子來,最重要的是讓德溫特先生幸福。我可以把所有的家計營生都交給你安排,這一點德溫特先生已交待過。你按以前的慣例操持家務,不要因為我而改弦易轍。”
我頓住了話頭,有點氣喘籲籲,心裏仍有些不安,不知自己說的話是否得體。我再次抬起頭時,見她已挪了地方,正站在門旁,手搭在門柄上。
“非常好,”她說,“但願一切都能令你順心遂意。我掌管這個家已經一年多了,從沒讓德溫特先生不滿過。當然,已故的德溫特夫人在世時,情形大不相同,應酬多,經常舉辦宴會。雖然有我操持,可她也喜歡親自過問。”
我又一次感覺到她在斟酌著自己的詞句,試圖探明我的心思,一邊還觀察著我臉上的反應。
“我很願意把家裏事交給你,”我重申了自己的態度,“非常願意。”
聽了我的表白,她臉上又出現了先前我在大廳裏跟她握手時所注意到的表情,那是一種明顯的嘲諷和輕蔑的表情。她知道我絕對不是她的對手,也知道我心裏害怕她。
“還需要我做些什麽嗎?”她說著,裝模作樣地用眼光把屋裏掃視了一圈。
“不需要了,”我說,“我想一切都齊備了,住在這裏會很舒適的。你把房間收拾得非常漂亮。”後一句話是曲意逢迎,是為了討得她的歡心。她聳了聳肩膀,臉上仍沒有笑容,說道:“我隻不過執行了德溫特先生的旨意。”
門敞開著,但她把手放在門柄上,遲遲不肯離去,仿佛仍有話說,卻又拿不定主意該怎麽說,於是就站在門邊等著我為她創造機會。
我真希望她趕快離開。她像影子一樣站在那裏,用深嵌在那張死人臉上的凹陷的眼睛觀察和審視著我。
“如果有不中意的地方,是否請你立即告訴我?”她問。
“好的,”我說,“一定轉告,丹弗斯夫人。”可我很清楚她是言不由衷。這一場對白之後,雙方又出現了冷場。
“倘使德溫特先生問起他的大衣櫃,”她猛不丁說道,“請轉告他,那無法搬到這裏。我們試過,但這些門道太窄,硬是過不來。這兒的房間規格比西廂的小。如果他不喜歡這套房間的布置,讓他直言相告。這些房間讓人真不知如何布置才好。”
“請別擔心,丹弗斯夫人,”我說,“我相信他一定會非常滿意。隻是辛苦了你,讓我心裏過意不去。我一點都不知道他要重新裝飾和布置房間。其實沒必要費這種力氣。住在西廂房,我相信我一樣會感到滿意和舒適的。”
她以異樣的目光瞧了瞧我,轉動著門柄說:“德溫特先生說你們願意住這一側。西廂房曆史悠久,大套間裏的臥室比這兒的大一倍,非常漂亮,天花板上帶有渦卷花飾,罩著刺繡花毯的椅子件件是珍品,精雕細刻的壁爐也非常華貴。在整座莊園裏,那算是最美的房間,從窗口觀風景,可以從草坪一直望見大海。”
我聽後感到不自在和難為情。我不明白她的話裏為什麽會蘊藏著如此深的怨恨,轉彎抹角地暗示我要住的這個房間比較低劣,夠不上曼德利的標準,二流人物隻能住二流房間。
“德溫特先生大概是想把最漂亮的房間騰出來讓公眾參觀。”我說。她仍在轉動門柄,一聽這話又抬起頭瞧了瞧我,觀察著我的眼神,遲疑了一下才回了話。這次說話時,她的聲音顯得更加低沉和單調。
“臥室從不對公眾開放,”她說,“隻有大廳、畫廊以及樓下的房間才供人參觀。”她停頓了一下,注視著我有什麽反應,“德溫特夫人在世時,他們兩口子住在西廂房。我剛才告訴你的那個鳥瞰海洋的大房間就是德溫特夫人的臥室。”
接著,我看見她臉上掠過一道陰影,退到牆根,躲在不顯眼的地方。門外響起腳步聲,邁克西姆走了進來。
“怎麽樣?”他問我,“可以不可以?你喜歡這地方嗎?”
他情緒高昂地環顧一周,歡快得像個小孩子。“我一直認為這個房間最叫人著迷,”他說,“那許多年當客房用,實在可惜,可我總覺得有朝一日自己能住進來。你的活幹得很漂亮,丹弗斯夫人,我給你打滿分。”
“謝謝,老爺。”她說道,臉上不帶任何表情。說完,她就轉身走了出去,並輕輕帶上了門。
邁克西姆走到窗前,把頭探出窗外說:“我愛這片玫瑰園。記得小的時候,我跟在母親的屁股後邊在園子裏玩,邁著蹣跚的碎步,觀看母親摘除凋謝的花卉。這個房間氣氛祥和、歡快和靜謐。你簡直想不到,這兒離海邊隻有五分鍾的路程。”
“丹弗斯夫人也這麽說。”我告訴他。
他離開窗口,在屋裏走來走去,摸摸家具,看看圖片,開開衣櫥門,撫弄撫弄我那從行李裏取出的衣服。
“你跟丹弗斯處得怎麽樣?”他突然問道。
我轉過身去,又對著鏡子梳起頭來。“她的態度似乎有些生硬。”隔了一會兒我才說道,“也許她以為我要幹涉家務事吧。”
“我看她不會介意的。”他說。我抬起頭,見他正瞧著鏡子裏的我。隨後,他轉身又踱到窗前,低聲吹著口哨,以腳後跟為支點把身子前後搖來晃去。
“別跟她計較,”他說,“她在許多地方都與眾不同,可能很難讓別的女人和她相處。你不必為此煩心,如果她的確讓你覺得討厭,趕她走就是了。可話又說回來,她很有能力,可以操持所有的家務事,省得你費心勞神。她對下邊的人有點蠻橫,隻是不敢在我麵前逞凶。她要是放肆,我早就叫她滾蛋了。”
“待她了解了我,我們大概會處得相當好的,”我連忙說,“剛開始的時候對我有點憎惡感,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憎惡你?為什麽要憎惡你?你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問。
他從窗口轉過身來,皺著眉頭,臉上帶著古怪的怒容。不知他為何如此計較,我真後悔不該講這話。
“橫加幹涉,上帝啊……”他嚷嚷起來,“如果你認為……”他話說了半截便停下,走到我跟前吻了吻我的額頭。
“不要再提丹弗斯夫人了,”他說,“我怕是對她不大感興趣。走,我領你去看看曼德利。”
那天晚上我再也沒見到丹弗斯夫人,我們也沒再談論她。一旦把她從心裏驅逐出去,我便感到快活了些,不那麽強烈地覺得自己是個不速之客了。我們在樓下的廳堂裏轉悠,觀賞牆上的油畫,邁克西姆用胳膊摟著我的肩膀,這時我才開始感到自己如願以償,成了夢境中想象的自我,把曼德利當成了我的家。
我的腳步落在大廳裏的石板上所發出的聲響不再令我提心吊膽,邁克西姆掌著釘子的鞋底發出的聲音比我的要響得多,還有那兩條狗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也給人以舒適、愜意的感覺。
我心情愉快,還別有緣故呢。那是我們在曼德利度過的第一個傍晚,剛進家門不久便四處觀賞油畫,用去不少時間,後來邁克西姆看了看時鍾,聲稱天色太晚,吃飯不用更衣了。這一來,省得我受窘。不然,那個叫艾麗斯的使女肯定會問我穿什麽樣的衣服,還會幫我更衣。那時,我將穿著範夫人施舍給我的一件衣服(那衣服她女兒穿著不合身),**著肩膀,忍受著寒冷走下漫長的一段樓梯到餐廳裏去。我害怕在那個莊嚴肅穆的餐廳裏正襟危坐地吃飯。現在由於不用更換衣服,情況便顯得非常輕鬆自然了,就跟我們以前在餐館時別無兩樣。我穿著舒適的針織裙,說說笑笑,談論著在意大利和法國的見聞。我們甚至還把沿途拍的照片放到餐桌上,弗裏思和那個男仆像侍者一樣不足為慮,他們不會似丹弗斯夫人那般用目光逼視我。
飯後我們到藏書室休息,不一會兒就有人拉上了窗簾,並往壁爐裏添了柴火。雖然已是五月份,但仍寒氣逼人,幸好爐火熊熊,給我以溫暖。
飯後像這樣坐在一起還是頭一遭。在意大利的時候,我們吃過飯就出去逛大街、散步、開車兜風、上小咖啡館,或者依在橋的欄杆上觀風景。此刻的邁克西姆不由自主地走向大壁爐左側的椅子,伸手取過報紙。他把頭枕在一個寬大的墊子上,燃起一支香煙。“這是他的生活規律,”我暗自思忖,“情況曆來如此,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
他沒有朝我這邊瞧,兀自看著報,由於恢複了原來的生活模式,又當上了一家之主,顯出一副安然自得的神態。
我手托下巴,撫摸著長耳狗,陷入了沉思。我心想自己並非第一個坐在這把椅子上的人,以前另外還有一個人也坐過;她在坐墊上留下了印跡,她的手曾經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她曾經也用這把銀質咖啡壺斟過咖啡,還把這隻杯子放至她的唇邊,她也像我現在一樣俯身撫摩過長耳狗。
[1] 彼得·萊利(Peter Lely, 1618—1680),荷蘭裔英國畫家
[2] 安東尼·範戴克爵士(Sir Anthony van Dyck,(1599—1641),比利時弗拉芒族畫家,英國國王查理一世時期的英國宮廷首席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