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林兒的歸宿

自從被朱元璋從安豐遷至滁州後,韓林兒的日子就一直過得不太順。他和劉福通的一切開銷都需要朱元璋親自批準,有時候朱元璋太忙了,韓林兒就被迫斷供,餓得頭暈眼花。不過,這種日子很快就會結束。

在1366年最後一個月,朱元璋兵團完成了對張士誠的蘇州的包圍。在下達總攻命令之前,應天城中出現了一首不知從何處傳出的歌謠。歌謠中這麽唱道:“眼看羊兒年,便是吳家國(1367年是羊年)……”

朱元璋麵無表情地對他的臣子們說:“張士誠的國號也是吳,我的國號也是吳,不知這‘吳家國’,是他的還是我的?”

掌權之人,身邊最不缺的就是馬屁精,立即有許多人站出來,向朱元璋奉上了最甜美的馬屁:“如今張士誠已是夕陽西下,而您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這種事情當然輪不到他了,這歌謠中的‘吳家國’顯然指的就是您啊。”

朱元璋自滿地翹起下巴,整張臉立即成了一輪彎月,可他馬上就恢複了平時嚴肅的樣子,訓斥臣子們說:“你們這群人都該殺!我是韓宋帝國的臣子,帝國皇帝(韓林兒)還在,你們在這兒胡說什麽吳家國?”

馬屁精們馬上跪倒在地,紛紛請罪。隻有劉伯溫站在那裏冷笑,說:“什麽韓林兒,他不過是你的木偶而已。”

這話是實話,朱元璋聽得心裏美滋滋的,但他馬上把臉板得如同冤死的人一樣,指著劉伯溫的鼻子大罵:“你這話真是大逆不道,要是讓皇上聽到了,如何是好?”

馬屁精們也在心裏指責劉伯溫說話不經大腦,有些真話是不能說的。劉伯溫卻在那裏神情自若,好像把領導朱元璋的話當成放屁一樣。當然,朱元璋的確在放屁。散會後,他把劉伯溫和朱升叫到密室中,請兩位高人指教。

劉伯溫毫不掩飾地說:“您現在已是南中國的唯一霸主了,稱帝指日可待,留著韓林兒何用?您總不至於拿他當寵物養吧?”

這話說到朱元璋心坎裏了。接著,他看向朱升。他不喜歡劉伯溫的洞若觀火,而喜歡朱升的老實巴交。朱升隻好開口說道:“稱帝這事,還是從長計議吧。我依然主張‘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劉伯溫搶話說:“這話放在幾年前還有點道理,但放到現在就成了廢話。如果已經具備了一統天下的實力,卻仍然在這裏扭扭捏捏,就是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大王您應該馬上稱帝,建立新政權;至於韓林兒,您自己看著辦吧,反正怎麽辦都行。”

朱元璋其實早就下定決心要辦韓林兒了,之所以找劉伯溫和朱升來商議,隻不過是走個形式,給自己的陰謀找個合理的說法罷了。送走劉伯溫和朱升後,他在腦海裏搜索著辦掉韓林兒的最佳人選。

一個人影從他腦海中浮現——當初朱元璋組建水軍時,主動來投奔的廖永忠。廖永忠投靠朱元璋時,朱元璋問他:“你想擁有榮華富貴嗎?”廖永忠回答:“在您身邊,就是我此生最大的榮幸。”這種回答,顯然是一種諂媚,但朱元璋就喜歡這樣的人。當然,廖永忠也不是隻靠諂媚立足,在和陳友諒的鄱陽湖之戰中,他的表現非常出色,讓朱元璋刮目相看。而最讓朱元璋看好的一點,是他對自己的忠貞不貳。所以,這種事,最適合讓他去做。

朱元璋迅速把廖永忠從蘇州前線召回,問他:“咱們的事業已經做到了這個份上,東家(韓林兒)還有用嗎?”

廖永忠吃了一驚,但很快就明白了朱元璋的意思。他小聲地問:“是明著幹還是暗著來?”

朱元璋皺眉,訓斥他道:“這種事兒,能明著幹嗎?!”

廖永忠馬上明白這活兒該怎麽辦了。第二天,他就啟程前往滁州,在那裏叩見了韓林兒。他的態度,恭敬得讓人驚異。他對韓林兒說:“如今吳國公已打下了南中國大半江山,隻剩下張士誠在苟延殘喘,所以,吳國公派我接您去應天,要您主持天下。”

韓林兒馬上就產生了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和他幼時聽說老爹韓山童參加革命時的感覺一樣:恐懼。實際上,小明王韓林兒多年以來一直生活在恐懼中。他老爹死時,劉福通派人來接他。他當時嚇得魂不附體,以為劉福通要殺他。即使後來劉福通把他尊奉為韓宋帝國的皇帝,他每天也依然處在恐懼中,因為他無權無勢,隻不過是劉福通手上的一枚棋子。但幸運的是,劉福通是個具有高尚靈魂的人,他把韓林兒放到了最尊貴的位置上,讓他享受生活。幾年前,韓林兒在安豐城中聽到張士誠兵團的呐喊,就已經惶惶不可終日。當朱元璋兵團來解救他,他見到朱元璋時,這種恐懼非但沒有消解,反而加重了。

被軟禁在滁州的三年,韓林兒如身處恐懼的泥潭,每天都在等待死神的降臨。他身邊的劉福通用盡各種方式安慰他,可非但不能讓他釋懷,反而讓他的焦慮更加嚴重。當他看到廖永忠跪倒在地時,他感覺廖永忠的後背像是一個墳包。

“噢,”韓林兒對劉福通說,“這就是命運。”

但是劉福通不相信命運,如同秦王朝的陳勝一樣,不相信“王侯將相有種”的結論。他知道自己運氣已經用完了,但更相信事在人為。劉福通把廖永忠從地上揪起來,冷冰冰地問道:“能不去應天嗎?”

廖永忠愣了一下,但立刻回答道:“不能。”

劉福通悲涼地點了點頭,回頭對韓林兒說:“那咱們上路吧。”

前方沒有浩浩****的場麵,隻有一艘戰船。韓林兒立在船頭,廖永忠在他身後,劉福通則在船艙中,他的身邊圍繞著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

廖永忠看著浩波**漾,指著遠方的迷霧,說:“那裏就是應天。”

韓林兒問:“我們到哪兒了?”

廖永忠回答:“快到家了。”

廖永忠話音剛落,就聽到船艙中傳來慘叫,那是一代英雄豪傑劉福通在人間最後的聲音。但是,韓林兒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又問了句:“到哪兒了?”

船停了下來,廖永忠告訴他:“瓜步(今江蘇六合縣南瓜埠)。”

韓林兒轉過身,挺直了腰杆,看著廖永忠:“來吧。”

廖永忠輕輕地揮了揮手,幾個士兵上來,先把韓林兒勒死,然後將他沉入了江中。

據說,韓林兒在失去意識之前,臉上帶著淡然的微笑,意味深長地對廖永忠說:“你何必著急?”

不知為什麽,廖永忠在回應天的路上,腦海中一直回**著韓林兒的臨終遺言。八年後,他被朱元璋處決,臨刑時,那句話像箭一樣,射進了他的腦海。他終於恍然大悟,說:“原來如此啊。”

近代學者陳登原一語中的:“瓜步之沉,司馬昭之殺曹髦也;永忠之死,司馬昭之誅成濟也。”

從前,魏帝國的皇帝曹髦因不滿司馬昭掌握大權,於是動用武力,想要奪回權力,結果反被司馬昭的手下成濟殺了。事後,司馬昭又殺了成濟,以掩蓋自己攻擊曹髦的事實。

廖永忠帶回了韓林兒死去的消息,朱元璋聽到之後號啕大哭,捶胸頓足地說:“好日子終於到來,您卻遭遇了如此不幸,這是上天的意思嗎?”

劉伯溫站在人群中,撇了撇嘴。朱元璋看著那些大臣跺腳痛哭,知道這是一場鬧劇,非常肉麻。可他明白,政治就是一場肉麻的鬧劇,非鬧不可。

當韓林兒的屍體被江中的魚啃食時,朱元璋發動了對張士誠的最後一戰。而站在張士誠的角度,這就是一場“蘇州保衛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