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們在沼澤農莊上的生活2

小鳥在他的身邊忙碌地啄著食,精力充沛的馬匹也都做好了開始勞動的準備,光禿禿的樹枝向上甩動著枝條,像一個人要伸伸懶腰,充足的活力已經使樹枝挺拔起來,無數的枝條在清晰的光線中向四處伸去。他強大的生命力使他對這一切都表示出充分的熱情。他的老婆心情非常沉重,可能要和他分離,甚至死去,那就讓她去吧,讓他還去過他自己的生活就是了。事情該怎樣總會怎樣的。這時他聽到遠處的小公雞發出震耳的啼聲,並看到藍天上的暗淡的月牙兒已被烏雲遮住了。

他大聲向馬匹們呼喊著,心裏充滿了喜悅。在他趕車向伊爾克斯頓前進的途中,如果碰上一個上街買東西的精神飽滿的年輕婦女,他就會向她打招呼,勒住馬,讓她上他的車。由於她近在他的身邊,他會感到很高興,眼睛閃出喜悅的光,他會大笑著熱情地和她調笑,讓她揚起頭來顯出更美麗的姿容,讓她的血液也會加速流動。這時,他們倆都會感到心神**漾,因為清晨是那樣美。

在他的心深處隱藏著痛苦和不安,這又有什麽關係呢?它是在他的心深處,那就讓它待在那裏吧。他的妻子,他的苦難,她即將忍受的痛苦——是啊,這是不可避免的。她正在受著罪,可是他卻在開闊的田野上,充滿了生活的活力,要他現在拉長臉表示苦惱不堪,那實在是太可笑,也太無道理了。今天早晨,趕著車到市裏去,耳邊不停地響著馬蹄踏在硬土上的聲音,他感到非常快活。是啊,即使整個世界有一半在為另一半的葬禮哭泣,他卻是很快樂的。坐在他身邊的是一個非常逗人喜愛的好姑娘。不論發生什麽事情,不論有多少人正走向死亡,婦女是不朽的。就讓苦難等著我無能抗拒的時候再來吧。

漸漸地,無比美好的黃昏來臨了,在落日的上空,是萬道玫瑰色的光焰,這光焰又慢慢變成紫羅蘭和薰衣草的顏色;天空,從南往北是一片青紫色;在東方,一個巨大的黃色月亮沉重地掛在藍天的一角,灑下了它的清光。行走在落日和月亮之間,行走在一條在玫瑰花和薰衣草叢中露出黑色的冬青樹、一群群小椋鳥在晚霞前飛過的道路上,你感到這景象是何等宏偉。可是何處是這旅途的終點?等到將來,他的心和他的腳已經軟弱無力,他的頭腦已經死去,他的生命已經停止的時候,有多少苦難都讓它來臨吧。

一天下午,布蘭文太太產前的陣痛開始了,她已經被安置在**,接生婆也請來了。夜已經來臨,屋裏的窗子全已關上。布蘭文進屋來喝茶,他對著一盤麵包和一把錫茶壺坐了下來,那孩子一聲不響,哆哆嗦嗦地玩著玻璃球。這空曠的房子似乎完全暴露在冬天的暗夜之中,似乎它四麵的牆壁都已經被拆掉了。

不時從房子的遠處傳來一陣一個婦女臨產前發出的呻吟聲,那聲音拖得那麽長,使屋子裏的一切都跟著震動了。坐在樓下的布蘭文這時完全被兩種不同的情緒占據著。他的更深層和更深沉的自我始終陪伴著她,和她在一起受苦。可是他的身體的巨大的外殼卻記起了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常在農莊附近飛翔的貓頭鷹的叫聲。他又回到了他的童年,在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常常由於害怕聽到貓頭鷹的呼叫聲,半夜裏推醒他哥哥,要他和他說話。他這時還想起了那種鳥的樣子,想起了它們那嚴肅而又莊嚴的臉,和它們飛翔時柔軟的身體和寬大的翅膀。後來他哥哥對那些鳥開了一槍,於是一團軟綿綿、毛茸茸的灰色的死東西躺在地上,非常可笑地睡著了。一隻死掉的貓頭鷹,樣子看起來真非常奇怪。

他把茶杯舉到自己嘴邊,看著那孩子玩著玻璃球。可是貓頭鷹、他童年時候的生活氣氛,以及他的哥哥、姐姐們卻占據了他的頭腦。而另一方麵,從根本上說,他的心還是和他正臨產的妻子在一起的,這個從他們的血肉中誕生的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他和她共有的血肉之軀,從中必將產生出新的生命。感到撕裂的疼痛的不是他的身體,但也是他的身體的一部分。苦難降臨在她的身上,可是它也使他全身為之震動,使他的每一根神經都為之震動。為了另一個生命的誕生,她不能不忍受被撕裂的痛苦,可是他們仍然是一個血肉之軀,再說,更往前,那生命還是從他的體內進入她的身體的,他仍是那個抱著破碎岩石的完整岩石,而他們的血肉之軀也就是生命從中冒出的一塊磐石,是從她的被撕裂的身體中冒出,同時也來自他的戰栗著的有所付出的身體。

他上樓去看她。在他走近床邊的時候,她用波蘭語對他講話。

“你非常難受嗎?”他問道。

她看了他一會兒,噢,她實在懶得費盡力氣去設法理解那另一種語言,懶得聽他講話,和他打招呼,弄清楚留著漂亮胡子、看上去很生疏、站在她麵前望著她的這個人到底是誰。她對他也有些熟悉,特別是他的眼睛。可是她對他總隻有一點模糊的印象。她閉上了眼睛。

他轉身走開,臉色變得煞白了。

“情況並不是那麽壞。”那接生婆說。

他知道他在那裏隻會使他的太太感到苦惱,他走到樓下去,那孩子恐懼地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我要我的媽媽。”她哆哆嗦嗦地說。

“啊,可是她情況很不好。”他心不在焉地溫和地說。

她用一種恐懼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看著他。

“她是頭疼得非常厲害嗎?”

“不——她要生孩子了。”

那孩子抬頭向四麵看看。他簡直已經把她忘掉了。她又完全陷入恐懼之中去。

“我要我的媽媽。”一個無比痛苦的聲音喊叫著。

“讓蒂利給你脫衣服吧,”他說,“你太累了。”

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傳來了產婦的呻吟聲。

“我要我的媽媽。”那畏縮、痛苦的孩子不假思索地叨叨著,她感到一種被拋棄的恐懼和淒涼。

蒂利走了過來,她也正感到痛苦萬分。

“快來讓我給你脫衣服吧,我的小羊羔。”她安撫地說,“明天一早你就又能和你的媽媽在一起了,不要擔心,我的小鴨子,沒有關係的,小乖乖。”

可是安娜仍然站在沙發上,背衝著牆。

“我要我的媽媽。”她叫著說,她的小臉不停地哆嗦,大滴的無比痛苦的孩子氣的眼淚滴了下來。

“她現在難受死了,我的小羊羔,今天夜裏她可要難受死了,可是明天早上她就會好多了。噢,不要哭了。噢,不要哭了。小乖乖,她不願聽到你哭,我的小心肝寶貝,不,她不願意聽你哭。”

蒂利輕輕地抓住了那孩子的裙子。安娜使勁拽開她的上衣,有點神經質地叫喊著說:“不要,你不要給我脫衣服——我要我的媽媽。”這時這孩子的臉上流滿了悲傷的眼淚,她的身子也不停地哆嗦著。

“噢,讓蒂利給你脫衣服吧。讓蒂利給你脫衣服吧,她愛你,今天晚上你可別鬧別扭了。媽媽非常難受,她不願聽你哭。”

那孩子仍痛苦不堪地哭泣著,她實在受不了。

“我要我的媽媽。”她哭泣著說。

“等你脫了衣服,你就可以上樓去看你的媽媽——等你脫了衣服,小乖乖,等你讓蒂利給你脫下衣服,穿上你的睡衣,你就會像一顆很小的珍珠了,乖孩子。噢,可別再哭了,別再哭了——”

布蘭文僵直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他感到自己的腦袋越繃越緊了。他越過房間向孩子走過去,那令人發瘋的哭泣聲占據了他的整個心靈。

“不要再吵了。”他說。

他的說話聲給那孩子帶來了新的恐懼。

她機械地喊叫著,一雙眼睛通過眼眶中的淚水恐懼地向外注視著,不知道會馬上發生什麽事情。

“我要——我的——媽媽。”戰栗著的哭泣聲盲目地叫喊著。

一陣難以忍受的煩惱使他渾身為之一震。這完全無理的固執行為,這令人發瘋的盲目的叫喊聲實在讓他受不了。

“你一定得過來把衣服脫掉。”他壓抑著滿腔憤怒,安詳地說。

他伸手抓住了她。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在他的手中隨著哭泣聲**著。可是他也變得麻木了,難以忍受的痛苦使他麻木地在那裏進行一些機械的活動,他開始解開她的小圍裙。她很想掙脫他的手,可是她怎麽也掙不開。所以在他笨手笨腳地給她解開小紐扣和帶子的時候,她的纖小的身體仍然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現在腦子裏什麽也沒有想,埋頭給她脫衣服,除了她給他帶來的苦惱之外,他似乎對一切都失去知覺了。她僵直著身子竭力抗拒,他脫下了她的小衣服和小裙子,露出了她的雪白的胳膊和腿。她完全是被壓服的,她的情緒始終沒有緩和下來。他仍然繼續給她脫著衣服,而她始終不停地哭泣著,哽咽著說:“我要我的媽媽。”

他一直沉默著,不願理睬,臉繃得緊緊的。那孩子現在對任何問題都已經不可能真正理解了,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機械的、一味固執的小娃娃。她哭泣著,她的身體抽搐著,嘴裏永遠重複著那聲喊叫。

“噢,天哪!”蒂利叫喊著說,她自己也有些受不住了。布蘭文緩慢地、笨拙地、盲目地、麻木地脫掉了那孩子所有的衣服,讓她光著身子站在沙發上。

“她的睡衣在哪兒?”他問。

蒂利拿來她的睡衣,他給她穿上。安娜不肯照他的意思活動她的身子,他隻得勉強給她把衣服拽上。她死抱著她的盲目的意誌,站在那裏,抗拒著,抽搐著,瘦小的身體始終在那裏哭泣,重複著同樣的那句話。他分別舉起她的左腳和右腳,扯下了拖鞋和襪子。她已經可以上床睡覺了。

“你要喝點水嗎?”他問道。

她一動也不動。她仍然站在沙發上,對什麽都毫不在意,孤獨地靠著沙發背站著,兩隻手抱在一起舉在胸前,臉上滿是眼淚,呆呆地揚著頭。在她的哭泣聲中仍然斷斷續續地冒出她呻吟著的聲音:“我——要——我的——媽媽。”

“你要喝點水嗎?”他又問。

仍然沒有回答。他兩手抱起了她僵硬的固執的身子。她的那種盲目的頑固使得他止不住一陣怒火中燒。他真想痛打她一頓。

他把孩子放在自己的膝頭上,又在火邊他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那孩子哭泣著的含混不清的聲音近在他的身邊,她仍然僵硬地坐著,不肯對他屈服或者有其他任何表示。她似乎也失去知覺了。

他忽然又感到一陣憤怒。這一切究竟又有什麽關係呢?媽媽在生孩子的時候願意講波蘭話,願意大喊大叫,孩子也這麽死命跟他搗亂,吵個沒完,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他幹嗎要為這些事苦惱,她們既然願意,那就讓媽媽在生孩子的時候叫喊,讓孩子又哭又鬧吧。他有什麽必要去和她們唱反調,他幹嗎要去管她們呢?就讓她們去吧,既然她們一定要這樣。既然她們堅持要這樣,那就讓她們要怎樣就怎樣吧。

他坐在那裏,簡直如在雲霧之中,也不想再進行鬥爭了。那孩子仍不停地哭著,時間一分鍾一分鍾地過去了,他完全沉入一種麻木狀態之中。

過了一會兒,他又清醒過來,低頭再看看那孩子。她滿是眼淚的目光和呆滯的臉使他嚇了一跳,他略略有點驚慌地掠開她的被眼淚浸濕的頭發。她那神情茫然的臉像一尊悲哀女神的神像,仍繼續哭泣著。

“別這樣,”他說,“情況還不是那麽糟糕,情況還沒有糟到那個地步,安娜,我的孩子。行了,你為什麽要這樣拚命哭呢?行了,別再哭了,這會讓你難受的。我來給你擦擦臉,不要再弄濕你的臉了。可別再哭、再流眼淚了,別這樣,最好別再哭了。不要再哭了——情況還沒有壞到那個地步。噓,別哭了——你已經哭得很夠了。”

他的聲音聽來是那麽遙遠和沉靜,顯得有些奇怪。他看著那孩子。她已經對自己失去控製了。他要她現在別再哭了,他希望一切都到此打住,恢複正常狀態。

“來吧,”他說,同時站起身來,“咱們去給牲畜送晚飯吧。”

他拿起一條很大的頭巾,把孩子裹住,然後到廚房裏去拿馬燈。

“你從來也沒有在這麽個夜裏帶孩子出去過。”蒂利說。

“是啊,這樣可以讓她安靜下來。”他回答說。

外麵正下著雨,那孩子走到外麵的黑暗中,感到雨點打在自己的臉上,一驚之下,馬上安靜下來了。

“咱們給奶牛送點吃的去,讓它們吃了好睡覺。”布蘭文對她說,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

屋頂的水不停地流進院裏的大水缸,陣陣雨點打在她的頭巾上,搖晃著的馬燈的光線照在濕淋淋的走道和牆根上,此外到處是一片黑暗,連他們所呼吸的也是黑暗。

他把那分作上下兩截的門都推開,然後走進那個地勢較高的幹燥的穀倉裏去,那裏盡管並不暖和,卻有一股暖烘烘的氣味。他把馬燈掛在一根釘子上,關上了門。他們現在已經來到另外一個世界。馬燈光柔和地照在木板製成的穀倉上,照在粉刷過的牆壁和大堆的幹草上,各種農具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一張梯子直通到高處的閣樓。外麵是一陣接一陣的大雨,裏麵卻是在柔和的光線照耀下的穀倉的寧靜和安謐。

他用一隻胳膊抱著孩子,開始給奶牛準備草料。他在一個簸箕裏放上軋碎的幹草,然後再加上一些糟糠和一些豆粉。那孩子帶著驚奇的眼光看著他拌草料,這新的情況完全改變了她的心境。有時,剛過去的哭泣風暴的餘波還會使她小小的身體**幾下。她驚異地睜大著眼睛,顯得很可憐的樣子。她已經沉默下來,變得很安靜了。

在一種夢境中,他舉起了那一簸箕草料,他小心地用一隻胳膊抱著孩子,另一隻胳膊舉著那簸箕,他的心境十分惡劣,但是外表卻顯得很沉靜,非常沉靜。孩子頭巾的絲穗輕柔地搖晃著,簸箕裏的草料撒到了地上。他在兩排食槽之間陰暗的通道中走著,奶牛的犄角從看不見的黑暗中伸了出來。那孩子使勁向後躲,他勉強維持住平衡,把簸箕支在食槽上,把草料倒在麵前的那頭牛的食槽和附近的食槽裏。當奶牛猛地抬頭和低頭的時候,可以聽到一陣鐵鏈的聲音。然後就是那些牲畜在沉默地吃著草料時發出的滿意的鼻息聲。

他必須這樣來回跑好幾趟。首先是有節奏的拌草料的聲音,然後就是他在那兩種負擔的重壓下扭著身子走過來,以及那孩子從頭巾下麵偷向外瞧的臉。在他們第二次來的時候,她見他要彎下腰去就伸出手摟住了他的脖子,柔軟地摟住他,這樣就使他方便多了。

草料喂完後,他放下簸箕,在一個木箱上坐下來,給孩子整理一下衣服。

“現在那些奶牛要去睡覺了嗎?”她說,在她說話的時候,還止不住抽泣幾下。

“是的。”

“它們是在睡覺之前把那些草料都吃完嗎?”

“是的。你聽它們。”

就這樣,他倆安靜地坐在那裏,靜聽著和這個小穀倉相連的牛棚裏的奶牛呼哧呼哧地吃著草料。牆上的馬燈照出穩定而柔和的光線。外麵仍在下著雨。他低頭看看那細毛披巾的柔和的皺褶,這使他想起了他的媽媽。她過去就常常戴著這條披巾上教堂去。他現在又回到他的童年生活中了,那時他對什麽都不負責任,生活完全有保障。

他倆一聲不響地坐著。他的頭腦在一種出神狀態中似乎越來越模糊不清了。他把那孩子摟在胸前。那哭泣的餘波還不時使那瘦小的身軀抖動幾下。他把她抱得更緊一些,她慢慢不再那麽緊張了,她的眼皮開始在她黑色的注視著一切的眼睛上麵耷拉下來,她已漸漸入睡,他的頭腦更變得一片空虛了。

他仿佛從睡夢中又驚醒過來,他感到自己已經坐在一片已跳出時間之外的寧靜之中。他現在到底在聽什麽呢?他似乎想聽到一個非常遙遠的、從生活之外傳來的聲音。他想起了他的妻子,他一定得回到她的身邊去了。那孩子現在已經睡著了,她的眼皮已經合上,在眼皮中間還可以看到一點點黑色的瞳孔。她為什麽沒有把眼皮全合上?她的嘴也微微張開著。

他迅速站起身來,回到屋子裏去。

“她睡著了嗎?”蒂利低聲問道。

他點點頭。女仆過來看看包著披巾睡著的孩子,她的臉熱得通紅,眼睛的四周卻顯出一圈由虛弱引起的蒼白的顏色。

“上帝保佑!”蒂利搖搖頭,耳語似的說。

他脫掉靴子,抱著孩子上樓去。他這時才感到,由於為他的妻子擔心,一種憂慮不安的情緒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心。可是他仍然非常沉靜。除了外麵的風聲和屋頂的水流到大水桶裏發出的劈劈啪啪聲之外,屋裏是一片寂靜。他看到在他妻子的房門下邊露出一線燈光。

他把孩子放到**去,仍然用披巾裹著她,因為被窩太涼了。然後,他擔心她的手沒法活動,又給她鬆開了一些。她的黑色的眼睛睜開了一會兒,無神地對他看看,然後又閉上了。他給她蓋上了被子。哭泣留下的最後一聲抽泣擾亂了她的呼吸。

這是他自己的房間,他在結婚以前一直住在這裏。他對它是十分熟悉的。他回憶起當時自己做單身漢,不和別人接觸的情況。

他仍然感到有些心神不定。孩子已經睡著了,把她的一雙小拳頭從頭巾裏伸了出來。他可以去告訴他妻子,她的孩子已經睡覺了。可是他必須到另一個樓梯口去。他感到一驚。外麵傳來貓頭鷹嗚嗚的叫聲——那女人的呻吟聲。這聲音聽著多麽奇怪!這不是人的聲音——至少在一個男人聽來如此。

他下樓走到她的房間裏,輕輕地移動著腳步。她仍然睡著,閉著眼睛,麵色蒼白,顯出很疲倦的樣子。他的心猛地一跳,真擔心她已經死了。可是他完全知道她並沒有死。他看到她的頭發散亂地披在太陽穴上,她的嘴痛苦地閉著,仿佛有點微笑的樣子。在他看來,她仍然非常漂亮——但這一切都和人間的生活無關。看到她躺在那裏,他感到十分害怕。她和他到底有什麽關係呢?她並不是他自己。

他不知為什麽過去摸了摸她那使勁抓著床單的手指,她棕灰色的眼睛睜開對他看了一看。她並不十分認得他,可是她知道他是一個男人。她用一個臨產的婦女觀望著使自己懷孕的男人的眼睛看著他:這不是某一個個人的眼神,而是在這特殊時刻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所表現的神態。她的眼睛又合上了。一種巨大的灼熱的寧靜布滿了他的全身,燒傷他的心和他的內髒,接著向無限擴散開去。

在一陣撕裂般的疼痛重新來臨的時候,她把臉轉向一邊,她無法再看他了。可是他受盡折磨的心現在卻安靜了,他從心裏感到一陣喜悅。他向樓下走去,走到門口,走到門外去,揚起頭來讓雨水澆在自己臉上,他感到黑暗不為人所見、不停地在他身上敲打。

黑夜加於他迅速的看不見的敲打,使他安靜下來,對這一切他已經全都認了。他謙恭地轉身向屋裏走去。那邊是永恒的不變的無限世界,那裏也是生活的世界。

[1] 法語,意為解放誌士。

[2] 這裏是暗用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中提泰尼亞因受到“花汁”的作用,愛上驢頭波頓的一段故事。見該劇第三幕第一場。

[3] 英國法令規定,準備結婚的人必須在結婚前若幹天發出預告,以防止騙婚、重婚等事發生。

[4] 耶路撒冷附近的禦花園,據《聖經》記載,耶穌常和他的門徒們來到這裏。這裏也是他被出賣和被捕的地方。見《聖經·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

[5] 法語:少女。

[6] 原文如此。前文說的是這女人有一張大嘴。

[7]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