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著名小說家R到山裏度過三天悠閑的假期之後,這天清晨,他回到維也納。到了火車站,他順便買了一份報紙。看了一眼日期,他突然想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四十一歲了。”這個念頭很快地閃過他的腦海,他心裏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受。他窸窸窣窣地隨意翻閱一下報紙,就搭小轎車回到他的寓所。仆人告訴他,在他離家的這段時間,有兩位客人來訪,有幾個人打過電話找他,然後用一個托盤把這些天寄來的郵件交給他。他懶洋洋地看了一眼,挑了幾封比較有興趣的拆開來看看;其中有一封信字跡挺陌生的,摸起來還蠻厚的,他就先把它擱在一邊。這個時候,仆人剛好端茶上來,他就舒舒服服地往靠背椅上一靠,又隨意翻閱一下報紙和幾份印刷品,這才點上一支雪茄,伸手去把那封擱在一邊的信拿過來。

這封信大約有二三十頁,看得出是女人的字跡,不過,那個筆跡他從來沒有見過,寫得非常潦草,看起來像是一篇手稿,而不太像是一封信。他不由自主地再掏掏信封,看看裏麵是不是有什麽附件沒拿出來,可是信封是空的。信封和信紙上都沒寫寄信人的地址,甚至連個簽名也沒有。他心裏想:“真怪。”於是又把信拿起來看。“你,從來不認識我的你!”這句話寫在開頭,算是稱呼,算是標題。他心裏有點驚訝,停下來想:這個“你”指的是他,還是寫信的人所想象的人呢?他的好奇心油然而生。於是,他開始往下讀:

“昨天,我的兒子死了──我陪著這條脆弱的小生命,和死神搏鬥了三天三夜。我在他的床邊足足坐了四十個小時,當時,他染上了流行感冒,成天發著高燒,可憐的身子燒得滾燙。我把冷毛巾放在他發燙的額頭上,不分晝夜,不眠不休,緊緊握著他那雙不斷抽搐的小手。可是,到第三天晚上,我已經累得連眼皮都張不開了,於是就不知不覺睡著了。我坐在一把硬椅子上睡了大約三四個鍾頭。沒想到,就在這段時間裏,死神奪走了他的生命。此刻,我溫柔可憐的孩子就躺在那裏,躺在他那柔軟的小**,就像進入很深很深的睡夢中一樣;就在剛剛不久前,我才將他那烏黑慧黠的雙眼輕輕地合上,並且把他的雙手靠攏起來,輕輕地放在他的白襯衫上麵。

“我還在床的四個角落點上四支蠟燭。做完這些事情之後,我動也不敢動,更不敢往**看,因為,每當燭火搖曳,影子就會從他臉上和緊閉的嘴唇上掠過,看起來仿佛臉上五官還在動,這樣一來,我會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他根本就沒有死,他還會醒過來,還會用他那清脆的嗓子孩子氣地跟我撒嬌。可是,我心裏明白,他確實已經死了,我不敢往**看,不敢讓自己懷有任何虛幻的希望,而後又再度陷入絕望。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兒子昨天死了──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我隻剩下你一個人了;可是,你對我一無所知。你也許正在尋歡作樂,或者正在和某個女人調情,關於我的一切,你全然不知。雖然,在我的生命中隻剩下你一個人,你卻從來沒有認識過我;盡管如此,我始終還是愛著你。

“我把第五支蠟燭拿起來放在桌子上,就在這張桌子上寫信給你。我怎能就這樣孤單單地守著我死去的孩子,而不找個人宣泄我內心的痛苦和情感呢?在這個可怕的時刻,除了對你說,我又能跟誰說呢?過去,你是我的一切;而現在,更是我僅剩的一切啊!也許我解釋得並不夠清楚,也許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在說些什麽──因為,現在,我的腦袋發麻,兩邊的太陽穴在抽痛,就好像有人在用槌子敲打;而我的四肢酸痛不已。我想我可能發燒了,說不定也得了感冒。此刻感冒正在挨家挨戶地蔓延擴散,要是真的得了流行感冒那倒好,這麽一來,我就可以和我的孩子一起去了,省得自己動手來了結殘生。有時候,我眼前會突然一片漆黑,也許我連這封信都寫不完了。可是,我一定要竭盡全力,振作起來,和你談一次,就談這一次,你,最親愛的你,從來不曾認識我的你!

“我要和你單獨談一談,有生以來第一次,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我要讓你知道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向來是屬於你的,你卻對我的一生毫無所知。此刻,我的四肢忽冷忽熱,就像患了重病似的,隨時都可能死去,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在這個時候把深藏在內心的秘密告訴你,這樣一來,你就不會有任何回信的機會。要是我還能夠活下去,我會把這封信撕掉,並且繼續保持沉默,就像我過去一直默默地躲在陰暗裏一樣。所以,當你手裏拿著這封信的時候,你就應該明白,這是一個死去的女人在向你訴說她的身世,訴說她的人生。從她懂事的時候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為止,她的生命始終是屬於你的。看到這些話你不要害怕,其實,一個死者別無所求,她既不要求別人的愛,也不要求同情和慰藉。我對你隻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請你相信,我以沉痛的心情吐露出來的衷情都是最真摯的。請你相信我所說的一切,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請求,你要知道,當一個人痛失摯愛的獨子時,是不會說謊的。

“在這裏,我要向你傾訴我的一生。實際上,我的生命是從認識你的那一刻起才真正開始。在此之前,我的生活陰暗混亂,就像深埋在內心深處的地窖,堆滿了那些我不願再想起的、發黴塵封的人和事,而我對那些早就沒有任何感覺。我十三歲那一年,你出現在我的生命中,當時,你就住在現在這幢房子裏。而此刻,你同樣在這幢房子裏,手裏拿著這封象征著我生命結束的最後一封信。當年,我和你住在同一層樓,正好就在對麵。我相信,你一定對我們沒有什麽印象:那個寒酸的會計員遺孀(她總是穿著孝服)和她那個還沒有長大的瘦小女兒。我們深居簡出,無聲無息,仿佛隻活在我們小資產階級的窮酸氣氛之中。也許你甚至從來不知道我們的姓名,因為我們的門上並沒有掛門牌,也一直沒有人來探望我們,或是打聽我們。而且,事情已經過了那麽久,有十五六年了,我摯愛的你一定什麽都不記得了。可是我,噢!隻要一回憶起當時的每一個細節,我就感到熱血沸騰;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次聽到人家說起你的那一刻,記得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一天,不,那一個鍾頭。那一切就像剛剛發生的一樣,曆曆在目,你說,我怎麽能不記得呢?因為,從那一刻起,世界才真正為我開啟生命之門。耐心點兒,親愛的,就讓我細說從頭吧!我求你,給我一刻鍾的時間,讓我談談自己,你千萬不要感到厭倦。我愛你愛了一輩子,從來也不曾厭倦過!

“在你搬進來以前,住在這間屋子裏的人,窮凶極惡,好勇鬥狠,喜歡和鄰居吵架。他們自己窮得要命,卻又愛嫌鄰居窮。我們不願意跟這種粗鄙的人有瓜葛,所以他們很討厭我們。這家的丈夫是個酒鬼,常常打老婆。我們經常睡到半夜,被摔椅子、摔盤子的聲音驚醒。有一次,他老婆被打得頭破血流,披頭散發地逃到樓梯間,那個酒鬼在她身後大吼大叫,最後大家都開門出來,威脅他說要去叫警察,風波才平息下來。我母親從一開始就避免和這家人有任何來往,並且禁止我和這家的孩子一起玩。因此,隻要一有機會,他們就找我麻煩,拿我出氣。他們如果在大街上碰到我,就會在我背後罵髒話。有一次,他們用硬邦邦的雪球丟我,把我打得頭破血流。全樓的居民對他們一家人都恨得牙癢癢。直到有一天,他們家出事了。我記得,那家的男人偷東西被抓起來,他老婆隻好帶著零星的家當搬出去,這一來,我們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屋子空下來之後,招租的廣告在大門上貼了幾天,不久就被撕了下來,從門房那裏很快傳出了消息,說是有個作家,一位單身文靜的先生租了那間公寓。當時我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

“幾天之後,油漆匠、粉刷匠、清潔工、地毯工匠來了,開始重新裝潢屋子。那間公寓被那家人住過之後,髒得像豬窩。那幾天,整棟樓充斥著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拖地聲、刮牆聲,我母親卻很高興,她說,這樣一來,以後再也不用麵對那討人厭的一家子了。搬家的時候,我一直沒有機會看到你,因為,所有搬家的工作都是你的仆人在料理。你那個仆人個子小小的,神情嚴肅,頭發灰白。他總是輕聲細語,十分冷靜,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指揮工作。他讓我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因為,第一,在這幢坐落在郊區的房子裏,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那樣氣質非凡的仆人;其次,因為他對所有的人都相當客氣,又能夠不亢不卑,不會降低自己的身份跟一般的仆役廝混,東家長西家短。自從到這裏來的第一天,他總是畢恭畢敬地和我母親打招呼,把她當作有身份的太太,甚至對我這個黃毛丫頭也是態度親切、謹慎有禮。每次提到你的名字,他的臉上總是浮現出尊敬的神情,一種不尋常的敬意,令人立刻感覺到,他和你的關係,遠遠超出一般主仆。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是多麽喜歡這個善良的老約翰!盡管如此,我還是在暗地裏忌妒他,因為他可以老是待在你的身邊,可以時時伺候你。

“吾愛,我如此喋喋不休地告訴你這些瑣碎可笑的小事,隻是想讓你明白,自從你的名字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你就對我這個生性靦腆、膽怯羞澀的女孩子產生無比巨大的影響。甚至,你自己本身都還沒有進入我的生活,你的身邊就出現了一道光圈,一種豐富、奇特、神秘的氣氛。所有住在這幢郊區樓房裏的人,一直懷著好奇、焦灼的心情期待你搬進來住(生活圈子狹小的人們對一切發生在身邊的新鮮事都很好奇)。有一天下午,我放學回家,看見貨車停在我們那棟樓房前麵,這時,我心裏對你更好奇了。那個時候,大部分笨重的大件家具都已經被搬運工抬到樓上去了,隻剩一些零星的小東西還沒有搬。我站在門口,充滿驚奇地看著你所擁有的東西,它們都是那麽奇特、那麽別致,而且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有印度的佛像、意大利的雕刻、色彩鮮豔奪目的巨幅油畫。後來又搬來了好多書,書的封麵漂亮極了,我從來沒想到過書會這麽好看。這些書都疊在門口,你的仆人負責整理,用撣子仔細地把上麵的灰塵撣掉。我充滿好奇,躡手躡腳地繞著那堆越疊越高的書,邊走邊看,你的仆人看到我,沒有把我趕走,不過,他也沒有說我可以靠近那些書。所以,盡管我心裏真想摸摸那些有軟皮封麵的書,卻一本也不敢觸碰。我隻敢怯生生地從旁邊看看書的標題,這些書裏頭有法文書、英文書,還有一些用我不認識的文字寫的。要不是母親把我叫回去,我想,我會一直傻傻站在那裏看下去,就算看上好幾個鍾頭,自己可能都沒有感覺。

“那天晚上,我輾轉難眠,心裏老是想著你,當時我連你的麵都還沒有見過呢!我自己隻有十幾本書,都是一些便宜貨,而且還是用破爛的硬紙做封麵,可是我很珍惜這些書,總是一讀再讀。當時,我心裏想,這個人擁有那麽多不同文字寫成的書,一定懂得很多種語言。一個那麽有錢,又那麽有學問的人,到底長什麽樣子呢?一想到一個人能夠擁有那麽多書,一種超凡脫俗的敬畏之心不禁油然而生。我試著在心裏勾畫出你的模樣:你可能是個戴老花眼鏡、蓄著長長白胡子的老先生,就像我們的地理老師,不同的是,你的態度一定更為和藹,外表更漂亮,舉止更文雅。我不知道為什麽當時我就這麽有把握,認定你一定長得很好看,矛盾的是,我想象中的你還是個老先生呢!雖然我不曾見過你,可是,那天夜裏,我卻夢見了你。

“第二天,你搬進來了。可是,不管我怎麽拚命搜尋,就是見不到你的麵,這使得我更加好奇了。到了第三天,我終於看到你了。你的模樣和我想象中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說,跟我那種小孩子幻想中的老爺爺模樣南轅北轍。這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令我相當震驚。在我的夢裏,你是一個戴著老花眼鏡、和藹可親的老先生,可是當你出現的時候,我才明白,原來,你就是你,即使時光不斷緩緩流逝,你卻始終不曾改變!那天,你穿著一身迷人的淺褐色運動服,上樓梯的時候兩步並作一步,步伐輕盈,活潑敏捷,模樣十分灑脫。你把帽子拿在手裏,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你那容光煥發、表情生動的臉龐,以及一頭散發著光澤的頭發。你是那麽年輕,那麽英俊瀟灑,而且身材修長、體態輕盈,完全超乎我的想象,深深撼動了我的心。你說,這不是很奇妙嗎?見到你的那一刹那,我就清楚感覺到你的獨特,你的與眾不同。我相信不僅是我,凡是認識你的人都會很驚訝地發現你那特殊的雙重性格。有時候,你就像是個輕浮、貪玩、喜歡冒險的熱血少年,可是,一轉眼你又變成認真負責、學問淵博的長者,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裏無比嚴肅。當時,我的潛意識就比別人更早感受到你這種特殊的雙重性格。你過著雙重的生活,表麵上,你顯得很開放、明朗,其實還有陰暗的另一麵,這一麵隻有你自己知道。這種深藏在你內心深處的雙重性格是你一生的秘密,可是,這種雙重性格卻被我這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一眼看穿了。也就是因為這樣,我就像著了魔似的,深深被你吸引了。

“你現在明白了吧,親愛的,當時,對我這個小孩子而言,你是多麽不可思議的奇跡,多麽誘人的謎啊!在文藝界聲名卓越、著作等身的著名學者,竟然是一個個性開朗、年輕瀟灑的二十五歲青年!我內心的震撼真是難以形容!從那天起,在我們這幢樓房裏,在我整個可憐的兒童世界裏,除了你,再也沒有別的東西能夠引起我的興趣了。我,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天生一股追根究底的傻勁兒,唯一的興趣就隻有你的生活、你的存在!我每天都在仔細觀察你,觀察你的生活起居,觀察那些來找你的人,他們分屬於各種不同的行業,各有不同的身份地位,這更顯出你的多重性格,也使得我對你越來越好奇了。有時候,你那些年輕的同學會嘻嘻哈哈地上樓找你,他們都是些不修邊幅的大學生,每次他們來,你就會跟著他們一起發瘋,大聲笑鬧。有時候,又會有一些太太搭著小轎車來看你。有一次,歌劇院的經理來了,他是一位偉大的指揮家,我看過他一次,遠遠地、滿懷敬意地看他站在舞台上的譜架前麵。還有一些商業學校的年輕女學生,她們總是羞答答地一溜煙閃進你的房門後。來找你的女人很多,多得數不清,當時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奇怪的。有一天早上,我正準備上學的時候,剛好看見有位太太,用厚厚的麵紗蒙著臉,從你的屋裏走出來,我也不覺得這有什麽特別──當時我才十三歲,還是一個不經世事的孩子,我卻懷著熾熱的好奇心,一直試著要刺探你的行蹤,偷窺你的一舉一動,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些行為就是一種愛情的表現。

“不過,親愛的,我現在終於明白,早在那個時候,我就全心全意愛上你,永遠永遠地迷戀著你了。記得有一天,我跟一個女同學出去散步,回來之後,就站在大門口閑聊。忽然,一輛小汽車飛馳而來,停在我們麵前,車子才剛停下來,你就迫不及待地從車上跳下來,那種姿態多麽輕巧靈活。一直到現在,想起你那種瀟灑的帥勁兒,我依舊怦然心動。你下了車就直接走向大門,我毫不遲疑地幫你把門打開,可是,這樣一來,我反而擋住了你的去路,我們兩個差點兒就撞在一起。你很自然地看了我一眼,眼裏充滿了溫暖、柔和的深情,就像一陣微風輕輕愛撫著我,接著,你──該怎麽說呢──含情脈脈地對我微微一笑,然後,用一種非常輕柔的,好像跟我相當熟稔的口吻說:‘謝謝你,親愛的小姐!’

“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親愛的,在那一刹那接觸到你充滿柔情蜜意的眼光,我就明白,我已經完全屬於你了。後來,我才知道,你的眼神天生就具有勾魂攝魄的魅力,不管是從你身邊走過的女人,還是你去買東西時替你結賬的女店員,甚至任何一個幫你開門的侍女,你都會對她們投以這種含情脈脈的、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對你投懷送抱的眼神。其實,你的眼光並不是真的表示你有多愛慕那個女人,隻是因為你天性就是多情種子,隻要看見女人就會變得特別溫柔。可是,當時才十三歲的我根本不懂得這些,我以為,你眼中的柔情蜜意隻是針對我一個人。就在這一瞬間,我內心的熱情全被點燃了。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成熟了,變成一個完全屬於你的女人。

“‘他是誰啊?’我的女同學問。

“我一下子答不上來。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說不出你的名字,隻是覺得在這神奇的一刻,在我的心目中,你的名字突然變得無比神聖,是我心裏的秘密。‘唉,大概是住在我們這棟樓裏的先生吧!’我結結巴巴地說。

“‘奇怪了,他隻不過看你一眼,你怎麽就滿臉通紅了!’我的女同學用一種三姑六婆特有的奇怪表情,語帶嘲諷地說。誰知道,她的諷刺正好說中了我的心事,我覺得一股熱氣直往臉上衝,臉就更紅了。我不禁惱羞成怒,真恨不得把她給活活掐死,我很生氣地朝她罵了一句:‘你這個蠢丫頭!’沒想到她笑得更開心了,嘲諷的神情更加明顯,我實在是氣得沒辦法了,淚水不自覺地湧上了眼眶。最後,我幹脆不理她,一口氣跑上樓去。

“你知道嗎?就在那一刹那,我死心塌地地愛上了你。我相信,你這個深受女人寵愛的男人,一定聽過不少女人對你這麽說。可是,請你相信我,沒有一個女人像我這樣全心全意、始終如一地愛著你,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一樣;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比得上一個孩子暗自懷抱的愛情。我的愛不要求任何回報,不抱任何期待,隻是心甘情願地默默守候著你,這和你們上流社會的女人那種欲求不滿,不自覺地貪求無厭的愛情是完全不同的。隻有像我這種從小孤獨的女人才能夠把滿懷的熱情集中在一個人身上,而不像其他的人,早就在社交活動中濫用了自己的情感,把感情消磨殆盡了。他們經常聽別人談論愛情,也常常在小說裏讀到許多愛情故事,他們知道,‘愛情’是人共同的命運。因此,他們玩弄愛情,就像耍弄玩具一樣,玩膩了就扔掉。他們得意洋洋地四處向別人誇耀自己的戀愛史,就像男孩子第一次學會抽香煙的模樣。但是,我身邊沒有‘別人’,沒有人可以傾聽我的心事,也沒有人指點我、提醒我。我沒有見過世麵,甚至沒有半點心理準備,就這樣一頭栽進了自己的命運當中,就像跌進萬丈深淵。我心裏隻有一個人,那就是你,連睡覺做夢也隻夢見你,我把你視為唯一的知音。我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我的母親整天心情鬱悶,落落寡歡。她靠著養老金過日子,總是膽小怕事,所以我也很少和她談心事。而我那些女同學個個都變得放浪形骸,喜歡做壞事,更是令我反感。她們態度輕佻,把愛情當成兒戲,而在我心目中,愛情卻是至高無上的感情。所以,我把原本可能七零八落的感情,以及羞澀而又熱情奔放的心靈,全部奉獻給你。我該怎麽對你說才好呢?任何比喻都不足以形容我對你的感情:你是我的一切,是我全部的生命,世間萬物都因為你的存在才有了意義,而我生活中的一切,也隻有與你產生聯係時才有意義。因為你,我的生活完全不同了。原先我在學校的成績一直都是普普通通,自從那天以後,我突然躍升為全班第一名。因為我知道,你喜歡書本,所以我每天看好多書,常常看到深夜還不覺得累。我甚至突然以一種不屈不撓的毅力練起鋼琴,因為我認為,你應該是一個熱愛音樂的人,這樣的舉動讓母親相當驚訝。我把衣服刷了一遍又一遍,仔細地縫補,隻為了讓你看到幹幹淨淨、討人喜歡的我。我每天上學穿的那條舊校服罩裙,是用我母親穿過的家常便服修改的,裙子左邊有一塊四四方方的補丁,我總覺得很礙眼。當時,我很怕你看到這個補丁會瞧不起我,所以,每次放學回家,我總是快步跑上樓梯,還用書包遮住那個補丁,緊張得全身發抖,唯恐被你撞見。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我是多麽傻氣啊!其實,自從那次偶遇之後,你幾乎沒有再正眼瞧過我一眼。

“而我呢?除了整天等著窺探你的一舉一動之外,我什麽事也不想做。我們家的大門上有一個小小的黃銅窺視孔,透過這個圓形小窗孔剛好可以看到你家的大門。這個窺視孔就是我探視新世界的眼睛──啊,親愛的,你可別笑我傻氣,在那些日子裏,每天下午,我總是拿著一本書,坐在小窺孔前麵,坐在冰冷的門前守候著你,還得提心吊膽地怕母親起疑心。我的心情就像一根繃緊的琴弦,等著為你的出現而顫動。縱使現在想到當時的自己,我也不覺得有什麽好害羞的。我的心始終為你緊張,為你顫動,可是你根本感覺不到。我仿佛是你口袋裏的懷表,繃緊著發條,你卻感覺不到。這根發條在暗中耐心地為你數著一分一秒,為你計算時間,帶著沉默的心跳陪著你東奔西走,而在它那嘀嗒不停的幾百萬秒當中,你可能隻會匆匆地瞥它一眼。我知道你所有的事情,知道你每一個生活習慣,認得你每一條領帶、每一套衣服,認得你每一個朋友,而且,我還把他們加以分類,分成我喜歡的和討厭的兩種。在我十三歲到十六歲的歲月中,我每一個小時都是耗費在你身上。啊,我做了多少傻事啊!我親吻你用手摸過的門把。我曾偷偷撿起你進門之前扔掉的雪茄煙頭,把它視若聖物,因為你的嘴唇接觸過它。到了晚上,我不時借故跑下樓,到巷子裏去看看你哪個房間還亮著燈光,用這種方式來感覺你的存在,然後在想象中親近你。每次一看見善良的老約翰把你的黃色旅行袋提下樓去,我總是嚇得停止心跳,因為我知道你又要出遠門了。在你出門的那幾個禮拜,我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覺得活著沒什麽意義,心情惡劣到極點,整天無聊得要命,不知道要做什麽來打發時間。另外,我還得十分小心,不能讓我母親看到我哭腫的眼睛,發現我內心的絕望。

“我知道,我現在告訴你的,都是滑稽可笑的荒唐行徑,就像小孩子做的傻事。可是,我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羞恥的,因為,這些天真的行為流露出來的愛情是那麽純潔,那麽熱烈。你知道嗎?光是描述我和你相遇之後的每一個日子,就可以連續講上十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而你呢?你幾乎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我一眼,每次我忽然在樓梯上遇見你,想躲也躲不開的時候,我總是趕緊低下頭,快步從你身邊跑上樓去,我怕看到你那火辣辣的眼光,好像一個人怕被野火燒到,趕緊跳進河裏一樣。你知道嗎?如果真要談起過去那段你早已遺忘的時光歲月,我可以講上幾天幾夜,甚至可以為你寫出記載你一生的編年紀事。可是,為了不讓你感到無聊難受,我隻想再告訴你一段我童年時代最美好的經曆。不要嘲笑我,雖然這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對當時還是小孩子的我來說,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有一個星期天,你出門旅行去了,你的仆人把厚厚的地毯拍打幹淨之後,正要把它拖進門去。對這個老人家來說,這個工作似乎太粗重了。不曉得哪裏冒出來的一股勇氣,我走了過去,問他要不要我幫忙。他似乎很驚訝,不過還是讓我幫了他一把,於是,借著這個機會,我看見了你寓所的內部陳設──我實在無法形容,我當時的心情是多麽敬畏、多麽虔誠!我看見了你生活的天地。我看見你經常使用的書桌,桌上還擺了一個藍色的水晶花瓶,瓶子裏插著幾朵鮮花。我也看見你的櫃子、你牆上的畫、你架上的書。匆忙間,我隻能偷偷看一眼你的生活天地,盡管如果我鬥膽要求,你的老仆人約翰會讓我多看一會兒,可是就這麽一眼,我就把你整個屋子的氣息都吸進了自己的腦海裏,以後,無論是清醒還是在睡夢中,我都有足夠的東西可以幻想,可以神遊。

“雖然隻是匆匆的一瞥,卻是我童年時代最幸福的時刻。我會告訴你這件事,是為了想讓你這個從來不認識我的人能夠開始真正感受到,有一個生命曾經那麽依戀你,為你憔悴。那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刻。然而,我也不得不告訴你我生命中最可怕的時刻。這兩件事幾乎是同時發生的!剛才,我已經告訴了你,為了你,我忽略了身邊的一切人和事,對誰都漠不關心,連自己的母親也是。我沒有注意到,在這期間,有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經常來我們家做客。他是從因斯布魯克來的商人,是我母親的遠房親戚,每次他來,一待就是好幾個鍾頭。當時,我還很高興他來看我母親,因為他有時候會帶我母親去看戲,這樣,我就可以一個人待在家裏,默默想著你,守著大門,等著看你回來。這可是我生活中唯一至高無上的幸福啊!忽然,有一天,母親把我叫到她房裏,囉裏囉唆地說了好多話。她說,她想和我好好談一談。當時,我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心頭怦怦直跳,心裏想:莫非她發現了什麽,猜到了什麽不成?我第一個念頭就是你,還有我內心的秘密。那個秘密是我和外麵世界唯一的聯係。可是,我猜錯了。我母親自己反而顯得忸忸怩怩。她先溫柔地吻了我一兩下(平常她是不吻我的),接著把我拉到沙發上跟她坐在一起,然後才吞吞吐吐、羞羞答答地開始說,她那個遠房親戚的妻子去世了,最近,他向她求婚。她說,她完全是為我著想,才決定接受他的求婚。聽到這裏,一股熱血湧上我的心頭,心裏麵隻想到你。‘那我們還住在這裏吧?’我好不容易結結巴巴地說出這麽一句話。

“‘不,我們要搬到因斯布魯克去,費迪南德在那裏有一棟漂亮的別墅。’

“聽到這句話,我突然感到眼前一黑,她另外說了些什麽,我都聽不見了。後來,聽說當時我昏過去了。那位親戚在門外等著,我聽見母親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話,那個時候,我突然雙手一攤,身子往後一仰,像鉛塊似的倒在地上。

“接下來的幾天發生的事情都是任憑大人處理,不是我這個完全沒有自主權的小孩所能控製的。我真的無法形容,這件事情帶給我多少的痛苦與無奈,直到現在,一想到當時的情景,我這隻握筆的手還是忍不住顫抖起來。我不能告訴他們我內心的秘密,結果,在他們眼裏,我的反對看起來都隻是在使性子、鬧脾氣、耍心眼。沒有人願意理會我,所有的事情都背著我在進行。他們利用我上學的時間搬東西,每次我放學回家,就會有一兩件家具被搬走了,或是賣掉了。就這樣,我眼睜睜地看著家裏被搬得空****的,我在這裏的生活也跟著毀滅了。有一天,我回家吃午飯,搬運工人正在包裝家具,他們準備把剩下的東西全部搬走。空****的房間裏隻剩下已經收拾好的箱子,還有替母親和我準備的兩張行軍床,我們還得在這裏過最後一夜,隔天,我們就要乘車到因斯布魯克去了。

“在這最後一天,我突然有一種很明確的感覺:如果不能留在你身邊,我是無法活下去的。除了你,我不知道還有誰能拯救我。就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我也無法解釋清楚,當時我心裏在想什麽。我也沒有把握,在這個絕望的時刻,我的腦袋是否還能保持清醒。當時媽媽不在家,我身上還穿著校服。我隻記得,我突然站起來,全身僵直地走到對麵去找你。不,我並不是‘走’過去的,而是有一股磁鐵般的內在力量,把手腳僵硬、全身發抖的我吸到你的門前。正如我剛才所說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麽。當時,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一心隻想跪在你麵前,求你收留我當你的女仆,當你的奴隸。也許,你會取笑我,取笑一個十五歲女孩,取笑她那種純潔無邪的狂熱感情,可是,親愛的,我隻希望你能夠明白,當時站在門外,站在寒風刺骨的走廊上,雖然心裏害怕得渾身僵硬,偏偏又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著我,驅使我走到你家的門前。我用盡全身的力氣舉起顫抖不停的手,用指頭按了你的門鈴。這場艱苦的奮鬥雖然隻有短短的幾秒鍾,對我而言卻漫長得可怕,如果你知道這一點,就不會取笑我了。當時,刺耳的門鈴聲仿佛還在我耳邊回響,接下來是無盡的等待,無邊的寂靜,我的心跳停止了,全身的血液都凝結了。我屏住呼吸,全神貫注,仔細聆聽是否有你走過來開門的腳步聲。

“可是,你沒有來開門;沒有半個人來。顯然那天下午你並不在家,約翰大概也出去辦事了。於是,我搖搖晃晃,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家,回到那間被搬空了家具、殘破不堪的公寓。剛剛的門鈴聲依然在耳邊縈繞,我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床旅行毯上,從你家門口到我家一共才四步路,我卻走得疲憊不堪,仿佛是在深深的雪地上跋涉了好幾個小時似的。盡管我已經精疲力竭了,但我心裏有一個堅定的意念:我一定要在他們把我拖走之前看你最後一眼,再跟你說說話。我發誓,我的心裏絕對沒有半點非分之想,當時,我還隻是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除了想你以外,沒有任何情欲的念頭,我隻是一心一意想再見你,緊緊依偎在你的胸前。為了這個心願,我寧願整夜不睡,等你回來。這是多麽漫長的一夜。一等媽媽躺下睡著了,我立刻躡手躡腳地溜到門口,豎起耳朵仔細聽,希望能聽到你回家的腳步聲。當時是嚴寒的一月天,我忍著冰冷刺骨的低溫,徹夜守候。屋子裏已經沒有椅子可以坐,我隻好趴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疲憊困倦,四肢酸疼。當時,我隻穿著單薄的睡衣躺在硬邦邦的地板上,陣陣寒風不時從門底下吹進來。可是,我並沒有拿毯子來保暖,我不想讓自己太暖和,萬一睡著了,我就聽不見你的腳步聲了。大門邊不但一片漆黑,令人害怕,而且真的好冷。我躺在那裏,全身酸疼,雙腳因為僵硬抽筋而蜷縮了起來,兩隻手臂冷得直發抖。我隻好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動一動,暖暖身子。就這樣,我一直等,一直等,等你回來,仿佛在等待自己的命運。

“大概是淩晨兩三點吧,我終於聽見樓下有人用鑰匙打開大門的聲音,然後是腳步聲走上樓梯。刹那間,我覺得寒意頓消,渾身發熱,我輕輕地打開大門,想一口氣衝到你前麵,撲倒在你的腳下……啊,我真的不知道,當時我這個傻女孩會做出什麽傻事來。腳步聲越來越近,燭光一閃一滅地從樓梯照上來。我緊握著門把,渾身緊張得直發抖。心裏想,爬上樓來的人,真是你嗎?

“是的,親愛的,真的是你──可是你並不是單獨一個人回來。我還聽到一陣嬌媚輕柔的笑聲,聽到晚禮服拖在地上的窸窣聲,還有你低聲說話的聲音。你是和一個女人一起回來的。我已經想不起來,那一夜,我是怎麽熬過去的。第二天早上八點,他們就把我帶到因斯布魯克去了,我連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昨夜,我的兒子死了。如果現在我還能夠活下去,也隻能再度又是孤零零地生活。明天,那些黝黑粗笨的陌生男人會帶一口棺材過來,我必須把我唯一的可憐孩子放進棺材裏。也許還有一些朋友會帶著花圈來,可是,鮮花放在棺材上又有什麽意義呢?也許他們還會安慰我幾句,可是,他們又能幫我什麽忙呢?事情過後,我還是得獨自一個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置身於人群之中,卻又得孤獨生活更可怕的事了。我在因斯布魯克住了兩年。在那漫無止境的兩年裏,我就已經體會到這種感覺。在十六歲到十八歲那兩年,我和家人住在一起,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囚犯,一個被遺棄的人。我的繼父性情平和,沉默寡言,對我很好,母親對我更是百依百順,似乎是想補償她無意中犯的過錯。身邊有不少年輕人圍繞著我,討好我,可是,我總是執拗地拒他們於千裏之外。離開了你,我不想讓自己高高興興地過日子。我依然沉湎在內心陰鬱的小天地裏,折磨自己,強迫自己過著孤獨寂寥的生活。家人買了許多花花綠綠的新衣服給我,我卻一件也不穿。我不肯去聽音樂會,不肯去看戲,拒絕跟別人一起快快樂樂地出去郊遊。我幾乎足不出戶,很少上街。親愛的,你相信嗎?在這座小城市整整住了兩年,我認識的街道卻不到十條。我整天愁眉苦臉,整個人沉浸在哀愁的心情裏。見不到你,我什麽也不想要,隻想讓自己沉浸在痛苦的悲愁中。我一心一意隻想和深藏在心靈深處的你單獨在一起,不想為別的事物分心。我常常一個人坐在家裏,一坐就是好幾小時,甚至可以坐上一整天,什麽事也不做,就是想你,把上百件縈繞在腦海中的小往事翻來覆去地想個不停,回想每一次和你見麵,每一次等候你的情形。我不斷在腦海裏反複回想這些小插曲,就像一幕幕的電影畫麵在我眼前一閃而過。因為我不斷回想過去生活中的每個細節,所以,整個童年歲月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栩栩如生地烙在我的腦海裏,仿佛隻是昨天的事情。

“當時,我所有心思都集中在你身上。我把你寫的書全部買來看,隻要看到你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這一天就會成為一個特別的節日。你相信嗎?你的書我讀了又讀,不知道讀了多少遍,書中每一行、每一句我都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來。即使在時隔十三年後的今天,如果有人半夜裏把我從睡夢中叫醒,拿著你寫的任何一本書,隨便念一句,我一樣能夠接著往下背,就像在做夢一樣。對我來說,你寫的每一句話,都是福音,都是祈禱詞啊!我的世界隻因為你而存在。我時常在維也納的報紙上查看音樂會和戲劇首演的廣告,一心隻想找出任何你可能感興趣的演出,到了晚上演出的時間,我的心就飛到遠方去陪伴你。我的靈魂飛越千山萬裏,跟著你走進劇院大廳,然後,陪著你一起坐下來。這樣的情景在我夢中出現了上千次,因為,我曾經有那麽一次機會,親眼在音樂會上看到你。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這些呢?何苦要把一個孤獨的孩子那種瘋狂、自我折磨、悲慘絕望的狂熱之情,向一個毫不知情、毫無感覺的人傾訴呢?然而,當時的我還算是個孩子嗎?那個時候,我已經十七歲,轉眼就要滿十八歲了。那個年紀,走在大街上,年輕人已經開始會轉過頭來看我了,可是,他們的舉動隻會惹我生氣。因為,即使隻是遊戲般地跟別人談戀愛,而不是跟你,在我覺得都是不可思議、絕不可能的事情。甚至隻要稍稍動了心,我都會覺得自己背叛了你。這些年來,我對你的感情從來沒有變過,隻是隨著我身體的發育,隨著我內心深處情欲的覺醒,而和過去有所不同。我的感情反而變得更熾烈、更含有情欲的意味,更具有成熟女性的氣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小女孩潛意識裏有一個朦朧的願望,驅使她去按你的門鈴,現在,那個願望變成我唯一的信念,把自己奉獻給你,完全委身給你。

“身邊的人都認為我個性靦腆,說我生性羞怯,其實,我隻是口風很緊,不肯把內心的秘密告訴任何人。久而久之,我的心裏產生了一股鋼鐵般堅定的意誌。我一心一意隻想著一件事,那就是回到維也納,回到你的身邊。經過不屈不撓的努力,我終於如願以償,盡管在別人看來,這是多麽荒謬絕倫,多麽難以理解。我的繼父很有錢,他把我當作親生女兒一樣看待。可是,我卻很頑固地堅持要自己賺錢養活自己。最後,我終於達到了目的,隻身前往維也納去投靠一個親戚,並且在一家規模很大的服裝店當店員。

“一個霧氣迷蒙的秋日黃昏,我終於回到了維也納!我相信,不用我多說,你應該知道,我第一個想去的地方是哪裏!我把行李寄放在火車站,立刻跳上一輛電車。這部電車真是慢得出奇,每停一站,我就氣得發火。最後,終於來到那幢你住的房子前麵。你的窗戶還透著燈光,我站在窗子底下,心頭怦怦亂跳。當我抵達維也納,抵達這座喧囂擾攘的城市時,對我來說,它原本是陌生、毫無意義的,但是從這一刻起,它再度有了生氣。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的心又重新活過來了,因為我可以真切感覺到你的存在,你,我永恒的夢。我完全沒有想過,在你我之間,無論是隔著千山萬水,還是隻隔著一層玻璃窗,當我抬頭仰望你時,對你來說,兩者同樣的遙遠。我一直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你的窗戶,那裏有燈光,你可能正在屋子裏,在那個我多年來魂縈夢牽的天地裏。兩年來,我朝思暮想的時刻,總算讓我盼到了。這是個漫長的夜,天氣溫和,夜霧彌漫。我就這樣站在你的窗下,一直到窗口的燈光熄滅,才心甘情願地離開,去找我住的地方。

“從那天以後,每天晚上我都會來到你的窗前站著,盯著窗口看。我每天都得在店裏工作到六點,雖然工作量很大,很累人,可是我很喜歡,因為忙碌可以使我分心,才不會一心直想往你那裏跑。當時,我每天到你的窗前守候,唯一的心願就是再看你一眼,想和你再見一次麵,隻要能夠遠遠地用眼神擁抱你的臉,我就心滿意足了!就這樣,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我終於遇見你了,而且是在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一刹那。那一天,我正抬頭窺視你的窗口,你突然穿過馬路走了過來。我一下子慌了手腳,覺得自己仿佛變回當年那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一時之間,熱血湧向我的臉頰。我違背了自己內心的渴望,那股再次和你相見的強烈欲望,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好像身後有人在追我似的,飛快地從你旁邊跑了過去。事後想想,這些日子以來,我不是早已打定主意,一定要見到你嗎?好不容易熬過這段漫長的歲月,終於能夠實現願望,與你相遇,我卻像個女學生,羞澀畏縮地逃走了。我心裏無限懊惱。

“其實,長久以來,盡管我每天晚上都站在你窗外的巷子裏,你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即使在風雪交加的日子,維也納凜冽刺骨的寒風吹個不停,我也一直在那裏。有時候,我傻傻地一等就是好幾個小時,一等就是大半天,好不容易才看到你和朋友們一起從家裏走出來。有兩次,我還看見你和其他女人在一起。我甚至看見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女人,和你手挽著手緊緊依偎著往外走,我的心猛地糾結起來,我的靈魂也瞬間被撕成碎片,那一刻,我驚覺到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心裏突然有種新奇、異樣的感覺。事實上,我並不覺得意外,早在年紀還小的時候,我就常常看到女人來找你。可是,現在,已經長大的我猛然看到這種情景,突然覺得肉體上有種無法形容的痛苦,而心裏的感覺也起伏不定,一方麵恨你和另外一個女人在肉體上如此親昵,一方麵也渴望自己就是那個女人。後來,由於幼稚的自尊心作祟,隔天一整天,我賭氣不去看你。從小我就有這種拗脾氣,說不定到現在還是這樣呢!可是,那個倔強賭氣的夜晚卻變得非常空虛、可怕!第二天晚上,我還是忍氣吞聲地站在你的窗前,癡癡地等,也許命中注定,我一生就是得這樣,站在你從來未曾為我敞開的生活前麵空等待。

“有一天晚上,你終於注意到我了。我老早就發現你從遠方走過來,我連忙振作起來,別到時候又躲開你。很湊巧的,當時剛好有一輛卡車停在街上卸貨,使得馬路變得很窄,你必須緊挨著我的身子走過去。當你和我擦身而過時,你那漫不經心的眼神很自然地從我身上掃過,可是,一接觸到我專注的眼神之後,立刻又變成了那種專門對付女人的眼神,變成了那種含情脈脈、動人心魄的眼神。我心裏暗暗吃驚,多熟悉的感覺啊,就是這種把對方緊緊擁抱起來的勾魂攝魄的眼神,將我沉睡的心靈喚醒,使我一下子從一個孩子變成成熟的女人,變成戀愛中的女人。你的眼神和我的眼神就這樣接觸了一兩秒鍾。我一直沒有辦法將自己的眼神移開,也不願意移開。然後,你就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我的心跳得好快,我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心裏有一股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轉過頭去看你。那一刹那,剛好看見你停住腳步,也正回過頭來看我。你似乎非常好奇,很感興趣地觀察我,然而,從你的眼神中,我立刻就可以確定,你並沒有認出我是誰。

“今天,我終於明白了。你終於讓我了解到,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一個少女、一個女人的臉想必是多變的,在大多數情況下,它隻是一麵鏡子,有時候反映出一張年輕熱情的臉,有時候是天真爛漫的臉,有時候又是一張疲勞困倦的臉。這些臉龐,就像鏡子裏的人影一樣,轉眼即逝,再加上不同的年齡會在她們的臉上投下美麗的光澤,或者布上蒼老的陰影,而服裝也會產生各種不同的效果。因此,對你們男人來說,要記住一個女人的容貌確實不容易。這個道理,隻有傷心失意過的女人才能真正體會。當時,我還隻是個少女,還不能理解你的健忘。事實上,我自己夜以續日地癡心想你,最後竟然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你一定也常常在想我,等著和我相見。可是,如果從一開始就知道,在你的心目中,我根本什麽也不是,你從來也沒有想過我,我又怎麽能活得下去呢!如今,你的眼神告訴我,你根本不認得我,根本想不起來你我之間有任何關聯,你這種眼神就像晴天霹靂,把我從夢中驚醒,跌入現實的世界。這是我第一次預感到自己的命運。

“第一次的相遇,你沒有認出我是誰。兩天之後,我們又偶然相遇了。這一次,你用一種親昵的眼神擁抱我,你還是沒有發現,我是那個被你喚醒靈魂,一直愛著你的女孩。你隻是發覺,我就是兩天前,在同一個地方,和你麵對麵擦身而過的那個十八歲的美麗姑娘。你親切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滿了驚訝,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你再次和我擦肩而過,和上次一樣,你馬上放慢了腳步。我忍不住全身顫抖,心中更是雀躍不已,暗中祈禱,希望你會走過來跟我打招呼。我感覺到,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因為你而活躍,所以我也放慢了腳步。這一次,我不會再躲開你了。那一刹那,我雖然沒有回頭,卻可以感覺到你就在我身後,我知道,這將會是你第一次真正和我說話。我的心情既期待又憂慮,四肢發軟,全身無力,整顆心像小鹿似的狂奔猛跳,我不得不停下腳步。就在這個時候,你走到我旁邊來了。你開始向我搭訕,一臉愉快自在的神情,仿佛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唉,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你也從來不曾走進我的生活。你親切地和我攀談,神情自然,充滿魅力,所以我也能夠輕鬆地和你對答。我們一起走過整條巷子,接著,你問我願不願意和你一起去吃晚飯。我立刻就答應了!我怎麽拒絕得了你的邀請呢?

“很晚了。我們吃完晚餐,走到餐廳門口,你問我是否在趕時間。我怎麽隱藏得了心中的渴望,渴望委身於你!我說,我有的是時間,你遲疑了一下,然後問我,是否願意跟你一起回家聊聊天。我仿佛感覺到你心裏早就打算這樣做,因此我說:‘我很樂意。’我立刻就注意到,我毫不遲疑地接受邀請似乎讓你感到受寵若驚,你看起來像是有點不好意思,也像是很高興。總之,我看得出來,你感到很意外。如今,我當然能夠了解你當時的驚訝;如今我才知道,即使一個女人內心有強烈的渴望,想委身給一個男人,她通常也會隱藏自己的心意,裝出一副小心翼翼或是生氣的樣子,然後等著男人懇求她、哄騙她,向她表明心跡,向她許下承諾。我知道,或許隻有那些妓女,或是天真爛漫的年輕女孩會毫不遲疑地接受這種邀請。然而,你又怎麽知道,對我來說,那隻是心意的自然流露,隻是內心壓抑了一千多個日子的渴望,像火山一樣爆發。無論如何,你終於被我吸引住了,開始對我產生興趣。當我們一邊聊天,一邊沿路散步的時候,我感覺得出來,你似乎刻意在讚美我。你的直覺像魔術般的敏銳,能夠立刻看穿一個人的本性。你的直覺告訴你,這個年輕漂亮、對你毫無戒心的女孩,內心一定有些不尋常,隱藏著某種秘密。你開始產生了好奇心。你開始拐彎抹角地問了我一些試探性的問題,而我可以感覺到,你是多麽渴望找出這個神秘女子心中隱藏的秘密。然而,我逃避你的問題。我寧願裝傻,也不肯說出心中的秘密。

“我們終於走到你住的公寓。親愛的,請原諒我,我必須說,你無法了解這條窄窄的走廊,這些樓梯對我的意義是多麽非比尋常。眼前的景物翻攪著我的心,那是一種狂喜,一種狂亂,一種令人痛心的快樂。那種狂喜,幾乎要了我的命。多少年來,每當我想起這個地方都免不了激動流淚,直到今天,我的眼淚已經流幹了。這裏的每樣東西都蘊藏著我的愛,每樣東西都象征著我的童年和渴望。成千上萬個日子,我看著那些東西等你回來;我在這座樓梯上學會辨認你的腳步聲,在這座樓梯上第一次看見你;透過我家的窺視孔,我饑渴的靈魂拚命尋找你的身影;有一次,我跪在你門前的小地毯上,突然聽到你房門的鑰匙咯啦一響,我整個人從我躲著的地方驚跳起來。童年時期,我把所有的**都寄存在這條幾英尺長的走廊裏,我一生的回憶都在這裏。如今,舊地重遊,過去的回憶像一陣暴風雨向我席卷而來。我終於一償夙願,可以和你走在一起,走進你的家,走進我們的家。也許聽起來很俗氣,不過,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麽別的說法。你可以想象一下,你房間的門外是現實的世界,沉悶、平凡的生活圍繞著我,門裏麵卻是一個小孩子夢寐以求的阿拉丁魔法世界。沒想到,現在我正如醉如癡地跨過門檻,走進那個我多年來望眼欲穿卻不得其門而入的世界。親愛的,你絕對想象不到,這一刻對我的生命有多大的影響。也許,你最多隻能模糊地感受到,卻永遠也不可能完全理解。

“第二天一早,我急著要走,因為我必須到店裏去上班,而且,我想在你的仆人進來以前離開,不想讓他看見我。當我穿好衣服,站在你麵前準備要走的時候,你把我摟在懷裏,很專注地凝視著我。難道你隱約在遙遠的回憶中想起了什麽,或者,你隻是覺得我當時看起來是那麽快樂,那麽美麗動人呢?然後,你吻了我一下。我輕輕地從你的懷抱中掙脫出來,準備離開。這時,你問我:‘你要不要帶幾朵花走呢?’我說:‘好吧。’你就從書桌上的那隻藍色水晶花瓶(這個花瓶就是我小時候曾經偷瞄過一眼的花瓶)裏拿出四朵白色的玫瑰花給我。我每天都親吻這些玫瑰花,直到它們凋謝為止。

“我們已在前一天晚上約好第二天再碰麵。那天晚上,我準時赴約,又一起度過了美好的夜晚。第三天晚上,你也是陪著我。然後,你告訴我,你要出遠門了。噢,從童年時代起,我就恨死了你的旅行。你答應我,隻要一回到維也納,馬上就會和我聯絡。我給了你一個郵局信箱的地址,因為我不想讓你知道我的真實姓名。我想保留內心的秘密。分手的時候,你又給了我幾朵玫瑰作為紀念——臨別的紀念。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我每天都去郵局,看看有沒有你寄給我的信。結果,答案都是否定的,我該怎麽向你描述,當時我的心靈受到多麽巨大的痛苦和失望的折磨呢?我並不是在責怪你。我就是愛你這個樣子:熱情又健忘,一往情深卻又用情不專。我就是愛你這種始終不曾改變的個性,過去你一直就是這個樣子,現在還是這個樣子。看到你的窗口燈火通明,我知道,其實你早就回家了,可是你並沒有寫信給我。一直到我人生最後的時刻,我一直不曾收到你寄來的任何一封信。我把一生都獻給了你,可是,我不曾收到你寄來的隻言片語。我每天都在等待,等待,懷著絕望的心情等待,可是,你並沒有寫信給我……連一句話,連一個字也沒有……”

“親愛的,聽到這樣的事情,你可能會相當震驚,也或許隻是有點訝異。現在,你可能會問我,這麽多年了,為什麽我一直瞞著你孩子的事情呢?而這個孩子現在已經躺在黑暗中沉睡,永遠沉睡了。他將永遠離我而去,不會再回來了。你也許會問,為什麽一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把真相告訴你呢?然而,我怎麽能告訴你呢?對你來說,我隻不過是一個饑渴的陌生女人,心甘情願和你度過三個夜晚,沒有任何抗拒就委身於你,你絕對不可能相信我的。你永遠也不會相信,一個匆匆邂逅的陌生女人,會對你這麽一個不忠實的男人堅貞不渝。你也絕對不會坦然接受這孩子是你的親生兒子,你一定會懷疑。即使你真的相信我的話,你還是會懷疑,也許我是看上你的財產,想要敲詐你,所以把另一筆風流賬轉嫁到你的身上,硬說他是你的兒子。你會一直懷疑我。這樣一來,你我之間就會產生令人痛苦、揮之不去的陰影。我不希望這樣。再說,我了解你,我非常了解你,甚至比你自己更了解你。對於愛情,你隻喜歡輕輕鬆鬆、毫無拘束,你並不想擔負任何責任。如果你突然發現自己當上了父親,馬上得對另一個小生命負責,你一定會驚慌失措。你這個人隻能活在自由自在的世界裏,一旦發現被我牽絆住,失去了自由,你一定會恨我。我知道,你一定會的,一定會失去理智而痛恨我。如果我因此變成你的累贅,你會覺得我很討厭,覺得我很可恨。然而,那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即使隻是幾個小時,甚至短短的幾分鍾。我的自尊心告訴我,我要的是你想起我的時候,心裏沒有一絲一毫的顧慮。我寧願獨自承擔所有後果,也不願意變成你的負擔。我希望自己是你所有的女人當中最獨一無二的。我希望,每當你想起我的時候,心中隻有柔情和感激。不過,我確信,你從來就沒有想過我,你早就把我忘得一幹二淨了。

“我並不是在責怪你,親愛的。噢,不,我不是在抱怨。如果我的字裏行間有流露出一絲絲的怨尤,也希望你能夠諒解。我的孩子,不,應該說是我們的孩子,他死了,他正躺在搖曳不定的燭光下。最初,我握緊的拳頭在空中揮舞,痛罵上帝是殺人凶手,我的心情既複雜又混亂。噢,請寬恕我心中的怨懟,請原諒我吧!我很清楚,你是一個好人,也很樂於助人。你願意幫助每一個人,即使是素昧平生的人來求你,你也一樣會伸出援手。可是,你的慷慨行徑卻又那麽的與眾不同。你的慷慨善意是那麽的廣大無邊,可是,請原諒我這麽說,它卻是被動而懶散的。你必須向它懇求,必須向它伸手乞討。隻有當別人向你求援,懇求你幫助的時候,你才會伸出援手;你幫助人家是因為你的罪惡感,因為你的心腸軟,而不是發自內心的。讓我們誠實地麵對事實吧,在你眼裏,世間貧窮困苦的人當然比不上你那些富有愉快的夥伴來得可愛。像你這樣的人,不管多麽的寬厚仁慈,求你們幫助是很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