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半尖叫

1

卓文大學後門附近的一家餐廳內,熱情洋溢的翁峰打開了一瓶白酒,要給周漁倒酒,卻被周漁攔下:“抱歉,翁校長,我不喝酒。”

翁峰調侃勸道“: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來一點兒吧。就一杯,不礙事。”

周漁知道若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翁峰還會繼續勸下去,於是鄭重地說:“在過去的一年裏,我父親曾因為喝酒過多進了三次醫院,一次比一次嚴重,現在他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為了讓我父親戒酒,我現在也是滴酒不沾。”

翁峰輕噓一口氣,給自己倒滿,抿了一小口,望向周漁說“:要說戒酒,我倒是頗有心得,畢竟我也跟酒癮鬥爭了十幾年,現在我是想喝就喝,不想喝也沒有一丁點兒酒癮。如果你父親實在熬不住,我那裏倒是有秘方,你不妨拿去給他試一試。”

周漁搖了搖頭,並未說話,他知道父親的酒癮其實更多的是一種心病所導致的精神障礙,心病不除,任何秘方都無濟於事。至於父親的心病到底是什麽,即使是深諳心理學的周漁,目前也沒有看透。父親這個人對周漁而言,有時候透明得就像塊玻璃,有時又隱晦得像一堵看不到盡頭的牆。

酒過三巡,飯也吃得差不多了,已經紅了臉的翁峰湊近周漁,低聲說:“這件事你必須得幫我一把……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除了你,我實在想不到其他人了……”

看著翁峰凝重的表情,周漁好奇地問:“什麽事?說來聽聽。”

一說到正事,翁峰原本有些含糊不清的語言立馬變得清晰起來:“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學校有女生總是在半夜尖叫,搞得整棟樓內的人都睡不安生。”

“女生半夜尖叫?抱歉,校長,這事我可能不太擅長……”

“那個女生,是在睡著之後才發出的尖叫聲。”

“哦?噩夢?”

“應該是,而且夜夜如此,截止到昨天,已經連續6晚發出刺耳尖叫聲了。”

“做噩夢的原因有很多,而能發出刺耳尖叫聲的……”

“你先聽我說完——”翁峰打斷了周漁的話,“如果隻是一個女生也就算了,現在,有5個女生是這樣!”翁峰咽了一口唾沫,繼續道,“連續6天,每天晚上,從淩晨2點到4點之間,在寂靜的深夜,女生宿舍內,尖叫聲此起彼伏,尖銳刺耳——你能想象那種場景嗎?!”

周漁略微沉思後道:“難不成她們做了同一個噩夢?”

翁峰眉頭緊鎖道:“這我就不清楚了……據祝嶸說,她們的夢境內容好像完全不一樣,但他畢竟不是解夢的,也不是很清楚。哦,對了,祝嶸是我們學校的心理學老師,兼職學生們的心理疏導工作。”

“你找我就是為了解決這個讓她們發出尖叫的噩夢?”

“對,已經迫在眉睫了!”翁峰提高音量,有些激動地說,“這事在學校內已經形成輿論壓力了,搞得人心惶惶。過去一周,女生外出留宿率直接提高了十個百分點,就算是扣學分她們都不願待在學校過夜。一到晚上,整棟樓所有人更是心驚膽戰,睡著的怕被那一聲尖叫聲吵醒,更有人因為害怕那種尖叫聲一整夜都睡不著。總之……這事要是再不解決,我這個校長的職位怕是也保不住了。”

周漁疑聲道:“那個祝嶸,不是心理疏導員嗎?他沒有找出原因?”

翁峰搖頭道:“早在半個月之前,情況還沒有完全惡化的時候,他就已經在為女生進行心理疏導了,但這麽長時間過去了,情況不僅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而且,半夜發出尖叫的人數也在逐漸增多!”

“確定不是生理問題?”

“全身體檢過,生理完全正常。”

“那5個女生相互之間認識嗎?”

“有兩個似乎認識,另外三個完全不認識。”

“地理位置呢?”

“不同的宿舍、不同的樓層,甚至還是不同的樓,相隔很遠,跟地理位置似乎也沒有關係。”

聽到這裏,周漁陷入了沉思,麵色也逐漸變得嚴肅起來。良久之後,他才低聲道:“那可能確實有點嚴重了。”

翁峰鄭重地點了點頭,眼神中的期望更高了:“怎麽樣,你有解決的辦法嗎?”

托腮沉思片刻,周漁一本正經道:“這種情況,你可能要再多付點錢了。”

“隻要能解決,錢不是問題。”翁峰喝了一大口酒,“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故意的,我覺得你根本不是缺錢的人,而是在揶揄我!”

“你的懷疑是正確的,”周漁麵色沉靜道,“可並不妨礙我缺錢。”

“好吧,那我們就這麽定了。”翁峰好像生怕周漁反悔一樣,急忙道,“事不宜遲,我們盡快行動起來吧,夜晚眼看就要來臨了,萬一真出點什麽事,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翁峰又道:“為了讓你盡快了解情況,我會安排祝嶸給你當助手,畢竟那幾個女生的心理狀況他最清楚,應該能大大減少你前期的工作量。”

周漁點了點頭。翁峰掏出手機,撥打了祝嶸的號碼。周漁無意間一瞥,看到翁峰的手機屏保上是一個纏著頭巾、穿著一身藍白病服的女孩,女孩麵色蒼白,但卻笑靨如花。周漁急忙扭過頭去,假裝沒有看到。

2

女生宿舍3號樓的一棵梧桐樹下,拄著一把黑色雨傘的祝嶸正眯起眼睛,望向5樓一個打開的窗口。那個窗口前的晾衣架上,孤零零掛著一條粉紅色的吊帶長裙,在狂風中瘋狂搖擺。

“祝老師?”一聲親切的呼喊忽然響起。

正陷入沉思狀態的祝嶸被這聲喊叫拉回了現實,他急忙回頭,看到小路上站著一名身形有些佝僂的中年男子。他略微思索,想起此人名叫黃華,因為是化學老師,所以大家都叫他“黃化學”,連學生們也都這麽叫。黃華為人隨和,淡泊名利,在學生和老師間口碑一向很好。祝嶸和黃華的關係算不上親密,隻是在聚會上喝過兩次酒。

“黃化學!”祝嶸從樹下走出來,客套了一聲,“下班了呀!”

“下班了,下班了。”黃華露出熱情的笑容,不經意間抬頭一瞥,看到了那件在風中搖擺的粉紅裙子,疑聲道,“祝老師在這兒幹嗎呢?”

“閑著沒事,到處走走,活動活動腿腳。”

“一場雷雨眼看就要來了,再不回家,就來不及嘍。”

“這就回家,這就回家……”

兩人攀談了幾句,無關痛癢,然後擦肩而過。就在這時,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是校長翁峰打來的。祝嶸想起下午翁峰數落他的話語,心中暗暗犯起嘀咕,但翁峰的電話他不敢不接,畢竟是他的上級領導。

“祝嶸,你在哪兒?”

“我在學校裏啊,翁校長……”

“我知道你在學校,我問你在哪兒。”

“我在學校的心理谘詢室裏呢……怎麽了?”

“快點開門,我現在就在心理谘詢室門口。”

“咳咳,我說我正在趕往心理谘詢室的路上……”

“別廢話了,抓緊的,我和周漁都在。”

掛斷電話後,祝嶸愣了幾秒鍾,然後快步朝前走去。他忽然有些後悔,剛才不該撒謊的,弄得他好像做賊心虛一樣。

當祝嶸來到心理谘詢室門口的時候,翁峰已經抽了三根煙了。祝嶸深吸兩口氣,穩住心神,想要說幾句場麵話遮掩一下尷尬的局麵,卻被一臉鐵青的翁峰抬手製止。進屋之後,翁峰言簡意賅地介紹完了雙方的情況,便說自己有要事在身,需要先走一步,於是就急匆匆離開了。

翁峰離開後,祝嶸的態度也隨之改變,他緩緩端起茶杯,淺飲一口,慢條斯理道:“翁校長念舊情,思想開明,善於運用一些冷門方法解決棘手問題,在這方麵,我是敬佩他的。但我本人是一個比較嚴謹的學者,對一些尚未得到科學驗證的理論,是持保留意見的。這一點,還請周先生理解。”

周漁並未因為祝嶸態度的改變而有絲毫情緒波動,也沒有出言回擊,隻是望著祝嶸,坦然道:“在夢學真正起作用之前,我也不希望祝老師隻是聽了一堂講座就輕易地認可夢學,那樣反而顯得夢學太膚淺。但是,如果夢學真的起到了實際作用,還請祝老師在以後的心理學課堂上,也多幫忙宣傳宣傳,不勝感激。”

祝嶸眯起眼睛,用富含深意的目光審視了一番周漁,隨後才道:“這麽說,周先生是非常有信心能夠解決這件事了?”

周漁直視著祝嶸說:“任何事在真正開始做之前,妄談成功都是沒有意義的。我隻能說,在這件事上,夢學或許能夠提供一些幫助。”

祝嶸輕笑一聲道:“夢學——好啊,若是你的夢學真的能夠起作用,那我當然可以給你宣傳宣傳,但若是你的夢學不起作用呢?”

周漁輕撫胸前的古怪小東西,微微一笑道:“那樣的話,你的保留意見豈不是就可以不用保留了嗎?”

祝嶸緊盯著周漁,輕笑一聲,搖頭道:“保不保留我倒並不在乎,我隻是想給翁校長一個交代,也替翁校長看清一些原本就應該看清的東西。”

周漁顯然明白祝嶸話裏的意思,可他並未多加理會。這種話,他聽得太多了。

祝嶸從辦公桌的抽屜中拿出一個文件包,抽出幾張檔案紙,遞給了周漁。周漁接過來,剛要翻看,一張像是名片一樣的硬紙卡片從檔案中掉了出來。周漁彎腰將卡片撿起,無意間看到卡片上畫著一條幽深的峽穀,像是雕刻上去的一樣,質感很強,他剛要將卡片翻過來,就被祝嶸奪了過去,塞進了兜裏。

周漁笑了笑道:“抱歉,不是故意的。”

祝嶸的臉上掠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都是關於病人的記錄,我得保護她們的隱私。”

周漁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麽,開始翻看起檔案來,但還是將這個細節記在了腦海中。

看了一會兒檔案後,周漁頭也沒抬地問:“5個都是女孩?”

“是。”

“都是大三?”

“應該是……”

“都愛好跳舞?”

聽到這個問題,祝嶸微微一愣道:“這我倒是沒注意……”

周漁透過檔案縫隙,盯了祝嶸一眼,繼續問:“夢境的後半部分內容全都記不清楚?”

“沒錯。”

“被什麽嚇醒的也完全不知道?”

“是的。”

這幾個問題問完後,周漁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方向。為了確保思路正確,他又從第一頁開始細看檔案。

房間內安靜得出奇。忽然間,一道驚雷炸響,一直在全神貫注觀察周漁的祝嶸手腕一抖,迅速將目光移向了窗戶。

窗外一道閃電疾馳而過,將剛剛降臨的夜幕硬生生劈成了兩半。

就在這時,周漁忽然道:“夢境的前半部分,竟然幾乎一樣……”

祝嶸搖頭輕笑道:“不一樣,完全不一樣,一個是在海裏,一個是在山裏,還有一個在天上……場景都不一樣,夢裏的內容更是五花八門,各有不同,怎麽能說幾乎一樣呢?檔案還是要看仔細啊,周先生。”

周漁沉聲道:“我說的幾乎一樣,並不是指她們的夢境內容,而是夢境所表達的實際含義。當然,這個我需要進行具體詢問才能確定。”

祝嶸輕抿嘴唇,默然不語。

周漁合上檔案,望了一眼窗外道:“日落不解夢,天黑莫談心。趁著還沒徹底入夜,趕緊通知一名女生,我來了解一下情況。”

祝嶸眯起眼睛問:“這麽快就有眉目了?”

“有沒有眉目,我要見了真人才知道。”

“好啊,叫哪一個?”

“都可以,對我來說,哪個都一樣,重要的是夢,而不是人。”

說完,周漁順勢將檔案放在了桌上,嘩啦啦地翻動,翻到最後一頁停住,檔案最頂端的照片區,一張肖像照映入眼簾,照片上的女生瓜子臉,眼神恬淡。周漁心中一動,走上前去,確認照片無誤之後,迅速看了一眼女生的名字:畫蝶。

真是一個特別的名字。在百家姓中,“畫”屬於稀有姓氏,全國不過一千多人。畫姓的一個重要起源是“姬”,在民間解夢中享有盛名的周公,正是姓姬。想到這,周漁不由得輕聲念了出來:“畫蝶……”

祝嶸望向周漁問:“怎麽?要叫她?”

周漁點了點頭,目光中暗含深意地說:“就叫她。”

“多說一句,我覺得她可能不會來,要不你換別人吧。”

“為什麽?”

“因為她……怎麽說呢?個性比較強,也不是很配合,而且不怎麽愛說話。”

“那更要叫她了。”

“為何?”

“越是不喜歡多說話的人,說的信息越重要。”

“嗬,我隻是善意地提醒而已。”說罷,祝嶸拿起檔案,搖著頭走到了窗邊。

當祝嶸站在窗邊低聲打電話的時候,周漁緊盯著祝嶸的背影,若有所思。

十幾分鍾之後,周漁尚在整理思路的時候,敲門聲響了起來。祝嶸打開門,畫蝶站在門口,祝嶸指著裏麵的周漁道:“畫蝶,這位是……”

畫蝶似乎並不領情,她望著周漁,淡淡地說:“我知道他是誰。”

祝嶸幹咳了一聲,又試圖解釋一下此次會麵的目的:“他其實是想……”

畫蝶再次打斷了祝嶸的話說:“我也知道。”

祝嶸撇了撇嘴,望向周漁,臉上露出無奈的表情,好似在說:你看吧,我就說她不配合。然而周漁卻有些欣喜,通過剛才一番簡短對話,他已經看出來,這是一個很有個性和主見的女孩。周漁一向很喜歡這類人,因為這類人喜歡說真話。

周漁客氣地對祝嶸道:“祝老師,要不你先到門口等我一下吧,有事我再叫你。”

祝嶸堅定地搖頭道“:不行,我得在這裏看著你,確保你所做的事情,不會對我的病人造成某些心理上的影響。”

還沒等周漁說什麽,畫蝶忽然轉身,望著祝嶸說道“:祝老師,首先,我並不是你的病人,我隻是谘詢了你幾個心理學方麵的問題而已。其次,據我所知,解夢並不會對心理造成危害,它是一種新興的心理分析方式。如果你覺得我們在這裏耽誤了你的工作,那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

畫蝶的話讓祝嶸微微一愣,他看著畫蝶那一臉認真又倔強的表情,意識到這個女孩既然能夠說出這句話,肯定就會這麽做——在過去的幾次谘詢中,他就已經領教過了。略微思忖後,祝嶸決定以退為進,他輕笑一聲道:“哎呀,今天一直在忙,都忘記吃飯了,你們聊吧,我先去吃個飯。”

說罷,祝嶸走到周漁麵前,壓低聲音道:“記得全程錄音。”

周漁低聲回應:“作為一名職業解夢師,這點規範還是有的。”

周漁所指的職業規範確實是全程錄音,卻不會讓任何外人聽到。解夢師的首要職責,就是要保護說夢者的隱私,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泄露出去。

祝嶸在房間內走動了一圈,將所有抽屜全部鎖上,這才離開。

當屋內隻剩周漁和畫蝶後,畫蝶很自然地坐在了沙發上,望著周漁道:“我猜到他們可能會找你幫忙,所以一直在等著。”

畫蝶的目光幹淨明澈,表情極其認真,沒有多餘的廢話,一開口就直奔主題,和大部分同年齡段的女生在麵對陌生男人時的表現截然不同。

周漁露出了會心的笑容,心想這個女孩倒挺聰明,而且還有一定的洞察能力。不過周漁並不想一開始就談正事,那樣會在精神上給予說夢人一種無形的壓力,反而欲速不達。

從一個輕鬆的話題開始,寥寥數語切入到具體的問題上,這才是最自然也最容易讓對方放下戒心的方式,周漁熟稔此道。

周漁隨口問:“那本關於夢學的書,能看懂嗎?”

沙發上的畫蝶端正身子,點頭之後又搖頭,說:“有些地方很難懂,但我覺得那可能是你故意沒有講得很透徹。”

周漁微微一笑道:“看了之後能給自己或別人解夢了嗎?”

畫蝶道:“其實我隻是想解開半夜尖叫那個夢而已,但發現很難……不是一般的難……”

周漁意識到這個時機還算不錯,於是果斷切入“:解夢就像心理治療,醫者難自醫,解夢者也難自解。如果方便的話,你可以將那個困擾你的夢境說來我聽聽,我保證你的夢境不會被第三個人知道。”

畫蝶微微扭動了一下身子,雙手放在膝蓋上,又迅速拿了下來,輕聲道:“這就開始了嗎?”

周漁點了點頭,用他那特有的低沉悅耳的聲音道“:解夢宜早不宜遲,畢竟夜長夢又多。”

畫蝶抿了抿嘴唇問:“從哪裏開始?”

周漁微微一笑道:“由你決定。”

畫蝶又問:“是用第一人稱講述,還是第三人稱?”

周漁再次微笑道:“由你決定。”

畫蝶低下頭去,陷入了沉默。

在這期間,周漁悄然按了一下胸前掛著的那個古怪小東西上方的圓形磁扣,哢嗒一聲輕響傳來,小東西落在了他的手中,他輕敲魚尾般的末端,小東西兩邊的翅膀迅速收縮,下方嗖的一下拉長,變成了一支中性筆。周漁將中性筆在指尖旋轉了兩圈,順勢按下頂點那個龍頭一樣的按鈕,龍頭的嘴巴裂開,發出微弱的淺綠色光芒。

周漁略微低頭,對著龍嘴道:“說夢者畫蝶,夢境編號0814,解夢師周漁,錄。”

原來,周漁脖頸上掛著的那個小東西並不是裝飾品,而是一支具有錄音功能的中性筆。

畫蝶抬起頭,好奇地看了一眼周漁,她的嘴巴張了張,但還是沒能說出話來。

周漁很清楚,越是這種時候,越是不能著急追問。他給畫蝶倒了一杯水,並順勢坐在了她的斜對麵,距畫蝶一米半左右的距離。這個方向和距離既能讓周漁看清畫蝶臉上的微小表情變化,又不至於讓畫蝶因為他的觀察而產生心理壓力。

一名好的解夢師,首先得是一名好的心理分析師。

周漁將由記事本臨時充當的繪夢板放在膝蓋上,中性筆放在繪夢板上,抬起右手,用手肘撐住大腿,手掌托腮,食指輕輕按在鼻翼上。這是周漁的習慣性動作,當認真傾聽或深入思考的時候,就會本能地做出這個動作。

周漁目光的焦點集中在畫蝶的嘴唇上,耐心等待著。

一分鍾過去了,畫蝶的雙手開始反複搓動,麵色逐漸變得緊張。三分鍾過去了,畫蝶驀地抬起頭來,恰好碰上周漁鼓勵而溫和的目光。

“我在洗澡……”剛說了4個字,畫蝶便再次陷入了沉默,似乎正在下一個很大的決心。

周漁知道此時需要引導她了,需要從整體上和細節上同時引導,他輕聲問:“在哪裏洗澡?海邊、河裏,還是家中?”

畫蝶輕噓了一口氣,似是放鬆了一些:“好像是海邊……反正水麵很寬闊,天很藍,水很清,而且我也應該不是在洗澡……而是在遊泳……我抱著一個遊泳圈,周圍很多人,大家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周漁在繪夢板上隨手一畫,海麵、天空、人群、遊泳圈、女孩的簡筆形象,幾個重要夢境元素,全部躍然紙上。

對解夢師而言,其中一項必須掌握的技能,就是繪畫。周漁的繪畫功底從小就受到父親的熏陶,算是他的強項。

畫蝶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起風了……風很冷,我凍得瑟瑟發抖,整個海麵開始呼嘯,一個巨大的浪頭從天而降,將我打入海底……我掙紮著衝出海麵,發現人群已經不見,方圓百米,目力所及之內,隻剩我一個人……”

周漁迅速在繪夢板上畫下第二幅簡筆畫,並在邊上標注一行小字:突發性事件節點。

畫蝶繼續道:“我嚇壞了……試圖往岸邊遊,忽然間,我覺得身下似乎有個什麽東西在動……我低頭一看……”

隨著講述的進行,畫蝶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她的臉色開始發白。

周漁引導著:“你看到了什麽?”

畫蝶的聲音微微發顫:“一條綠色的蟒蛇……”

“它攻擊你了嗎?”

“沒有,它緊緊纏住了我的身體……將我拽入了水中……我在水下越沉越深……我感覺自己快要死了……這時候,有個什麽尖銳的東西刺入了我的脖頸……涼涼的,那種感覺特別強烈……”

“你看清那個刺入你脖頸的東西了嗎?”

“沒有……”

周漁在第三幅畫下麵寫上三個字:刺痛感。想了想之後,他用圓圈將這三個字圈起來,標注了一行小字:源自脖頸。

周漁想要確定一下這種刺痛感到底是什麽,於是換了一種方式問:“如果我讓你聯想一下,由那種涼涼的刺痛感,你能聯想到什麽?”

畫蝶想了想道:“打針……”

“好。繼續說你的夢。”

“然後我就醒了過來……”

“到這裏你就醒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在水底陷入了昏迷,然後醒了過來,這時,我還是在夢裏……之後我就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張**,床很大很寬……被子和床單都是紫紅色的,蚊帳層層疊疊,上麵掛著很多珍珠瑪瑙……我呆愣了許久之後,掀開被子想要下床,卻發現自己……”

短暫的沉默後,畫蝶臉色發紅,輕聲道:“一絲不掛……”

周漁迅速在繪夢板上畫下了一個**形象,隨後他又在**身上蓋上了一床被子,並在旁邊備注:一絲不掛。

畫好後,周漁問:“然後呢,你起床了嗎?”

畫蝶臉色發紅道:“我當然不能起身……我在**四處找衣服,可是一件也沒找到……無奈之下,我隻能將床單扯掉,披在身上……”

聽到這,周漁忽然想起就在今天白天的時候,他恰好也做過類似的事情,難道是巧合……

畫蝶發現了周漁的異樣表情,低聲問:“怎麽了?”

周漁從回憶中抽身而出,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畫蝶的夢境上,微微一笑道:“披在身上之後呢,你出去了嗎?”

畫蝶的雙手輕輕搓動著:“我打開蚊帳,發現自己好像在一間臥室裏……周圍全都是珊瑚水草之類的東西,而且它們還在微微晃動……然後我又發現自己呼出的氣息也在冒泡……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在海底……房門虛掩……就在我準備推門而出的時候,外麵忽然湧進來好幾隻螃蟹和大蝦……它們隻到我的膝蓋高度,但是數量很多,手中拿著武器……粗魯地將我推進屋內……”

周漁知道夢境已經進入關鍵期了,他屏息凝神,靜心細聽,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它們給我穿上了衣服,華麗的衣服……有點像婚紗之類的衣服……它們還要給我化妝,往我身上噴一些奇怪的**……我拚命反抗,打倒了好幾隻蝦兵,卻一不小心被一隻螃蟹鉗住了手腕,它的鉗子好像有毒,我頓時感覺手腳無力,癱軟在了**,任由它們擺布……”

周漁一邊在繪夢板上快速記錄著,一邊問“:那些蝦兵蟹將有臉嗎?”

畫蝶遲疑了一下說:“好像沒有……我完全不記得它們長什麽樣……隻感覺體形像一群蝦兵蟹將……”

周漁在蝦兵蟹將邊上備注一行文字:沒有指向性目標,屬於特殊場景衍生物。

周漁點頭示意畫蝶繼續。畫蝶卻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極力回憶。良久之後,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將杯子放在膝前握著,輕聲道:“隨後……它們給我戴上了一個紅蓋頭,將我帶出了房間……”

“它們將你帶到了哪裏?”

“好像是帶到了殿堂前……要讓我成親……但是和誰成親我不知道,隻感覺旁邊有個高大的影子罩著我……然後我就被拉著拜天地……在祭拜高堂的時候,我透過蓋頭邊緣看到高堂椅子上並沒有人,隻是擺著兩個類似於鍋蓋一樣的東西……後來我才想起來,那應該是兩個巨大的龜殼……”

周漁將“龜殼”這個指向性非常強的元素記錄了下來,並圈了兩圈。他意識到這個夢境元素應該非常關鍵。

周漁繼續詢問:“拜完之後呢?”

畫蝶低下頭,有些難以啟齒道“:然後,我就被強行拉進了洞房內……那個高大的身影也跟著我一起進去了……他揭開了我的蓋頭,我這才看清他的容貌,這個夢中跟我成親的新郎……竟然不是人……而是一隻烏龜……”

“烏龜?”

“是的……一隻巨大的烏龜……圓鼓鼓的腦袋、寬大的肚子、巨大的龜背……比我高兩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兩隻龜眼綠幽幽的……它伸出手開始撫摸我的身體……情急之下,我將藏在袖子裏的發簪掏出,跳起來,刺向了它的腦袋……”

周漁在繪夢板上迅速寫下“刺向烏龜的腦袋”。

在周漁看來,這個跳起來刺腦袋的動作代表著畫蝶骨子裏的反抗和不屈精神,不僅僅是在這個事件中,可能在她整個人生經曆裏麵,都是如此。

周漁見畫蝶低頭沉默不語,雙腳微微內扣,嘴唇發青,似乎正在經曆某種劇烈的心理折磨。他試探地問:“刺中了嗎?”

畫蝶喃喃自語,眼神慌張道:“刺中了……可之後……之後……它……”

就在這時,一聲驚雷炸響。畫蝶渾身一抖,水杯脫落在地,不知是因為這一聲驚雷的炸響,還是因為水杯的掉落,隻聽畫蝶發出了一聲驚呼,她指著窗戶,麵色緊張地說:“外麵有人……”

周漁扭頭望去,閃電的餘光照亮了漆黑的天空,也將一個異常高大的身影投射到了窗戶上,那個高大身影靜靜地站在窗外,一動不動。

周漁大跨步走到窗前,猛地打開窗戶。呼啦一聲,狂風從外麵吹了進來,窗簾四處飛舞,將周漁整個人包裹了起來。他艱難地探出頭去,窗外是走廊,走廊兩側空空如也。

那個高大的身影,不翼而飛。

當周漁手腳並用地扯開裹在身上的窗簾,關上窗子,轉過身來的時候,卻發現原本坐在沙發上的畫蝶不見了。

3

周漁環顧四周,整個房間內都沒有畫蝶的身影。房門虛掩著,外麵有個黑影一閃而過,周漁快步走到門前,拽開房門,走了出去,外麵同樣沒有畫蝶的身影。

“畫蝶,畫蝶!”

周漁的喊叫聲吸引了走廊中零零散散的幾個老師和學生,他們全都停住腳步,望向周漁。這時,周漁看到一個白色身影跑向了走廊右邊,好像是個女孩,他並未多想,快步追了上去。

走廊右邊是一條死路,路的盡頭是洗手間。他緩步走到了洗手間的入口,女廁所的門微微晃動,一聲銳利的尖叫從裏麵傳來,接著又傳來一陣“砰!砰!砰!”的敲打聲。周漁心中一緊,擔心畫蝶遭遇了危險,推開了女廁所的門。

就在周漁進門的瞬間,走廊中忽然傳來一陣脆亮的鳥叫聲。

啁啾!啁啾!啁啾!

鳥叫聲兩高一低,節奏分明,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又仿似近在耳畔。

已經推開廁所門的周漁,在聽到這陣突如其來的鳥叫聲後略微停頓了一下腳步,他察覺到了某些異樣,但洗手間內的敲打聲還在持續,還伴隨著似有若無的哀叫聲,周漁來不及細細琢磨,還是走了進去。

“畫——”進入女廁所之後的周漁張開口,尚未喊出一個完整的名字,右邊的隔間門便驟然被推開,一個身影從裏麵撲了出來。周漁躲閃不及,被撲了一個正著,接著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

倒地後的周漁發現自己的懷中正抱著一名衣衫不整的女生。女生麵色晦暗,嘴唇發青,雙眼空洞地望著前方,右手緊緊抓著周漁的胳膊,左手捏著一個黃皮記事本。

這個女生,周漁見過。就是曾經和畫蝶一起去聽講座,在簽售會上又將畫蝶喊走的那名女生,她應該是畫蝶的朋友,可她為什麽會在這兒……

就在周漁不明所以之時,女生忽然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呼救聲,將周漁推開了。

這時,門外麵那些被女孩先前尖叫聲吸引來的人在聽到呼救聲之後全都衝了進來,他們有老師,有學生。衝進來後,他們看到了坐在地上抱緊雙臂、一臉驚慌的女生,以及同樣坐在地上,手中拿著一條粉紅色披肩的周漁。

女生抬起右手,指著周漁,麵色驚慌道:“他……非禮我!”

大家露出震驚的表情,還沒等周漁開口解釋,便厭惡地指責起來。

“這人不就是我們學校今天請的那個夢學講師嗎?好像叫什麽漁來著……對了,周漁!”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幹出這種事,還是在女廁所,真不要臉……”

“竟敢在學校內公然非禮女學生!快,你們誰打電話報警!”

就在眾人對著周漁指指點點的時候,剛才那扇驟然被打開然後又反彈回去的隔間門被緩緩推開。一名紮著馬尾辮的女孩從裏麵走了出來,她的右邊臉頰微微發紅,有些破皮出血,正是不久之前從心理谘詢室中無故失蹤的畫蝶。

麵部受傷的畫蝶環顧門口的眾人,聲音淡淡道“:你們親眼看到了嗎,就報警?”

人們指著周漁手中的披肩,又指著那名靠牆蹲坐衣衫不整的女生,七嘴八舌道:“這還用親眼看?!當事人親自指認,還有什麽可說的?快報警吧!”

“你們沒看見,可我看見了,周老師什麽都沒做。”麵對眾人指責,畫蝶的一句話,就讓他們全都閉上了嘴巴。

說罷,畫蝶不再理會這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直接走向了那名蜷縮在牆角的女生,在路過周漁身側的時候,周漁將那條披肩遞給了畫蝶。

畫蝶蹲坐在女生身側,柔聲問:“青禾……剛才發生了什麽,你還記得嗎?”

這名全身顫抖、驚慌失措的女生名叫方青禾,是畫蝶最好的朋友。在過去兩年多的時間裏,她們兩人幾乎形影不離,猶如親姐妹一般。正是方青禾的存在,才讓一向沉默寡言的畫蝶在進入大學之後變得稍微開朗了一些。

方青禾茫然地看著自己的好朋友畫蝶,緩緩搖了搖頭。顯然,她並不清楚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最初的那一聲“救命”,隻是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自保性話語。

“那我幫你回憶一下——”畫蝶講述起了她所看到的那部分,“我在心理谘詢室,聽到外麵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走出去後,看到你站在走廊盡頭,然後走進了洗手間。我跟著你進去,發現你正蹲在隔間裏麵看什麽東西……”

說到這,方青禾的目光亮了一下:“你剛才說的我都記得……但是那之後的事情我就不記得了……當我清醒後,就發現他正抱著我……”

畫蝶點了點頭道:“我進入隔間想看看你在幹什麽,你忽然大喊大叫起來,並用力敲打隔板。這時他恰好從門外走了進來,你突然起身,將我撞倒在擋板上,我迷迷糊糊看到你撲了出去,撲到了他身上……”

方青禾有些不敢相信:“可是……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時畫蝶似乎想起了什麽,忙問“:青禾,告訴我,你為何要來這兒?”

方青禾從兜裏摸出一張字條,上麵寫著一行清秀的字:來活動中心三樓找我。字條底下署名:畫蝶。

畫蝶接過字條,看了看道:“這確實像我的筆跡,可我並沒有讓你來找我,更沒有寫過這樣的字條……”

方青禾此時也逐漸恢複了冷靜,她一邊回憶一邊說道:“我來到三樓後,正準備去心理谘詢室找你,我知道你應該在那兒。這時,我聽到洗手間那邊傳來了呼喊聲,那呼喊聲好像有引力一般,我控製不住地就走了進去。然後我就在剛才的隔間中,發現了一個我之前寫過的記事本,我撿起記事本,隻看了兩眼,便什麽都不記得了……”

那本記事本此時正被方青禾捏在手裏,封麵斑駁暗黃,看起來年代已經有些久遠。方青禾自顧自道:“這個記事本其實已經丟了很久了,不知為何會忽然出現在這裏……”

周漁聽著兩人的對話走了過來,他指著記事本道:“你之前翻看到哪一頁,還記得嗎?”

周漁低頭望去,在頁麵中,畫著一幅簡筆畫,畫中有一隻鳥,正在雲中穿行,一輪火紅的太陽在鳥的正上方,像一隻邪惡的紅色眼睛。

周漁隻看了一眼,就意識到這幅畫看似簡單,實則意味深長,具有強烈的象征暗示。

這時,方青禾忽然驚訝地說:“這幅畫……好像並不是我畫的……”

畫蝶問:“不是你畫的,那是誰畫的?”

方青禾愕然,抬起頭,望向周漁,似乎在尋求答案。

周漁自己都搞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他沒法給予方青禾答案。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有人在利用方青禾誣陷周漁,試圖搞壞周漁的名聲,破壞這次解夢。

究竟是用什麽樣的方式才能夠做到這些事?每一步的反應都算計得如此精準,每一點的時機都拿捏得恰到好處,這人該是何等的心思縝密?

到底是誰呢?難不成正是讓畫蝶和另外幾名女生半夜發出尖叫聲的那個幕後黑手?

周漁扭頭望向門口處的人群,這突然間的回眸,讓他在人群中發現了一雙不同於大多數人的眼睛,那是一雙陰森的眼睛。接觸到周漁目光的一刹那,陰森的眼睛充滿恨意地閃爍了一下,像是朝著周漁扔出了一把冰冷的匕首。隨後,陰森的眼睛就像水蒸氣一樣,忽地從人群中消失,怎麽都找不到了。

剛才短暫的眼神接觸,讓周漁深刻地意識到,在這個校園內,或許還潛藏著一股邪惡的力量,現在這股邪惡力量已經盯上了他,試圖搞壞他的名聲,讓他知難而退。當然,這股力量也有可能是從外麵跟著周漁進入校園的,畢竟白天在周漁家中的時候,這股力量就已經開始發威了。

周漁雖然依舊麵色平靜,可在心裏卻笑了——這些人為什麽就不知道自己是那種越是被別人阻止,就越是要一條道走到黑的人呢?本來周漁還未必一定要查出真相,現在,他有了這樣的動力和決心。

4

門口處的圍觀人員相繼散去,方青禾的情緒在畫蝶的安撫下,也終於穩定了許多,但全身還在小幅度地抖動著。

當畫蝶攙扶著方青禾下樓的時候,周漁站在走廊的窗前,他一邊凝神細思著剛才的突發事件,一邊等待著畫蝶的歸來。雖然周漁沒有明確要求畫蝶必須回來,但他相信畫蝶不會就這麽輕易走掉的,畢竟那個離奇的夢還沒有講完。畫蝶的身上,有一種對真相的執念,和他一樣。

果然,沒過多久,畫蝶就上樓了。她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在狂風中搖曳的樹枝,輕聲道:“剛才在洗手間的隔間裏,我其實並沒有看到具體事情的發生過程,但我相信你,肯定不會做出那樣的事。”

周漁心中微微一驚,他很清楚,若是當時沒有畫蝶的及時解圍,他很難全身而退,非禮女生的帽子說不定真會扣在他頭上。

畫蝶淡淡地說:“有人想利用青禾陷害你,她其實也是受害者。”

周漁驚訝地望了一眼畫蝶,他沒想到這個除了在說夢時,其他時間裏話並不多的女孩思維竟然如此清晰,一語就點中了事情的關鍵。

不待周漁回應,畫蝶又道:“是因為解夢嗎,還是因為看不慣你的夢學理論?”

聽到這句話後,周漁不得不承認,畫蝶看問題非常透徹。他也坦誠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什麽,可能兩者都有,那個人既不想讓我參與這件事,還想將我的名聲搞壞。”

畫蝶望向周漁,眼眸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那……咱們還要繼續嗎?”

周漁忽然笑了起來,問:“為什麽不呢?”

說罷,周漁轉身朝著心理谘詢室走去,邊走邊道:“來吧,趁著天還沒完全黑,我們把剩下的夢說完。”

當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心理谘詢室門口的時候,醞釀了一下午的雷雨終於落了下來,豆大的雨滴敲打著窗戶,發出劈啪聲響,像是很多雙大手在同時拍打窗欞。在雨滴的啪嗒聲中,周漁推門而入,畫蝶緊隨其後。兩人各自坐在了之前的位置上。經過了剛才的突發事件,兩人之間的陌生感淡化了一些。

周漁拿起繪夢板,望向畫蝶問:“讓我們暫時先忘掉剛才的事情,將注意力重新轉移到你的那個夢境上,可以嗎?”

畫蝶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周漁發現畫蝶一旦坐到谘詢室的沙發上,就變得有些緊張起來,她的雙手本能地握在一起,輕輕搓動著。

周漁重新理好思路問:“那我們就接著之前的地方說。我們正說到你用發簪插向了那隻烏龜的腦袋,然後呢,發生了什麽?”

畫蝶低下頭,陷入回憶中,十指交纏在一起,相互扭動著。

畫蝶斷斷續續道“:插是插中了,可奇怪的是,它的腦袋忽然不見了,好像是縮進龜殼裏……我嚇了一跳,正不知該怎麽辦的時候,腳下忽然被什麽東西拉扯了一下……我低頭一看,發現它的腦袋竟然從下麵伸了出來,但這顆腦袋非常小,看起來異常醜陋,像是一堆爛肉……”

說到這裏的時候,畫蝶忽然閉上了眼睛,她的身體如同虛脫一般,蜷縮在了沙發上。她的雙腿本能地夾緊,雙手反複搓動著,臉色發紅,呼吸急促。

周漁察覺到了畫蝶情緒的突然轉變,他沒有著急詢問,而是在等了一分多鍾後,才輕聲問:“然後呢?”

畫蝶閉著眼睛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周漁心中一凜,問:“你的意思是,你在半夜發出的那聲尖叫,其實並不是你自夢中蘇醒的直接原因?”

周漁緊抿雙唇,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因為做了一個噩夢而被驚醒並發出尖叫聲,和在睡夢中發出尖叫聲自己渾然不覺,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翁峰和祝嶸都混淆了。

周漁伸出食指按在鼻翼上,緩慢揉搓著。這個習慣性動作表示他又陷入了深層次的思考當中。良久之後,周漁才問:“後續的夢境內容是完全不記得了,還是模模糊糊,但沒法用語言描述?”

畫蝶想了想道:“完全不記得。隻有一種情緒上的感受,不知道對解夢有沒有幫助……”

“夢境中的任何信息都是有用的。是什麽樣的情緒感受?”

“我感覺像在下墜……”

“速度快,還是慢?”

“時快時慢……”

“下墜的感受是好的,還是不好的?你害怕嗎?”

“一邊害怕,一邊激動,還有點興奮,像坐摩天輪一樣……”

周漁默默點了一下頭。這條情緒感受信息看似無關痛癢,實則對整個夢境的情感基調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到了此時,周漁已經心中有數,但貿然下結論不是他的作風。在解夢過程中,任何一個小細節的差異,都可能導致完全不同的解析結果,所以,在沒得到全部夢境內容的時候,他不能妄下定論。

而且在這個夢中,還有幾個節點事件表現得非常反常,與他腦中完成的思路有所不同,他還需要更多的夢境內容來支撐。不過,僅憑解夢師的職業本能,周漁覺得這件事的背後很可能隱藏著一個駭人的脅迫事件,但具體是怎樣脅迫的,還要看夢境的後半段,那才是關鍵。

“周老師……這個夢能解嗎?”畫蝶的目光中帶著滿滿的期待。

“能解。”周漁自信地說,“任何夢都能解,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需要知道你遺忘的最後那一段夢境內容,我想那段內容將會為我們解開所有的謎團。”

“你真的有辦法讓我想起夢境後半段的內容?”

“當然可以,不過我需要道具,今晚應該是來不及了。”

“在辦講座的時候,我就問你如果夢的內容忘記了該怎麽辦……你當時不是說沒有辦法嗎?”

“有些事情,做起來簡單,說起來卻異常複雜。”周漁並不想在這個時候詳細講解其中的原理,於是換了個話題,“明天吧,明天上午9點,我在這裏等你,到時候,我會讓你記起後續的夢境。”

“我能問一下……是什麽樣的辦法嗎?”畫蝶問,“純粹是出於好奇……”

“暫時不能。”周漁微微一笑。

“好吧……”畫蝶輕聲說。

畫蝶好奇地看著那個東西問:“這是什麽?”

周漁目露笑意,說:“它的名字叫阿多。”

說完後,周漁便整理起了繪夢紙,並沒有解釋這個阿多到底是幹什麽的,更沒有解釋它為什麽叫阿多。畫蝶也並未多問,她本就不是一個喜歡問問題的人,更何況今天晚上,她已經問了周漁太多問題。

整理完之後,周漁下意識地輕撫胸前的阿多,起身道:“今天我們就先到這兒吧,我整理一下現有的信息,今晚回去拿道具,明天我們再來一起解開這個夢。”

畫蝶也站了起來,她似乎不想走,磨磨蹭蹭走到門口,拉開了門。

“畫蝶同學——”周漁喊了一聲。畫蝶立馬回頭。

“今晚,你最好不要睡。”周漁嚴肅而認真地說,“不管用什麽方式,都盡量讓自己醒著,我相信你肯定能堅持一晚上。”

站在門口處的畫蝶朝著周漁點了點頭。在臨別之際,畫蝶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雖然麵色蒼白、神情憔悴,但她的笑容卻明亮動人。

周漁心中一動,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個女孩似曾相識,好像在哪兒見過,尤其是當她笑起來的時候更是如此。他的太陽穴忽然有點發疼,他用力按了一下,擺了擺手。

畫蝶離開後,周漁坐回到沙發上,拿起繪夢板,凝神細看上麵的一幅幅簡筆畫。如果猜得沒錯,另外幾個女生的夢境內容跟畫蝶的應該大同小異,也就是說,讓她們發出尖叫聲的,是同一個東西,或者說是同一個人。

是什麽能夠讓人在半夜發出尖叫,醒來後卻完全不記得夢境內容呢?又是什麽能夠讓她們全然不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即使是壞事,是傷害她們的事情也不知道呢?

如果排除掉自願因素的話,除了那一個,周漁很難想象還有別的方式。他長噓一口氣,想要打電話詢問一個對此領域比較在行的朋友,確定下自己的思路。但當他的手放進兜裏後,才想起手機已經壞掉了,更惱火的是,今天出門太急,連院門的鑰匙也忘了拿。

看來今晚隻能去父母家裏睡了,順便拿下備用鑰匙。上次回父母家還是半個月之前,最近這段時間一直在忙,也沒有給家裏打電話,不知道父親的酒癮犯了沒有,母親的身體狀況有沒有變差。一想起父母,周漁就莫名地有些擔憂和焦慮。

就在周漁收拾好東西,準備出門的時候,門忽然被推開。畫蝶站在門口,雙手抱胸,白襯衫貼在身上,雨水在臉頰上流淌。

周漁掃視一圈,看到書桌前有一把黑色雨傘,他拿起雨傘道“:走吧,一起。”

雷聲隆隆,閃電疾馳,暴雨傾盆而下。昏黃的路燈被雨簾遮蔽,幾乎看不清前方的路。嘩啦啦的雨水在地麵上縱橫流淌,像一條條怒氣衝衝的長蛇。

黑色雨傘下的兩人,在走路時,誰都沒有說話。周漁的腦海中,此時正不停盤旋著畫蝶講述的那個古怪夢境。

畫蝶也沒有說話。她同樣在想事情,她想的並不是周漁的解夢過程,也不是夢境本身,而是她的好朋友方青禾。

畫蝶很擔心方青禾。方青禾是她在大學中最好也是唯一能夠交心的朋友,方青禾與她一樣,被半夜無緣無故發出尖叫聲所困擾,症狀出現得比她早,也更嚴重,而且方青禾還患有輕微的抑鬱症。

下午聽完講座後,畫蝶曾陪著方青禾去醫院做檢查,開了一些有利於深度睡眠的藥物。希望她今天晚上能夠一覺睡到天亮吧,畫蝶在心裏祈禱。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到了女生宿舍3號樓的樓下。畫蝶無意間抬頭,看到5樓的窗前晾著一件粉紅色的吊帶長裙,正在風雨中劇烈搖擺。這件衣服是方青禾的,所有衣服都收了,唯有這件沒收,說明方青禾要麽沒在宿舍,要麽已經睡著了。

畫蝶有點擔心起來,她扭頭望向周漁,低聲道:“就到這裏吧。”

周漁微微點頭,並未說話,他知道像畫蝶這樣聰慧的女孩不需要別人再三囑托,她很清楚自己該在什麽時候做什麽事。將畫蝶送至宿舍門口,揮手道別後,周漁便離開了。

在狂風暴雨中,周漁朝校門口走去,走著走著,身後除了雨聲,似乎還多了一種細細碎碎的腳步聲。周漁扭頭望去,身後黑乎乎的,什麽都看不清。雷電恰好在這時忽然閃過,周漁看到一個低矮的黑影竄進了旁邊的花叢。

周漁扭回頭去,繼續前行,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卻放在了身後,專心傾聽和感知著身後的動靜。片刻後,身後的腳步聲忽然變得急促。周漁迅速轉身,可身後依舊空空****的,除了漫天的雨簾,什麽都沒有。

環顧四周後,周漁靠著敏銳的直覺,望向了道路右邊的那棟實驗樓,隱約之間,他看見樓下一處靠牆的區域,並沒有雨水落下來。周漁順著牆壁一路往上看,樓有5層,頂樓黑乎乎的,什麽都看不清。忽然間,一點紅光在樓頂一閃即逝,猶如一隻紅色眼睛眨了一下。

周漁心中一緊,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心底油然而生,他迅速轉身,快步朝著校門口走去。他很清楚,在這種惡劣的天氣裏,不管對方是什麽來路以及想要幹什麽,自己都處於弱勢。

茂密的花叢中探出了一顆毛茸茸的腦袋。緊接著,一條瘦骨嶙峋的黑狗竄了出來,黑狗抖落身上的雨水,一動不動地站在路中間,一雙古怪的綠色眼睛緊盯著周漁離去的背影。

與此同時,實驗樓頂樓上,一個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黑色身影正打著一把巨大的雨傘,站在天台邊上。雨傘的邊緣伸出牆外,擋住了從天而降的雨簾,給樓下的角落硬生生撐出了一方無雨空地。

當閃電的光亮逐漸消逝,天地間重歸黑暗的時候,天台頂上的黑色身影嘴巴裏忽然發出了嘶的一聲輕響,紅光閃動,煙霧升騰間,一張猙獰的臉若隱若現。

一人一狗,目送周漁離開了卓文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