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國家起源:神權與君權的合一

從古人這種重視自然節令變化的傳統出發,我們下麵就來講講在這種文化土壤上誕生的中國曆法。在各個考古發現中,都體現出我們先人對時令、曆法的看重。

新石器時期的很多考古發現都證明了先人對曆法的看重。比如在今天的浙江地區發現的河姆渡文化。我們知道河姆渡文化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文化,前麵我們提到的大汶口人群是崇拜太陽的,而大汶口在今天的山東,從山東到今天的浙江距離極遠,存在地域性的差別,但是河姆渡文化崇拜的主題仍然是太陽。在一個牙板上,上麵分明地刻著兩個鳥捧著一個太陽,所以有學者就說這個是“雙鳳朝陽”。這個主題在我們的生活中一直延續到現在,過去的大被麵上就有丹鳳朝陽的圖案。

河姆渡之後,距今天5000~4000年的時候,在浙江杭州灣北部,興起了一個文化,這個文化是以玉器為典型代表的,這個文化向北發展,到達過江蘇和山東的交界地帶。這個文化就是“良渚文化”。

良渚玉器上經常會出現一種形象,就是一個腦袋上長著羽毛的人,這人長著一張方臉,嘴裏是一口亂牙,下半身跏趺坐著,腳的形狀是鳥爪子,兩手拿著兩個圓,這兩個圓是連在一起的。兩個圓應該和法器有關,看著像是玉器,我非常懷疑是玉幣。從浙江桐鄉出土的這個器物裏麵,我們發現巫師死後會把玉幣戴在腕子上。包括後來紅山文化也有這種東西,那是一個禮天的東西。我們知道玉幣是用來禮天地的禮器,而天地中最大、最重要的角色就是日月,尤其是太陽。整個圖像既像隻鳥,又像個人,其實是一個巫師和他所崇敬的對象合一的形態,很好地體現了這句話:在中國上古時代,掌握了時令變化規律的人,就掌握了權力。

我們從山東大汶口文化,講到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這些文化時代雖然有早晚,但是共同的特征是禮敬太陽。古人早就觀察到萬物生長靠太陽,“春日遲遲,采蘩祁祁”,意思是春天的太陽升起來了,是時候去野外采摘野菜了!太陽變暖意味著時令的變化。中國人並不是崇拜這個天體本身,中國人在意的是天體的運行,十隻鳥按節奏和規矩依次升起和落下。實際上,這就是漢代有位大夫說的“帝王之事莫大於承天之序”——帝王最大的事情是維護老天的秩序,如果老天的秩序出問題,你帝王要負責任的。這當然是後話了。在上古時代,這種掌握時令的權力屬於巫師,後來這個權力被皇帝給拿走了。

這種對時令曆法的重視,發展到後來,慢慢地就發展成了一種宗教、一種信仰。

早期的鳥捕魚發展到良渚時期,就變成了一個人鳥合一的很神秘的圖案。另外大量玉器都掌握在巫師的手裏麵。紅山也是如此,紅山文化玉器時代略微比良渚早一些,那些玉器也掌握在這些巫師手裏麵,人們投入大量的心力、智力、體力去製造玉,去發現玉,最後由他們來掌握,然後這批人慢慢就異化成了君王。

從大汶口到良渚,我們發現了一種宗教的產生和變化,起初隻是對時令進行追尋,然後慢慢地向宗教,甚至迷信發展,最後巫師和他所崇拜的對象合一了,神秘化了。過去有些老先生就說《五帝本紀》很有意思,有些帝什麽都不做,就是聰明。帝顓頊的特點是“絕地通天”,通天地,這不是大巫師的神通嗎?還有他的後輩帝嚳,帝嚳的特點也是聰明,說他生下來能自言其名,生下來以後老爹老媽在發愁給他起什麽名字,他說不用發愁了,我叫嚳,這不嚇死人嗎?“自言其名”其實就是說他聰明,注意,古代人就選聰明人、能通神的、能預知未來的人做君主、做帝王。所以對於神權和現實的這種政權,古人是將它們合二為一的。為什麽大家聽你的?因為我知道時令變化,因為我能呼風喚雨。這樣一來,慢慢地這個權力就從平等中超越出來。本來它有很實際的功能,就是“預測時令變化,指導農業生產”,這些巫師是部落裏麵比較有學問的人,但是隨著神權的越來越神秘,慢慢地累積,就異化了。實際上我們從後來對帝王責任的描述“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打仗你要負責,祭祀也要由你來負責),我們就能看到這種神權和君權的合一。

我們知道夏代是公元前2100年左右建立的,那麽在這之前有一個遺址叫陶寺遺址,在今天的山西省襄汾縣。這個陶寺遺址發掘出了很多墳墓——一個家族或者一個宗族埋葬其中。這個領袖他也埋在這個宗族的墳裏麵,給他單選一個位置,以突出他的尊崇地位,實際上這已經進入國家的前夜了,也可以說有點國家政權的性質了。所以文明時代到來的標誌是什麽?就是社會開始分成階級了,也就是窮和富、尊和卑之間的差距拉大了。雖然在同一個大家族,但是也出現了窮人和富人的差別,而且這種矛盾逐漸激化,這樣的話必須得形成一個超越宗族之上的共同權力來維持秩序,也可以說是統治大家,甚至也可以說是剝削大家。雖然如此,但是如果沒有這個權力來維持秩序,那可能比被剝削和被壓迫更慘,人類社會無以維持。

所以關於文明時代的到來,也有學者說我們可以簡化成兩條:一個是超越普通人的公權力的出現;另一個是社會分成階層,有了軍隊,有了警察,有了維持政權的這樣一個所謂的暴力工具。這就是國家時代,也可以說是進入文明社會了。

接下來我將給大家講一講公權力發展的兩條後續的線索——祭祀與戰爭。“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國家的大事,就是祭祀和戰爭。

我們先說祭祀。祭祀和宗教有關,也就是和崇拜有關,也可以說和迷信有關,人類和動物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我們會迷信,我們會崇拜。

《史記》是一部了不起的書,《史記》從黃帝記起,這個黃帝到底存在不存在,現在學術界是有不同的說法的。可是《史記》相信是有的,那麽《史記》是怎麽記錄黃帝的?說黃帝“置左右大監,監於萬國,萬國和,鬼神山川封禪”。“鬼神山川封禪”,說的就是建立一種宗教秩序。一個領袖要建立一種共同的信仰,才能把大家黏合起來。

另外,人們之所以有崇拜,會迷信,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實現自身的願望。這種願望實際上就體現了人類的一種永恒的追求:追求人類自身的繁殖。從一些考古遺跡發掘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蛛絲馬跡。

在仰韶文化時期,半坡出現了很多彩陶,這些彩陶是用900多攝氏度的溫度燒出來的泥土製成的食器。其中有一個彩陶盆上就畫著魚。這很有意思,因為魚是很能生的,一條雌魚生的小魚,它自己都數不清,這就代表一種卓越的生殖能力。我們可以推測,古人觀察自然,看到魚產子很多,所以就在生活日用品上表現它、崇拜它、祈求它。

考古人員在北方遼河流域發現了一個距今5000多年的紅山文化時期的宗教遺址,這就是一個比較典型的生殖崇拜的文化遺址。這個廟裏麵供奉的是一個女神。崇拜女性就和生殖有關。這個廟的遺址往上走幾步,就是一個平台,有學者統計過,說這個平台能容納十萬人。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這個宗教中心,它能凝聚方圓幾十裏甚至百裏的民眾,大家一起來上廟,一起崇拜這個女神,這就是一種社會的凝聚。

現在我們知道,要想生孩子就找婦產科的大夫。但是在今天的河北太行山,還保存著一個奶奶廟,這個奶奶廟有點像送子觀音廟,祈求她,她就能保佑祈求的人早日得子。所以這一些現象我們說它是縱貫古今的。

1999年,我到衡陽去上課,上完課就去爬南嶽衡山,發現那一天正好是一個宗教節日。來自四麵八方的人到這兒來上廟,有的人衣服前麵還寫了“心誠則靈”,還穿上統一服裝。方圓幾百裏的民眾這一天都聚集在這裏,這一宗教節日就起到了連通一個地區的作用,這實際上是人群之間互相交流,形成一個共同體的一種有效的媒介。這種宗教崇拜是恒久的,比如說哪天廟會了,大家都來交匯產品,交匯商品,看戲等,這就形成了一個節日。這種節日不要小瞧它,它是一種文化、一種風俗,是一種統一性的文化現象,它的力量不可小覷,實際上我們今天仍然有節日,比如說世界杯,到那一天全世界男人都瘋了。

上麵我們說的是這種宗教、迷信的力量,它可以促進一個地區的人進行集體活動,進行共同的祭祀、文化交流,這客觀上促進了共同體的誕生。所以這對公權力發展是一個刺激。但是公權力要發展,還有一個必不可少的因素,就是戰爭。我們來看《史記》裏麵的記錄。

剛剛我們說《史記》的記錄是從黃帝開始的,那麽黃帝做的第一件大事情是什麽呢?就是打仗。打的是蚩尤,說“蚩尤為暴,不能伐”,接著又來了一句“炎帝,欲於親臨諸侯”。一個蚩尤,非常暴戾;還有一個炎帝,想當老大,也就是出了兩個敵人。那麽戰爭的結果怎麽樣呢?《史記》記載,黃帝都打贏了,因此他就成了中華民族的始祖,天下的共主。

為什麽戰爭勝利了,黃帝就能成為天下的共主呢?其實,要動員一個人群征服另一個人群,對於人群的管理、組織以及後勤力量的動員,都有很高的要求。具有這種組織能力,才能建立起國家的雛形。所以戰爭對公權力發展是一個刺激。

而且我們在考古發現裏麵也能看到,戰爭對不同人群融合的刺激作用。比如在今天的江蘇北部,有一個新沂市,新沂市有個花廳村,在那裏發現了一個大墓,這個大墓的主人來自浙江,就是良渚文化人群,而墓裏的殉葬者卻是來自大汶口文化的人群。這就傳達給我們一個信息:人類不同的文化人群,比如說良渚文化人群和大汶口文化人群,他們的相遇,帶來的並不是握手、友好、擁抱,而是你死我活。

我們還可以看到這樣一個現象,中國王權的象征——大斧子,在這個時代出現了。本來斧子是用來開荒種地的,後來斧子也被用來砍人,所以《詩經》裏麵說,周公東征的時候是“既破我斧,又缺我斨”,斧子破了,斨也是斧子,可見戰爭是多麽激烈。

也就是在這樣一個時候,城牆和城邑出現了,這都是為了抵抗其他部落的進攻。客觀上戰爭促進了技術的發展,也促進了國家權力的發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