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最後的考驗

我在朱庇特住處隔壁的房間裏找到了野馬。她金色的頭發亂成一團,外衣耷拉下來變成了棕灰色,已經看不出白了,比我的還肮髒。她身上有煙霧和饑餓的氣味。整間屋子被她砸得一塌糊塗,一盤食物反扣在地上,她的一把匕首深**進了門裏。棕種和粉種用人很怕她,也怕我,從我眼前逃得無影無蹤。他們是我的遠房親屬,舉動在我眼中卻異常陌生,好像一群蟲蟻,沒有感情。我感到一陣痛楚。洞察力是種壞東西。奧古斯都看著伊歐被殺時用的就是這種眼神。看螞蟻的眼神。不。他管她叫“紅種母狗”。在他眼裏,她隻是一隻狗。

“食物裏摻了什麽?”我向一個粉種用人問道。

那個美貌男孩囁嚅了幾聲,眼睛望著地板。

“像個男人一樣說話。”我厲聲說。

“鎮靜劑,大人。”他不敢看我。我沒有責怪他。我是個黃金種,個頭比他高一英尺,體格強壯無數倍,看上去已經發了狂。在他眼裏,我一定邪惡極了。我讓他離開。“躲起來。我對我的士兵說過,不要拿劣等色種的人尋開心,但他們不總是照我說的做。”

房間裏有張大床,羽毛床墊上鋪著絲綢床單,床柱是象牙、烏木和黃金做的。而野馬卻睡在角落的地板上。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睡覺的時候都得東躲西藏。躺在這麽一張舒服的**,就算服用了鎮靜劑,野馬心裏也會覺得對不起我們的。她還試過砸窗戶。我很高興她放棄了,因為這裏非常高。

我在她身旁坐了下來。一根發絲隨著她的鼻息舞動著。她發燒的時候,我不知多少次看著她熟睡的樣子,我發燒時她也這麽照看過我。但現在她已經不發燒了。我不冷,腹腔裏的疼痛也消失了,卡西烏斯留下的傷口已經愈合,冬天也已到尾聲。外麵,最早的花已經在綻放了。我從山坡上摘來了一朵,藏在外衣口袋裏。我想把它送給野馬,想讓她醒來的時候,唇邊開著一朵鮮血之花。但當我把花取出來的時候,一把比任何金屬匕首都可怕的利刃戳進了我的心髒。伊歐。失去她的傷痛永遠不會消失。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任它消失,也不知道這份罪惡感是否是我應得的。我親吻了一下血花,把它又放了回去。不是現在。時間還沒到。

我輕輕喚醒了野馬。

不等睜開眼,她就露出了一個微笑,好像知道我在她身邊。我叫著她的名字,撩開她臉上的頭發。她睜開眼睛,金色旋渦般的虹膜和旁邊我那雙堅硬肮髒、指甲開裂的手形成了奇怪的對比。她用鼻尖蹭了蹭我的手,費勁地坐起來,打了個嗬欠。她四下看了一眼,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我差點大笑起來。

“哦,我要把我做的這個夢講給你聽聽。我夢見了龍,它們是紫色的,美極了,還喜歡唱歌。”她用手指敲敲我的盔甲,盔甲響了起來,“想搶我的風頭,你還早得很。蠢貨。”

“但我搶到了。”

她呻吟了一聲:“我變成落難公主了,對吧?去他的。我最討厭那樣的姑娘。”

我把情況告訴了她。胡狼逃了;他的軍隊圍困了馬爾斯,他本人和萊拉絲躲在深山裏。我們很容易就能找到他。

“要是你願意,你可以帶著我們的軍隊把那雜種挖出來。”

“就這麽辦,”她得意地一笑,抬起一側的眉毛,“但你信任我嗎?說不定我也想當這麽一支古怪大軍的學級長呢。”

“我可以信任你。”

“你怎麽知道?”她又說了一遍。

我吻了她。我不能把血花交給她。血花是我的心,它屬於火星,是這片紅色土地孕育出的獨一無二的東西之一;它還屬於伊歐。但是,當野馬被他們抓走時……我可以為了她頑皮的笑容做任何事情。也許有一天我會有兩顆心,可以分送給兩個人。

她嚐起來和她聞起來一樣。煙霧和饑餓。我們沒有分開,我的手指纏繞著她的頭發,她的手指撫摸著我的下顎、脖子,掠過我的後腦。旁邊就是床,也有時間。我感覺到某種饑渴,這和我第一次親吻伊歐時不大一樣。但我想起了達戈,伽馬家族的地獄掘進者吸煙的樣子。他深吸了一大口,煙卷旺旺地燒了起來,但沒幾秒就熄滅了。這就是你,他說過。

我知道我行事魯莽,但這種魯莽是有意識地錘煉過的。**,悔恨,罪惡感,悲傷,渴望,憤怒,我的身體充滿了許多感情。時不時地,它們會控製我,但不是現在,不是在這兒。**和悲傷把我送上了絞刑架,而罪惡感讓我被敵人刺殺,墮落泥淖,憤怒則差點讓我在第一次見到奧古斯都的時候殺死他。但現在我走到了這裏,我對學院的曆史一無所知,但我明白,憑借著憤怒和詭計,**和狂熱,我奪取了前人從來不曾得到的東西。而我不會用同樣的方式占有野馬。和戰爭不同,愛情的戰場另有所在。

我壓製住渴望,離開了野馬。不需要說一個字,她就明白了我的想法;而這也印證了我是對的。她又突然吻了我一下,這個吻綿長一些。我們站起來,離開了房間。走到門前的時候,我們還握著手。然後我轉身對她說:

“把胡狼的旗幟給我帶回來。”

“遵命,收割者閣下。”她頑皮地鞠了個躬,衝我擠擠眼,走了。

士兵們瘋狂地洗劫了這個地方。塞弗羅在一片混亂中找到了影像發送機。機器硬盤裏儲存了我們體驗到的五感信息,正排隊等著發送給分散在各地的初選官。影像信息不是以流媒體方式發出的,初選官們要在半天的延遲後才能收到今天的份。我向塞弗羅發出了指示,要他用影像拚接出我想講述的故事。除了他,我無法信任任何人。

我派人把費徹納從阿波羅分院的地牢裏帶了上來。在奧林匹斯山的宴會廳,他斜靠在一把椅子裏,臉上被我打過的地方還青著。地板是一層壓縮空氣,我們相當於憑空懸浮在一英裏高的空中。他把腳翹在桌麵上,扭歪嘴唇,露出一個微笑。

“發瘋的小子來了,”他叫道,手指抵著下巴,“我早就知道你有勝算。”

我用中指招呼了他:騙子。

他用同樣的手勢回敬我:蠢貨。他向我伸出手:“下毒,生病,卡西烏斯的圈套,林子裏的熊,惡心人的武器裝備,詭異的天氣,刺殺計劃,還有密探。別告訴我你還在生這些事的氣。”

“密探?”

“逗你的。哈!你還是個小毛孩。我說,你的軍隊在哪兒呢?到處亂跑,胡吃海塞,洗淋浴,睡大覺,玩粉種?這地方是個甜蜜的陷阱,我的孩子。這兒會讓你的軍隊廢掉的。”

“你心情好一點了。”

“我兒子安全了,”他擠了擠眼,“現在,你有什麽打算?”

“我已經派野馬去對付胡狼了。這件事結束之後,我打算回馬爾斯分院。然後一切就都結束了。”

“哦。除非有什麽還沒結束。”費徹納吹出一個熟悉的泡泡,臉上的肌肉痛得一縮。他的下顎被我傷得不輕,我大笑了起來。塞弗羅幹掉朱庇特之後,我一直很想笑一笑。那個渾蛋留在我腿上的傷還在跳痛,雖然有止痛劑,我還是幾乎走不了路。

“別打啞謎,什麽事情沒結束?”

“三樣事情,”費徹納說,他抬起消瘦的臉,注視了我一會兒,“你真是個怪人。你和胡狼都是。誰都想贏,但你們兩個不一樣。黃金種人不會為了勝利舍棄生命。我們非常重視自己的生命,而你們不是。這種差異是從哪兒來的?”

我提醒他,他是我的階下囚,要先回答我的問題。

“有三件事還沒有結束。這樣吧,我會告訴你是哪三件事,但你要回答我的問題:你的動機是什麽。”他長歎一聲,“第一件事,我的朋友,是卡西烏斯。他勢必有一天會和你決鬥,直到你們兩個中的一個跪下來死掉。”

這是我所害怕的。我回答了費徹納的問題。

我告訴他,胡狼也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想知道我的動機。我告訴他,是因為狂怒。從頭到尾都是因為我的憤怒。一旦有什麽事情發生,而我沒有預備,我會像野獸一樣暴跳如雷。但深層的答案是愛。我的動機是愛。我必須騙他。

“我母親有個夢想,她希望我成為家族中最偉大的人,超越安德洛墨德斯這個姓氏。我父親的姓氏。”我的父親和家庭都是假的,我說的卻是真的,“我的出身不是貝婁那、奧古斯都,也不是阿寇斯。”我露出一個惡毒的笑容,他會欣賞的,“但我想站得比他們都高,然後從高處往他們該死的腦袋上撒尿。”

費徹納喜歡我的解釋。他也想這麽做,但發現沒有家族背景,功績帶給他的東西十分有限。他始終鬱鬱不得誌。

“第二樁事情就是眼下這個局麵。”費徹納揮了揮手。我幹出了最糟糕的事,但他沒有透露任何東西。我殺了一個學監,還找到了首席執政官賄賂部分學監、威脅其他幾個學監幫他兒子取勝的證據。控製神聖的學校遴選製度,為親屬大開方便之門——這類消息可是會毀掉許多人的。首席執政官本人可能受到指控,被迫卸任。他會受到怎樣的懲罰?初選官們會想要他的血。“而首席執政官會想要你的命。這件事會讓他蒙羞,而貝婁那家族極可能被推上首席執政官的位置。”

費徹納問我,為什麽如此信任我那些當過奴隸的士兵。

“他們信任我,是因為他們知道,沒有我,這一切會讓他們淪落到什麽樣的境地。你以為他們願意認胡狼做主人?”

“很好,”費徹納說,“你信任所有人。非常好。這樣的話,第三件事就不存在了。是我搞錯了。”我催問他這麽說是什麽意思。他歎了口氣,沒有再隱瞞:“哦,野馬帶著你的一半兵力去找胡狼了。”

“怎麽?”

“真的沒什麽。你信任她。”

“不。告訴我,你的意思是?”

“好吧。你不肯繞過這樁事,非知道不可的話,我就告訴你:野馬是胡狼的孿生妹妹。”

弗吉尼婭·歐·奧古斯都。胡狼的妹妹,孿生。偉大的奧古斯都家族的繼承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首席執政官尼祿·歐·奧古斯都的獨女。她和她的兄長一樣,為了躲避暗殺,一直在避人耳目的地方生活,所以卡西烏斯才沒有認出這位敵對家族的女兒。但我和胡狼坐在一起的時候,野馬是知道他的身份的。那是她哥哥。她會不會早就知道胡狼的底細?如果她以前就知道卻三緘其口,那麽她的沉默就隻能用對家族的忠誠來解釋了。這種忠誠超越了友誼和愛情,遠超過在房間角落裏交換的一個親吻。我給他帶去的反衝護甲、反重力靴、幽靈鬥篷、光劍和脈衝武器足夠讓他攻陷奧林匹斯山了。該死。

學監們都知道。我從他們身邊跑過,他們都笑了,嘲笑我的愚蠢。怒氣在我身體裏膨脹開來。我想弄死點什麽東西。我把散布在各處的吃著、玩著、享受著的士兵們整編了起來。傻瓜,一群傻瓜。我最優秀的部下都在各自的崗位上。塞弗羅去做自己的工作了,這是最重要的。我命令塔克特斯追擊維納斯和墨丘利分院的殘餘力量,把他們變成奴隸,然後派米莉雅和奈拉一起指揮剩下的部隊。我現在必須去一趟馬爾斯分院,沒有時間等軍隊集結了。我需要增加人手。奧古斯都家族的雙胞胎到來的時候,他們手裏會有足以與我匹敵的先進武器,兵力也更強。遊戲有了變化,而我沒有做準備。我感覺自己像個傻瓜。我不該吻她的,我的心被黑暗吞沒了。要是我把那朵血花交給了她,會是什麽情形?我蹬著反重力靴,從奧林匹斯山邊緣一躍而下。血花被我撕成了碎片,我任由花瓣墜落下去。

我身邊隻帶了號叫者小隊,在飛落的花瓣間呼嘯而下。

我們穿著反重力靴,披著鎧甲,身上帶著脈衝拳套和脈衝刀劍。馬爾斯分院領地上的積雪已經消失,地麵被敵人的腳踐踏得一片泥濘。高地濃霧繚繞,四處彌漫著泥土和連日圍困的氣息。我們的兩座塔——福玻斯和迪亞摩斯——已經被敵方的投石器轟成了兩堆瓦礫。那座我待過的城堡外牆也遭到了破壞,城堡正門坍塌了,四下散落著箭簇、破碎的瀝青罐、長劍、盔甲,還有幾個學生。

一百多名敵軍圍困著馬爾斯分院。他們在林木線附近紮營,圍著馬爾斯分院的城堡建起了一圈柵欄,以防要塞裏的人突圍。這個冬天對雙方來說都十分漫長,不過我注意到,朱庇特、阿波羅和四分之一普路托分院學生組成的圍城軍有太陽能灶和便攜式暖爐。斜坡下方,幾個高高的十字架麵朝城堡矗立著,十字架上掛著三個人,旁邊的烏鴉透露出了他們的狀況。整個馬爾斯分院,能表現出一點反抗跡象的東西就隻有我們那麵畫著馬爾斯之狼的旗幟了。但那麵旗幟已經被撕得零零落落,在微弱的風中無力地垂著。

我和號叫者小隊猶如金色的神祇般從天而降,破爛的鬥篷在身後上下翻飛。要是圍城軍把我們當成學監,期待著我們帶來更多禮物的話,他們就大錯特錯了。我們重重地降落在地上。號叫者小隊打頭陣,我降落在了隊伍最前方,腳剛落地,敵人們就魂飛魄散地四下逃走了。

收割者回來了。

我任由號叫者小隊在我們自己的地盤上大肆砍殺。數月以來,我第一次感覺自己離家、離萊科斯如此之近。我彎腰抓起一把馬爾斯分院的泥土,任由其他人在我身邊廝殺。盡管我有了自己的旗幟,但我依然想念我的分院。敵人朝我衝過來,試圖發動攻擊。他們認出了我的武器,知道我是誰。我沒有受到絲毫影響。脈衝盔甲是我的盾,塞弗羅和其他號叫者就是我的劍。

我走到那三個十字架下,抬起頭。我看到了安東尼婭、卡珊德拉和維克瑟斯。

三個叛徒。這回他們做了什麽?

安東尼婭還活著,維克瑟斯也勉強還有一口氣。我讓薊草把他們放下來,帶回奧林匹斯山接受治療。他們必須帶著親手割開莉婭喉嚨的記憶活下去。我希望這會讓他們痛苦。在山腳下站了一會兒後,我向高處大聲報出我的名字。他們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因為馬爾斯分院的旗幟降了下來,換成了一條草草畫著鐮刀圖案的髒床單。

“收割者!”他們大喊,仿佛我是他們的救世主,“學級長!”

守城的士兵們衣衫破爛肮髒,骨瘦如柴,有些衰弱得隻能讓人從瓦礫堆上抬下來。能動彈的人都來向我致意,點點頭,或者親親我的臉頰。動不了的人便在我走過的時候碰觸著我的手。有人斷了腿,有人折了手。這些傷都能治好,我們把他們送去了奧林匹斯山。馬爾斯分院在接下來的大戰中派不上用場了,於是我決定利用圍城的普路托、朱庇特和阿波羅分院的人。我派小醜和卵石用馬爾斯分院的旗幟把他們都變成奴隸。一個我幾乎認不出是誰的瘦弱男孩把旗子帶了上來。他用枯瘦的手臂抱住了我,力氣大得幾乎把我弄疼。我知道他是誰了。

我胸口響起一絲無聲的抽泣。

他一言不發地擁抱了我,身體抖得像臨終的帕克斯一樣,隻不過他這是出於快樂,而非痛苦。

洛克還活著。

“我的兄弟,”他哭道,“我的兄弟啊。”

“我以為你死了。”我抓緊了他纖弱的身體,“洛克,我以為你死了。”我緊緊地抱住了他。他的頭發很稀薄,隔著衣服,我能摸出他身上的骨頭。他的身體緊緊貼在我的盔甲上,猶如一片潮濕的破布。

“我的兄弟,”他說,“我打從心底裏知道你會回來的。沒有你,這個地方空洞極了。”他無比自豪地露齒一笑,“看吧,你又讓這裏變得充實了。”

戴安娜分院的學級長說得沒錯。馬爾斯分院就像一把野火,最後會把自己消耗殆盡。洛克臉上有傷疤。他搖搖頭,我知道他有很多事想告訴我——他去了哪兒,又是怎麽回來的,但這些可以暫時放在一邊。他緩慢而費力地走了,滿臉倦容;隻剩下一隻耳朵的奎茵也隨著洛克走了,她用嘴唇做出了“謝謝”的口型,把手放在詩人腰上。她的舉止讓我明白,她已經離開卡西烏斯了。

“他說你會回來的,”她說,“洛克從不撒謊。”

波拉克斯的聲音嘶啞得厲害,但看上去還像以前一樣幽默。他拍了拍我的手臂。他說是奎茵和洛克維持著分院的團結。卡西烏斯很久以前就放棄了,他正在指揮室等我。

“別殺他……求你了。這一切消磨壞了他的神經,朋友。他對你做的事也把他自己打垮了,我們都知道。讓他離開這兒一陣子吧,朋友。這個地方會影響你的腦袋,讓你忘了那時候我們都別無選擇。”波拉克斯踢起一塊泥土,“知道嗎,那群雜種把我和一個小姑娘關在一起。”

“入學儀式的時候?”

“他們讓我跟女孩打。殺她的時候我想盡量溫柔一點……但她就是不肯死掉。”波拉克斯咕噥了一聲,拍拍我的肩膀,竭力發出了一聲苦澀的笑,“他們待我們的確很壞,但至少我們不是愚蠢的紅種人,對嗎?”

沒錯。

他走了,把我一個人留在我的老城堡裏。提圖斯就是在我腳下的地方死的。我看了看主樓,那兒比提圖斯當權時還要髒亂。某種意義上,一切都不如以前了。

他媽的。野馬為什麽要背叛我?得知這件事之後,一切都變得黑暗了。我的生命蒙上了一層陰影。她有那麽多機會告訴我,但她一次都沒有開口。我知道我和胡狼在一起時她有話想對我說,但也許隻是些無關緊要的話。她會為了我背叛自己的血親嗎?不。要是她願意這麽做,她就該在我把一半兵力交給她之前向我坦白。她還帶走了她的旗幟,還有刻瑞斯分院的。若不是想和我作對,她為什麽要做到這一步?我感覺是她殺了伊歐。她豎起了絞索,我拽住了伊歐的腳。有其父必有其女。

我雙手的骨節劈啪作響。我背叛了伊歐。

我朝石頭上啐了一口,嘴裏幹巴巴的。整整一個上午,我一口水都沒喝。我的腦袋隱隱作痛。到鼓起勇氣的時候了,納羅叔叔在的話一定會這麽說。我必須麵對卡西烏斯。

卡西烏斯手握離子劍坐在馬爾斯分院的長桌邊,他身下的椅子上刻著我的標誌,膝上橫放著舊的分院旗幟,學級長的徽章在他脖子上晃悠著。他把劍刺進我肚子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他的武器看上去傻乎乎的,好像一個玩具,或者某種遺物。我離他很遠,他的劍和手都碰不到我,而他的目光還是讓我的心跳停了一下。罪惡感像黑色的膽汁一樣湧上了我的喉嚨。我胸口發脹,卻又覺得無比空洞。

“朱利安的事我很遺憾。”我說。

他金色的卷發油乎乎的,沾滿沙土,黯淡無光,虱子在裏麵安了家。他依然很俊美,我一輩子都不可能變成他那樣,然而他眼中的火花冷卻了。他需要一段時間,需要遠離這個地方,讓他的靈魂得以恢複。持續數月的圍困、憤怒和挫敗,喪失感和罪惡感把原來的卡西烏斯消磨殆盡了。可憐的人。我憐憫他。我幾乎要笑出來了。他往我肚子上刺了一劍,我卻可憐起他來了。他從沒打過一場敗仗。所有的學級長之中,隻有胡狼有資格在這方麵和他一較短長。他摘下徽章,朝我一扔。

“你贏了。但值得嗎?”卡西烏斯問。

“值得。”

“你毫不遲疑。”他點點頭,“我們的差別就在這裏。”

他放下旗和劍向我走來。他離我很近,我能聞到他呼吸裏的臭味。我感覺他想擁抱我。我想擁抱他,向他道歉,乞求他的寬恕。然而他撕開了指節上的一塊血痂,從裏麵吸出血,啐在我臉上。我嚇了一跳。

“以血為誓,我與你不共戴天。”他像毒蛇一樣噝噝地用高等語言說,“再見麵時,我們的命就在彼此手上了。倘若有一天我們在同一個屋簷下呼吸,我們中的一個必定要斷氣。好好聽著,你這惡毒的廢物。我們將是彼此的仇敵,直到我們中的一個死去。現在,腐爛吧。”

我隻能對這番正式而冰冷的宣言作出一種回應,我點了點頭。他轉身走了。他走得不見了之後,我站在那裏發了一會兒抖。心髒在我胸腔中發出沉悶的搏動聲,這場會麵竟如此令人痛苦。我本以為一切都結束了,但並不是所有的傷口都能痊愈,並不是所有的罪行都能得到饒恕。

我拿起馬爾斯分院的旗幟,把學級長徽章戴在胸口,抬頭望著牆上的地圖。地圖上所有分院上空都飄著我的旗幟了。塔克特斯在奧林匹斯山嚴陣以待,以防野馬可能前來攻擊,其他地方也被我的手下占領了。現在擁有那些城堡的是我,而不是馬爾斯分院。我的鐮刀徽章看起來像一個L字,象征著我的家族蘭姆達。我的兄弟姐妹,我的父輩、母親和朋友們現在依然在那兒流血流汗。他們和我之間橫亙著一個世界,而他們的象征,一個叛逆的象征——農具變作武器加入了戰爭——卻已然飛揚在了黃金種的城堡上空。但還差一個,還差普路托分院。

我沿著螺旋形樓梯離開了城堡。我是來自萊科斯礦區的地獄掘進者,我是馬爾斯分院的黃金種學級長。我他媽的將在這條峽穀中打上最後一仗,在那之後,真正的戰爭將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