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北部森林

劇烈的疼痛。

和被關在狹小空間中的恐怖。

我病了。我傷得很厲害。

疼痛侵入了我的夢境。

它被黑暗包裹。隱藏在我腹腔深處。

我醒來,把尖叫埋進一隻溫柔的手中。

一個模糊的人影在我眼前一閃。

伊歐?我伸出手,輕聲喚著她的名字,手上的爛泥塗在了那張天使般的臉龐上。她是來接我去山穀的。她的頭發變成金黃色的了。我一直覺得她應該是個黃金種姑娘。她手上的紅色紋章不見了。她死了一次才擺脫了它。

雪片和雨點落在我身上,我卻汗水直冒。有什麽東西幫我擋住了風雨。我哆嗦著握緊了我的血紅色頭帶。伊歐幫我洗去滿頭汙泥,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額頭。我愛她。我身體裏麵的某個地方在流血。我聽到伊歐的聲音,她在對自己說話,對另外某個人說話。我活不久了。我還活著嗎?我到山穀了嗎?霧氣。我看到了天空,大樹,火,還有煙。

我一邊哆嗦一邊冒汗。爛在地獄裏吧,卡西烏斯。我曾經是你的朋友。我殺了你弟弟,但我別無選擇。害死他的是你。你這傲慢的雜碎。我恨他。我恨奧古斯都。他們當著我的麵一起觀看了伊歐的絞刑。他們譏諷我、嘲笑我。我恨安東尼婭。我恨費徹納。我恨提圖斯。恨他們。恨他們。我的身體著了火,發了瘋,冒著汗。我恨胡狼,還有學監。我恨他們。我恨我自己做下的一切。我做過的一切。為了什麽?為了一群人,去贏一場遊戲。而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做過什麽。伊歐死了。她不會活過來看我為她做的一切了。

死了。

隨後我醒了。腹部的貫通傷依然疼痛難忍,但我不再冒汗,燒也退了,感染也開始好轉。我在一個山洞裏,躺在靠近洞口的地方。洞裏有一小堆火,離我幾英寸遠的地方睡著一個女孩。女孩身上蓋著毛皮,在繚繞的煙霧中輕輕呼吸著。她亂蓬蓬的頭發是金黃色的。那不是伊歐,是野馬。

我無聲地號哭起來。我要伊歐。為什麽不把她給我?為什麽我的思念無法讓她活過來?我要伊歐,我不要躺在我身邊的那個女孩。我的心痛得比傷口更厲害。我永遠無法把發生在伊歐身上的事糾正過來了。我指揮不了我的軍隊,我贏不了了。我贏不過卡西烏斯,更不用說胡狼。我曾是地獄掘進者中的佼佼者,但在這裏我什麽都不是。這個世界太大、太冷酷,而我又是如此渺小。世界把伊歐連同她的犧牲都拋到了腦後,什麽都沒有剩下。

我又沉沉睡去。

醒來時,野馬坐在火堆旁。她知道我醒了,卻沒有戳穿我。我躺在那兒,閉上雙眼聽她唱歌。她哼唱的是一支我熟知的歌曲,它總是出現在我夢中。它是我的愛人殞命前留下的最後回響,人們卻把那個歌唱的人兒稱作珀耳塞福涅。如今,我再次聽到了伊歐夢想的回聲,而它卻是從一個黃金子民口中唱出來的。

我痛哭流涕。如果某一刻我曾感覺到神祇的存在,那一定是在聽到這哀婉旋律的時候。我的妻子已經逝去,但她留下的東西卻曆久猶存。

第二天早上,我開始和野馬交談。

“那支歌你是從哪兒聽到的?”我問,沒有坐起來。

“全息影像,”她紅著臉說,“是一個小女孩唱的。很是讓人安心。”

“很悲傷。”

“大多數東西都是如此。”

野馬告訴我已經過去四個星期了。卡西烏斯當上了學級長,冬天來臨了。刻瑞斯擺脫了圍困,朱庇特的人不時會在樹林裏出現。北方的兩大巨頭朱庇特分院和馬爾斯分院交戰了。河水封凍之後,一東一西兩個分院從冰上過河,互相發動突襲。我們的禿鷹飛出寒冷的峽穀,饑餓的狼群整夜嚎叫。烏鴉成群結隊地從南方飛來。但野馬知道的事極其有限,我很快就開始不耐煩了。

“照看著你不讓你死掉,挺讓人分心的。”她提醒我說。她的旗子躺在我腳邊的毯子下麵,密涅瓦分院隻剩她一個自由人了。她沒有把我變成奴隸。

“奴隸都很愚蠢,”她說,“你已經瘸了,為什麽還要把你變傻呢?”

又過了好幾天,我才能走路。不知那些漂亮的醫療機器人現在在哪兒。毫無疑問,一定是在照顧學監們喜歡的學生。我拿滿了成就分數,他們卻沒有把學級長的榮譽給我。現在我知道胡狼是怎麽贏的了。有人在幫他掃除競爭者。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裏,野馬和我都屏息靜氣地遊**在樹林裏。積雪很厚,我行動起來不太靈便,但體力卻著實在恢複。野馬在灌木叢下找到一些藥品。它們擺在十分顯眼的地方,一看便知道是某位友好的學監的饋贈。忽然,一頭鹿的影子在我們麵前一晃,我們停下腳步,挽弓搭箭。我的傷口依然疼痛不已,讓我連把弓弦拉到耳邊都做不到。野馬注視著我。我又嚐試了一次,一陣劇痛從身體深處傳來,箭脫手飛了出去。那天晚上我們隻有剩下的兔肉可吃了。那東西味道古怪,把我的肚子弄得很不舒服。現在,腹痛對我來說已經成了家常便飯,部分原因也在水上,我們既沒有家什燒水,也沒有淨水劑,僅有的水源隻有雪和一條小溪。有時我們連火都沒法點。

“你早該殺了卡西烏斯,或者把他送走。”野馬說。

“我還以為你做不出這種下流勾當。”我一邊給捉到的野兔剝皮一邊說。

“我喜歡勝利,這是我們的家風。有時作弊也是規矩的一部分。”她微微一笑,“知道嗎,把被其他分院奪走的旗子搶回來,可以得到一個成就分。我做了些手腳,讓戴安娜分院從幾個人手裏搶走了旗子,然後我再騎馬把它搶回來。我隻用一周就當上學級長了。”

“你真是詭計多端,但你的軍隊喜歡你。”

“誰都喜歡我。快吃你那該死的兔子吧。你瘦得像個死屍。”

天越來越冷了。我們居住的北方森林腹地位於高地營地西北,刻瑞斯分院的正北方。至今為止我還沒和馬爾斯分院的人碰過頭。我不知道碰到他們時我會怎麽做。

“除你之外,我遠遠躲避著所有的人,”野馬說,“所以才好好活到了現在。”

“你有什麽計劃嗎?”我問。

她兀自笑了起來:“好好活下去。”

“你比我強多了。”

“哪一方麵?”

“你們分院的人沒有一個會背叛你。”

“因為我的領導方法與你不同。你必須記住這一點:人不喜歡被他人命令。你把朋友當奴仆使喚,他們依然會愛你,然而一旦你挑明了他們的奴仆地位,他們就會將你反噬至死。總而言之,你過於信賴尊卑等級和恐懼的力量了。”

“我嗎?”

“除了你還有誰?哪怕在一英裏之外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你眼裏隻有你的目標,不管那是什麽。你好比一支離弦的箭,身後曳著一道陰鬱的影子。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是那種會為了隨便什麽目的,毫不猶豫地割斷我喉嚨的人。”

“為了取勝。”

“得了吧,你才沒有這麽簡單。”

“你又了解我多少?”兔子在火上嗞嗞地冒著油。

“我知道你昏睡的時候叫了一個女孩的名字。伊歐。她是你的姐妹嗎?還是你曾經的心上人?這個名字可不太像我們色種的名字。但和你的很配。”

“我是個偏遠星域來的鄉巴佬。他們沒跟你說過嗎?”

“他們什麽都不會跟我說。我不太出門。”她擺擺手,“不管怎樣,這都無所謂。他們不信任你,是因為你表現得太明顯了:你不關心他們,隻關切自己的目標。這才是重點。”

“你和我又有什麽分別?”

“哦,當然,收割者閣下。和你相比,我對他們更有感情。你是狼,隻懂得嚎叫和撕咬。而我是野馬,會用鼻尖磨蹭他們的掌心。他們明白跟我可以建立協作關係,而跟你?哼,隻有殺或被殺。”

她所言不虛。

建立部族的時候,我做得並不壞。每個人都愛戴我。我教他們養活自己,教他們獵殺山羊,好像我知道該怎麽做一樣。我帶給了他們火,就像火柴是我創造的一樣。我們分享所有的秘密。提圖斯忍饑挨餓,而我們有辦法果腹。我記得他們看我的眼神如同仰望父兄。提圖斯還在時,我是善良和希望的化身,而當他死後……我變成了第二個他。

“我忘了學院本該是教給我們更多東西的地方。”我對野馬說。

這個金種姑娘把腦袋歪向一邊:“比如我們必須為了更崇高的理由而活著?”

她的話打動了我。這些話我以前也聽到過。為了更崇高的理由而活。不隻是權力,不隻是複仇,不隻是我們所被給予的。

我不僅要擊敗他們,還要比他們學得更好。隻有這樣,我才能成為紅種人的救星。我是個孩子,幼稚而愚蠢。但如果我學會了成為領袖的方法,我就不再僅僅是阿瑞斯之子安插的一個密探了。我可以給我的人民一個未來。而這正是伊歐的願望。

狼群在黑夜裏嗥叫著,它們也在忍饑挨餓。我和野馬得不時把它們趕開才能保住獵到的野味。一天傍晚,我們殺死了一頭馴鹿,就在這時,一群狼從北邊的樹林中鑽了出來,影影綽綽,有如鬼魅。最大的一頭體格和我相近,渾身雪白。這些狼的毛色會隨季節而變化,其他狼也褪掉了漆黑的毛,換上了灰色的冬毛。我看著它們把我們團團圍住,各自施展狡計,同時配合嚴密。

“我們也該采取這樣的戰術。”我悄聲說,和野馬一起觀察著逼近的狼群。

“咱們能晚點再談這些嗎?”

我們用三支箭放倒了頭狼,狼群逃了。野馬和我動手剝下它巨大的白色毛皮。她用小刀在皮下切割著,突然抬起了頭,鼻尖凍得通紅。

“奴隸和我們不是一條心,我們使用不了這種戰術。但這沒什麽。狼群也犯了錯誤,它們太依賴頭狼的領導了。頭顱被斬去,身體馬上就會潰不成軍。”

“解決的辦法是提高他們的自主性。”我說。

“也許。”她咬咬嘴唇。

那天夜裏更晚一些的時候,她試著向我闡述:“這就好比雙手。”她緊緊靠在我身邊,腿貼在我腿上。一陣罪惡感順著我的脊椎爬了上來。馴鹿的肉在火上烤著,山洞裏彌漫著濃厚而美妙的香味。山洞外麵風雪肆虐,狼皮架在火上晾著。

“把手給我,”她說,“你哪根手指最好使?”

“都好使,隻是用途各不相同而已。”

“別犯倔。”

我告訴她我的大拇指最好使。她讓我夾住一根木棍,隻許用拇指,然後輕而易舉地從我手中把它搶走了。然後她又要我用其他手指握住,不許使用拇指。她使勁一扭,棍子又被抽走。

“假設拇指是你的同窗,其他指頭是你俘虜來的奴隸,而領導者、學級長或者其他什麽人,是大腦。它們配合得可真是天衣無縫,不是嗎?”

這回她沒能把棍子從我手中抽掉。我坐下來,問她到底想表達什麽。

“這次咱們不玩握住棍子這種簡單把戲了。你能讓拇指逆時針旋轉,同時其他指頭順時針旋轉,中指保持不動嗎?”

我照她說的做了。她緊盯著我的手,難以置信般地大笑起來。“哦,該死的。”她隻是想打個比方。我們地獄掘進者是很靈巧的。她試著做出同樣的動作,但毫不意外地失敗了。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殖民地聯合會的結構和這雙手一樣。”

學院中的各路勢力就是以這樣的結構存在的。對於簡單任務來說,等級製度非常有效。有些手指比其他的更重要,而其他手指各有各的長處。所有的手指都受到地位更高的大腦控製。在大腦的高效控製下,手指得以協作。它們服從統治,各司其職,互相獨立。而手又是如何行動的呢?一支軍隊呢?木棍夾在我指間飛快地旋轉著,翻出複雜的花式。沒錯。

她的目光始終在我身上徘徊不去,一邊解釋,一邊用手指在我掌心描繪著。我知道她希望我對她的撫摸有所反應,但我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東西上。

她這會兒所想的,可不是學監們授課的一部分。

他們的課程是一個從無序進化到有序的過程。我們要學會掌控局麵,係統性地壯大自己的力量,了解其結構並使之穩固。這個微縮模型存在的目的是向我們展示等級製度的優越性——殖民地聯合會是進化的重點,解決一切問題的答案。而她剛才的發現打破了這個理論,或者至少暴露出了它的局限。

如果奴隸們能夠自發地效忠於我,他們組成的軍隊必然會與殖民地聯合會大異其趣。比方說,假如萊科斯的紅種人知道他們真的可以奪取桂冠,或者說駕駛星艦的軍事執政官不隻依賴自己的頭腦,還能充分利用藍種船員的智慧的話,生產能力和控製能力都會大大提高。

野馬的策略正是伊歐的夢想。

我仿佛被電了一下。

“你怎麽沒在你捉到的奴隸身上試一下呢?”

過了半天,她見我毫無反應,便抽回了手。

“我試過。”說完這一句,那天晚上她再也沒開過腔。天快破曉時,她咳嗽了起來。

之後幾天野馬一直在生病。她肺裏有水聲。我用一個撿到的頭盔把骨髓、狼肉和草葉煮成湯,喂給她喝,她卻眼看著不行了。我不知所措了。食物匱乏,我開始出門打獵,然而獵物非常稀少,還有饑腸轆轆的狼群。大的獵物逃離了這片林子,我們隻能靠兔子活命。我能做的隻是幫她保持體溫,祈禱會有一個醫療機器人穿透雲層,從天而降。學監們知道我們的藏身之處。他們一直都知道。

過了一周,我在林子裏發現了人的腳印。是兩個人。因為想要從他們手裏弄點吃的,我循著足跡,找到一個被遺棄的宿營地。地上扔著獸骨,灰堆還是熱的。沒有馬匹,說明他們可能不是斥候。是背誓者。他們成了別的分院的奴隸,卻背棄誓言,不肯服從命令,做出了為人所不齒的事。這樣的人到現在已經有不少了。

我跟著他們留下的腳印,穿林踏雪追了一個小時,終於擔心起來。腳印繞了一圈,來到了我熟悉的地方,直衝我們山洞的方向去了。等我返回山洞時已經是晚上了。一陣笑聲從我和野馬的容身之處傳了出來。搭在弦上的箭鏃顯得異常單薄。傷口一陣絞痛,我粗喘起來。但他們抓住了野馬,我不能給他們太多時間。

為了避人耳目、遮風擋雪,我們在洞口外掛了張馴鹿皮,用拍實的雪做了堵牆。我緊貼在凍硬的鹿皮邊緣,他們看不見我。火堆在山洞裏劈啪作響,煙氣透過我和野馬花了一天工夫鑿出的風洞一絲絲滲出。兩個男孩坐在一起,吃著我們剩下的肉,喝著我們的水。

我能肯定他們曾經長得很俊美,但眼下他們渾身又髒又破,頭發像一堆油乎乎的亂草,臉上星星點點長滿痘瘡和黑頭。野馬,那個救過我命的女孩,被其中一個當胸坐在底下,嘴裏塞著東西,身上隻有一件裏衣,冷得簌簌發抖。一個男孩脖子上有個流著血的咬痕。火堆裏有把燒得通紅的刀子,他們打算讓她為此付出代價。野馬**的肌膚顯然讓他十分愉悅,他伸手撫摸她,仿佛她是一個供他泄欲的玩物。

我的理智被原始的狼性控製了。一股我本以為不存在,卻強烈得可怕的情感席卷了我,而直到此刻我才察覺到自己對她的感情。我鎮靜了片刻,止住雙手的顫抖。那家夥的手溜到了她大腿內側。

我一箭射在一個小子膝蓋上。另一個伸手摸刀,也中了一箭,隻是我準頭不好,沒射中眼窩,隻射到了他的肩膀。我拿著剝皮刀滑進山洞,準備好了要讓這兩個男孩從痛苦中解脫出來。我的某一部分——屬於人類的那部分——陷入了沉睡。看到野馬的眼睛,我才停了手。

“戴羅。”她的聲音很柔和。

她哆嗦著。就算這樣,她依然美麗動人。是她,是這個身材嬌小、笑容活潑、眼神明亮的女孩救了我,保護了伊歐的歌,讓它在她唇間存活了下來。我氣得渾身發抖。要是我晚回來十分鍾,就會一輩子活在這個夜晚的陰影之中。我無法承受更多的死亡,尤其是野馬的。

“戴羅,留他們一條命。”她又耳語般對我說,像伊歐呢喃“我愛你”時一樣動人。她的聲音直接擊中了我的心。我抵擋不住她的聲音,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怒火。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臉上木木的,表情憤怒扭曲、猙獰可怖,我無法讓自己的臉放鬆下來。我扯著頭發把那兩個少年拖了出去,狠踢狠踹,直到野馬也走了過來。我把呻吟著的兩個少年扔在雪地裏,回去幫野馬穿衣服。我用獸皮裹住她皮包骨頭的肩膀。她摸上去多麽脆弱啊。

“你們想嚐嚐刀子,還是滾回雪地裏去?”穿好衣服之後,她問兩個少年,微微顫抖的手中握著燒熱的刀子。她咳嗽起來。我知道她的想法。放他們離開,我們會在睡夢中被他們幹掉。他們的傷都不致命,若是真的重傷瀕死,醫療機器人早就該出現了。但也許它們不會救背誓者。

他們選擇了雪地。

很好。野馬不喜歡動刀。

我們把他們綁在林邊的樹上,點燃了一個信號彈,這樣某個分院的人就能找到他們。野馬咳嗽不止,但仍堅持和我一起去了,好像怕我會對她的囑咐陽奉陰違一般。她的顧慮不無道理。

夜裏,等野馬睡著,我又爬起來,打算回去幹掉那兩個背誓者。要是先被朱庇特或者馬爾斯的人找到的話,他們一定會把我們的藏身處供出來,我們一定會被抓住。

“不要去,戴羅。”我掀起馴鹿皮時,她對我說。我轉過身,她從我們的毯子裏探出頭,望著我。

“不殺他們,我們就得離開這裏。”我說,“你病成這樣,會送命的。”

這裏很溫暖,是我們的庇護所。

“那麽我們一早就走,”她說,“我比看起來強悍多了。”

她有時是的,但這次不是。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發現她夜裏挪了地方。她蜷縮著身體依偎在我身上,好讓自己暖和一點。她的身體脆弱極了,抖得像風中的樹葉。我嗅聞著她的發絲。她柔聲呼吸著,臉上爬滿幹涸的淚痕。我想伊歐。我希望這是她的頭發,她的體溫。但我沒有把野馬推開。把她擁在懷中的時候,我能感到一陣痛楚。讓我痛苦的是我的過去,而不是野馬。她的存在是嶄新的,充滿希望,將春意帶進我冷寂如冬的生命裏。

一到早晨,我們就動身向森林更深處進發。我們把砍倒的樹幹斜靠在一塊巨岩上,用壓實的雪塊砌起一個窩棚。我們不知道那些背誓者的下場,也不知道我們的山洞後來怎麽樣了。

野馬咳得幾乎無法入睡。她睡著的時候,我會輕輕親吻她的後頸。我的動作很輕,盡量不吵醒她,然而我又暗自希望她能醒過來,好知道還有我在這裏。她的皮膚燒得滾燙。我低聲哼唱著珀耳塞福涅之歌。

“我不記得歌詞了。”她輕聲對我說著,把頭靠在了我腿上,“要是還記得就好了。”

離開萊科斯之後我就沒再唱過歌。我的嗓子又粗又啞。慢慢地,我開始吟唱。

聽啊,聽啊

當麥浪翻滾,烈日炎炎肆虐

記住驕陽開始黯淡的時刻

我們代代如野草倒下

舞蹈卻從不停歇

柔聲哀歌過往的對錯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當季節交替,樹葉鮮紅如火

記住那滿樹灼灼的顏色

我們代代如野草倒下

歌聲卻從不停歇

整個秋天,用歌聲織就繭房

在往生之穀中

聽啊,收割者揮舞鐮刀,聲音霍霍

在往生之穀中

聽啊,收割者朗朗詠唱

一首漫長的冬日之歌

我的姑娘,我的姑娘

當雨水結凍,霜雪肅殺萬物

記住那寒冷如針砭入骨

我們代代如野草倒下

舞蹈卻從不停歇

和著嚴冬的旋律舞遍地獄凍土

我的愛人,我的愛人

當寒冬融化在春日的天空

記住,他們尖聲呼喊,咆哮不休

我們還是要奪回我們的種子

種下一首歌

抵抗他們的貪婪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當黃金貴胄給我們戴上鋼鐵的韁繩

記住,為了那條山穀,所有美夢的歸處

我們怒吼,掙紮

不曾停歇

即使身披枷鎖

在往生之穀中

聽啊,收割者揮舞鐮刀,聲音霍霍

在往生之穀中

聽啊,收割者朗朗歌頌

歌頌漫漫冬日的終結

“真奇怪。”她說。

“怎麽?”

“父親說這支歌會引發暴亂,會死人。但這支歌的旋律卻是如此柔美。”她用來掩口的手臂上沾了她咳出的血,“我們曾在篝火前唱歌,那時他把我們藏在鄉下,好……”她又咳了起來,“……好避人耳目。但……我哥哥死去之後……父親就再也不和我一起唱歌了。”

我知道她活不久了,隻是時間問題。醫療機器人不來,我隻剩一件事可做,那就是丟下她,一個人去尋找藥品。也許某個分院找到了藥品,或者作為獎品拿到過針劑。我必須盡快動身,但先得給她準備好食物。

我獨自出門狩獵,這時,有人悄悄跟上了我。我穿著新白狼皮大衣,他們也偽裝過了。我看不見他們,但我知道裏麵有他。我裝著調整弓弦,偷偷往後掃了一眼。那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一片銀裝素裹和颯颯吹過易折樹枝的風聲。我繼續往前走,那些人依然如影隨形地跟著。

他們就在我身後。這種感覺和我身體深處的傷口的疼痛類似。我假裝發現了一頭鹿,飛快地穿過一片灌木,手腳並用地爬到了一棵鬆樹上。

我聽到“啪”的一聲。

他們從下麵過去了。那種感覺刺著我的皮膚,紮進我骨頭裏。我搖搖腿下的樹枝,掛在枝頭的雪塊像雪崩一般跌落下去。一個空洞的人形顯露了出來。他正看著我。

“費徹納?”我向下喊道。

他的泡泡糖又啪地爆開了。

“你可以下來了,小子。”費徹納尖聲朝上喊道。他解除了幽靈鬥篷的隱身功能,關閉了反重力靴,身體陷進雪裏。他身上穿著黑色保暖服,我的多層軍服和散發著惡臭的獸皮的保暖性能,連他這身的一半都趕不上。

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見過他了。他看上去很有幾分憔悴。

“你來幫卡西烏斯收拾殘局?”說著,我跳下樹。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露出一個假笑:“你看上去糟透了。”

“你也不怎麽好。軟綿綿的床,熱乎乎的食物和葡萄酒讓你不舒服了?”我指指頭頂。在枯骨般的光禿樹枝間,勉強能看到奧林匹斯山的輪廓。

他微微一笑:“數據顯示你的體重掉了二十磅。”

“隻是一點嬰兒肥,”我說,“卡西烏斯的離子劍幫我削掉了。”我舉起弓箭瞄準了他。不知他穿沒穿脈衝護甲,那東西能擋住脈衝武器和光劍之外的一切攻擊。隻有反衝護甲能阻擋那兩樣武器,但效果也不怎麽樣。“我應該把你射死。”

“你沒這個膽量,小子。我可是學監。”

一支箭朝他的大腿飛去,但在擊中隱形的脈衝護甲前就失去了動力。護盾發出彩虹色閃光,箭被彈開落在雪地裏。看樣子,就算他們脫了脈衝護甲,盾也一直都在。

“哦,你脾氣真夠壞的。”他打了個嗬欠。

脈衝盾、反重力靴、幽靈鬥篷,看樣子他還有一副脈衝拳套,還有光劍。落在他皮膚上的雪融化了。他能看到樹上的我,我猜想他的眼睛裝有熱感功能和夜視功能的裝置,毫無疑問。他還帶著數據終端和分析設備,因為他看出了我的體重。說不定還有我的白血球數值。他看得到我的光譜分析嗎?

他又打了一個嗬欠:“奧林匹斯山的人這陣子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我殺死朱利安的那段影像是誰交給胡狼的?”我問。

“哦,你還真是一點時間都不浪費。”

我說話的時候,他做了點手腳,把周圍的聲音都封死在了五米見方的範圍裏。我聽不到這個氣泡形空間之外的任何聲音。我頭一次知道他們還有這樣的工具。

“是學監們交給胡狼的。”

“哪幾個學監?”

“阿波羅。我們全體。這並不重要。”

我不明白:“他們是偏袒他才這麽做的,我猜得對嗎?”

“和之前一樣。”他把泡泡糖吹爆,“很不幸,你的力量增長得太快了,而他們不允許你取勝。於是……”

我要求他解釋,他表示沒有更多可以說的了。盡管那張臉用膠原蛋白和化妝品竭力掩蓋過,他看起來還是眼眶發黑,滿臉疲態。他的小肚子更肥碩了,手臂卻依然幹瘦。他在擔驚受怕,而令他擔憂的並不是外貌。

“不允許?”我重複了一遍,“允許?贏不贏不是別人‘允許’的事情。我以為這該死的遊戲,是要我們靠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爬到最高處。要是我‘不被允許’成功,這意味著胡狼的勝利也是事先定下來的。”

“說對了。”他似乎回答得不太愉快。

“這太荒謬了。這會毀掉整個遊戲。”我激憤地說,“你們破壞了遊戲規則。”

本應得到提拔的是最傑出的黃金種人,然而獲勝的人選已經早早定下了,這毀掉的不隻是學院,連殖民地聯合會都會受到影響。適者為王,這是他們的說法。但現在他們背棄自己的原則,在一場校園爭鬥中偏袒一方。一場翻版的桂冠爭奪賽。多麽虛偽。

“那小子算什麽?內定的亞曆山大大帝?常勝將軍愷撒?成吉思汗?不敗的維京人?”我追問道,“真是太荒謬了。”

“重點是,亞德裏亞斯是我們親愛的首席執政官奧古斯都的兒子。”

“沒錯,你告訴過我。但為什麽他注定能贏?隻因為他有個地位顯赫的父親嗎?”

“真不巧,正是如此。”

“說得明白一點。”

費徹納歎了口氣:“首席執政官私下對我們十二位學監威逼利誘,軟硬兼施,最後我們都同意他的兒子應該是最後的贏家。但我們作弊的時候必須非常小心。我們真正的上司初選者們,在各自的宮殿、戰艦裏監視著每一步的進展。他們也是大人物。人口質量控製委員會也要操心,還有王室、議會以及其他執政官。因為,盡管分院眾多,隻要樂意,他們隨時都能監視你們。”

“什麽?怎麽監視?”

他點了點我的狼紋戒指。

“生物攝影機。別擔心,現在他們看到的是別的東西。我打開了一個屏蔽力場,而他們看到的東西有半天的延遲,因為我們會對影像進行編輯。這以外的所有時間,任何一位初選官都能看到你,好決定是否在遊戲結束時收你做學徒。哦,他們可喜歡你呢。”

一直以來,我的一舉一動都被成千上萬的黃金種人注視著。

我的心縮成了冰冷的一團。

德米特裏厄斯·歐·貝婁那,第六艦隊統帥,卡西烏斯和朱利安的父親,馬爾斯分院的初選官。他眼睜睜地看著我殺死了他的一個兒子,然後蒙騙了另外一個。我無法呼吸。萬一那時我當麵告訴了提圖斯,因為我是紅種人,所以認出了他也是個紅種人,結果會是什麽樣?他們可曾注意到他說出了“他媽的”?認出他是紅種人時,那句話隻是在我腦海裏,還是說出了聲?

“要是我摘掉戒指呢?”

“你就消失了,但我們藏在戰場上的攝像機還是能拍到你。”他擠擠眼,“別告訴別人。現在,要是初選官們發現了首席執政官的陰謀……麻煩就大了。分院之間的關係必然更加緊張,但更重要的是,奧古斯都家族和貝婁那家族之間會爆發一場血戰。”

“要是你收受賄賂的事被他們發現,你就有麻煩了。”

“我就死定了。”他努力想微笑一下,但沒有成功。

“所以你才變成這麽一副鬼樣子。你卷進了一場該死的風暴。這種情況下,我該怎麽應對?”

他發出一陣幹巴巴的笑聲。

“不少初選官都喜歡你。馬爾斯分院出身的初選官會第一批向你伸出橄欖枝,但你也可以接受其他分院的邀請。要是你死了,他們會很不高興的。尤其是馬爾斯分院的劍聖,他的名字是洛恩·歐·阿寇斯,你一定聽說過。一位劍術大師。”

“我該怎麽應對?”我重複了一遍。

“什麽也別做。活下去,別跟胡狼硬碰硬。不然朱庇特或阿波羅會殺了你,我阻止不了他們。”

“這麽說,他倆是他的護衛犬了,嗯?”

“沒錯,但不止他們兩個。”

“好吧,要是他們殺了我,初選官們會發覺有蹊蹺的。”

“不會的。阿波羅會假借其他分院之手殺你,或者自己動手,再對微型攝影機的影像做點手腳。阿波羅和朱庇特可不蠢。所以,別犯傻招惹他們,讓胡狼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吧,這樣你才會有前途。”

“你也會有前途。”

“是的。”

“我明白了。”我說。

“很好,很好。我知道你會懂事的。你瞧,喜歡你的學監有不少。連密涅瓦都喜歡你。一開始她恨你恨得要死,但你放走了野馬,這樣她就能留在奧林匹斯山了,麵子上也好過許多。”

“她就能留在奧林匹斯山了?”我傻乎乎地問。

“當然。學院的規矩。分院輸掉之後,學監就得滾回老家挨罰。還得向初選官們解釋究竟出了什麽問題。”看到我陡然亮起的眼神,費徹納的微笑扭曲了。

“要是分院被消滅了,他們就要被掃地出門嘍?你說想殺我的是阿波羅和朱庇特,對嗎?”

“不……”他忽然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懇求道。

我把腦袋歪向一邊:“不?”

“你……不能!”他結結巴巴,有點糊塗了,“馬爾斯分院的劍聖很想收你做學徒,我不是剛告訴過你嗎?還有其他人,元老、政治家、執法官。你想把大好前程白白地……”

“我想扯掉胡狼的睾丸,僅此而已。我會找到願意讚助我的人的。要是我成功了,我想會令人印象相當深刻。”

“戴羅!保持理智,朋友。”

“費徹納,因為首席執政官插手,我死了兩個朋友,洛克和莉婭。咱們瞧瞧,當我把他的兒子變成我的奴隸時,他會是一副什麽嘴臉。”

“你簡直像個發瘋的紅種人!”他搖著頭說道,“你這是在砸學監們的飯碗。他們對現狀都不滿意,巴望得到提拔。要是你威脅了他們的前程,阿波羅和朱庇特會馬上下來切掉你的腦袋。”

“要是我先把他們的分院滅掉就不會了。”我皺起眉,“那時他們就要被攆走了,不是嗎?一個很可靠的人告訴我有這麽一條規矩。”我拍了拍手,“我有個朋友病得快死了,我需要抗生素。要是你能給我一些就再好不過了。”

他呆呆地瞪著我:“發生了這些,我為什麽還要幫你?”

“因為你是個可憐巴巴的學監。你欠我一份獎勵,你的前途也指望著我。”

他嗤笑一聲,承認了自己的失敗:“這理由很充分。”

他從腿上的藥包裏取出一支針劑交給我。我注意到,他的手碰到我的時候,我沒有受到脈衝護甲的傷害。這說明那東西是可以關閉的。我誠摯地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感謝。他翻了翻眼睛。全身的護甲都關閉了,然後一陣嗡鳴聲從他腰部的控製裝置傳來,護甲又回來了。現在學監是我的敵人,多了解他們一些是有益處的。

“誰更危險,阿波羅,還是朱庇特?說實話,費徹納。”

“兩個都是怪物。阿波羅更有野心。朱庇特簡單些,隻喜歡扮演神祇的感覺。”

“那麽先幹掉阿波羅分院吧。然後是朱庇特分院。等他們兩個都滾蛋了,還有誰會保護胡狼呢?”

“胡狼自己。”費徹納大笑起來。

“我要看看他到底有沒有本事贏。”

在我離開前,費徹納把一個小包扔在地上。

“還有件小事。有人給了我這個,讓我告訴你,你的朋友並沒有拋棄你。”

“誰?”

“我不能說。”

不管托付他的是什麽人,必定是個朋友。因為盒子裏裝的是一個天馬吊墜。而天馬吊墜,裏麵藏著的是伊歐的血花花蕾。我把吊墜掛到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