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幸

馬提歐是個瘦長的粉種人,四肢修長,麵容俊美。他是個奴隸,或者說是個性奴,但他走路的架勢卻像水神一樣優美,舉手投足都儀態萬方。他對戴手套有種強烈的愛好,哪怕有一丁點灰塵也能嗅出來。對他來說,保養身體就是他存在的意義,因此,在為我的手臂、雙腿、軀幹和私處施用毛囊去除劑的時候,他沒有感覺到絲毫不妥。但我很尷尬。結束之後,我們都罵罵咧咧——我是因為除毛劑的刺痛,而他是因為我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拳,就失手把他的肩膀打脫了臼。粉種人確實被造得很柔弱。如果說他是薔薇,我就是棘刺。

“現在你光溜溜的了,你這個發瘋的小玩意兒。”馬提歐歎了口氣,語氣萬分妥帖,“這是眼下最流行的月球風格。哦……你的眉毛活像兩條生了黴點的毛毛蟲,你還需要修一修眉毛,做個鼻孔除毛術和皮膚去角質。你的牙也得增增白,告訴我,你到底刷沒刷過你那口新牙齒?恕我直言,它們比抹了芥末醬的蒲公英還黃。等把黑頭全除掉(這跟尋找氦-3礦一樣難),調整膚色,注射過褪黑素之後,你就算收拾齊整了。”

這些蠢事讓我怒吼起來:“我看上去已經是個金種人了。”

“你看上去像個青銅種!一塊愚人金!那種血統低劣的雜種不是金黃色,而是灰撲撲的土色。你必須完美無瑕才行。”

“你真他媽的是個老渾蛋,馬提歐。”

他狠狠地給了我一下:“請注意措辭!金種人死也不會用那種礦坑裏的俚語。想罵就罵‘該死的’或者‘可惡的’,不能說‘渣滓’,要說‘廢物’。你再說一次‘他媽的’,我就抽你嘴巴,再說一句‘渣滓’,我就踢你的睾丸——這個我可在行了。你得改掉那口可怕的口音,聽起來像是在該死的垃圾箱裏出生的。”

他皺起眉頭,雙手往瘦骨嶙峋的臀部一搭。

“接下來我們要教你禮儀,還有教養,教養。該死的!”

“我知道禮儀。”

“造物主在上,我們必須,必須讓你改掉你的口音,還有罵人的習慣。”

他一邊數落我的缺點,一邊用手指捅我。

“你怎麽不先教自己點規矩,小白臉。”我低聲吼道。

他扯掉我一隻手套,狠狠扇了我一巴掌,然後抓起一個瓶子,直指我的喉嚨。我笑了起來。

“你得盡快恢複你那地獄掘進者的身手才行,不然就和你的新身體不配了。”

我看了一眼那個瓶子。

“怎麽,你想用那東西戳死我?”

“這是一把多烯材質的劍,渾蛋。也就是光劍。前一秒像羽毛一樣柔軟,但一旦接收到組織脈衝,馬上會變得像鑽石一樣硬。這是唯一一種能刺穿脈衝盾的東西。一根鞭子,瞬間就能變成利劍。這是一種紳士用的武器,能用的隻有金種人,其他色族攜帶它就是死罪。”

“不過是個瓶子,你這個蠢——”

他卡住我的喉嚨,我一下子悶住了。

“要是我舉刀砍你,了結了你放肆無禮的小命,那都要怪你沒有教養。在那個你稱為‘家’的破棚子裏,你也許用拳頭為自己的驕傲而戰鬥過。那時你是個臭蟲。一隻螞蟻。一位傑出的金種人會為了極小的挑釁拔劍戰鬥。他們的驕傲是你和你那幫同類一輩子都不知道的。你們的驕傲是個人化的,你們維護家庭,進而維護星球。僅此而已。而他們的戰鬥附帶的賭注更高;一旦流血,他們就不會再寬恕。聖痕者尤其如此。禮儀,小雜種。禮儀會保護你,直到你學會保護自己,不被我的‘洗發精瓶子’威脅為止。”

“馬提歐……”我揉著喉嚨說。

“嗯?”他歎了口氣。

“洗發精是什麽?”

和馬提歐的指導相比,我更中意在米琪的雕刻室裏的時間。至少米琪是怕我的。

第二天早上,舞者想給我起個新名字。

“你將變成一個出身於小行星團地區的無名家族的兒子。很快那家人就會在一場船難裏死去,你將是唯一活下來的人,繼承他們的債務和低下的地位。他的名字——你的名字是該猶·歐·安德洛墨德斯。”

“見他的鬼,”我回答,“我隻有戴羅這一個名字。”

他抓了抓腦袋。“戴羅是個……奇怪的名字。”

“你逼我放棄了父親給我的頭發,母親給我的眼睛,讓我放棄了我生而擁有的顏色,因此我要保留他們給我的名字,你會有辦法的。”

“我還是比較喜歡你表現得不這麽像黃金種的時候。”舞者咕噥說。

“要像金種人一樣就餐,關鍵是要吃得慢。”馬提歐和我坐在頂樓房間裏。就是在這個房間,舞者第一次把世界展現在了我眼前。“你會成為許多達官貴人宴請的賓客。這類宴席會由七道菜組成——前菜、湯類、魚、肉、色拉、甜點,還有酒類。”

他朝放著銀質餐具的小托盤比畫了一下,開始解釋每一種餐具的使用方法。

然後他說:“要是你用餐用到一半想上廁所了,你隻能忍著。控製自己的身體行為對金種是必要的。”

“原來那些了不起的金種大人們連屎都不能拉?敢問一句,他們的屎該不會也是金的吧——當他們能拉的時候?”

馬提歐用手套甩了我一個耳光。“要是你真這麽想看到紅色,就在他們麵前胡說八道吧,他們很快就會讓你想起來人血是什麽顏色的。禮儀和自製!這兩樣你一個都沒有。”他搖搖頭,“現在告訴我這個叉子是怎麽用的。”

我很想說這是用來捅你屁眼的,但我歎了口氣,說出了正確的答案。“吃魚用的,但隻有在吃沒有剔骨的魚時。”

“一條魚該吃多少?”

“全吃完。”我猜測。

“不對!”他叫起來,“你究竟聽沒聽?”他用那雙小手扯著自己的頭發,深深吸進一口氣,“非要我一直提醒你嗎?金種人分成青銅種、真正的黃金種和精靈三類。”

他讓我把餘下的說完。

“精靈毫不自製,”我大聲背誦道,“他們享受權力為他們帶來的一切快樂,卻不付出任何與之相稱的努力。他們生下來就隻為享樂而活。對嗎?”

“基本上,不算全對。現在告訴我一個金種人應該是怎樣的?聖痕者的標準是?”

“完美無缺。”

“這意味著?”

我模仿著黃金種人的口音,冷冷地說:“這意味著控製,自我控製。隻要我能夠約束自己的行為,我就有作惡的權力。要理解金種人,其關鍵——如果這種‘關鍵’真的存在的話——在於理解我們對方方麵麵的控製。吃魚時要剩下百分之二十,表示食物的美味沒有壓倒我的定力,我沒有變成味蕾的奴隸。”

“看來你的確好好聽講了。”

第二天,我在閣樓的全息鏡像前練習金種口音時,舞者找到了我。在我麵前,我能看到自己頭部的三維影像。我的牙齒很奇怪,總是在我試圖把一串詞語說出的時候咬住我的舌頭。手術已經結束了幾個月,我還在適應這個身體。我的牙齒比我一開始感覺到的大。金種說話的時候,他們的嘴裏就算長著黃金鏟子又他媽的會如何呢?我發現,看著自己金種的臉,會讓我更容易模仿他們的腔調。這樣能更快找到那種傲慢的感覺。

“r得發得更軟些。”舞者告訴我。他坐在那兒聚精會神地聽我念信息終端上的東西,“想著每個r前麵都有個h音。”他吸的煙讓我想起家來,想起了首席執政官奧古斯都在萊科斯的形象。我記得他的平靜。他耐心而紓尊降貴的態度。他虛偽的笑容。“l的發音拖長一點。”

“你們的力量就隻有這些嗎?”我對著鏡子說。

“很完美。”舞者逗趣地打了個哆嗦,誇讚道。他用健全的那隻手拍了一下膝頭。

“很快我連做夢時都他媽的會是個金種了。”我厭惡地說。

“你不該說‘他媽的’。說‘該死的’。”

我憤怒地瞪著他:“要是我在街上跟自己相遇,我會憎恨我自己。我會恨不得用甩刀把我自己從頭到腳劈成兩半,然後燒得一點灰都不剩。看到我這副樣子,伊歐會作嘔的。”

“你還很年輕,”舞者笑了,“神啊,我有時會忘了你還這麽年輕。”他從靴筒裏抽出一個小瓶,自己灌了幾口,然後扔給我。

我笑了。“上次我喝酒的時候被我叔叔下了藥。”我喝了一口,“你大概忘了礦區是什麽樣了。我已經不是小孩了。”

舞者長歎一聲。“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戴羅。你理解你要做的事,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做,但你對自己的立場和判斷依然是迷惘的。現在隻是看一眼自己的金種外表都會讓你惡心,對嗎?”

“沒錯。”我對著酒瓶喝下一大口酒。

“但你隻是在扮演一個角色,戴羅。”他勾了勾手指,一截有倒鉤的刀刃從他的戒指裏彈了出來。我敏捷的反應力已經恢複了,如果他有意加害於我,以我的身手,滿可以把那東西捅進他喉嚨裏。但我任由他用刀刃劃破了我的食指。鮮血泉湧而出。赤紅的鮮血。“如果你想確認真正的自己是誰,就這麽做。”

“聞起來有家鄉的味道。”我說完,吮吸著那根手指,“媽媽用礦坑蝮蛇的血做過湯。說實話,那東西真不算難吃。”

“撒上秋葵的花,用亞麻籽餅蘸著吃?”

“你怎麽知道的?”我問。

“我媽媽也這麽做過,”舞者笑起來,“在舞會上,或者桂冠舞會前吃,在他們宣布勝者之前。贏的總是該殺的伽馬家族。”

“這一杯敬伽馬家族。”我大笑著,又灌下一口。

舞者望著我,笑意漸漸從那張臉上消失了,他的眼神變得冰冷。“明天馬提歐會教你跳舞。”

“還以為是你來教我。”我說。

他用瘸了的那條腿跺了跺地。“我很長時間沒跳過了。我以前是奧伊喀斯礦區最好的舞者,跳得像深井區的疾風一樣快。我們那兒最好的舞者都是地獄掘進者。我當過幾年,你知道吧。”

“我猜也是。”

“你早就知道了嗎?”

我指了指他的傷疤。“隻有地獄掘進者才會被咬這麽多次,旁邊又沒有鑽探工幫忙把蛇拽掉。我也被咬過。至少,蛇毒讓我的心髒變得更強壯了。”

他點點頭,眼神飄向遠方。“爪型鑽的一個關節出了毛病,我去修理,結果跌進了蛇群。當時它們躲在通風道裏,我沒能發現。那種蛇很危險。”

我知道他要說什麽了。“是一群幼蛇。”我說。

他點點頭。

“它們的毒性比大蛇小,也不會鑽到人肚子裏產卵。但它們一旦咬住你就會往死裏咬。幸運的是我們帶了抗毒劑。從伽馬家族那兒換來的。”萊科斯礦區沒有抗毒劑。

他靠近了些。

“我們要做的就是把你扔到一窩幼蛇裏,戴羅。記住這一點。離入學測試還有三個月。從現在開始,我會和馬提歐一起輔導你。但如果你不能對自己做出正確的判斷,如果你依然憎恨自己的偽裝,就會在測試中被淘汰,或者更糟——你會通過試煉,進入學院,然後露餡。然後就全完了。”

我在椅子裏挪了挪身子,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另一種恐懼——不是害怕自己變成了某種伊歐不認識的東西,而是一種更加原始的恐懼,麵對敵人時極其平凡的恐懼。他們會是什麽樣子?我已經見識過他們的嘲笑和蔑視了。

“我不在乎他們會不會拆穿我,”我拍了拍舞者的膝頭,“他們已經奪走了我的一切。所以我才能成為你的武器。”

“你錯了,”舞者厲聲說,“你的能力遠大於一件武器,所以你才有用。你妻子的死留給你的不隻是一筆血仇,她還把她的夢想托付給了你。你是那個夢想的守護者,也是創造者。不要再滿懷憤怒和怨毒了。它們並不是你的敵人,不管哈莫妮對你說了什麽。你是為了伊歐的夢想而戰,為了你那依然活著的家人,還有你的人民而戰。”

“那是阿瑞斯的想法嗎?我是說,那是你的想法嗎?”

“我不是阿瑞斯。”舞者又這麽說了,但我不相信他的話。我見過他手下的人看著他的眼神,連哈莫妮對他的態度都非同一般。“審視你自己的內心,戴羅,你會明白,你是一個不得不做惡事的好人。”

我用力握緊雙拳,直到指節變成了我所熟悉的白色。我的手上沒有一絲傷痕,這讓我覺得異常怪異。

“瞧,我不明白的就是這個。如果我是好人,你為什麽會要我去作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