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舞者

舞者看著我,視線仿佛能把我穿透。他幾乎和我一樣高,這不常見。但他身軀比我結實,並且老得驚人,說不定有四十多歲了。他太陽穴上有發白的旋渦形傷痕,脖子上還有十來個成雙成對的印子。我見過這種傷痕——礦坑蝮蛇的牙印。他的左胳膊軟軟地掛在身側。是神經創傷的後遺症。他的眼神製服了我。那雙眼睛比大多數人的都明亮,虹膜上有旋渦狀的紋理,不是鏽紅,而是真正的鮮紅色。他的微笑看起來像一位真正的父親。

“你一定想知道我們是什麽人。”舞者溫和地說。他體格魁梧,聲音卻很和緩。他身邊跟著八個紅種人,除哈莫妮外都是男的。他們都滿懷仰慕地望著他。都是礦工,我想,和我們一樣,有著大而結實的手和滿身的傷痕。他們的舉止也帶著和我同胞相同的優雅。他們之中肯定有愛炫耀的跳躍者,喜歡在舞會上踏著牆壁奔跑,翻空心跟頭。他們之中有誰當過地獄掘進者嗎?

“他才不用想。”哈莫妮慢悠悠地說,每個字都在舌尖上翻滾半天。她向舞者走去,握了握他的手,在他身邊站定後,回身看著我:“那小崽子一個小時前就猜出來了。”

“哦。”舞者溫和地衝她笑笑,“這是當然的,否則阿瑞斯也不會要我們冒險把他弄到這裏來。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戴羅?”

“是哪兒不重要。”我低聲咕噥。我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牆壁,那些人,還有搖曳的燈光。一切都冷冰冰,髒兮兮。“重要的是……”我沒能把話說完。一陣對伊歐的思念哽住了我的喉嚨,“重要的是,你們想讓我給你們做什麽。”

“沒錯,這很重要。”舞者說。他的手觸到了我的肩膀:“但並不急。我很驚訝,你居然還能站得起來。你背上的傷口被弄髒了。你需要抗菌治療和皮膚再生術才能防止留下疤痕。”

“我不在乎留不留疤。”我說。兩滴血從我襯衫下擺滴到地上。從墳墓裏爬出來的時候我把傷口撐開了:“伊歐……已經死了,是嗎?”

“是的。她死了。我們沒能救出她來,戴羅。”

“為什麽?”

“我們沒能救她。”

“為什麽?”我又問了一遍。我瞪著他和他的手下,用蛇一般的噝噝聲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我的疑問:“你救了我。你完全可以救她。你們需要的是她,她滿腦子隻想著做殉道者。莫非阿瑞斯之子隻需要兒子,不需要女兒?”

“殉道者太多了,多得不值錢。”哈莫妮打了個嗬欠。

我像蛇一般衝上前去,一把扼住她的喉嚨。怒火像波紋一般**過我的臉,那種感覺麻木之後,我才感到淚水正在我眼裏聚集。幾支上了膛的熱熔槍把我團團圍住,其中一支狠狠杵在了我頸後。我能感覺到它冰冷的槍口。

“放開她!”有人高聲叫道,“放開她,小子!”

我衝他們啐了一口,用力搖晃了哈莫妮一下,把她往旁邊一扔。她蜷伏在地上幹咳了一會兒,爬了起來,手裏多了把刀子。

舞者踉蹌著插到了我們倆之間:“你們兩個都住手!戴羅,請你住手!”

“你妻子是個做白日夢的,小子。”哈莫妮從舞者身後衝我吐了一口唾沫,“就像要在水麵上點火一樣,毫無用處……”

“哈莫妮,你他媽的閉嘴。”舞者厲聲說,“把這些該死的槍拿開。”熱熔槍的轟鳴聲停了。一陣緊張的寂靜接踵而來。他湊上前來,壓低了聲音。我的呼吸很急促。“戴羅,我們是你的朋友。朋友。我不能代替阿瑞斯回答你的問題——關於為什麽他沒有幫助我們救下你的女孩,我隻是他的幫手之一。我無法去除你的痛苦,無法讓你的妻子起死回生。但是,戴羅,看著我。看著我,地獄掘進者。”我照做了,直直地瞪視著他血紅色的眼睛,“我做不到的事很多。但我能為你伸張正義。”

舞者向哈莫妮走去,對她耳語了幾句,大概是要我們好好相處。這是不可能的。但我向他保證我不會掐她的喉嚨,她也保證不會用刀子捅我。

她領著我穿過狹窄的金屬巷子,來到一扇小小的門前,然後轉動把手打開了門。整個過程她都一言不發,隻有我們的腳步聲在鏽蝕的走廊中回響。房間很小,七零八落地塞了些桌子和醫療用品。她讓我脫掉衣服在一張冰涼的桌子前坐下,開始幫我清理創口。她的手毫不溫柔地刷洗著我撕裂的後背,把泥土清理出來。我竭力不讓自己慘叫出聲。

“你是個蠢貨。”她邊說邊把一小塊石頭從一道很深的傷口裏弄出來。我痛得直喘粗氣,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她的手指摳進我的後背,截斷了我的話。

“你老婆那樣的夢想家,力量是有限的,掘進小子。”確定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之後,她說道,“你得知道這一點。他們唯一的力量就是求死。他們死得越是艱難,發出的聲音就越響亮,傳得也越遠。你妻子達到了她的目的。”

她的目的,這幾個字聽起來是如此冷酷,遙遠而又悲哀,好像那個我心愛的、充滿歡笑的女孩生來隻是為了一死。哈莫妮的話語像刀刃一樣紮進我的身體。我瞪著地上的金屬格子,然後向她滿含怒火的雙眼望去。

“那麽,你的目的是什麽?”我問。

她抬起雙手,血和汙垢在她手上結成了塊。

“和你一樣,小子。我的目的是讓夢想變成現實。”

哈莫妮衝淨了我背上的汙物,喂了我一劑抗生素,然後把我帶到了一個緊挨著轟鳴的發電機的房間。像廁所坑位一樣隔開的小格子裏,排著一張張簡易床和**衝淋器。她留我自己去摸索。淋浴很可怕,但比氣體浴來得柔和一些,盡管一半的時間裏我都覺得自己快被淹死了,另一半時間在極度的舒適和痛苦之間掙紮。我調高溫度,直到水汽大團大團地升起,我的後背像被刺穿一樣地疼。

我把自己弄幹淨,穿上他們為我準備好的古怪衣服。既不是礦工服,也不是我穿慣的自家編織的衣服。那些衣服柔滑而雅致,像是其他色種穿的。

穿到一半時,舞者走了進來。他的左腳不太利索,拖在身後,幾乎和他的左臂一樣不中用。就算這樣,他依然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男人,比巴羅強壯,比我英俊,盡管年事已高,脖子上還帶著那麽多咬痕。他端著一個錫碗,往一張帆布**一坐,把床壓得咯吱響了一聲。

“我們救了你的命,戴羅。所以現在你歸我們所有了,有什麽意見嗎?”

“救我的是我叔叔。”我說。

“那個酒鬼?”舞者哼了一聲,“他做的最有用的事就是把你的事告訴了我們。早在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該這麽做了,而他卻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知道嗎,你父親去世之前他就是我們的眼線了。”

“現在他被吊死了嗎?”

“因為他把你弄了下來?我想沒有。我們給了他一種工具,可以關掉那些古舊的攝像頭。這件事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納羅叔叔。家族的長者,卻把自己喝成了個白癡。我一直覺得他很軟弱。堅強的人是不會像他一樣酗酒、怨天尤人的。我本不該那麽輕視他。但他為什麽不救伊歐?

“你說得好像我叔叔欠了你的情一樣。”我說。

“他虧欠的是他的人民。”

“人民。”我被這個詞逗笑了,“我們有家庭,有家族,還有城區和礦區,但人民是什麽,人民?你的所作所為就好像你能代表我,隨意處置我的人生。但你隻是個傻瓜,你們阿瑞斯之子的人都是。”我傲慢地說,嗓音開始喑啞,“一群隻知道製造爆炸事件的傻瓜,活像在礦坑蝮蛇窩裏發脾氣亂踢亂踩的小鬼。”

這正是我想做的。我想踢、想打,所以我要羞辱他,咒罵阿瑞斯之子,雖然我沒有理由去憎恨他們。

舞者英俊的臉皺了起來,露出一個疲倦的微笑。這時我意識到他那隻死去的手臂是多麽軟弱無力。他的左臂比肌肉發達的右臂細瘦很多,像草根一樣蜷曲著。然而肢體的殘疾並沒有減損他的威勢,盡管那種威嚴感扭曲而隱蔽,不像哈莫妮那麽明顯。當我嘲笑他,咒罵他和他的夢想的時候,那種威嚴就湧了出來。

“眼線為我們提供情報,幫我們尋找能力超群的人,並把最優秀的紅種人從礦區救出來。”

“好給你們做馬前卒。”

舞者略微笑了笑,拿起放在帆布**的碗。“我們來玩一個遊戲,看看你是不是能力超群,戴羅。如果你贏了,我會帶你去見識些低等紅種看不到的東西。”

低等紅種,我從沒聽說過這個說法。

“要是我輸了呢?”

“那說明你並不出類拔萃,而金種又贏了一局。”

他的意圖讓我畏縮了。

他舉起碗,向我解釋了遊戲的規則:“碗裏有兩張卡片。一張是收獲者的大鐮刀,另一張是羔羊。抽中鐮刀就算輸,抽中羔羊你就贏了。”

我察覺到,他說出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聲音有輕微的起伏。這並不是碰運氣,而是一次考驗。那麽這就是一場智力測試了。裏麵必有詭計。要想測試我的智力,他能耍的唯一花招就是兩張牌都換成鐮刀。太簡單了。我挑釁地和舞者那雙英氣勃發的眼睛對視著。這場遊戲並不公平,不過我已經習慣了。我一向遵守遊戲規則,但這次除外。

“好,我玩。”

我伸手從碗裏抽出一張卡片。我十分小心,隻讓自己看到牌的花色。一張鐮刀。舞者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的眼睛。

“我贏了。”我說。

他伸出手,想看我的牌麵,而我搶在他碰到牌之前把它塞進了嘴裏。舞者沒能看到我抽到了什麽,隻是默默看著我把那張紙片嚼碎吞進肚子裏,把剩下的那張牌扔到他手裏。一張鐮刀。

“那張羔羊看上去很好吃。”我說。

“我十分理解。”

他把碗推到一邊,赤紅色的雙眼熠熠閃光。他天性中熱誠的一麵又回來了,仿佛那種威壓感從未有過。“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什麽自稱阿瑞斯之子,戴羅?對古羅馬人來說,馬爾斯,也就是火星,是戰神——一位崇尚武力、保衛家園的神的化身。但馬爾斯是個偽神,隻是古希臘神祇阿瑞斯的翻版。”

舞者點起一支煙,又點了一支遞給我。發電機發出精力充沛的轟鳴聲。煙氣打著旋兒流進我的肺裏,我的腦子仿佛也被蒙上了一層煙霧。

“阿瑞斯天性邪惡,是狂怒和仇恨的煽動者,嗜血和屠殺的守護神。”他說。

“你們用他的名字稱呼自己,卻意指殖民地聯合會的真實麵目。真聰明。”

“差不多吧。金種希望我們忘記曆史。我們差不多都忘了,或者說,從沒有人教過我們曆史。但我知道金種在數百年前是怎樣攫取權力的。他們稱其為征服——殺掉所有質疑他們的人,整座城市、整片大陸的人都被屠殺了。就在幾年前,他們把土衛五變成了灰燼覆蓋的廢土,用核爆將一個世界從人們的記憶中抹去了。他們的所作所為並不是在行使阿瑞斯的憤怒。而現在,我們成了阿瑞斯之怒的繼承人。”

“你是阿瑞斯嗎?”我啞聲問。他們毀滅了許許多多個世界。但土衛五隻是一顆繞著土星運行的衛星,比火星離地球更遠。他們為什麽要用核武器攻擊如此遙遠的星球?

“不。我並不是阿瑞斯。”他回答說。

“但你是他的人。”

“我不屬於任何人,隻屬於哈莫妮和我的人民。我和你一樣,戴羅,我出生在一個隸屬泰洛斯礦區的礦工家族。我與你的不同之處隻在於我更了解這個世界。”看到我不耐煩的神情,他皺了皺眉,“你認為我是個恐怖分子,但我不是。”

“不是嗎?”我問。

他往後一靠,深深吸了一口煙。

“想象一張桌子,上麵爬滿跳蚤,”他說,“它們跳啊,跳啊,它們不知道自己能跳多高。這時來了一個人,把一個玻璃罐子扣到它們頭上。跳蚤還是跳,但總是撞到罐子,沒法跳得更高。然後那人把罐子拿走,這時跳蚤們已經習慣了罐子的高度,不會跳得更高了,因為它們相信透明的天花板還在那裏。”他噴出一股煙。透過煙霧,我能看到他的眼睛閃著灼然的光,和他煙頭上琥珀色的火頭一樣。“我們是跳得高的跳蚤。現在讓我看看你能跳到哪兒。”

舞者帶著我走下一段搖搖晃晃的走廊,來到一個圓柱形升降梯前。那東西滿是鏽跡,模樣笨重,一邊發出刺耳的噪聲一邊穩穩帶著我們向上升去。

“你應該知道,你妻子的死並不是毫無意義的,戴羅。綠種人幫我們侵入了廣播頻道,我們把絞刑的真相傳送到了這個星球的每一個全息視屏上。整個星球,數以萬計的礦區家族,還有居住在城市裏的人,都聽到了她的歌。”

“你就編故事吧,”我冷哼一聲,“這裏的礦區連你說的一半都沒有。”

他對我的話充耳不聞。“人們聽到了她的歌聲。他們已經開始管她叫珀耳塞福涅[2]了。”

我打了個寒戰,轉身瞪著他。不。這不是她的名字。她不是他們心中的一個符號。她不屬於這些頂著戰神虛名的匪徒。

“她叫伊歐,”我怒吼道,“她隻屬於萊科斯礦區。”

“現在她屬於人民了,戴羅。他們記得那位被死神從家族中偷走的女神的名字。並且,死神盡管可以擄走她,卻無法永遠禁錮她。那位少女,春之女神,注定會在冬日將盡的時候重返人間。即便躺在墳墓裏,美的化身依然可以給生者帶來感動。這就是你的妻子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

“但她回不來了。”我說完,結束了這段對話。和這個男人辯論沒有意義。他隻會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升降梯停了,我們走出來,進入一條狹小的隧道,隨後沿著隧道來到另一台升降梯前,這台比前一個光滑一些,保養得更好。阿瑞斯之子的兩個成員手持熱熔槍守衛在那裏。很快我們又開始上升。

“她回不來了,但她的美、她的歌聲會一直回**到時間的盡頭。她把自己的信仰托付給了某種遠超過她個人的存在,死亡賦予了她生前不曾有過的力量。她很純真,和你父親一樣。我們,你和我——”他用食指指節碰了碰我的胸口,“——是汙穢的。我們是熱血鑄就的。我們雙手粗糲,心靈蒙著汙垢。在整個宏偉的計劃中,我們所處的地位是低下的,但沒有我們這些戰士,伊歐的歌聲將被鎖在萊科斯礦區,傳不到其他人心中。隻有我們粗糙的雙手才能把那些純真的夢想變成堅硬的現實。”

“說重點吧,”我打斷他,“你是打算讓我做什麽?”

“你尋過死,”舞者說,“還想再來一次嗎?”

“我……”我想要的是什麽呢?“我想殺了奧古斯都。”我說著,回想起了那個黃金種人冷酷的臉孔,是他宣判了我妻子的死刑。那張麵孔看上去是如此遙遠,如此漠不關心。“伊歐死了,他也別想活。”還有行政官波吉努斯和醜八怪丹恩。他們也得死。

“你要的是複仇。”舞者歎道。

“你答應過我。”

“我隻答應為你伸張正義。複仇是空虛的,戴羅。”

“但能填滿我心裏的空洞。你得幫我殺了首席執政官。”

“戴羅,你把自己的眼界局限在了低處。”升降梯開始加速。我的耳膜鼓脹起來。我們不斷上升,上升。這東西究竟會把我們帶到多高的地方去?“火星上身居要職的金種數不勝數,首席執政官隻不過是他們中的一個。”舞者遞給我一副茶色眼鏡。我猶猶豫豫地戴上眼鏡,胸口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我們要到地表去了。“你的眼界必須放開點。”

升降梯停了。門隨即打開,我什麽也看不見。

鏡片之下,我的瞳孔緊縮,好適應突如其來的光亮。終於能睜開眼的時候,我本以為會看到一個光源,大功率燈或者照明彈之類。但我什麽都沒看到。光從遠處射來,無處不在,找不到來源。潛藏在我體內的某種人類本能讓我意識到這能源是什麽。那是一切生命的起源——太陽,日光。我雙手發抖,跟在舞者身後跨出升降梯。他沒有說話。即便說了,我也懷疑自己是否聽得到。

我們站立的地方是個奇怪的房間,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樣。腳下的東西非常堅實,但既不是金屬也不是石頭、木頭。我在全息顯示屏關於地球的圖像中見過。一張有成千上萬種顏色的地毯鋪在上麵,踩起來十分柔軟。四壁是雕刻著樹木和鹿的紅色木頭。遠處有輕柔的樂聲。循著音樂傳來的方向,我走向房間深處,走向那片光芒。

我麵前是一麵巨大的玻璃牆壁。陽光透過玻璃潑灑在一個有著白色按鍵的黑色大家夥上。這間房間有著高高的天花板,三麵是牆壁,一麵是長長的玻璃幕牆,那黑家夥兀自奏響音樂。一切都平滑如鏡。越過那架樂器,越過玻璃幕牆,我看到了某種我無法理解的東西。我跌跌撞撞地向窗子走去,迎著日光雙膝跪地,把手按在那透明的屏障上,發出一聲長長的哀號。

“現在你明白了,”舞者說,“我們都被欺騙了。”

玻璃窗外,匍匐著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