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為什麽悟道的是王陽明 何謂第一等事
對於大明帝國第八任皇帝朱見深(明憲宗)來說,1472年絕對不是個好年頭。韃靼(明朝時由也速迭兒開始,最終由達延汗統一的東部蒙古)從年初到年末持續不斷地攻擊帝國北疆;大運河因為幹旱而枯竭,南方運往北京的糧食隻能走遙遠而艱險的海路;四川爆發了大規模的農民武裝暴動,政府軍接二連三地慘敗;蘇州發生洪災,兩萬餘人被衝進大海成了魚蝦的美食。朱見深和他的政府焦頭爛額。
但對於浙江餘姚王華家來說,1472年是個非常好的年頭。因為就在本年九月三十,王華的老婆生下了一個嬰兒,這個嬰兒就是多年以後的王陽明。
王陽明早慧,四歲之前,他就把爺爺王天敘經常朗誦的書籍內容全部爛熟在胸。和大多數孩子一樣,他生性活潑、頑皮好動,有一種惹人發火的好奇心。當他四歲開口說話後,總是把王天敘追問得走投無路。同時,他對任何事物都有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刻苦鑽研的心。七八歲時,他迷上了中國象棋,很快就把自己沉浸到這個沒有硝煙的戰場上去了。
那個時候,他不是在和別人玩象棋,就是在去和別人玩象棋的路上。吃飯時,他身邊擺著棋譜,睡覺時,他枕邊擺著棋譜,即使洗澡時,他的木桶旁邊也擺著棋譜。最瘋狂時,他廢寢忘食,幾乎忘了自己還有很多儒家經典要讀。
他的父親王華實在看不下去了,訓斥他:“你整天鼓搗這種‘小技’,是違背聖人的教誨。”
王陽明一本正經地說:“我正是在遵循聖人的教誨啊。”
王華冷笑:“你老子我是秀才,聖人說過的每句話我都背得滾瓜爛熟,我怎麽從來沒有聽過聖人讓人鼓搗象棋的話?”
王陽明搖頭晃腦地說:“您說象棋是‘小技’,但孔夫子說過,即使是小的技藝,也一定有可取之處(“雖小技,必有可觀者焉”)。這不是告訴人們,可以鑽研象棋這種小技嗎?”
王華被氣得胡子抖了兩下,說:“你斷章取義的功夫還真不錯。孔夫子這句話下麵還有句話,你可記得?”
王陽明當然記得,但他搖頭。
王華冷笑:“真是學藝不精。孔夫子下麵的話是:但對遠大的事業恐怕有影響,所以君子不從事這些小技藝(“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
王陽明假裝恍然大悟:“孔夫子是個性情活潑的人,他肯定支持人鑽研小技。後麵那句話大概是後人加上去的,應該不是孔子的話。”
王華的胡子又抖了起來。
王陽明的母親沒有閑工夫和他鬥嘴皮子,索性趁他睡覺時把他的象棋扔到了水裏。小王陽明悲痛不已,還做了首詩來描述象棋的“淒慘”命運:“象棋在於樂悠悠,苦被嚴親一旦丟;兵卒墜河皆不救,將帥溺水同時休;車馬千裏隨波去,相士和川逐浪流;炮響聲音天地震,象若心頭為人揪。”
這並未摧折王陽明喜歡鑽研的心,他很快就把象棋的事忘到腦後,又一頭鑽到了道教的養生術裏。
父親王華再次吹胡子瞪眼,母親嚴肅地站在了王陽明麵前。王陽明隻好乖乖地將關於養生術的書籍束之高閣,但隻要父母不注意,他就會像做賊一樣偷偷地閱讀。好在他很快就從養生術中走了出來,又開始舞槍弄棒。
王華看著這個孩子,唉聲歎氣。唯一支持王陽明“為所欲為”的隻有他的爺爺王天敘。這是位和藹的老人,飽讀詩書思想開放,允許年輕人按自己的想法去行事。正是在王天敘的保護下,王陽明才充實了自己豐富多彩的少年生活。
隨著年紀的增長,王陽明的心越來越野,越來越讓當時的人不能接受。1482年,王陽明的父親高中狀元在北京獲取官職。十一歲的王陽明和爺爺王天敘從浙江餘姚前往北京。途經鎮江時,王天敘被他在鎮江的詩友挽留,一行人遊覽金山寺。
遊玩進入**時,有人提議以“金山寺”為名作詩。當大家都在冥思苦想時,王陽明已揮筆而就,這首詩是這樣的:“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
王天敘揚揚得意地把孫子的詩傳給眾人看,這些詩友們嘖嘖稱奇。但有幾人打翻了醋壇子,議論說,這樣的詩歌怎麽可能是一個孩子所作,必是王天敘代作,以顯示他孫子的超人才華。王天敘顯然聽到了這樣的議論,為了證明他孫子的確有超人的才華,就讓他們給王陽明命題。
有人就指著金山寺的“蔽月山房”景點說:“作一首如何?”
王陽明毫不謙虛,點頭。
有人要拿筆墨紙硯給王陽明,王陽明拒絕說:“不必。”還未等那人反應過來,他已脫口而出,“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如月;若有人眼大如天,還見山高月更圓。”
對詩歌稍有欣賞力的人就能發現,這首詩語言雖然清新平凡,卻呈現了一種非凡的藝術觀念,它的美幾乎是渾然天成。
即使那些醋壇子也不得不發自肺腑地稱讚,這真是一首好詩。可王陽明卻發出一聲青澀的冷笑,說道:“文章小事,何足掛齒!”
眾人大驚。這些人一致認為,王陽明要麽是在玩清高,要麽就是瘋了,文章怎麽是小事?在大明帝國,文章是能獲取高官厚祿的頭等大事,作為知識分子,文章差不多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事。如果文章是小事,那王陽明心中的大事還能是什麽呢?
這個問題在一年後有了答案。
1483年,王陽明在北京的私塾讀書。有一天,他一本正經地問老師:“何謂第一等事?”這話的意思其實就是問,人生的終極價值到底是什麽?
他的老師吃了一驚,從來沒有學生問過他這樣的問題。他看了看王陽明,笑笑,又思考了一會兒,才做出他自認為最完美的回答:“當然是讀書做大官啊。”這在當時的確是標準答案,正如今天大多數中國人發家致富的“第一等事”一樣,明帝國的知識分子們當然是以讀朱熹理學,通過八股考試,進入仕途為畢生理想。
王陽明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滿意,他看著老師說:“我認為不是這樣。”
老師不自然地“哦”了一聲:“怎麽,你還有不同的看法?”
王陽明誇張地點頭,說:“我以為第一等事應是讀書做聖賢。”
老師目瞪口呆,突然狂笑,然後對著王陽明搖頭:“孩子,你這第一等事可是太高了,哈哈。”
王陽明對老師的譏笑毫無反應,轉身離去。這件事後來傳到王華的耳裏,王華冷笑。有一天,他看到王陽明在院子裏望天,若有所思,就笑著問他:“聽說你要做聖賢?”
王陽明對父親點了點頭:“當然。”
王華大笑,說:“你把吹牛皮的功夫放到學業上,該多好。”
王陽明有點惱怒,回問父親:“聖賢怎麽就做不得,您和我老師都這樣取笑我?”
王華收起笑容,質問兒子:“你懂什麽叫聖賢?”
王陽明像背書一樣回答:“聖人就是那些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人。”
王華說:“你雖然把北宋張載這段話背得很紮實,但我告訴你,這是理想主義者的囈語,你怎麽就當真了!”
王陽明說:“孔子就是這樣的聖人。”
王華正色道:“那是千年才出的一位聖人,你怎麽能比?”
王陽明反駁:“大家都是人,怎麽就不能比?”
王華語塞。
的確,孔子出生時也不是聖人,是通過後天努力把自己鍛造成聖人的。按王陽明的見解,大家都認為聖人不好做,隻是因為被聖人的光環嚇唬住了,不敢去做,所以很多人都和聖人失之交臂。他下定決心,自己絕不可以和聖人失之交臂。
但是,做聖人的第一步該是什麽呢?
為天地立心,太空了;為生民立命,太大了;為往聖繼絕學,太遠了。能摸得著看得見的隻有“為萬世開太平”。為萬世開太平可不是靠嘴皮子,而要靠出色的軍事能力才能經略四方。
正是這種“經略四方”的理想,使得王陽明在課堂上總是心不在焉。後來他幹脆就逃課和很多小朋友玩軍事遊戲。不過他組織的軍事遊戲,即使在成人看來也已超越了純粹的玩鬧。他製作了大小旗幟數麵,自己則裝扮成指揮官的樣子居中調度。在他手中的旗幟不斷變換時,他的“士兵”們左旋右轉,右旋左轉,很有排兵布陣的架勢。
王華唉聲歎氣,可以說,他為這個孩子操碎了心。他大聲訓斥王陽明:“我家是書香門第,你卻搞這些不入流的東西,真是敗壞家風。”
王陽明深為父親的武斷吃驚,問:“排兵布陣怎麽就是不入流的東西?”
王華耐住性子解釋道:“本朝自開國以來就重文輕武,凡是有誌向的君子都不會參與武事,而且我從來沒聽過哪個聖賢是舞刀弄棒的。”
王陽明小心翼翼地質問:“孔子不是文武全才嗎?”
王華跳了起來:“人家是聖人,你隻是個普通人。你最正經的事就是好好讀書,將來通過科舉考試,最好成為狀元,像你爹我,就是狀元,大家都喜歡我,尊重我,羨慕我。”
王陽明轉動眼珠子,不懷好意地問父親:“父親中了狀元,後世子孫還是狀元嗎?”
王華絲毫沒察覺出這是個陷阱,嚴肅地回答:“你想得美。狀元隻是一代,你若想中狀元,還需要刻苦讀書。”
王陽明隨意地一笑:“原來隻是風光一代,但建功立業卻能百世流芳,所以我恐怕不會稀罕狀元。”
王華氣得發瘋,他拿出家長的姿態來,要體罰王陽明。每每在這個時候,王天敘都會適時地出現,先是好言相勸王華,如果王華不聽,他也拿出家長的架勢來,王華是孝子,隻好乖乖地溜走。
王天敘早就對王華講過大道理:“人才不是管出來的。”
王華謹慎地反駁說:“但人才是教育出來的。”
王天敘就反擊道:“最好的教育是引導,不是你這種強製管束,你應該順著孩子的習性去教育。我這個孫子將來必有大成,不是你所能體悟到的。”
王華搖頭苦笑,他實在看不出這個有點多動症、喜歡吹牛皮,整天都在搞“小技”的孩子將來能有什麽大成。
王華不了解王陽明,王陽明的確有多動症,但絕不是吹牛大王。為了實現“經略四方”的誌向,他很是投入。除了頻繁地組織軍事模擬外,他苦練騎射,遍覽兵法,在史籍中尋找出色的軍事家傳記反複閱讀,然後把這些人打過的著名戰役在現實中還原,不停地模擬。
在模擬之外,他還極為認真地進行過實地考察。1486年,十五歲的他單槍匹馬私出居庸關。當時大明帝國的主要敵人就是居庸關外的蒙古人,他們三番五次攻擊大明帝國的邊疆,王陽明私出居庸關,正是為了實地考察蒙古人,希望能得到最佳的解決方案。
當他在居庸關外的一條羊腸小道上騎馬漫行時,兩個蒙古人在他不遠處信馬由韁。王陽明熱血澎湃,從身後抽出弓,搭上一支利箭,扯開嗓門向那兩個蒙古人大喊:“哪裏走,吃我一箭!”
兩個蒙古人突然發現一匹馬騰空而來,馬上端坐一人,正朝他們的方向彎弓。他們從未在此遇過這樣的情況,所以嚇得魂飛魄散,調轉馬頭,帶著哭腔拍馬就跑。王陽明在後麵大喊大叫,追出了幾裏才停住。他看著兩人的背影哈哈大笑,很為自己的勇氣而自豪。不過,他這樣做的目的並無惡意,他隻是想練練自己的膽子。隨後,他就和當地的蒙古人打成一片,在居庸關外待了一個月,他深刻了解了蒙古人的生活習慣和軍事訓練方式,後來還在一場蒙古人組織的射箭比賽上拔得頭籌,又在蒙古人組織的摔跤比賽中取得了不俗的成績。
當他回到北京時,他父親王華的肺都被氣炸了。王陽明在爺爺王天敘的庇護下才沒有受皮肉之苦。這件事不久,北京郊區發生了農民暴動。這是件大事,皇帝朱見深要各位大臣出謀劃策,王陽明得到消息後,興奮不已,他連夜寫了一篇《平安策》,請求父親交給皇帝。王華斜眼看了看他,又拿過他的《平安策》掃了幾眼,就扔給他,說:“老生常談,無濟於事。”
然後王華拿出了另一副腔調:“我說,你就不能幹點正經事嗎?”
王陽明在心裏說:“我現在做的是第一等事,第一等事怎麽就不是正經事了?”
王華似乎注意到了兒子的心思,指責他:“你四處亂逛,像個夜遊神,我聽說你有事沒事就去逛於謙廟?”
王陽明回答:“於謙是大英雄,當初土木堡之變,如果不是他守衛北京城,蒙古人可能就把這座城給攻陷了。”
王華又問:“你還很喜歡東漢的馬援?”
王陽明激動地回答:“他平定交趾,實在是天底下第一等豪傑。”
王華歎了口氣:“你呀,羨慕英雄豪傑我不反對,但你想過沒有,人家是趕上了時勢,人家有平台施展。你要真想做那樣的英雄豪傑,就要讀書做官,隻有做了官才有平台給你施展。”
從以上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獲得以下信息:因為王陽明太聰明,所以能積累起大量的知識,同時,極致的聰明也使他目空一切,把別人看得特別重的東西視為糞土,並且樹立起高人一等的理想。又因為他與生俱來一種“英毅淩邁,超俠不羈”的性格,使他渾身散發著任俠情懷和要在戰場上摧敵製勝的偉大心願。
但也正如他老爹王華所說,他現在隻是空想,因為沒有平台。王陽明也經常問自己,施展經略四方的平台到底在哪裏呢?
王陽明當時隻是個普通的讀書人,即使往大了說,他也不過是個狀元的兒子,沒有任何平台施展他那“經略四方”的誌向。
而在王華看來,王陽明總有點三心二意,一會兒玩箭,一會兒騎馬,一會兒搞軍事遊戲,一會兒又對著兵書發呆,一會兒又跑去對著道教典籍愣神。王華心裏說,恐怕隻有鬼知道這個小子天天在搞什麽。
王陽明七八歲時曾接觸過單純的道教養生術。十二歲時,他重新回歸道教,這一次不僅僅是養生術,還有道教思想。這次回歸起源於他生母的離世。在為生母守孝期間,他那多愁善感的心緒不能平靜,於是感歎說,人生在世,忽然而來忽然而走,太短暫,什麽事都幹不成。倒不如學習道教長生術,做個不死神仙。
不過很快,他被“經略四方”的誌向所吸引,把道教又扔到一邊。然而,他隻是扔掉了手中的道教典籍,在他心裏,始終留有道教的一席之地。
1488年,王陽明按長輩們的約定到江西南昌迎娶江西副省長(江西布政司參議)諸養和的女兒。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一刻千金的新婚之夜,王陽明居然茫然若失地走出了諸家,在南昌城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遊**起來。或許是命運使然,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一處道觀,抬頭看時發現了“鐵柱宮”三個大字。鐵柱宮在江西南昌名氣非凡,是許多達官貴人趨之若鶩的地方。但在那個沉寂的深夜,王陽明可算是唯一的香客。
他信步走了進去,放眼四望,燈火闌珊,隻見空地上坐著一位仙風道骨的道士,大概在修行導引術。他走上前,小心地坐在道士麵前。道士閉著眼,聽到急促的喘氣聲,緩緩睜開眼。他吃了一驚。
王陽明當時的臉色很不好,呈現青黑色,在燈火並不明亮時,很像鬼魅。道士對王陽明說:“你有病啊。”
王陽明承認:“我從小身體就不好,肺部經常感到不適,臉色始終如此,所以一直堅持用你們道家的導引術緩和病情。”
道士“哦”了一聲。
王陽明就問:“仙人何方人氏?”
道士回答:“祖籍四川,因訪問道友到此。”
王陽明仔細打量著麵前這位道士,隻見他白發披肩、皮膚細膩、眼神清亮,王陽明無法猜出對方的年紀,隻好問:“您高壽啊?”
道士回答:“慚愧,才九十六。”
王陽明吃了一驚,九十六歲,夠短命鬼活兩回了,他居然還慚愧,看來世界上的確有長生不老術這回事,而麵前這位活神仙就是證據。
他問活神仙:“請問您俗名?”
道士抱歉地一笑說:“從小就在外麵漂泊修行,姓名早就忘記了。有好事者見我經常靜坐,所以稱我為‘無為道者’。”
王陽明又湊近一點,殷切地問活神仙:“您是高人,必有養生妙法,請賜教。”
道士笑了笑說:“我才說過,那就是靜坐。養生之訣,無過一靜。老子清靜,莊子逍遙。唯清靜而後能逍遙也。”
按王陽明的理解,這位道士的話其實就是:首先通過身體的安靜(靜坐)從而進入心靈安靜(內心空空,什麽都不想)的狀態。隻要心靈安靜了,就能跳入逍遙境界,成為不死奇人。這就是養生的秘訣,它養的不僅是身體,還有心靈。
王陽明大喜過望,把他在道教方麵的造詣和盤托出。道士一麵聽著一麵頻繁地點頭,這更激起了王陽明的表現欲。兩人就那麽暢談,直到東方發白,毫無倦意。
道士適時地止住王陽明的滔滔不絕,問道:“你好像不是本地人,來此何幹?”
王陽明“啊呀”一聲,他總算想起來南昌是為了結婚,而洞房花燭夜就在昨天。他跳了起來,和道士告別,很有些依依不舍的樣子。
道士卻意味深長地對他說:“以後要保重,我們還有見麵的機會,下一次我們見麵,你的人生將迎來轉折點。”
王陽明對道士的諱莫如深不感興趣,因為凡是道士都有這樣的怪癖,他隻是問:“何時能再見?”
道士笑了笑,伸出兩根手指說:“二十年後。”
王陽明向道士拜別,急如星火地跑回了他老嶽父諸養和的家。諸養和與他的家人和下人們一夜無眠,新郎失蹤幾乎讓諸養和繞柱狂走。當王陽明氣喘籲籲地出現在大門口時,諸養和驚喜交集,王陽明不停地道歉。諸養和也顧不上追問王陽明去了哪裏、做了什麽,他現在隻知道,這個女婿應該把新婚之夜該做的事補上。
新婚之夜的失蹤告訴我們的信息是:王陽明對任何一件事隻要癡迷起來,就會傾注十二分的精力,這種使人震驚的熱情讓他在每個領域都可以成為專家級人物。
戲劇性的新婚之夜失蹤事件後,王陽明又做了一件高度戲劇化的事——格竹子。它是王陽明人生中最有趣味,同時也是王陽明本人最苦悶的一件事,而起因則是王陽明和大儒婁諒的見麵。
1489年秋天,第一片黃葉飄落地麵時,王陽明帶著他的老婆諸女士離開南昌回老家浙江餘姚。途經廣信(江西上饒)時,他舍筏登岸,拜訪了居住在此的大理學家婁諒。婁諒是吳與弼的高徒,喜歡佛道二家思想,深諳理學三昧,善於靜坐,並把靜坐當成是步入理學殿堂的敲門磚。
王陽明來拜訪他時,他正在給他的弟子們講課,場麵很大,足有幾百人。王陽明確信自己找到了真人,並希望婁諒能和他單獨交談。
這個時候的王陽明雖然也讀了朱熹的很多書,和大多數人一樣都是應景,並未深鑽。他來向婁諒請教朱熹理學,實際上還是想得到如何成為聖賢的答案。
他問婁諒:“如何做聖賢?”
婁諒自信滿滿地回答:“聖人是可以靠後天學習而獲取的。”
王陽明滿心歡喜,因為這正是他一直以來的認識。他問婁諒:“為萬世開太平是不是通往聖賢之路的捷徑?”
婁諒大搖其頭,險些把腦袋搖了下來,說:“不是,絕對不是。你說的為萬世開太平是‘外王’,隻有先‘內聖’了才能‘外王’。所以要成為聖人,必須鍛造自己,然後才能去做聖人做的事。”
王陽明再問:“怎樣才能成為內聖的人呢?”
婁諒一字一字地回答:“格物致知。”
這是朱熹理學的治學方法,也是成為聖人的方法:人在麵對自己所不知的物時,要通過各種方式(實踐或書本知識)來把它搞明白。搞明白一切事物的道理後,你就是聖人了。
王陽明表示謹遵婁諒教誨。婁諒告訴他,人生要絕對嚴肅。王陽明回到浙江餘姚後就把從前嘻嘻哈哈的習氣一舉**滌幹淨,變成了不苟言笑的謙謙君子。婁諒又告訴他,要刻苦讀朱熹經典。王陽明回到餘姚後就苦讀朱熹注解的“四書”。別人讀“四書”隻是為了應付考試,王陽明卻真是向裏狠鑽,不但鑽朱熹,還鑽各種各樣的理學大師們的著作。婁諒還告訴他,一草一木都有道理,必須要去格出來,王陽明於是就去格了竹子。
王陽明格竹子事件的始末大致是這樣的。有一天,他和一位同樣精鑽朱熹理學的朋友在竹林前探索學問。王陽明突然說:“咱們把竹子的道理格出來如何?”
這位學友吃了一驚:“竹子能有什麽道理?”
王陽明回答:“朱熹說,一草一木都有它自己的道理,你不格你怎麽知道它有什麽道理?”
學友認為王陽明說得有點道理,於是兩人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一棵挺拔的竹子麵前。學友不知從何下手,問道:“如何格?”
王陽明也不知方法,隻好胡亂說:“盯著它看,道理自會閃現。”
兩人就死盯著那棵竹子看,草草地吃飯,草草地睡覺。三天後,那位學友都快成了竹子,可他什麽都沒有得到,卻有了幻覺。他發現竹子自己飄了起來,繞著他轉。他頭昏腦漲,實在無法支撐,就對身邊瞪著布滿血絲雙眼的王陽明說:“哎呀,我不行了,看來朱熹老頭的‘格物’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做到的。”
王陽明說:“你要堅持!”
學友懊惱道:“天賦有限,不是堅持就能成功的。我撤了,你繼續。”
學友的離開並沒有使王陽明灰心失望,他依然堅持盯著竹子看,到第六天時,他不但出現了幻覺,還出現了幻聽。他聽到竹子在說話,好像在埋怨他:我的道理如此簡單,你怎麽就“格”不出來呢?
王陽明懊喪不已,正要回答他的難處,突然聽到所有的竹子哄堂大笑,這種笑聲具有明顯的挑釁味道,王陽明怒了,使盡渾身力氣喊道:“你們就沒有道理,我怎麽格!”
他不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喊出任何話來。他體力嚴重透支,最後扶著竹子倒了下去。幾天後,他恢複過來,反省此事,他確信,朱熹的“格物致知”有問題。
他找來那位難友,把自己的懷疑說給對方聽。對方的幻覺才消失不久,以為自己又得了幻聽,當他確信不是幻聽時,不由驚駭起來:“你瘋了?朱熹的‘格物致知’怎麽可能是錯誤的,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王陽明沒有走火入魔,他冷靜地分析說:“別說我們沒有格出竹子的道理,即使把它格出來又能怎樣?朱熹說,天下萬物包括一草一木都有道理,而且要我們去格,格個竹子都這麽費勁,天下萬物那麽多,我們格到死,連聖賢的影都看不到。況且,如果我們踩了狗屎運,突然把竹子的道理格出來了,可那是竹子的道理,如果這個道理不被我們認可該怎麽辦?是把它扔了,還是違心地承認這個道理?”
他的難友對王陽明這段話瞠目結舌:“你這話太驚世駭俗了,唬得我六神無主。總之,朱熹老夫子是沒錯的。你不能因為格不出來竹子的道理就說人家的理論是錯的,這隻能說明你沒有天分。”
王陽明歎息道:“我倒希望如此。可無論是我受天分所限還是朱熹有問題。總之,如果通過朱熹這條路成為聖人,對我而言,是一條死路了。”
他苦惱,從前對朱熹的狂熱瞬間全無,轉為了一種捉不到根由的絕望,就像是一個人掉到了雲彩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在苦惱了一段時間後,他適時轉向。王陽明就是有這樣一種本事:此路不通,掉頭再尋找另外的路,絕不會在一條路上走到黑!
能勇敢向前是勇氣,能轉身是智慧,智勇兼備,才可成大事。
看上去,王陽明在俗世的大事好像要成。
1492年,格竹子事件發生後不久,王陽明在浙江的鄉試中脫穎而出。據他的同學們說,王陽明幾乎沒有費什麽勁就金榜題名,所以當1493年北京會試時,人人都認為王陽明會毫無意外地重演鄉試的榮耀,令人大感詫異的是,他居然落榜了。
王陽明心情必定是沉重的,但他未掛礙於心。他的朋友們來安慰他,他隻是笑笑說,我並未哀傷,我隻是為不能考中做官為國家效力而遺憾。他父親的朋友、大學士李東陽就起哄說,為國家出力也不在乎一天兩天,當然也不在乎一年兩年,三年後,你必高中狀元,何不現在寫個《來科狀元賦》?
王陽明在詩詞文章上向來是毫不謙虛的,聽到李東陽這麽一說,就提起筆來,文思泉湧,很快完成一篇賦。在場的人深為歎服,但有醋壇子看著這篇文章對別人小聲說,此人口氣如此大,自負之氣躍然紙上,將來真得勢,他眼裏還會有我們?
實際上,王陽明在那時眼裏就已經沒有了很多人。他在1493年的會試中名落孫山,並非是運氣不佳,而是他並未用心於八股文。鄉試過關後,他開始鑽研道家養生術和佛家思想。他對自己說,經略四方,沒有平台;鑽研朱熹理學,沒有訣竅,倒不如另辟蹊徑,去道教和佛家中尋找成為聖賢的密碼。
然而這一密碼,他隻找了一年,1493年會試敗北後,他放棄道教和佛家,開始精研辭章之學。和那些欲以詩歌文章獲取名利的人不同,他是希望通過辭章為萬民立心,立下千古之言。這種鑽研是虔誠的,他在北京的家中讀古代那些偉大文學家們的著作,他和北京城中那些文學家們建下深厚友誼,彼此切磋文學的真諦,日夜苦讀,以至於累到吐血,搞得他父親每天夜晚必須強迫他休息才算完。1494年,王陽明離開北京回到浙江餘姚,熱情地組織了龍泉詩社,每天的生活都在和文章詩歌打交道,他發誓要走通這條路,把自己送上聖賢的聖壇。
在辭章之學上,王陽明取得了燦爛的成就,他被當時的文學界譽為天才。可不知什麽時候,他突然解散了龍泉詩社,重新拾起了久違的軍事。
讓他做出這一“吃回頭草”舉動的是一個叫許璋的居士。許璋當時在浙江餘姚附近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一舉一動都流露出傳奇人物的特征。他喜歡穿白衣,喜歡站在茫茫一片綠的森林中,人們一眼就能發現他。據說,許璋曾經也是理學高手,拜過陳白沙為師,不過和王陽明一樣,他也琢磨不透朱熹理學的真諦,所以拋棄理學,鑽研軍事和奇幻法術。他有兩個讓人欽佩的地方,一是占卜:他能掐會算,有在世劉伯溫的美譽。他曾準確地預言了朱宸濠的造反,又準確地預言了明帝國十一任皇帝朱厚熜(明世宗)的繼位(朱厚熜是以非太子身份登基的)。另一成就是在軍事理論上,他用多年時間吃透了諸葛亮兵法和奇門遁甲中的兵法部分,後來他把這些兵法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王陽明。
王陽明得知山中有這樣一位奇人後,就急忙去拜訪。二人交談,當許璋發現了王陽明的宏圖大誌和他正在鑽研的辭章之學後,誇張地大搖其頭。
他說:“辭章是小技,小技不能成大業,何況是聖賢。”
王陽明驚異地問:“那該如何?”
許璋說:“建功立業是聖賢的不二法門,你如果真是胸藏韜略、有經略天下之誌,還愁沒有機會施展?所以,應該努力提升軍事能力。”
王陽明於是扔了辭章經典,死心塌地地跟許璋學習兵法。他悟性好,有底子,而且用心,很快就得到了許璋的真傳。在許璋的引導下,王陽明的軍事理論逐漸成熟,王陽明“經略四方”的誌向死灰複燃。
1495年,他回到北京,準備第二年的會試。可人人都注意到,他根本沒有準備。他在那段時間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和人家大談用兵之道。每當宴會結束時,他就用果核在桌子上排兵布陣。他說起來頭頭是道,很多陣形都是那些久經沙場的將軍們聞所未聞的。或許出於嫉妒,或許他們真的這樣認為,他們對王陽明說,戰場情況瞬息萬變,而你這戰陣卻是一成不變的,難免膠柱鼓瑟,削足適履。
王陽明叫起來,把其中幾個果核略一改變方位,說:“你看,隻需要動一下,就是另外的陣形,怎麽說是一成不變呢?”
有人譏笑起來:“你覺得擺個標新立異的陣形就能克敵製勝?”
王陽明嚴肅地回答:“當然不是。”
“那是什麽?”
“攻心!”王陽明自信地回答,“虛虛實實,讓敵人的心慌亂,動起來沒有章法,我們就能趁勢而入,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勝利。”
這是王陽明日後用兵的訣竅,那些愚人是不會懂的,所以那些人隻好攻擊他神經中最脆弱的一環:“請問,你有機會上戰場嗎?”
王陽明啞口無言,於是很多人在背後竊笑說:“還是先過了會試這關再說其他的吧。”
王陽明大失所望,他本來不是個輕易受到別人影響的人。但多年以來,他的理想始終無法實現,這不由讓他灰心喪氣。1496年,他在會試中再度名落孫山。有人在發榜現場未見到自己的名字而號啕大哭,王陽明卻無動於衷。大家以為他是傷心過度,於是都來安慰他。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滄桑的笑,說:“你們都以落第為恥,我卻以落第動心為恥。”恐怕隻有王陽明這樣的人,才能說出這樣有境界的話來。他的確能對落第而不動心,但對不能實現聖賢理想,他卻無法做到不動心。
1498年,二十六歲的他又回到了朱熹理學這座高山麵前。這一年,距他格竹子已過去了六年,踞他拜訪婁諒已過去了九年。或許是命運的安排,有一天他在不經意翻看理學經典時看到了朱熹給趙惇(宋光宗)的一封信。信中有句話如是說:“虔誠的堅持唯一誌向,是讀書之本;循序漸進,是讀書的方法(‘居敬持誌,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
王陽明像是被雷劈到了一樣,這句話恰好戳中了他多年來的毛病:始終不能堅持唯一誌向,而是在各個領域間跳來跳去,也沒有循序漸進地去研究一個領域,所以什麽成果都沒有獲得。
他如同在沙漠中一腳踩到了噴泉,興奮得狂呼起來,他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通往朱熹理學的鑰匙,他開始重新認真地鑽研朱熹的“格物致知”,恨不能要把印在紙張上的朱熹思想生吞進肚子裏。但是無論他如何鑽研,依然無法從“格物”中“致知”。最令他沮喪的是,他無法確證到底是朱熹錯了,還是自己智慧不夠。他一會兒堅信朱熹的格物致知是錯的,一會兒又認為自己智慧有限。最後他心灰意冷地說了這樣一句話:“聖賢大概是命中注定的,而我很不幸,未被注定。”
《金枝》的作者弗雷澤說,當人類的思維之舟“從其停泊處被砍斷纜繩而顛簸在懷疑和不確定的艱難之海”時,他們會感到痛苦和困惑,隻有一種方式可以抹平這種痛苦,消除這種困惑,那就是,思維之船必須重新進入一種“新的信仰體係和實踐的體係中”。
王陽明的思維之船在1492年格竹子事件和1498年采用循序漸進讀書法後,已經從停泊處漂了出去。他其實一直“顛簸在懷疑和不確定的艱難之海”中,幾乎是左衝右突、上躥下跳,但仍不能磨平那種成聖無望的痛苦,而“新的信仰體係和實踐的體係”離他還有很遠,他看不到,甚至連幻想都幻想不到。
15世紀的最後一年(1499年),王陽明終於通過會試,正式步入仕途。在其他人看來,這是個光明的起點,王陽明最初也是這樣認為的。他被分配到了工部實習,第一個差事是為王越修建墳墓。
這個故事透露給我們兩個信息:一、王越能在規定的時間裏完成兩份考卷,足見其功底深厚,思維敏捷,有急智;二、傑出人物必有傳奇跟隨。
在後來的歲月中,很多人發現王越對文職沒有興趣,對軍事卻如癡如醉。土木堡之變後,王越被任命為大同軍區司令。自此,明帝國中央政府對蒙古人的反攻中,王越率軍取得了輝煌的戰果。1480年,王越兵團出大同,追擊蒙古兵團至威寧海,搗毀敵營,擒男女一百七十一人,斬首四百三十七級,這次大捷使他毫無懸念地被封為威寧伯。
據說,王越經常和士兵打獵,士兵獲得獵物的多少決定了他在戰場上的位置。打十隻兔子的士兵肯定會排在打一隻兔子士兵的前麵。這種排列順序會不會導致士兵故意不獲取獵物,我們不得而知。我們隻知道,從1467年王越開始和蒙古兵團打交道,直到1498年他病逝於甘肅軍營的30年中,他取得了十三場中小型戰役的勝利。這個紀錄,整個明代,沒有任何一名文臣能打破。明代的爵位製,沿襲的是西周王朝“公侯伯子男”的爵位。整個明代,文人被封為“伯”的有十餘人。不過文人立軍功而被封為伯的隻有三人。他們是:王驥、王越和王陽明。王驥是1406年的進士,1441年,身為國防部長(兵部尚書)的他在雲南消滅了少數民族的叛亂,因此一戰而被封為靖遠伯。當然,王陽明比前二人要厲害,這不僅是王陽明立下的戰功比二人彪炳得多,還因為王陽明在去世後,從“伯”跳到了“侯”,終明一代,文臣有如此殊榮,唯王陽明一人。
不過1499年,王陽明在為王越修建墳墓時,他還隻能將王越當成偶像,實際上,就在幾年前,他曾夢到過王越。
據說,為王越修建墳墓,讓他興奮異常。明代文官出外執行任務,一向是坐轎子,可王陽明卻拒絕轎子而騎馬。他在工地上騎著高頭大馬來回巡視,威風凜凜。同時,第一次管理這麽多民工,讓王陽明的軍事**頓時燃燒。他把工地變成了戰場,排兵布陣,休息時,就讓民工們演練諸葛武侯的“八陣圖”。當王越的墳墓修建完畢,那群民工就成了一批民兵。據王陽明說,如果把這些人投放到戰場,那就是以一當十的特種兵。
1499年冬的某一天,一顆流星從北京上空大張旗鼓地滑過。國家天文台(欽天監)在第二天的報告中指出,那顆流星在天空中畫了個圓,然後就跑到北邊去了。天文台的官員們認為,這顆流星是老天爺警示世人而發的一個信息。至於信息的內容,從它畫圈和消失在北方的現象來看,應該和邊疆戰事有關。
北方的邊疆戰事指的自然是蒙古人。王陽明滿心歡喜地抓住這個機會,向皇帝上了一道《陳言邊務疏》。這是一封以使命感為靈魂的政治建言書,裏麵談了很多需要改觀的問題,而且還拿出了一份改變現狀的計劃。它的主旨是,軍事問題首先是政治清明問題。隻要政治清明,軍事問題就可迎刃而解。
這道奏疏為他賺來的成果隻有一個:皇帝認為他的心意和文字都不錯,於是把他從工部調到了刑部,擔任刑部雲南分部的一名處級幹部(刑部雲南清吏司主事)。他的工作內容就是審核已被定性的案件,看是否有冤假錯案。
這不是他想要的,他本希望皇帝能采納他的建議。他變得消沉,尤其是當他正式在刑部工作後,現實的黑暗讓他對理想的實現更加失去信心。據他後來回憶說,有一些案件的審理根本沒有依據法律,依據的是皇帝和一些政治大佬們的意誌。每當他進入大牢時,都會被淹沒在喊冤聲的海洋中。大牢中的氣味令人窒息,獄卒的鞭子和木棒上永遠都有未幹的血跡,這裏沒有任何光線,陰慘淒淒,如同地獄。犯人們頭發蓬亂、皮包骨頭,在一個狹小的牢房中和蟑螂、老鼠爭奪著地盤。
1500年之前,王陽明成長在陽光下。1500年那個夏天,當他進入刑部大牢時,他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黑暗。與此相比,他精神上追逐未果的痛苦實在不值一提。當他被眼前的刑部大牢所震駭,無法移動腳步時,他的屬下告訴他:“這根本不算什麽,您還沒有去過錦衣衛大牢,與錦衣衛大牢相比,這裏簡直就是安樂窩。”
王陽明如同被一種看不見的恐懼所捕獲,他知道自己無法改變這些人的命運,正如他在多年的聖學探索中找不到出路一樣。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按自己良心,能做一件是一件。
有一天,他看到大牢裏的獄吏抬著一個大桶,繞到大牢後麵去了。他小心翼翼地跟蹤,發現大牢後麵是一個豬圈,獄吏正把大桶裏的食物倒進豬槽中。王陽明很奇怪,以主事的身份詢問情況。獄吏告訴他,這群豬是刑部養的,食物是犯人的。
王陽明大為惱火,問:“你把犯人的食物喂了豬,犯人吃什麽?”
王陽明七竅生煙,通過雷厲風行的手段廢掉了這一不知已延續多少年的潛規則。這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王陽明隻是讓自己的良心稍稍寬慰一些。但繁雜瑣碎、沉淪理想的政務根本釋放不了那顆向往聖人的心。
王陽明漸漸明白,他的人生價值不可能在這煩瑣無趣的仕途上實現。1501年,在刑部工作不到兩年,他已身心俱疲。這年秋天,他請了一個漫長的假期,上了九華山。這預示了王陽明在之後幾年中的行事軌跡:當他對現實失望時,就會轉身跳到世外。
王陽明一生中曾兩上九華山,兩次上山的心情完全不同。
1501年他上九華山,大概是想徹底放棄世俗的羈絆。也許在他看來,不能成為世俗的聖人,還可以成為方外的仙佛。他一走進大自然,世俗聖人的欲望就煙消雲散,成仙成佛的心靈躁動起來。
現在,他對佛道是如此向往,於是有了下麵兩個傳奇故事。
王陽明在九華山的寺院裏聞聽山中有位奇人,此人沒有名字,蓬頭垢麵,見過他的人都稱他蔡蓬頭。他住在陰暗潮濕的山洞中,有時候會來寺廟中要吃的,有時候就靠山中草木和雨露為食。
王陽明欣喜若狂,斷定此人必是異人。他上了山,仔細地尋找,終於在一個山洞中看到了那個傳奇人物——蔡蓬頭。他熱情地邀請蔡蓬頭到他的臨時住所,希望蔡蓬頭能為他指明一條通往神仙殿堂的道路。蔡蓬頭爽快地接受了邀請。王陽明請他吃飯,蔡蓬頭看到滿桌子素菜,臉就沉了下來。王陽明急忙讓人換上大魚大肉,蔡蓬頭高興地吃了幾口,臉色又難看了。王陽明恍然,又叫人拿來一罐子酒。這次,蔡蓬頭喜笑顏開。
王陽明趁他高興時,問了長生不老之術,問了神仙之事,問了蔡蓬頭有幾百歲,最後問了自己是否可以如他蔡蓬頭那樣過著無拘無束的神仙日子。
蔡蓬頭不回答。王陽明隻好等待,等桌上的盤子全空了,罐子裏倒出最後一滴酒時,蔡蓬頭打著飽嗝,終於開口說話,但隻有兩個字:“尚未。”
王陽明追問:“什麽尚未?是我過你這種日子尚未,還是您的年紀尚未達到幾百歲,還是我在養生之術上的成就尚未?”
蔡蓬頭看了一眼王陽明,像複讀機一樣:“尚未。”
王陽明焦急:“那就請您賜教一二啊。”
意料之中的,蔡蓬頭還是那兩個字:“尚未。”
王陽明停止了追問,他想思索這兩個字背後隱藏的玄機。蔡蓬頭沒有給他時間,把答案說了出來:“從你進入山洞的那一刻起,我已用眼和心看了你好久。你雖然對待我這個臭道士非常尊重有禮,看上去是真的尊崇道家,實際上,你臉上終究有官相,去不掉的。”
王陽明心上很不平。他在道教上的成就他最清楚。老莊哲學、養生之術,他花了多少年心思!他的道士朋友有多少,數都數不過來!他以道家語境寫的詩歌散文,車載鬥量。如今卻被一個瘋瘋癲癲的道士幾乎全盤否定,他完全不能接受。
然而,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被蔡蓬頭否定後,他又聽說山中有位得道高僧,於是,迫不及待地去拜訪。之前有人提醒他,通往高僧家的路迷幻險阻,從未聽說有人可以到達那裏。王陽明對這樣好心的提醒置若罔聞,熱情洋溢地上路了。
那個山洞雖然在九華山中,可的確異常難尋,王陽明在路上吃了不少苦頭,似乎感動了蒼天,終於被他找到了那個和尚。讓他失望的是,和尚並無傳說中的神奇之處,隻是丟給了他一句話:
“北宋的周敦頤和程明道是儒家的兩個好秀才。”
和尚這句話意味深長。他沒有給出王陽明在佛教道路上的指路牌,卻指明了讓王陽明重回儒學中的心學領域——周敦頤是理學和心學的精神導師,而程明道(程顥)則是心學的鼻祖。和尚的意思是,聖賢之道在民間,在心學上,希望王陽明能從此入手。
這位和尚比蔡蓬頭還不厚道,蔡蓬頭隻是否定王陽明不能求仙入道,和尚卻讓他馬上調頭。王陽明心情沮喪到極點,他熱情似火地來投奔佛道,卻被兩個看門的毫不客氣地拒之門外。人世間如果有“熱臉貼冷屁股”這回事,那說的可能就是王陽明在九華山的尋仙覓佛了。
不過,王陽明並未理會九華山兩個異人的指點。離開九華山後,王陽明回北京上班,重新撿起辭章,在京城的文化圈裏混起來。不知是什麽緣故,有一天,他在推敲一個句子時,猛地扔下了筆,說:“我怎麽可以把有限的精力浪費到這無用的虛文上!”
這是他創建心學前思想上的第一個轉捩點:和辭章說再見。
辭章是虛文,什麽才是實的?王陽明的答案是:佛道。
1502年夏,他又請了假,回老家浙江餘姚,虔誠認真地溫習起了佛經,全身心地練起了導引術。
這件事足以說明,九華山的蔡蓬頭和無名和尚的指點和勸告在王陽明心上連個漣漪都沒有激起。同時,這件事還驗證了另外一個問題:王陽明和他的門徒多年以來都麵不改色地說,王陽明心學是從朱熹理學突破而來,並非來自陸九淵。王陽明很少提心學始祖程顥和陸九淵,甚至離他最近的心學大師陳白沙都不曾提過。
事實可能的確如此。如果王陽明心學真的是從陸九淵那裏轉手而來,1502年他也不會不聽從無名和尚的話而在老家鑽研佛經和修習導引術。
佛道的確能解脫他的苦惱,終止他前半生的迷茫,隻要他能放棄一切。但是,他還有個心結。這就是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父親。畢竟,他是個儒家士子,儒家提倡的第一道德就是孝,他說服不了自己去違背這一道德。
終於有一天,他在靜坐中從胡思亂想中睜開雙眼,以一副如釋重負的口氣說道:“親情與生俱來,如果真能拋棄,就是斷滅種性!”他站起來,走出山洞,深吸一口氣,外麵的空氣新鮮純淨,原來俗世才是最親切的嗬。他和佛教說了再見。
而就在幾天前,他在靜坐修行導引術時成功預感到了幾位朋友的到來。可當他的朋友們大為訝異時,他卻歎口氣說:“這是簸弄精神。”在和佛教說再見之前,他已經和道教說了再見。
第二年,他又為自己和佛教的分手舉行了一場怪誕的儀式。這場儀式發生在杭州。他在一座寺廟中看到一個枯坐的和尚。據知情人透露,這個和尚已不視不言靜坐三年。
王陽明笑了笑,就繞著和尚走了幾圈,像是道士捉鬼前的作法。最後他在和尚麵前站定,看準了和尚,冷不防地大喝一聲:“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什麽!終日眼睜睜看什麽!”這句話就是傳說中禪宗和尚的禪機。所謂禪機,就是用含有機要秘訣的言辭、動作或事物來暗示教義,讓接收方觸機領悟。
不知是王陽明的禪機觸動了和尚,還是王陽明的大嗓門驚動了和尚,總之,和尚驚惶地睜開眼,“啊呀”一聲。
王陽明盯緊他,問:“家裏還有何人?”
和尚回答:“還有老母。”
“想念她嗎?”
和尚不語。一片寂靜,靜得能聽到和尚頭上的汗水流淌的聲音。最後,和尚打破了這一死寂,用一種愧疚的語氣回答:“怎能不想念啊。”
王陽明露出滿意的神色。他知道,自己對佛教的判斷是正確的。他向和尚輕輕地擺手說:“去吧,回家去照顧你的母親吧。”
第二天,和尚離開寺廟,重回人間。
無論多麽宏大深淵的宗教,在人性麵前都要俯首稱臣。王陽明在佛教領域多年的浸染和探究,終於在最被人忽視的人性上看穿了佛教的弊端。正如他創建心學後所說的,佛教是逃兵的避難所。佛教徒所以出家,就是想逃避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這五倫中他們本應該盡的責任和義務。
王陽明用他和辭章、佛道的一刀兩斷指出了一條心法:隻有放棄,才有日後的得到。如果你在付出的人事上得不到快樂和人生價值的答案,它就是一個包袱,甚至是五行山,隻有放下它,才能輕鬆上路,繼續你的前程。
現在,王陽明輕裝上陣,隻剩下了軍事方麵的建功立業。他又回到起點:想要建功立業,必須成為聖人,而聖人必須要從儒家理學那裏獲得密碼和能量。
看上去,曙光,像是再一次出現了。
在重歸理學前,王陽明對他的前半生做了一次嚴肅的回顧和總結。這次回顧在山東,回顧的方式是考題。1504年秋,王陽明被他的同鄉、監察禦史陸偁(chēng)推薦到山東主持鄉試,王陽明欣然前往。他出的題目並不僅僅是考問,還有切磋的感覺。
他問考生:“合格的臣子以道侍君,如果不能行道,就可以離開君主(所謂‘大臣者,以道侍君,不可則止’)?”這是孔孟思想的精華,要求臣子要以忠誠之心對待君主,可如果君主對這份忠誠視而不見,那就應該離開。這不但是一個臣子應該具備的品質,也是“聖賢”的素質之一。他大概是想通過這樣的試題來求證,如果一個臣子沒有機會沒有平台施展自己的抱負,是不是可以轉身就走?自己這麽多年來在工作和隱居之間的華麗切換是否正確?他還想知道,一個合格的知識分子是應該毫無條件地忠誠領導還是隻忠誠於真理。
其實他的答案就是考題本身。王陽明幾乎用大半生時間在踐履這個答案,就是在這時,他心中已經有了心學的種子:我隻對自己的心俯首聽命。但是,王陽明還是希望所有的臣子以道侍君時能被君主關注,因為“不可則止”聽上去很瀟灑,對於有著強烈責任感的人而言,卻是痛苦的。
他又問考生:“佛道二教被人詬病,是不是它們本身的問題?”他的答案是,佛道二教本身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弘揚佛道二教的那些人。道教說能讓人成神,這太荒誕;佛家說能讓人成佛,這更無稽。即使它們真的可以讓人成神成佛,付出的卻是拋棄人倫的代價,這種神佛不成也罷。
所以,他和佛道一刀兩斷。
最後,他站在了朱熹理學前,對考生說:“天下之事,有的貌似禮但實質上不是禮;有的貌似非禮但實質上就是禮。”二者的區別很細微,如果不用心去研究(格)它們,將會產生大困惑,就不能得到真理。
山東鄉試結束後,王陽明登了泰山。在泰山之巔,他寫了幾首詩。詩歌是沉悶抑鬱的,他說自己的使命感沒有實現的機會,他又說自己雖然認定佛道並非聖學,但朱熹理學也沒對他笑臉相迎。他還說,半生已過,往事不堪回首。
1503年農曆九月,他回到北京,進了兵部工作,依然是索然無味。他重新探索理學,但這一次的探索是平靜的,沒有從前的激動和困惑。他此時毫無預感,不知道他前半生的曆史已到了尾聲。1504年,他突然對好友湛若水說:“我們倡導身心之學如何?”
湛若水雙手讚同:“好!我們招生,講學。”
湛若水是陳白沙的弟子,深得陳白沙心學之精髓,一直倡導學習的目的是涵養身心,這一點和王陽明不謀而合。王陽明和湛若水是好朋友,也是好同誌,互相敬佩。湛若水說自己周遊世界,從未見過王陽明這樣的優秀人物。王陽明則回應說,他活了這麽大,也沒有見過湛若水這樣的理學家。
兩人在1504年誌同道合,幾年後,王陽明創建心學,兩人成為不共戴天的論敵,但仍然保持著友誼。什麽是真朋友,王陽明和湛若水可為表率。
多年以後,據王陽明的心學門徒說,1504年王陽明在北京倡導身心之學,實際上離心學的大門近在咫尺。如果不是後來劉瑾的幹擾,心學可能提前三年降臨人間。
事實並非如此。
實際情況是,1504年王陽明和湛若水在北京城裏開班講課,來聽課的人並不多。一個主要原因是,大家都在學習口耳之學,對於身心之學,那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的富家子弟唱的高調。一個窮苦讀書人學習知識的目的就是為了科舉和仕途。你對他說,學習知識的目的是為了修身養性,你如果當它是晉身工具,那就太低俗了,他非跟你拚命不可。
還有個原因,無論是王陽明還是湛若水,當時都很年輕,他們對身心之學的感悟力和體驗力遠沒有那麽強大。尤其是王陽明,他自己還對朱熹理學感到困惑,如何去指點別人?
王陽明的學生們認為1504年王陽明離心學的大門近在咫尺,說明他們根本不了解老師王陽明。這個時候的王陽明雖然學富五車,才高八鬥,擁有別人所沒有的儒釋道三教精髓,但他沒有自己的思想係統。勿論其他人,就是他的夥伴湛若水的理學造詣和悟性稟賦並不遜於王陽明半毫,為什麽湛若水沒有創建心學?
王陽明在1504年時不過是一座地下烈火飛奔的休眠火山,要噴發出萬眾矚目的璀璨光芒,必須要有一個外力(比如地震、磁極變化)推一把。我們稱這種外力為外部環境。
注意,外部環境是一種作用力,不過有正推力(順境),也有反推力(逆境)。而很多時候,反推力才是人類前進的最直接、最有效的動力。王陽明就是在一股反推力的作用下,一舉創建了心學。作用於王陽明身上反推力的,是一個叫劉瑾的人。他是個名人,關於他,我們也要從頭說起。
如果用因果論來看,王陽明創建心學,權閹劉瑾居功至偉。倘若不是劉瑾,王陽明就不可能到龍場,王陽明不到龍場,他的心學恐怕就不會橫空出世,至少不會在1508年橫空出世。
劉瑾出生於陝西貧苦人家,本姓談,伶俐乖巧,有冒險精神。六歲時到北京城流浪,被一位宮中的劉姓太監收養,遂改名劉瑾。十幾歲時,劉瑾在養父的慫恿下主動閹割進入皇宮做了小太監。劉瑾是個實用心理學大師,能在最短時間裏摸透別人的心思,於是他先是得到了皇帝朱祐樘的喜愛,朱祐樘把他交給太子朱厚照時,意料之中地得到了後者更深的寵信。
時移事往,劉瑾和朱厚照建立下了深厚的主仆友誼。這緣於劉瑾對朱厚照各種欲望的縱容和引導,朱厚照一日都不能沒有劉瑾。所以當1506年朱祐樘去世朱厚照繼位時,劉瑾知道,他的好日子來了。
但他高興得有點早。朱祐樘死前為朱厚照指定了三位輔政大臣:端正持重、眼裏揉不得半點沙子的劉健;善於辯論,並堅持原則的謝遷和那位讓王陽明做《來科狀元賦》的李東陽。從三位大臣的眼中看朱厚照,朱厚照是個任性自我、我行我素的十五歲的大男孩。無論如何,這樣一個半成品皇帝,需要他們精心塑造。而儒家知識分子最大的追求就是把皇上塑造成德高望重的聖賢。
但他們失算了。朱厚照自繼位之後,除了在早朝露一麵外,其他時間都和劉瑾在一起享受人生。劉瑾在宮中多年,並非是單打獨鬥,他有如下幾個好兄弟:馬永成、高鳳、羅祥、魏彬、丘聚、穀大用、張永,劉健和謝遷給他們起綽號為“八虎”。據這二位老大人說,朱厚照登基的三個月內,這八隻老虎就引誘朱厚照做了太多有違皇帝身份的事:一、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騎馬跑出皇宮,鬼知道去了哪裏;二、把錢不當錢;三、到北海劃船,進行交通管製,嚴重影響京城百姓的正常生活;四、養了那麽多老鷹和獵犬,搞得宮中成了馬戲團;五、飲食上太邋遢,不符合聖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要求。
劉健和謝遷得到了王嶽的支持,立即開始製定向“八虎”進攻的計劃,這個計劃其實很簡單:凡有血性的臣子都要寫信給皇帝,要他擺脫八虎的控製。他和謝遷在內閣“票擬”,要王嶽呈送給朱厚照,並在朱厚照麵前苦苦勸諫,得到朱厚照同意後,蓋印,發布天下。
在呈送給朱厚照的信件中,有一封讓他毛骨悚然。這封信追憶了太監禍國的曆史,把中國曆史上出現的太監禍國的真實事件,清晰地擺在朱厚照眼前。東漢時的十常侍搞垮了東漢,唐時的太監不停換皇帝覆滅了唐朝。就在不多久以前,太監王振把先皇朱祁鎮領到塞外,讓朱祁鎮成了俘虜,還失去了帝位。
信中說:“八虎現在羽翼未豐,您看不到危險。可危險來的那天,您後悔就晚了。”
據說,朱厚照看完這封信後,渾身發抖。他一夜未眠,清晨來臨時,他找來王嶽交代了幾句話,王嶽派人給劉健和謝遷送去了一封信。信中說:“已定。”劉瑾等人被發配到南京守太祖陵。
劉健大喜過望,叫道:“哇呀呀,好事!”
但謝遷卻皺起眉頭,說:“皇上與他們八人情分極深,如果有一天想起他們,就必然會召回他們。我們現在高興,太早了。”
劉健吃了一大驚,扼腕道:“我怎麽沒有想到。”
謝遷已經鋪開紙,準備寫信給朱厚照。信的內容血淋淋:八虎罪大惡極,應該處決。為什麽應該處決呢?謝遷用他那滴水不漏、無懈可擊的辯才,給朱厚照全方位地分析了個遍,使朱厚照相信:“不殺八虎,天理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