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陽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廣西戡亂 萬人齊捧王陽明002

王陽明苦笑,連連發信催促。幾支部隊終於在1528年正月抵達梧州,而王陽明仍然沒有采取軍事行動的意思。

實際上,他心中早已有了解決問題的方法,那就是招撫。按他對王受和盧蘇資料的了解,這兩人武裝暴動完全是政府官員逼出來的。而他們後來攻城略地,並沒有獨立的意思,隻是想增加和政府談判的籌碼。

這是王陽明要解決的問題,他不想讓對方的籌碼變得有價值。所以剛過了元宵節,王陽明組織幾萬人的部隊進駐南寧,就在南寧郊區進行了大規模的軍事演習。這場軍事演習把王受和盧蘇驚到了,他們急忙加緊戰備,應對王陽明。

王陽明和他的指揮官們開會商議,有人說既然部隊已來了,就應該打。王陽明卻說,王受和盧蘇的實力不可小覷,田州和思恩的防禦都被他們加固,短時間內根本打不下來。用軍事手段,耗費金錢不說,還會死成千上萬的人,得不償失。

有人想不到別的辦法,這緣於他們的一根筋。在他們心中,對付少數民族的叛亂就應該用鐵血手段,和他們擺事實、講道理是對牛彈琴。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沒有溝通的可行性。另外,部隊已經集結,如果不打,那在麵子上也說不過去啊。

王陽明說:“除了打,還有很好的方法,即招撫。”

廣西的地方官們強烈反對,他們舉出一個例子來說明這種想法的不切實際。在姚鏌灰頭土臉地走人之前,曾招撫過王、盧二人,可兩人開出的條件不可理喻。隻要稍懂成本核算的人都知道,打比招更節省成本。

王陽明說,他們所以提出那些苛刻的條件是因為他們手中有籌碼,姚鏌和他們談判時,手上沒有軍隊,人家當然會獅子大開口。可現在我們大軍雲集,那場軍事演習就是給他們看的,目的是要讓他們明白我們的實力,提示他們,我們是先禮後兵。

與會眾人被王陽明說服,但他們口服心不服。尤其是湖廣軍隊的指揮官們,他們千裏奔波來到廣西,目的是建立軍功。如果王陽明招撫,那他們就是無功而返。他們決定從中作梗,讓王陽明的招撫計劃流產。

陰謀悄無聲息地進行著。在王陽明的使者還未到達王受和盧蘇基地時,王、盧二人便收到可靠消息:王陽明的招撫不可信,王陽明是想通過這一方式向你等索賄,而且數額巨大。如果你們不能滿足王陽明,後果可想而知。

王、盧二人對此深信不疑。因為兩人的前輩們都曾遇到過前來剿匪的巡撫向他們索賄的經曆,兩人趕出了王陽明的使者,拒絕去見王陽明。

王陽明陷入了困境。這和他當初在江西南部剿匪時麵臨的情況截然不同。他當初在徹底清除了山匪隱藏在政府中的內鬼後,整個政府上下一心。如今,本該是他朋友的人卻成了他的敵人。有人建議他整頓政府軍內部,他沒有同意。他總感覺自己時日無多,而治理整頓是耗費時間的事。在考慮了幾天後,王陽明決心用良知這一武器直攻王受和盧蘇。

他親自寫信給王受和盧蘇。首先是站在他們的立場來考慮問題,對他們當初的遭遇表示深深的同情,重點指出,你們現在的錯誤實際上是政府有錯在先;其次,他真誠惻怛地向二人保證,隻要兩人放下武器,將來絕不會再發生“官逼民反”的事,他保證會給他們生命和自由,把廣西建成一個他們心目中的理想家園;最後,王陽明嚴肅地說,你們投降對你們和我都有好處,大家可以免掉兵戎相見的尷尬,你們的決定會存活很多人,活人一命可是最大的功勳。

這封信並沒有取得意想中的效果,因為王受和盧蘇有顧慮。

王受對盧蘇說:“王陽明這老頭是出了名的不靠譜,江西那群笨蛋都是這樣栽到他手裏的。”

盧蘇說:“豈止是他不靠譜,我看中國的所有官員都不靠譜。咱們老大岑猛就純粹是被這群狗官逼反的。”

王受和盧蘇不再說話,看上去正在思考人生大事。兩人沉默了很久,最後異口同聲地說:“要不,咱們試試?”

王受接著說:“我聽說王陽明這老頭隻對十惡不赦和不思悔改的人才動殺機。”

盧蘇說:“我也聽說了。咱二人屬於十惡不赦那類人嗎?”

王受搖頭:“也不屬於不思悔改的那類吧。”

盧蘇說:“肯定啊,咱二人根本就不想反,或者可以這樣說,咱二人一直在等著朝廷出個明白事理的官員來和咱們談談。”

王受說:“據我所知,我總感覺王陽明這老人家還不錯。”

盧蘇說:“我覺得也是。”

兩人最後說,派個不重要的人去和他談談。

王陽明熱情地接待了王、盧二人派來的不太重要的人。這人帶來王、盧二人的意思:我們早就想放下武器,回歸祖國的懷抱,可有許多官員總是欺詐我們,我們的好多同道中人放下武器後會遭到屠殺,或者是我們提出的很多改善我們自由的條件被漠然置之。

王陽明要王、盧二人放心,送走這位使者後,他就命令湖廣部隊回老家,隻有廣西一支沒有規模的部隊駐紮在南寧。

王受歡喜地對盧蘇說:“王陽明這是真心實意啊。”

盧蘇想起王陽明在江西對池仲容的所作所為,謹慎地說:“還是看看再說。”

王陽明知道他們在猶豫,所以派人給他們送去了免死牌,聲稱這要他們投降,既往不咎,並且要給他們理想的生活。

王受催促盧蘇,咱們的架子也擺得差不多了,不能讓人家王大人以為他是在熱臉貼冷屁股。

盧蘇想知道王受的想法。王受說:“咱們還能等人家上門來勸降?應該主動去投降啊。”

盧蘇沉思了一會,有了主意。他傳信給王陽明:我們可以去南寧,但南寧的防務要我們來維持,諸如城上的士兵,衙門口的站崗衛兵,還有南寧城中的巡邏隊。

王陽明的弟子、廣西省的高級官員王大用失聲叫了起來:“這不就是換防嗎?萬一他們趁此機會向咱們動手,咱們可就是甕中之鱉。”

王陽明教訓他:怎麽可以把別人想得那麽壞,你的良知呢?通知他們,就按他們的意思辦。王陽明最後又看著各位官員,一字一句地說:要幹淨地辦,不要耍小動作。

1528年陰曆二月中旬,王受和盧蘇再把南寧城的部隊都換成自己人後,慢慢地進了南寧城。盧蘇發現眼前的南寧城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街道被打掃過,還灑上了清水。街市繁華,行人如流。王陽明在南寧的臨時衙門口張燈結彩,像是在歡迎貴客。他遠遠地就看到衙門口的衛兵是他的人,在整個南寧城的武裝部隊中,他沒有見到陌生人。這回,他徹底放下心來。他想的是,即使和王陽明談砸,就憑他在南寧城中這麽多武裝部隊,他和王受也能全身而退。

王受很開心,他看到此情此景時,當即確定從前在刀口上的日子已經成了遙遠的噩夢,新生活的曙光已經越過地平線正照耀著他的心。在南寧衙門門口,他和盧蘇停下來,按之前二人的約定,隨從們把他們反綁,並在兩臂之間插上一支荊條,這就是失傳多年的“負荊請罪”。

王陽明坐在上麵,儀態威嚴。王受和盧蘇跪在地上,請求王大人對他們的過失進行責罰。王陽明對二人說,本來你們主動來降,不應該責罰你們。可是,你們造反是事實,違法亂紀,衝擊政府,這是有罪,如果不懲罰你們,會讓更多的人抱有僥幸之心,所以,我要懲罰你們。

王受和盧蘇吃了一驚。王陽明馬上接著說,你們可穿上生平最厚重的盔甲,讓我揍你們二百軍棍。

說完就讓人托著軍棍給二人看,二人險些樂出來:軍棍是空心的,好像一根半死不活的竹子。對於這一明目張膽的“造假”,二人開心地同意了。他們穿上厚重的盔甲,由於不能走路,所以被人抬到王陽明麵前,二百“軍棍”執行完畢,王陽明走下來,命人把他們的盔甲脫掉,拉著二人的手說:“兩位深明大義,對我深信不疑,我真的很感動。既然二人對我如此真心,我也就不客氣了,有件事需要二人幫忙。”

王受激動得手直抖:“王大人但說不妨,我哥倆萬死不辭。”盧蘇用眼神支持王受的話。

王陽明點了點頭說:“很好,我希望二位能幫我穩定廣西。”

王受拍著胸脯說:“這事包在我哥倆身上。我二人有武裝部隊七萬,能掃平一切王大人要掃平的人。”

王陽明笑著搖頭:“你們呀,我之所以招安你們就是想讓你們過平靜的生活,讓你們離開血雨腥風的戰場,怎麽可能會再把你們推到沙場上去呢。”

盧蘇疑惑不解:“那王大人如果讓我幫你穩定廣西?”

王陽明再笑道:“很簡單,解散你們的部隊,回家安分守己地過日子,這就是幫了我最大的忙。而且我答應諸位,官府一定不會再發生欺壓你們的事。”

二人恍然大悟,跪拜王陽明。

王陽明僅憑幾封信就把廣西最大的叛亂武裝化解得無影無蹤,這種能力在當時已知的世界上,恐怕隻有王陽明才有。

無論是在江西還是廣西,王陽明的戰場不在外而在心上。他最擅長的實用心理戰既簡單也不簡單。說他的心理戰簡單,不過是用真情實意感動對手,或是用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招數讓對手暈頭轉向,然後發出致命一擊。說他的心理戰不簡單,是因為他的心理戰表麵上看沒有規律可循。什麽時候該用招撫,什麽時候該采取軍事行動,看似隨心所欲,其實背後都有一個複雜的分析過程。

對於王受和盧蘇的情況,王陽明曾做過多方麵的材料收集和分析。最終他得出的結論是,這二人並無野心,而且是無法忍受當地政府官員的欺壓才奮起反抗。當他們具備一定實力後,也沒有再擴展,這就足以說明,他們的本心還是傾向於和政府談合作。他們的良知依然光明著,心腸沒有變成鐵石,對於這類人,用招安就最合適不過。而對有些冥頑不靈的人,比如江西叛亂大佬池仲容,就毫無效果,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采取虛虛實實的軍事打擊。

王陽明的一位弟子對老師這次不費一兵一卒、不發一箭一矢就解決了思恩、田州的事誇張地評價說:這比多年前大禹治水有過之而無不及。

事情的確剛剛開始,因為“平”和“定”是兩回事,王陽明現在隻做到了“平”,怎樣才能讓南寧地區“定”,這才是關鍵。

他把當初向中央政府提交的治理思、田方案迅速執行:第一步是改流為土,讓當地有責任心和能力的政府官員擔任軍政一把手,讓類似王受和盧蘇這樣的少數民族首領擔任軍政二把手和行政秘書。這樣一來,軍政大權在政府手裏,而少數民族因為參政獲取了榮譽感。雙方互相監督互相砥礪,其樂融融。

第二步,把“十家牌法”在廣西如法炮製。

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拯救人心,通俗的說法就是思想教育。世界上最不穩的就是人心,隻要人心靜了,世界也就靜了。百姓心中有了道德基石,才能遵紀守法,才能做個好人。普及倫理道德的場所在學校,王陽明自己出錢興建學校,邀請百姓免費來聽他和他弟子們關於良知的講課。

據他的弟子後來說,南寧百姓聽了王陽明心學課程後,心靈受到極大的洗禮,對自己從前渾渾噩噩的日子直唾棄,決心此後為人處世必以良知為師。

王陽明心學能在最短的時間裏迅速傳播開,緣於心學的簡易明快,更緣於王陽明在教學方法上的理念:因材施教,不以主觀淩駕別人,順著對方的思想。用心學術語來講就是“不執”。

下麵這件事就是證明。

田州城外河邊有塊怪異巨石,形狀如烏龜,更使人驚奇的是,“烏龜”靜臥不動時,田州太平無事,當它如長了腳遠離河邊時,田州就有刀兵。這有事實為證,岑猛造反前,“烏龜”很老實地待在河邊;岑猛作亂不久,“烏龜”就離開了河邊;岑猛被平定後,“烏龜”又神奇地回到河邊;王受和盧蘇造反時,它又離開了河邊。王陽明招降了王、盧二人後,大概是烏龜的信息不靈,所以還沒有回到河邊。

當地百姓都確信一件事:這塊石頭是治亂的風向標,他們都希望這塊石頭永遠待在河邊,不要跑來跑去,背後的意思就是,希望和平,不希望動亂。

這當然是典型的迷信,不過王陽明卻認為這是當地的傳統,他沒有理由不尊重別人的傳統。所以當百姓來請他對付那塊石頭時,他煞有介事地在河邊舉行了一場巫術表演。

這場表演的步驟是這樣的:首先把石頭抬回原處,然後他趴到石頭上假裝和石頭談話,再然後又假裝聽石頭說話,最後他站起來指著石頭大喝一聲:“你敢作亂,不怕我毀了你?”

說完,就命人取來紙筆,寫下:田石平,田州寧,千萬世,鞏皇明。然後讓人把字刻到“烏龜”身上,百姓們被這場麵震住了,堅信王陽明已經搞定了這個禍害,頓時歡呼雀躍。

王陽明能搞定“神龜”,卻搞不定自己的身體。在南寧操勞四個月後,1528年農曆六月,他一病不起,萬不得已要出去辦事必須要躺在寬大的轎子裏。他向中央政府提出退休的要求,桂萼死活不同意,要王陽明必須在安南的事情上給他交代。

王陽明情緒低落地對弟子們說:“廣西要成我葬身之地啊。”

弟子們安慰他:“吉人自有天相,肯定能渡過難關。”

王陽明搖頭歎息:“生死關容易過,可心上的關卻難過。”

弟子們問原因。王陽明說:“桂萼讓我進攻安南,這是異想天開,他隻分析了別人的缺點,卻沒有檢討自己的缺陷。安南的確在內亂,可廣西全境有幾處是安寧的?如果我不照他的做,這次廣西之行的功勞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如果我照他的做,可能會引起更多事端。”

有弟子疏闊地說:“那咱們就回餘姚,管他什麽桂萼和吏部!”

王陽明聽到這句話,怦然心動。如果不是發生了下麵這件事,他可能真的就提前違抗中央政府的命令回餘姚了。

這件事和兩個地名有關,一個是斷藤峽,另外一個是八寨。

斷藤峽原名為大藤峽,位於廣西桂平境內潯江兩岸,注意,是江的兩岸。兩岸之間有一條粗藤,身手敏捷的人可以攀附著這條大藤來回兩岸。潯江兩岸高山夾峙,山勢巍峨,犬牙交錯,尤以大藤兩岸附近的地勢最為險峻惡劣,是為大藤峽。

明帝國第七任帝朱祁鈺(景泰帝)在位時,此處發生了以侯大苟為首的大規模瑤族叛亂。他們把大藤峽當作基地,並建立數個寨子(軍事據點)鞏固基地。由於此地易守難攻,所以政府焦頭爛額。大藤峽叛亂的同時,八寨(廣西紅水河南岸的思吉、周安、剝丁、古卯、羅墨、古缽、古蓬、都者等八個寨堡)也湊熱鬧般地和政府勢不兩立,一時之間,廣西境內烽煙四起,民不聊生。

1465年農曆十一月,中央政府派官員韓雍到大藤峽剿匪。韓雍文武雙全,帶領十萬人馬進入廣西,以秋風掃落葉的氣勢一鼓**平大藤峽匪患,當他視察勝利戰場時發現了那根藤,他認為這根藤是不祥之物,於是命人砍斷,改“大藤峽”為“斷藤峽”。接著又掃滅了八寨之賊,凱旋而歸。

韓雍離開廣西時,曾向中央政府建議說:“瑤人的性情,最不喜歡麵見官吏,最鄙視官吏。如果還像從前那樣以流官鎮撫其地,肯定還會產生動亂。我以為應該用當地有影響力的少數民族首領作為他們的父母官,不必去改變他們的風俗習慣,也不必用我們的倫理去要求他們,讓他們自治,隻要不鬧事,製度是可以改變的。”

韓雍的建議得到中央政府的認可和執行,因韓雍的政策,斷藤峽安靜了四十多年。韓雍提出的政策的確有優點:減少了政府官員對當地瑤人的欺壓,讓瑤人自己治理自己,充分尊重了他們的權利。這是一種變相的民主。但也有顯著的缺點:由於管理者本身就是瑤人,同宗同族的原因,他會在很多地方偏袒本民族的人,律例不能很好地執行,自然而然地就養出了一群刁民。這群刁民不務正業,靠著政府對他們管理上的鬆懈就做起了盜匪。

由於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的聯合不作為,這群盜賊膽子越來越大,1510年,那根大藤被他們銜接上,於是“斷藤峽”就成了他們的基地,盜賊們很快就控製了潯江上下數百裏的廣大地區。八寨緊跟其後,也死灰複燃,廣西境內又成了百姓痛不欲生之地。

讓人奇怪的是,近二十年的時間裏,沒有人把斷藤峽盜匪當成一個重要事情來談。即使是王陽明來廣西前,也不知道廣西境內居然還有這樣一股力量雄厚的土匪。

1528年農曆七月初,王陽明在南寧和一群當地的士紳聊天。士紳們首先對王陽明能還他們南寧一個太平世界感恩戴德。不過之後,他們就陷入惆悵。王陽明就問原因。他們對王陽明說,對廣西而言,田州叛亂是雷聲大雨點小,真正讓百姓生不如死的是斷藤峽和八寨的盜賊。他們好像人人都有反社會傾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簡直是天理難容。

王陽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傾聽老士紳們的傾訴。當老士紳們走後,王陽明兩眼茫然、沉思不語。許久,他的弟子才輕輕地打斷他,問:“老師在想什麽?”

王陽明歎了口氣,說:“我一想到百姓受苦,心裏就很不是滋味。”

弟子又問:“是否是斷藤峽和八寨的盜賊?”

王陽明點頭,劇烈地咳嗽了一會兒,說:“不解決他們,我良心不安。”

弟子急了:“您的身體都這樣了,還是趕緊回餘姚休養吧。況且,中央政府也沒有讓您解決這兩處的盜賊。如果您擅自做主,恐怕會被人抓住把柄攻擊您!”

王陽明看著弟子,笑了笑:“我隻憑良知做事,管不了什麽規定不規定。我的良知告訴我,這兩處的盜匪必須解決掉,這就是天理。我怎麽可以逆天理而行。”

“可您的身體啊!”弟子們焦急起來。

王陽明擺了擺手:“不要緊,如果進展順利,一個月足夠了。”

王陽明說幹就幹,他召集廣西方麵的所有高級官員,包括新歸附的王受和盧蘇,研究解決斷藤峽和八寨的盜賊計劃。

廣西省省長(布政使)林富是王陽明的獄友,王陽明當初被劉瑾扔到錦衣衛大牢中,林富也因得罪劉瑾在裏麵關押。林富就給王陽明講《易》經,兩人從此結下深厚友誼。林富多年來一直關注著王陽明,對王陽明的用兵如神印象深刻。尤其是他親眼見到王陽明不費一兵一卒就降伏了王受和盧蘇後,更是歎服王陽明的能力。所以他的意見就是:一切聽王陽明的。

王受和盧蘇的意見是,應該招撫他們,這緣於他們是同類。廣西副省長(參議)汪必東認為應該剿撫並用,這是說起來最容易的辦法,也是最不容易見效的辦法,因為立場不堅。

王陽明通過查閱大量的資料後,對眾人說,無論是八寨還是斷藤峽的盜匪,都被政府招安過,可他們屢降屢叛,已喪失了重新做人的想法。對付諸如此類良知被遮蔽的人,用招撫的辦法隻能讓他們登鼻子上臉,認為政府好欺負,所以隻能用剿。這正如花園裏長滿了雜草,誰也沒有能力讓它們變成花,必須毫不猶豫地鏟除,還花園一個幹淨世界。

另一位廣西省副省長(廣西按察使)、王陽明最忠誠的弟子王大用拿出了他的方案:先攻斷藤峽,後攻八寨,這叫先難後易。

王陽明不認可。他說,八寨是兩廣地區的心腹之患,斷藤峽隻是外疾。八寨是該地區盜賊的源泉,斷藤峽不過是羽翼。先攻斷藤峽,八寨自會頑強死守,我們消耗不起。所以,要同時出擊。

眾人大驚失色。因為此時王陽明能調動的部隊隻有一萬五千人,還包括王受和盧蘇未遣散的雜牌軍。沒有人知道斷藤峽和八寨盜匪數目的確切數字,不過有一點很清楚:斷藤峽和八寨的盜匪數量絕不止一萬五千人,而他們又有地利,也就是說,王陽明的兵力顯然處於絕對的劣勢。

有人拿當年韓雍剿滅斷藤峽的例子來說明,韓雍動用了十幾萬部隊,經過一個多月強攻才消滅斷藤峽盜匪,王陽明的確比韓雍厲害,可還不至於厲害到這個地步:用低於韓雍十倍的兵力去同時攻擊兩個斷藤峽!

王陽明並未把這看成是了不起的障礙,因為他有剿匪的超級武器:不靠譜。用軍事術語來講就是:虛虛實實,進示以退,攻示以守。總之,就是先把你弄得暈頭轉向,在你神經錯亂時,他發出致命一擊。

王陽明開始使用他的超級武器。他當初來廣西時,斷藤峽和八寨的盜賊早就聞聽過他的大名,所以馬上緊張起來。由於過度緊張,他們緊閉寨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作息時間極度不規律,大白天坐在椅子上就開始出現幻覺。一個多月後,他們聽說王陽明不發一箭就收服了王受和盧蘇,更變得神經質起來。斷藤峽缺糧多日,他們也不敢下山搶劫,隻靠山中有限的植物充饑,又一個多月後,他們兩眼通紅,幾乎成了兔子。

再過一個多月後,他們探聽到王陽明正在南寧辦學,才放下心來。按他們有限的智慧,他們以為王陽明來廣西隻是對付田州,解決了田州後,王陽明就會拍拍屁股走人。於是,他們又活躍起來。

1528年農曆七月,王陽明製訂了對付他們的計劃後,開始放出消息:他要在五日內對斷藤峽和八寨采取軍事行動。盜賊們又恢複緊張,五日過後,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他們去打探王陽明的情況時得知,王陽明正在養病,而且已得到可靠的情報:王陽明正準備回浙江休養。盜賊們大都一根筋,馬上就相信這是真的。而即使稍有頭腦的人也會相信,王陽明已是個臥床不起的病夫,怎麽可能還有精力對付他們。

幾天後,盜賊們又得到消息說,王陽明來廣西的確就是對付田州賊的,他的任務欄裏根本就沒有斷藤峽和八寨。盜賊們徹底放下心來,為了犒勞自己多日以來繃緊的神經,他們大肆慶祝,守衛鬆懈到了平時水平線以下。

王陽明向早已部署完畢的兩路指揮官發出了總攻令,這兩路部隊都在八千人以下,悄無聲息地摸到了斷藤峽和八寨的邊緣。第一路指揮官林富,攻八寨,王受和盧蘇擔任主攻。第二路指揮官汪必東,攻斷藤峽,王大用擔任主攻。

八寨戰役第一個打響。王受和盧蘇率領一大批敢死隊猛攻八寨的前哨石門。石門不僅是八寨的前哨陣地,還是八寨的門戶。拿下石門,八寨的防禦指數就會急速下降。所以,石門是個很難啃的骨頭。由此可以知道,王陽明安排王受和盧蘇主攻石門的意圖:二人剛歸順,急需立功獻上投名狀,所以必然傾盡全力。尤為重要的一點仍然是王陽明剿匪智慧的體現:以賊攻賊,因為賊最了解賊。

王受和盧蘇果然不負眾望,隻用了半天時間就敲開了石門。指揮官林富把部隊推進到八寨的第一個寨子前。王受和盧蘇依然擔任主攻,但對手的抵抗很有質量。林富按王陽明事先的指示,一麵命王受和盧蘇繼續進攻,吸住敵人的兵力,一麵分兵從側麵進攻。八寨的第一個寨子很快被攻陷,如同起了連鎖反應,八寨的其他寨子雖然進行了有效抵抗,可由於神兵突降的震懾力把他們嚇傻了,隻是抵抗了一會兒,就紛紛繳械投降。

八寨戰場進入尾聲時,斷藤峽戰場剛剛開始。汪必東完全按王陽明的指示指揮戰鬥,實際上這次戰鬥方略王陽明模仿了韓雍,首先是用人猛攻,然後是放火燒山。當時是七月,鬱鬱蔥蔥,生機勃勃。如你所知,一旦放起火來,就是濃煙滾滾,斷藤峽如陷於煙霧迷茫的妖魔世界,伸手不見五指。

作為主攻,王大用並未發揮超絕的能力。他本是文人,沒有在戰場上曆練過。王陽明用他作為主攻,原因不明,大概是想讓他在“事上練”。可一個從沒有經曆過刀光劍影的人,突然把他扔到戰場上磨煉,顯然高估了人心的力量。王大用的主攻遲遲不能產生效果,但攻擊部隊的偏師卻發揮了重大作用。他們很快就攻破斷藤峽的前哨,並且用火箭和長矛開路。戰鬥進行到一半時,王陽明派人送來口信,說八寨方麵已結束戰鬥,並且要嗓門大的士兵齊聲高喊。

這是心理戰,立竿見影。斷藤峽盜賊一聽八寨的同誌們已經被全殲,原本就並不堅強的抵抗意誌瞬間瓦解,他們一直向山頂潰逃,哭爹喊娘。然而他們是幸運的,王陽明不是韓雍,沒有用殘酷的方式對付他們。王陽明同意他們的投降,隻要放下武器,王陽明的部隊都會優待俘虜。

斷藤峽戰役雖然不是最先開始,卻是最先結束的。當斷藤峽戰役結束時,八寨最後的據點仍在頑強抵抗,尤其是他們看到斷藤峽方向濃煙滾滾直衝霄漢時,更堅定了困獸猶鬥的決心。他們以為王陽明放火燒山,像是燒荒一樣把他們的同誌都燒死了。他們也知道自己罪大惡極,不可能得到寬恕,於是在臨死前發揮全部力量,抱著“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的格言玩命搏鬥。

人在絕境之中的奮力一搏會產生奇跡。林富發現在他們改守為攻的情況下,他的攻擊部隊先是停滯不前,接著就是後退,即使是王受和盧蘇帶領的敢死隊也隻能被迫轉攻為守。

林富雖然沒有慌,可卻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種突變。王受和盧蘇在關鍵時刻發揮了作用。他們扯起震天動地的嗓門喊道:“殺啊!”“衝啊!”“完事回去吃肉啊!”在這種充滿**的口號煽動下,政府軍先是頂住壓力,然後一步一步地向前推進,最終,完全把敵人的氣勢壓垮。

王陽明繼續擴大成果,命令所有部隊全力掃**各處巢穴的盜賊。決戰隻用了一天,而掃**卻用了一個多月。1528年農曆八月,王陽明宣布,斷藤峽和八寨盜賊已全部消滅。這是兩場最值得大書特書的戰役,雖然純粹從軍事上的戰果來看,王陽明的部隊隻消滅了三千人,成果可憐兮兮,但如果我們對斷藤峽和八寨,以及對王陽明這次用兵的成本稍作了解後,就會發現王陽明不是進行了兩場戰役,而是進行了一次奇跡的創造。

自明帝國以來,兩廣的穩定與否主要取決於安南和八寨、斷藤峽是否平靜。尤其是廣西,由於多山多洞的複雜地理,一旦有盜賊作亂,必然就是曠日持久的消耗戰。明帝國政治清明時,政府是有力使不出,政治不清明時,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斷藤峽和八寨的叛亂一直隱隱約約地存在,兩廣所以能局勢表麵上穩定,全是因為他們力量不足,尤其是沒有和安南聯合,一旦他們內外聯合,後果不堪設想,這就是王陽明所謂的八寨是兩廣心腹之患。

八寨之賊也曾被明軍反複征剿過,但每次都以失敗而告終。唯一的一次成功發生在朱見深時代,當地少數民族首領岑瑛帶領他的本族部隊和政府派遣的雇傭軍聯手攻寨,而成績也很寒酸:斬殺二百餘人,仍未斬草除根。

如果對明帝國中後期的軍事製度不了解,就會認為無論是韓雍還是岑瑛,所耗費的錢財隻是單純的軍費開支,其實絕不是這樣的。

明帝國在軍事上的“衛所製”在朱棣後期已經失效,原因很簡單:衛所製是朱元璋指望軍隊能自給自足,不必靠帝國的財政過活。所以,身在衛所製的士兵們大部分時間是在務農,訓練時間非常少,再加上衛所長官們對士兵的壓迫和剝削,所以衛所士兵逃亡的情況非常嚴重。有數據表明,很多衛的規定人數是5600人,但實際上真正的士兵不足此數的一半。

1449年,朱祁鎮(明英宗)帶領從衛所抽調出來的帝國主力四十萬人去迎擊蒙古兵團,最終在土木堡被全殲,這件事證明了一點:衛所製培養出來的士兵已不能打仗。朱祁鎮之後的朱祁鈺(景泰帝)在民族英雄、兵部尚書於謙的建議下,改革軍事製度,但收效甚微。於是,政府采用了另外一種方式讓軍隊更富有戰鬥力,那就是雇傭製。各地方組織民兵,一旦有戰事,就雇傭他們上戰場,當然,政府雇傭他們不是給他們現錢,而是抵消他們本該繳納的賦稅。還有一種雇傭軍則是少數民族武裝,王陽明在江西剿匪時有人建議使用的廣東狼兵就是少數民族武裝。先前韓雍剿匪動用的十幾萬兵力除了衛所提供的少得可憐的兵力外,其他都屬於雇傭軍,比如河南的精於使用匕首的爬山高手,各地強悍善戰的礦兵,善於使用長棍把人當成狗打的山東兵,單兵作戰能力強的佛教寺廟的和尚,福建泉州的拳師。很明顯,這個成本相當大。

再看王陽明。王陽明所動用的兵力共為一萬五千人,這裏還有王受和盧蘇的幾千人。而這一萬人是他用來平定田州和思恩的,也就是說,縱然這一萬人是雇傭軍,他們已經領了工資,而且田州和思恩的戰役並沒有打響,王陽明是順水推舟,二次利用,除了必需的軍費供應外,王陽明沒有費國家一文錢。與韓雍相比,王陽明就是在創造奇跡。

幾個月後,當王陽明的報捷書傳到北京時,高級官員霍韜用對比的方式對朱厚熜說,王陽明在斷藤峽與八寨之戰中為朝廷省了數十萬的人力、銀米。他的前任(姚鏌)調三省兵若幹萬,梧州軍門支出軍費若幹萬,又從廣東布政司支用銀米若幹萬,戰死、得瘟疫而死的官兵若幹萬,可如此巨大成本的付出換來的卻是田州不到兩個月的安寧。王陽明的作戰成本已低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而且把八寨、斷藤峽這樣的積年鬼樹連根拔起,縱然是神仙下凡,恐怕也隻能做到這種地步吧。

王陽明在廣西沒有考慮作戰成本的問題,他病怏怏地投入到善後工作中。他希望中央政府能同意他所提出的處置八寨、斷藤峽的意見。第一、把廣西的一處叫南丹的衛所遷到八寨,震懾當地的刁民;第二、把思恩府城遷到軒豁秀麗、便於貿易的荒田,這是希望當地百姓從閉塞的環境中走出來,不封閉,就不會亂想;第三、調整基層布局,要各地的縣長深入鄉村。這個辦法和朱元璋的政策是抵觸的。朱元璋對基層的政策是:鄉村可以完全自治,縣長和縣長的吏員們不許下鄉村。他的出發點可能是好的,不允許地方官員騷擾百姓。可問題是,廣西這地方的百姓受到的教化不多,朱元璋希望全靠鄉村裏德高望重的人教化百姓而高度自治顯然不適用於廣西鄉村,所以王陽明認為應該讓縣長的權威抵達鄉村,可以起到監督的作用。

讓王陽明死不瞑目的是,他的這三條建議都未被中央政府采納。實際上,他對廣西地方行政管理層麵的建議根本沒有人關心。王陽明在和廣西官員接觸了幾個月後,發現了一個大問題:這些官員集體素質不高,無論是道德還是行政能力,都難以在廣西這個複雜的地方擔任要職。他希望中央政府能把各種人才派到廣西來,而中央政府對他的提議置若罔聞。王陽明離開廣西前,讓林富和王大用暫時分別代理軍事長官(都指揮司)和行政長官(布政使),可他也知道,這二人是道德有餘能力不足。這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一方麵,廣西再無可用之才;一方麵,他已沒有氣力再培養人才。他必須離開廣西,回浙江,最好能去趟北京,見見他從未謀麵的那個神秘的皇上。

1528年農曆九月,王陽明已決心離開廣西。一方麵,他認為在八寨、斷藤峽的善後工作已經做到位了;而最重要的一方麵則是,他的生命已近尾聲。在他給皇帝朱厚熜的一份辭職信中,他以平靜的筆調訴說了他每天要麵對的肉體之苦,而我們讀來卻是異常傷感。從這封辭職信中,我們知道了下麵的事。

王陽明從餘姚來廣西時,曾帶了一位醫生。想不到這名醫生來廣西才一個月,不但沒有伺候好王陽明,反而自己先因水土不服而病倒。醫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他王陽明不成。炎毒持續發作,導致他遍體腫痛,咳嗽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在從浙江餘姚出發前,他的腳因為長了瘡而無法走路,後來更吃不下飯,每天隻能喝幾勺粥,稍多一點就會嘔吐腹瀉。

王陽明就是用這半條命上岩入洞,穿越瘴氣逼人的森林,確定了他在廣西的一係列方針。然而,他將用這半條命換來的方針政策送交中央政府後,得到的卻是杳無回音。從他招撫王受和盧蘇的1528年農曆二月開始,他持續不斷地向中央政府遞交他的方略,可直到本年九月,才得到一個回複:朱厚熜送來了獎狀:田州的事做得很好,獎你五十兩白銀。而對於其他的方略申請,朱厚熜和內閣隻字未提。

王陽明在辭職申請中說,他實在沒有力量再在廣西多待一天,現在的他一直在船上靜臥,他希望中央政府能盡快批準他的請求。

讓人氣憤的是,仍然沒有回音。

就在他等待中央政府的意見時,他支撐著病體在弟子們的守護下參觀了伏波廟(東漢馬援廟)。他年輕時曾在夢中來過廣西南寧,並見到了這位平叛英雄的廟,如今親眼所見,不禁想起自己輕狂的少年。那時,他的血液始終沸騰著,縈繞在心的隻有建功立業。他渴望血戰沙場,保衛邊疆。他仍然欽敬馬援,可總有那麽點苦澀的味道。自他1516年走向戰場後,他已建下了遮天蔽日的功勳,完全實現了“建功立業”的理想,然而他一點都不開心。他發現建功立業遠不如他對建功立業的想象帶來的快感大,他一方麵要對付戰場上的敵人,一方麵還要對付他所效忠的中央政府的敵人,心力交瘁。用他的話說,如果不是有心學支撐,他早就撒手人寰了。

1528年農曆十月的某一天,他到增城(今屬廣東)祭祀了他的一位祖先,這位祖先叫王綱,曾為朱元璋效力,後來到兩廣剿匪,死在回去的路上。看到這位祖先的塑像,王陽明第一次有意識地踏進了回憶祖先的河流。

王陽明的祖先可追溯到晉朝名人、孝悌楷模王覽。王覽和親爹、親媽以及同父異母哥哥王祥生活在一起。他的親媽經常對王祥非打即罵,王覽總為哥哥解圍。有一次,他的親媽在酒裏投毒,準備謀害王祥。王覽事先得知消息,從他哥哥手裏搶過酒杯滿眼含淚要一飲而盡。他的親媽驚慌地奪下酒杯,發現了王覽的苦衷。從此後,這位母親奇跡般地變成了慈母。

王家更精彩故事的上演始於王陽明六世祖王綱。王綱生活在元王朝後期,曾得到一個神奇道士傳授法術和養生術。當他在幽靜山林中修煉時,朱元璋後來的軍師劉伯溫和他一見如故,相談恨晚。劉伯溫出去輔佐朱元璋時對王綱說,將來我若有了大好前程,必關照你。

想不到幾年後,劉伯溫真就幫助朱元璋奪取天下,建立大明朝。劉伯溫果然說話算話,就把王綱介紹給了朱元璋。王綱當時已70多歲,但看上去卻像中年人。朱元璋大為驚異,立即任命他為兵部高級官員。

王綱還未準備好過官癮,兩廣地區發生叛亂,他被指定為後勤部長,向叛亂發生地運送軍需物資。在一次運送物資的途中,他中了山賊的埋伏一命嗚呼,跟隨在他身邊的兒子王彥達也被活捉。王彥達寧死不降的氣節讓山賊也很敬服,於是放走了他,王彥達就用一張羊皮把老爹的遺體背回帝國都城南京。不知什麽原因,政府沒有給王綱半分撫恤金。王彥達一怒之下,又用羊皮把老爹的遺體背回老家,並立下家法:凡我王家子孫絕不許做明帝國的官。

王彥達的兒子王與準謹遵家訓,埋頭鑽研《周易》,很快就成為當地家喻戶曉的奇人異士。政府知道後來請他,王與準一麵背誦家法一麵逃進深山老林,政府就跟蹤他也進了深山老林。王與準一咬牙一跺腳,把一條腿摔到石頭上,醫生確診為骨折,即使康複後也會是個瘸子。官員要有威儀,不能是殘疾人,政府這才放過了他。

王與準的下半生在猶豫中度過,因為他不知道祖宗定的這條家法是否符合天理。臨死前,他對兒子王世傑說,你以後想做什麽就憑良心,別的都是小事。

王與準之所以說這樣的話,是因為王家的經濟狀況越來越差。王世傑為了家庭生活能有所改善,真的違背祖訓參加了科考。可當他進考場前發現每個考生都要被搜身,血管裏流淌的高傲血液沸騰起來,他和當年陶淵明麵對五鬥米俸祿時一樣地高傲道:“我怎麽可以為了做官而讓一群俗人在我高貴的身體上摸來摸去。”說完就憤然離開。

王世傑再也沒有參加科考,臨死前,他對兒子、王陽明的爺爺王天敘說:“我的遺產夠你受用一輩子的了。”王天敘一本正經地繼承了他的遺產:幾大箱子王世傑的著作。

王天敘果然受用了一輩子,他就是靠父親的這些著作把自己鍛造成了超凡脫俗的人物。他才華橫溢、性情恬淡、與世無爭;他思想開放,告訴兒子王華,要想揚名立萬,必須走科考這條路;他道德至上,常教導兒子王華要做一個道德完人。王華也正中其下懷,從小就擁有中華傳統美德。

有史料指出,王陽明被下錦衣衛大獄時,劉瑾曾向王華暗示過,如果王華能站到他這一邊,他可以考慮對王陽明從寬發落。劉瑾和王華相識,王華中狀元後到翰林院工作,後來偶爾被調到東宮給太子朱厚照講課,劉瑾在那時和王華結下了友誼。好學的劉瑾曾多次向王華請教哲學和曆史知識,王華傾囊相授。劉瑾曾說,王華是擁有橫溢的才華和無懈可擊的道德的好人。然而,當劉瑾暗示王華可以用他的立場來交換兒子的前途時,王華斷然拒絕。他說:“如果我真的這樣做了,即便史書原諒我,我兒子無論如何都不會原諒我。這就是為人的基本準則,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準則,它沒有是非對錯的區別,隻有適合不適合的分別。”

1528年農曆十月,王陽明站在廣東增城王綱的廟前,短暫地回顧了他的祖先們,他發現,他和他的祖先沒有什麽不同,尤其是和他的父親王華,有一個顯著的共同點。那就是:堅持良知,雷打不動,風雨不改。

如果說人間真有一條亙古不變的人生準則,那肯定就是良知。理論上,人應該把自己的良知當成唯一的人生準則,可現實是,很多人向來都不聽從良知的命令,逆天理而行。桂萼就是這樣的人。

王陽明的平定報捷書送到中央政府時是1528年農曆四月,直到本年農曆八月末,朱厚熜和他的大學士們才商定派人去廣西獎賞王陽明。拖了這麽長時間的原因很簡單:楊一清認為對王陽明封賞會給王陽明帶去更大的榮耀,榮耀會讓王陽明那群上躥下跳的弟子們重新呼籲王陽明來北京,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事。而桂萼一直在拖獎賞王陽明的事,是因為他希望王陽明能進攻安南,王陽明不進攻安南,他就有十萬個理由讓榮譽不要落到王陽明頭上。

至於朱厚熜為什麽又在1528年農曆八月末同意派人去獎賞王陽明,是因為張璁在一旁出了力。張璁幫王陽明說話不是他一時的感情用事,而是政治角逐的結果。

張璁的政治直覺甩出桂萼和楊一清幾條街,他當初和桂萼走得那麽近,而且心甘情願把自己和當時籍籍無名的桂萼拴到一根繩上,就是因為他感覺利用桂萼能成大功。他和桂萼聯手排擠楊廷和以及楊廷和的代理人費宏,用盡全力,是因為他感覺到從這個方向努力必有回報。再後來,他和桂萼聯合舉薦楊一清,又聯合壓製楊一清,都是因為他能預感到事情的成敗。當桂萼推薦王陽明去廣西時,他悄無聲息地和桂萼分道揚鑣。因為他預感王陽明不可能遂了桂萼的心去進攻安南,而且,他對戰場毫無興趣。他和桂萼分離後不久馬上意識到這是個錯誤,因為桂萼和楊一清走到了一起。

前麵我們說過,政治無非是處理各種關係的一種能力,政治沒有是非,利害即是非。張璁權衡利弊後,發現如果不尋找新盟友,他的現在和將來會是一片迷霧。但核心領導層中,沒有人能與楊一清分庭抗禮,何況又多了個桂萼。在張璁的準盟友名單上隻有兩個外人能擔當重任,一個是正在北方巡撫的王瓊,另外一個就是在廣西巡撫的王陽明。

張璁認真地衡量了二人的潛力後,發現王陽明更適合當他的盟友。原因很簡單,一直有聲音呼喚王陽明來京城做大學士,他隻需要推波助瀾就可以;另外一個原因是,楊一清和桂萼對王陽明長時間的抑製,王陽明心知肚明。張璁甚至想過,他根本不必去主動爭取王陽明,王陽明就會站在他這一邊。

1528年農曆七月,王陽明遞交給中央政府關於如何穩定田州的行政報告,楊一清和桂萼置之不理,張璁便適時地開始他的計劃。他和王陽明在中央政府的弟子們談話,對王陽明表示出濃厚的興趣,暗示這些弟子上奏折請求恩賞他們的老師。弟子們得到當時炙手可熱的大學士張璁的支持,心花怒放,連連上奏折請求對王陽明進行封賞。由於張璁這次計劃的隱秘和迅速,楊一清和桂萼被打個措手不及,朱厚熜下令要內閣研討獎賞王陽明。楊一清和桂萼用盡招數拖了兩個月,終於不能再拖。於是,新任吏部尚書、王陽明的弟子方獻夫被任命為犒賞王陽明大使前去廣西。

人人都以為,這次吏部尚書親自出馬的犒賞實際上就是請王陽明來京,王陽明的弟子們幾乎要提前慶祝。但就在1528年農曆九月初,王陽明平定斷藤峽和八寨的報捷書來到京城,桂萼像是在家徒四壁的屋子裏發現了黃金一樣,狂呼亂叫起來。

他馬上去見朱厚熜,當他出來後,滿臉春風,笑得花枝亂顫地對方獻夫說:“不必去廣西了。”

方獻夫萬分驚愕,問原因。

桂萼說:“王陽明違抗命令,私自對斷藤峽和八寨采取武裝行動,不但不能賞,還要罰。”桂萼以一副權謀家的嘴臉說,“這是擅權,居功自傲,時間一久,必是尾大不掉。”

方獻夫驚叫起來,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桂萼居然會有這樣的想法,這簡直是昧著良心在栽贓陷害。方獻夫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地穩下情緒來,說:“當初要王陽明去廣西,皇上已許可王陽明有‘便宜行事’的權力,斷藤峽和八寨的盜賊,人人得而誅之。王陽明隻是做了他該做的事,怎麽就要扣上居功自傲的大帽子?!”

桂萼以一副委屈萬狀的語調說:“這又不是我扣的帽子,而且這也不是帽子啊,你老師就有這樣的行為,皇上最忌諱的就是這種行為。”

桂萼恨恨道:“先削了他的爵位再說。”

方獻夫終於不能忍住他對桂萼的鄙視,狂笑道:“撫招田、思二州,未動政府一兵一卒;平定斷藤峽和八寨,未費財政一文錢。有功如此反而嚴懲,你們就不怕天下人恥笑?”

桂萼這種人根本不怕天下人恥笑,所以他氣定神閑地站著。

方獻夫死盯著他的眼:“桂大人,這樁公案,不用說日後,就是今天的史官該如何書寫,你這不是給史官出難題嗎?!”

桂萼換了一副腔調:“即使不罰,也不能賞。”

方獻夫又是大笑:“爾等的目的恐怕就是如此吧!”

桂萼冷漠地看著揚長而去的方獻夫,吐出了兩個字:“不錯。”

對王陽明深表同情的人都會譴責桂萼包括楊一清的行為,但如果讓桂萼為自己辯護,他的辯詞足以讓人心服口服。他舉薦王陽明的終極目的是突襲安南,而不是揍幾個小盜賊。王陽明沒有按他的意願行事,這讓他很下不來台,即使他的想法沒有幾人知道,他還是認為王陽明蔑視了他的權威。一個權謀家最憎恨的就是:你根本沒有資格蔑視我的權威卻蔑視了,那你就是我最大的敵人。

如果用王陽明的良知學來解讀桂萼,桂萼的良知已被權力和威嚴這些外在的物質所遮蔽。他明知道那樣做對王陽明不公正,卻非要去做,這就是知行不能合一,也就是不能致良知。桂萼的人生準則和活在人世的許多人的人生準則一樣——唯利是圖。

張璁的人生準則不一定是唯利是圖,但也絕不是良知。他也明知道王陽明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可當方獻夫來找他希望他能站在良知一邊時,他轉身了。他發現桂萼扣到王陽明頭上的那頂帽子非比尋常,想要為王陽明摘掉這頂帽子要遠比不管不問容易得多。他對方獻夫說:“事已至此,已無辦法,還是聽天由命吧。”

方獻夫這一天來聽到的奇談怪論太多,幾乎要精神崩潰,他呆若木雞,愣愣地看著張璁。張璁沒有看他,事情好像已成定局,王陽明等待的不是獎賞而是懲處。

方獻夫和他的師弟們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師走向灰暗的前途,他們四方奔走,最終得到了楊一清的同情。楊一清表示:“不賞也不罰。”這並非是楊一清良知光明了,而是他知道王陽明不可能再來京城,痛打落水狗對他毫無意義,可能還會落個罵名,所以他做了個順水人情。

而正當王陽明的弟子們要感謝他時,王陽明又給這群弟子們出了個難題:他未得到任何命令,擅自離開廣西回浙江了。

桂萼興奮得一跳三丈高,叫囂道:“如果再不懲治王陽明,國法何在?!”

有一點值得補充,王陽明不能來京,表麵上看,楊一清和桂萼是罪魁禍首,實際上他們隻是推波助瀾,真正的問題在朱厚熜身上。

朱厚熜開始時想要王陽明來京,那是因為他有大麻煩,楊廷和把他壓得抬不起頭。但他在“大禮議”中勝出後,他很快就擺正了自己的立場:王陽明不能來京。根由是,同行是冤家。

朱厚熜是個自以為是的半吊子儒家知識分子,他年輕時曾受過儒家專業教育,做了皇帝後喜歡經常推出自己的思想,當然,他的思想還是在朱熹理學中打轉轉。在身邊一群擅長阿諛奉承的人全力吹捧下,朱厚熜斷定自己哲學的造詣已深厚到難以想象的境界。

1526年,朱厚熜用他有限的智慧寫下了哲學文章《敬一箴》,被翰林院的那群腐儒吹捧為“帝王傳心之要法,致治之要道”的人間天書。朱厚熜馬上揚揚得意地讓工部建敬一亭,並命令翰林院摹刻於北京和南京的各個學院以及地方學院的校門前。兩年後,當王陽明在廣西等待他的召喚時,敬一亭建成了,群臣爭相祝賀,朱厚熜沾沾自喜卻還是裝出少有的謙虛說:“我也隻是學有粗得,但這卻是我自己所悟的哲學,非比尋常。”

實際上,他的所悟是照著朱熹畫瓢。他既然畫瓢,當然絕不能容忍別人居然能製造瓢。王陽明的心學就是王陽明自己製造出來的瓢,朱厚熜對王陽明顯然有羨慕嫉妒恨的情結。他不但嫉妒王陽明,而且嫉妒所有和自己的哲學有抵觸的學說。1529年農曆三月,有臣子獻上《大學中庸疑》,朱厚熜暴跳如雷,說:“朱老夫子的東西你都敢疑,給我燒了。”

有這樣的皇帝,自得之學的王陽明心學顯然不會受到禮遇,連帶著王陽明也就不會受到朱厚熜的青睞。

這是王陽明的不幸,也是整個中國文化的不幸。

王陽明大概是1528年農曆十月末離開廣西的,一路走得異常緩慢。有兩個原因:其一,他的身體狀況實在不能適應遠途勞頓;其二,他還是抱著一絲希望,他希望能等到皇帝的關心和許可他退休的命令。遺憾的是,當他已進入江西地界時,還是什麽都沒有來。

在王陽明人生最後也是最寶貴的時光裏,他仍不忘諄諄告誡弟子們要好好“致良知”。他強撐著病體給他的弟子聶文蔚寫信,申明“事上磨煉”的真諦。他說:“人做學問,一生也隻是為了一件事。自小到老,從早到晚,不管有事無事,也隻是做這一件事,這件事就是致良知。所謂‘事上練’也不過就是‘致良知’,但這裏有個訣竅,要勿忘勿助,不要忘記你時刻要致良知,但也不要拔苗助長。致良知是個循序漸進的生命過程,要一步一步來。偉大的都城北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們必須要遵循下麵的原則:事情來的時候,盡我的良知應付。沒有事情來的時候,也不要去找事,隻要在心上時刻想著致良知就對了。”這就是古典儒家所謂的“必有事焉”,在你心上,一定會不停地有事,而這個事就是光明你的良知。事上磨煉,並不一定非要沒事找事,當你靜坐並光明你的良知時,這也是事上磨煉。

王大用馬上哽咽起來,他不敢去看王老師那張已變成青紫色的臉,拚命地點了點頭。王陽明咳嗽了一會兒,似乎是用了渾身的力氣吸了一口氣說:“兩廣地區穩定性差,想要真的太平無事,必須要以良知對待本地居民,將心比心,否則還會大亂。”

王大用明白,王陽明用諸葛亮臨死前托付薑維的故事是明示他:兩廣將來就靠你了。可王大用沒有薑維的能力,幾年後,廣西再度爆發民變,王陽明那時已在天上,隻有歎息的份了。

王大用此時此刻想的隻有一點:“老師快不行了。”他向王陽明告辭,去找木匠加班加點地打造棺材。

1528年農曆十一月二十五,王陽明乘船抵達南安。岸上已有多名弟子在等候他,但他沒有上岸。並非他不想上岸,他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舍筏登岸和弟子們探討心學。可惜,他幾乎已到了寸步難移的地步,隻能萎靡不振地躺在船中。他的弟子、南安地方官周積和張思聰被叫到船上,兩人一見王老師的模樣,鼻子一酸,流下淚水。

王陽明緩緩地搖頭,說:“不要這樣,你們近來的學業如何?”

周積擦了擦眼淚,簡單地說了說自己在工作中如何致良知,王陽明微合雙眼,聽了一會兒就緩緩地點頭。

張思聰已不知該說什麽,憋了半天,才聲音打戰地問:“老師身體還好吧?”

王陽明擠出笑容來,正要回答,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周積和張思聰急忙上前,一個輕拍他的背,一個則安撫他的胸口。王陽明好不容易才停了下來,用盡全身力氣說道:“所以還沒有離開你們,隻是一口元氣在。”

周積像個孩子一樣哭出聲來,王陽明握住他的手勸慰他說:“不必難過,要時刻注意學問的增長。”

說完這句話,王陽明就閉上了眼睛,呼吸悠長。人們小心翼翼地劃槳,槳拍到水上無聲無息。船好像自己在前進,拖著旖旎的水光靜靜地駛向天堂。

直到此時,王陽明才第一次有時間追憶他的人生。他的這一生應該是無怨無悔的,年輕時他曾縱容自己的性格去做那些被別人所譏笑的事,他在精神上的豔遇讓他早年的內心世界**不羈。一個人如果在年輕時代不釋放自己最本真的性格,他這一生將是不完美的。因為人到中年,就必須負起社會所賦予他的責任。這個時候,就需要內斂,有時候應該委曲求全,有時候應該忍辱負重。無論是年輕時的浮誇還是中年以後的老成,王陽明都做得很好,因為他在憑良知做事。

1528年農曆十一月二十八夜,王陽明從一個美得出奇的夢中醒來,他問弟子:“到哪裏了?”

弟子回答:“青龍鋪(今大餘縣青龍鎮赤江村)。”

王陽明又問:“船好像停了?”

弟子回答:“在章江河畔。”

王陽明笑了一下:“到南康還有多遠?”

弟子回答:“還有一大段距離。”

王陽明又是一笑:“恐怕來不及了。”

他讓人幫他更換了衣冠,倚著一個侍從坐正了,就那樣坐了一夜。第二天淩晨,他叫人把周積叫進來。周積匆忙地跑了進來,王陽明已倒了下去,很久才睜開眼,看向周積,說:“我走了。”

周積無聲地下淚,問:“老師有何遺言?”船裏靜得隻有王陽明“噝噝”的呼吸聲。

王陽明用他在人生中最後的一點力氣向周積展現了一個微笑,說:“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他的眼睛開始迷離,慢慢地閉上,呼吸停止,船不易察覺地晃了一下。王陽明離開人世,時間是農曆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時(即陽曆1529年1月9日,早上七點至九點)。

王陽明被裝入棺材,一路向浙江。他的肉體和精神在南康、贛州、南昌受到史無前例的緬懷。他的弟子們和崇拜者哭聲震天,讓整個南中國山搖地動。這是人們對一個慈悲人物和神奇人物最具敬意的膜拜,在整個明代乃至中國曆史上,能與他分庭抗禮的人幾乎沒有。

普通百姓為他哭泣,是因為他為百姓做了好事;弟子們哭他,是因為他的人格魅力和心學思想已深入他們的骨髓。他們哭王陽明,其實就是在致良知。

隻有那些良知被遮蔽的人才不會哭,楊一清和桂萼,包括那個已開始服用道家丹藥的皇帝朱厚熜。1529年農曆二月,王陽明去世的消息傳到北京,桂萼突然產生一種失落感,這可能是他人性中光芒的一閃,但稍縱即逝。他恢複了權謀家的本色,向朱厚熜提出要嚴厲懲治王陽明,理由是,王陽明開小差。楊一清得到王陽明去世的消息後,如釋重負地笑了。他對人說,即使王陽明在世,我也要把他的心學掃進垃圾堆。

伴隨王陽明去世而來的是他弟子在北京政府大批被驅逐,黃綰、陸澄等人都被請出了中央政府到南京去坐冷板凳。他們沉浸在老師離世的憂傷中,而且也沒有了為老師說話的權力。於是,遲到的也是注定的對王陽明的處分來了:削奪新建伯爵位。

用桂萼恬不知恥的話來說:“這已是皇恩浩**了。”

王陽明如果在天有靈,絕不會對這樣的懲罰動心。因為他受不公正待遇已經習慣了,他的後半生一直就在不公正待遇的泥潭中遨遊。他隻對人類的不能致良知而動心,但這又是他所不能操心的了。

王陽明離開人間的整四十年後的1568年,明帝國第十二位皇帝朱載垕(hòu,明穆宗)追封王陽明為新建侯,諡文成。從伯到侯是個提升,但恐怕在天上的王陽明仍然不會動心。即使他是喜歡追逐名利的人,遲來的封賞也會讓人的興奮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