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爾培·薩伐龍
在王政時代,特·華德維男爵夫人的府第,是勃尚鬆總主教來往而頗有感情的幾處沙龍之一。這位太太,簡括一句,算得勃尚鬆婦女界頂有勢力的人物。
特·華德維先生是大名鼎鼎的華德維的侄孫。那位過去的華德維又是殺人犯和叛教徒中最幸福最顯赫的一個,古古怪怪的軼事,講起來未免太偏於掌故了。叔祖是搗亂得厲害,侄孫卻安靜到極點。在貢台這一郡裏過著蛀蟲在板壁裏那樣的生活之後,他娶了望族特·呂潑家的獨養女兒。特·呂潑小姐把年收二萬法郎的田產,和華德維歲入一萬法郎的不動產聯合了起來。瑞士貴族的盾徽(華德維祖籍是瑞士),給嵌入特·呂潑家老盾徽的中心。這件從一八〇二年就決定的婚事,直到一八一五年第二王政時代以後才履行[106]。特·華德維夫人生下一個女兒三年之後,母家的祖父母輩全都下世,遺產清算完了。華德維家便把老屋出賣,搬進州公署街特·呂潑家美麗的府第,大花園一直伸展到石梯街那邊。華夫人在家時是虔誠的姑娘,婚後更其來得虔誠了。她是居士會裏女後之一,這個社團給勃尚鬆的高等社會蒙上一副陰沉的麵貌,一派假貞節的態度,跟這個城的性格正好調和。
特·華德維男爵先生是一個枯索的男人,沒精打采的,遲鈍的,好像疲乏已極,可不知給什麽弄乏了的,因為他有的是顢頇愚昧的福氣;但因他的太太是一個頭發金褐色的女子,性格的冷酷變成了話柄(“像華德維太太一樣的尖刻”這句話,至今還有人說),所以司法界裏幾個愛打趣的便說,男爵是給這塊岩石弄乏了的。呂潑這個字,在拉丁文裏的語源,確是岩石的意思。一般觀察社會深刻的人,定會注意到洛薩莉是華德維和特·呂潑兩家聯姻後唯一的結晶品。
特·華德維先生的生活,消磨在一所富麗的車床工場裏,整天的車磨著。補充這生活的,是他歡喜集藏的脾氣。一般研究瘋狂的哲學家醫生,認為這種收藏癖集中在零星小件上時,即是精神失常的初步。華德維男爵搜羅貝殼,昆蟲,和勃尚鬆地區的地質斷片。有些好持異議的人,尤其是婦女,提到特·華德維先生時總說:“他真高尚呀!”從初婚起他就看到不能製勝妻子,便專心於機械的工作和講究的飲食了。
特·呂潑的府第不乏相當的豪華,堪和路易十六的壯麗匹配,顯出一八一五年上兩大世家混合起來的貴族氣息。府內閃耀著一種古老的奢華,夠得上古董的資格。雕成樹葉形的水晶掛燈,中國綢緞,大馬士革的綾羅,地毯,金漆的家具,一切都跟古老的號衣古老的仆役調和。雖然用的餐具是家傳的黝黑的銀器,餐桌正中放著大玻璃盆,四麵圍著薩克司出品的瓷器,肴饌卻精美非常。華德維先生為了消遣和調劑生活起見,躬自做廚房與酒窖的提調,他挑選的酒,在一州裏頗負盛名。特·華德維夫人的財產是很重要的,因為她丈夫的一份,隻是露克賽的田地,歲入一萬法郎左右,從沒增加過一筆遺產。無須特別提的,是特·華德維夫人和總主教間親密的交情,使她府上常有教區裏三四位優秀的有風趣的神甫出入,都不討厭吃喝。
一八三四年九月初,在不知為了什麽大慶而舉行的一次盛宴中,正當太太們團團圍在客廳爐架前麵,先生們一組組的站在窗框前麵時,仆役忽然通報特·葛朗賽神甫來到,他一出現,全場便起了一陣歡呼。
“唔,喂!那件官司呢?”有人對他嚷著。
“贏了!”這位副主教回答,“我們本已絕望的法院判決,您知道為什麽……”
這句話是指一八三〇年以後的法院組織,正統派幾已全部辭職。
“判決書宣告我們全盤勝訴,把初審的判決變更了。”
“大家以為你們是輸定了呢。”
“沒有我,的確輸定了。我把我們的律師打發到了巴黎去,正當要上庭交手的時候,我找到一個新律師,靠了他才打贏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在勃尚鬆嗎?”特·華德維先生天真地發問。
“在勃尚鬆。”特·葛朗賽神甫回答。
“啊!不錯,是薩伐龍。”坐在男爵夫人近旁的一位俊俏的青年,名叫特·蘇拉的說。
“他花了五六夜工夫,吞下那些文件那些案卷;跟我商議了七八次,每次都是好幾小時,”特·葛朗賽神甫——他從二十天以來還是初次在特·呂潑府上露麵呢——接下去說,“終於,薩伐龍先生把我們的敵人從巴黎請來的名律師完全打敗了。這個青年人真是奇妙,據推事們說。這樣,僧侶會獲得了雙重的勝利。第一它在法律上得勝了,第二它戰勝了市政府的辯護人,就是在政治上戰勝了自由主義。我們的律師說:‘我們的敵人不該以為毀壞總主教區的利益會到處受人歡迎……’庭長不得不迫令聽眾默靜。所有的勃尚鬆人都拍手叫好。於是舊修道院的房產,仍歸勃尚鬆大寺的僧侶會管理。薩伐龍先生並且在離開法院時邀請他的巴黎同僚吃飯。那位同僚接受之下,對他說:‘誰得勝,誰榮耀呀!’還毫無怨恨地祝賀他的勝利。”
“您從哪兒覓來這個律師呢?”特·華德維夫人問,“我從沒聽人提過這名字。”
“可是您從這裏就可望見他的窗子,”副主教回答,“薩伐龍先生住在石梯街,他的花園跟府上隻隔一堵牆。”
“他不是貢台郡人。”特·華德維先生說。
“他什麽地方的色彩都沒有,簡直不知是哪兒人。”特·夏洪戈夫人說。“那麽他是什麽呢?”特·華德維夫人說著,一邊攙著特·蘇拉先生的胳膊向餐室走去。“假如他是外鄉人,什麽機緣會使他定居在勃尚鬆?在一個律師,這真是挺古怪的念頭。”
“挺古怪的念頭!”年輕的阿曼台·特·蘇拉應聲說。
如今少不得要敘述一番這位特·蘇拉的身世,才能令人明白這件故事。
曆來法國和英國交換著一些虛浮的風氣,因為連鐵麵無情的海關也阻攔不住,所以愈加持續不斷。我們在巴黎稱為英國式的時髦,在倫敦稱為法國式,反過來也是如此。兩個民族的敵愾,在兩點上是消滅了,一是言語問題,二是服裝問題。《神佑吾王》那支英國國歌,原是呂利[107]替哀斯旦或阿太莉的合唱部分譜的音樂。英國女子穿到巴黎來的裙撐[108],是一個法國女子在倫敦發明的,就是那有名的樸茨茅斯公爵夫人,發明的經過大家知道;起先,人們把這裙撐當作笑柄,甚至第一個英國女子初次在蒂勒黎禦園前麵出現時,幾乎被群眾擠死;可是裙撐終究被接受了。這個風氣控製了歐洲婦女有半世紀。一八一五年法國和列國講和時,大家把英國的低腰身衣服嘲笑了一年,全巴黎的人都去瞧卜蒂哀與勃呂奈演出的《可笑的英國婦人》;但一八一六和一七年,法國女子的腰身,從一八一四年的緊扣**起,逐漸下降,直到顯出腰部輪廓為止。近十年,英國又送了我們兩件語言學上的小禮物。來源不甚清白的“紈絝子弟”這名詞[109],原已化出三個後身:怪物,妙人,漂亮哥兒;它們卻被英文裏的“花花公子”(dandy)和“獅子”(Lion)先後代替了去。獅子可並不連帶產生“母獅”之名。母獅是從阿弗萊·特·繆塞有名的詩句裏來的:“您曾否在巴塞龍那瞧見……那是我的情婦我的母獅。”在這兩個名詞和這兩種主要觀念之間,曾經有過一番融合,或者有過一番混淆,要是您愛這麽說。胡鬧也好,傑作也好,巴黎都盡多盡少吞得了;隻消一樁胡鬧的事叫巴黎人開懷之後,要外省人不來染指是不容易的。所以當“獅子”披著長發,掛著胡須,穿著背心,不用手幫忙而單靠麵頰與眼眶的拘攣夾著眼鏡,在巴黎大搖大擺時,某些省城裏就可看到一些二等獅子,憑著連靴套長腳褲的風流典雅,對同鄉們的不修邊幅表示抗議。因此,一八三四年時,在阿曼台–西爾伐–雅各·特·蘇拉身上,勃尚鬆瞻仰到了獅子。蘇拉這姓氏,在西班牙占領時代[110]寫作蘇勒貢耶士;勃尚鬆城內西班牙家庭出身的人,阿曼台·特·蘇拉要算獨一無二了。當初西班牙分發許多人到貢台來經營,卻很少西班牙人住下。蘇拉祖上的定居,是為了和紅衣主教葛朗凡有聯絡之故。年輕的特·蘇拉先生老講著要離開勃尚鬆,淒涼的,佞神的,文學氣息極薄的城,刀兵必經和長期駐兵的城;但它的風俗,動態,麵目,都值得加以描繪。這個見解,便使這個前程渺茫的男子,在新街跟州公署街相接的地方,三間家具寥寥的屋內住下。
年輕的特·蘇拉少不得有一頭小老虎,這小老虎是他一個佃戶的兒子,小廝十四歲身材臃腫的,名叫罷皮拉。獅子把小老虎打扮得很講究:鐵灰色的短布大褂,束著漆皮腰帶,深藍色瓦棱布短褲,紅背心,上下半截顏色各別的漆皮長筒靴,黑帶鑲邊的圓帽,有特·蘇拉徽記的黃鈕扣。阿曼台給他白紗手套,供給洗衣費,夥食自理,三十六法郎一月的工資,這就教勃尚鬆的女工們大吃一驚:一年四百二十法郎給一個十五歲的小廝,外快在外!所謂外快是舊衣服的出賣,肥料的出賣,蘇拉把所蓄的兩匹馬中的一匹跟人交換時的酒資。用鄙吝的經濟手段喂養的兩匹馬,統扯每年耗費八百法郎。從巴黎定購的化裝品,領帶,身上佩戴的小古董,成罐的鞋油,衣著,總計年需一千二百法郎。倘把小廝(或小老虎),馬匹,超等衣著,和每年六百法郎的房金加起來,可以得到三千法郎的總數。可是年輕的特·蘇拉先生的父親,隻傳下四千法郎一年的進款,靠幾塊貧瘠的分種田,還需花本錢去經營,經營的結果對收益又毫無把握。獅子的生活費,零用錢和賭本,統共派到近三法郎一天。所以他常常在旁人家裏用晚餐,午餐則吃得特別儉省。逢著迫不得已要自己破鈔用晚飯時,他就派小老虎到一家飯鋪去叫兩盤菜,從不花到二十五銅子以上。在大眾眼裏,年輕的特·蘇拉先生是一個揮霍無度,窮奢極侈的闊少;哪知這可憐蟲要把年頭跟年尾拉攏起來所運用的機智和本領,直可替一個高明的管家婦博得榮名。塗在靴或鞋上的六法郎的油,偷偷地洗了又洗以便戴三倍長久的五十銅子的黃手套,一條好戴三個月的十法郎的領帶,四件二十五法郎的背心,連靴套的長腳褲;所有這些衣飾在一個首府會令人怎樣起敬這個訣竅,是無人懂得的,尤其在勃尚鬆!既然在巴黎我們看到一般傻瓜花了三百法郎弄來的空架子,連燙發和一件荷蘭細布的襯衫在內,進到一些婦女家裏,就能壓倒最優秀的男子而博得她們的青眼,怎麽又能教外省人不迷了心竅?
要是您覺得這個窮光蛋的成為獅子未免太便宜,那麽得知道阿曼台·特·蘇拉去過三次瑞士,而且坐著車,每天趕很少的路,巴黎去過二次,又從巴黎去過英國一次。他被認為見聞廣博的遊曆家,能說:“在我所到過的英國……”富孀們對他說:“您這到過英國的人……”最遠他到過龍巴地,環繞過意大利的幾口湖。他閱讀新出的書。還有當他在家洗手套的時候,小老虎罷皮拉總回報客人說:“先生在工作。”因此人家說:“這是一個思想很激進的人。”想借此減低阿曼台·特·蘇拉的身份。阿曼台有本事用勃尚鬆派的儼然的樣子,講些流行的濫調俗套,使他有資格列為縉紳階級中最博學的人物之一。他身上佩戴著流行的小古董,頭腦裏裝著報紙檢查過的思想。
一八三四年,阿曼台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小夥子,中等身材,褐色頭發,胸膛突得很厲害,肩頭也照樣的顯著,大腿帶些圓形,腳已經發胖,手又白又肥,從兩鬢到下頜,留著一圈絡腮胡子,短髭夠得上跟軍營裏爺們的媲美,一張紅紅的大胖臉,塌鼻子,褐色的眼睛沒有表情;並且毫無西班牙人的模樣。他大踏步向著肥胖的路上走,那是對他的抱負大不利的。他指甲幹淨,胡子修齊,衣飾最細小的部分都整飭如英國派。所以人家把阿曼台·特·蘇拉看作勃尚鬆第一美男子。每天按時到府的一個理發匠(每年花費六十法郎的另一豪舉!),預言他將是批評時裝和風雅問題的權威。阿曼台起身很遲,梳洗完畢之後,約莫中午時分騎馬出門,到他的一處分種田上打槍。對這件事情,他和晚年的拜倫一樣重視。隨後在三點左右回家,一路在馬上給女工們和路人們瞻仰。他所謂的“工作”——隻要做到四點,之後,他開始更衣,去赴人家的晚宴,把黃昏消磨在勃尚鬆貴族家裏打韋斯脫[111],到十一點回家睡覺。再沒一種生活更合時,更本分,更無疵點的了,因為星期日和節日的教堂儀式,他都準到。
要您懂得這種生活是如何闊綽,必得把勃尚鬆說明幾句。沒有一個城市比它對進步更深閉固拒的了。勃尚鬆的官吏,公務員,軍人,凡是巴黎派來當一個什麽差使的,一股腦兒被包括在“客幫”這個頗有意義的名詞之內。客幫是個中立圈,好似教堂一般,是城裏的貴族社會和中等社會相遇的唯一場合。在這個圈子內,為了一言半語,一瞥一視,一舉一動,就能在中產婦女和貴族婦女之間,發動這一家對那一家的仇恨,保持到老死,把分隔兩個社會的不可超越的鴻溝愈加擴大了。除了格萊蒙–聖–約翰,蒲弗勒蒙,特·賽,葛拉蒙幾姓,以及住在貢台區田莊上的幾個大族以外,勃尚鬆最早的貴族,也不過追溯到兩個世紀以前,被路易十四征服的時代。這個社會本質上是司法界構成的,那種傲慢,那種頑固,那種嚴峻,那種實際,以及那種不能和維也納宮廷[112]相比的高傲,因為勃尚鬆人在這一點上會模仿維也納無恥的交際社會。什麽雨果,諾第哀,傅立葉[113],替本地增光的人物,都談不到,人家不理會這些。貴族之間的婚姻,當孩子們在搖籃裏的時候已經定局,最重大和最細小的事都在那時確定了。從沒一個外鄉人,一個不速之客溜進這些家庭;那些校官或有爵位的軍官在此駐防時,哪怕是法國最高的門第出身,也得費盡心機才能教當地的貴族予以接待;為此所用的外交手段,恐怕泰勒朗親王[114]也會很欣幸的領教,以便拿到國際會議上去應用。一八三四年,在勃尚鬆穿連靴套長褲的隻有阿曼台一個。這已可說明年輕的特·蘇拉先生的闊綽。再則,一件小故事可以使您徹底了解勃尚鬆。
我們這件故事開始的前些時候,州公署覺得需要為它的機關報從巴黎去請一位編輯,來抵製《大新聞報》在勃尚鬆發刊的《小新聞報》,和當年共和政府策動的《愛國報》。巴黎派來一個青年,完全不熟悉貢台的,一開場便串起《夏裏伐裏》派[115]的角色來。中間派的首領,一個市政廳裏的人物,把這個記者叫了來,對他說:“告訴您,先生,我們是一本正經的,不止是正經,而且是惹人厭的,我們絕對不願人家使我們開心,我們笑過之後就要懊惱得發怒。把文章寫得像《兩世界雜誌》裏最笨重的長篇大論一樣的難消化,您還不過和勃尚鬆人的腔派僅僅合拍。”
編輯依了他的話,講著最難懂的玄妙的土話,果然大受歡迎。
年輕的特·蘇拉先生所以不曾喪失勃尚鬆上流社會對他的敬意,還是靠他們純粹的虛榮心;貴族們很樂意裝作適合潮流,能對那些到貢台來遊曆的巴黎貴族,提供一個和他們仿佛的青年。所有特·蘇拉私下做的工作,騙人的玩意,表麵的奢豪,骨子裏的安分,都有著一個目的;否則這勃尚鬆的獅子早不在地方上了。阿曼台心想娶一個有錢的妻子,能有一天證明他的田莊並沒抵押,證明他有著積蓄。他想教全城關心他,成為當地最美最風雅的男子,以便先獲得洛薩莉·特·華德維小姐的注意,然後獲得她的婚約!
一八三〇年,年輕的特·蘇拉先生開始他花花公子的生涯時,洛薩莉才十四歲。一八三四年,特·華德維小姐的年齡,正到了少女們很易被阿曼台勾引大眾注目的怪腔派吸動的時候。很多獅子是打了算盤,預備投機而做起獅子來的。華德維府上,十二年來每年有五萬法郎的進款,支出卻從不超過二萬四,雖然他們每星期一,五兩次的招待勃尚鬆高等社會,星期一是晚餐局,星期五是夜會。這樣,十二年來怎會沒有每年二萬六千的儲蓄,用著這些舊家所特有的神不知鬼不覺的手段存放在一邊!外麵很普遍的相信,特·華德維夫人因為田產已經很多,所以她的積蓄在一八三〇年上以三厘利存放著。由此,洛薩莉的奩資,總該在每年四萬法郎上下的收益。五年以來,獅子像田鼠一般的苦幹著,為的要把自己的地位維持在嚴厲的男爵夫人的敬意的頂尖上,一邊還得裝出討好特·華德維小姐自尊心的姿態。阿曼台在勃尚鬆的地位賴以維持的那些巧妙,男爵夫人胸中雪亮,並且因此很看重他。她三十歲時,特·蘇拉就依在她的翼下:他膽敢讚美她,奉她為偶像,甚至能對她——世界上隻有他能——講述幾乎所有的虔誠婦女都愛聽的粗野笑話,她們靠著崇高的德行,盡可凝視深淵而不致失足,觀看魔阱而不會陷落。您懂得為何這獅子連最平常的把戲都不玩麽?他把自己的生活攤得明明白白,好像露天一樣,誰都看得清楚,為的要在男爵夫人身畔扮作自甘犧牲的情人,好讓她把不許肉體消受的罪惡,在精神上痛快一下。一個男人而能有特權把唐突的說話灌在一個虔婆耳裏,便是她心目中可愛的人物。倘若這模範獅子對人心認識更深的話,他大可毫無危險的在勃尚鬆女工中間幹幾件風流事,她們看他像王一樣呢:用這種辦法來對付嚴厲而假貞節的男爵夫人,他的事情隻會更加順利。在洛薩莉前麵,這位律身謹嚴的家夥,顯出是花大錢的闊客:宣揚著豪華生活,讓她窺見一位時髦太太在巴黎當漂亮角色的遠景,那兒他是將來要以國會議員的資格前去的。這些高明的手段獲得完滿的成功。一八三四年時,組成勃尚鬆高等社會的四十個舊家的母親,提起年輕的特·蘇拉先生,一律認為是勃尚鬆最可愛的青年;在特·呂潑府上,誰也不敢跟這紅人爭座,全勃尚鬆都把他看作洛薩莉·特·華德維未來的丈夫。關於這個題目,男爵夫人甚至已和阿曼台談過幾句,男爵的裝聾作啞,更替這談判加了一重保障。
因為有一天會成巨富而身價大增的特·華德維小姐,自幼在母親很少出門(因為她那樣的愛總主教)的特·呂潑府邸裏教養長大,受著清一色的宗教教育束縛,受著母親嚴格的道德管教,和專製的壓迫。洛薩莉實在一無所知。研究過哥德利著的地理,聖經,古代史,法國史,加減乘除,一切都經過一個老耶穌會徒的嚴密檢查,這好算知道什麽事情嗎?繪畫,音樂,跳舞是禁止的,仿佛那些是不能美化人生而要敗壞人生的。凡是各種針線和零星女紅,男爵夫人都教給女兒:縫衣啦,刺繡啦,編織啦。十七歲的洛薩莉,隻念過《傳教徒通訊錄》和一些關於貴族徽章學的書。報紙從沒汙過她的眼目。每天早上她給母親帶到大教堂去做彌撒,回來吃中飯,在花園裏散步一會之後,做著女紅,坐在男爵夫人旁邊招待來客,直到晚餐時分。然後,除了星期一五之外,她陪著特·華德維夫人消磨黃昏,從不能超過母親規定的發言量。十八歲時,特·華德維小姐是一個嬌弱的少女,纖瘦的,平板的,黃頭發,白皮膚,毫無表情。淡藍的眼睛,在眼皮翻動時倒還美麗,眼皮往下一垂,有一團陰影罩在麵頰上。輪廓整齊的額角,被幾點紅瘢損害了光彩。她的臉龐真像杜萊和班呂琪以前諸畫家[116]筆下的聖女:同樣肥肥的臉盤,雖然單薄些,同樣由耽想造成的帶憂鬱性的細膩,同樣嚴肅的天真。她身上的一切,連姿勢在內,都令人想起那些處女,隻在細心的識者眼裏,才在神秘光彩之下顯出美。她有好看的但是紅色的手,有女莊主般最美的腳,平常她穿著純棉料的長袍;但在星期日和節日,母親準她穿綢。她在勃尚鬆裁製的服裝,把她裝扮得幾乎醜了;可是她的母親倒想從巴黎的時裝上獲取嫵媚,華麗,和風雅,靠著年輕的特·蘇拉先生幫忙,她的裝飾最細微的部分,都取法於巴黎。洛薩莉從沒穿過絲襪或長筒靴,隻穿紗襪和皮鞋。大宴會的日子,她穿著一件輕紗袍,垂著頭發,腳上套了一雙古銅色皮鞋。在洛薩莉的這種教育和謙卑的態度之下,藏著一副鐵一般的性格。生理學家與深刻的人性觀察家,會叫您大為錯愕的告訴您,脾氣,性格,性靈,天才,在家庭裏會經過長時期的間隔而重現,跟所謂遺傳病一般無二。因此才氣和痛風症一樣,有時會一跳兩代。這種現象,我們可在喬治·桑身上找到一個著名的例子:撒克斯元帥的精力,氣魄,觀念,都在喬治·桑身上重現;因為她的父親是撒克斯元帥的私生子[117]。鼎鼎大名的華德維的果斷,傳奇式的豪膽,重又降臨在侄曾孫女身上,再加特·呂潑族的固執與自恃血統高貴的傲氣,愈加強化了她的個性。但這些優點,或這些缺點,倘您喜歡這麽說,埋在這顆外表柔弱的少女靈魂裏,其隱藏之幽深,不下於火山未成形前丘陵之下的熔岩。特·華德維夫人或許已窺到這雙重的血統遺產,所以把洛薩莉管得那麽嚴,甚至有一天總主教埋怨她待女兒太苛時,她回答說:“讓我管教罷,大人,我是識得她的!躲在她皮肉底下的撒旦不止一個呢!”
男爵夫人對女兒的特別注意,尤其因為她認為這是她做母親的榮譽攸關。再說她也無事可做。格羅底特·特·呂潑那時三十五歲,差不多是寡婦,因為丈夫車磨著各種木料的蛋盅,拚命要用硬木製造六根軸梗的輪盤,替他的賓客做煙罐;所以他的太太隻能和阿曼台·特·蘇拉毫無邪念的調調情。當這個青年人在她府上的時候,她忽而把女兒打發開,忽而把她叫回來,想從這顆年輕的心中發現一些嫉妒的動作,以便有馴服它們的機會。她模仿警察對付共和黨人的辦法;但她白費心力,洛薩莉絕不露出任何**。於是嚴峻的虔婆埋怨女兒沒有心腸。洛薩莉對母親的認識,足以知道如果她覺得年輕的特·蘇拉先生“不錯”的話,定會招惹一頓臭罵。所以對於母親的一切挑逗,她隻回答幾句所謂耶穌會徒派[118]的句子,其實這俗稱是不妥的,因為耶穌會徒是強者,而這些吞吞吐吐的省略句子隻是弱者藏身的鐵絲架。於是母親認為女兒裝腔作勢。倘使不幸而華德維和特·呂潑的真性格閃露一下時,母親便提出兒女對父母應有的尊敬,迫令洛薩莉柔順地服從。這種爭鬥是在日常生活最幽密的核心發生的,表麵上絕對不露聲色。副主教,這位親愛的特·葛朗賽神甫,故總主教的朋友,無論以本區主教的資格而論是如何精明,卻總猜不透這種爭鬥曾否煽動母女間的仇恨,是否母親先存下妒意,是否阿曼台在母親身上追求女兒的行為已經逾限。站在世交的地位上,他既不盤問母親,也不盤問女兒。洛薩莉,為了年輕的特·蘇拉先生,精神上太吃虧了,便如俗語所說的不耐煩他,當他對她說話,想逗引出她一些心腹時,她總很冷淡。這種憎厭之心唯有母親的眼睛看得見,永遠被抓為訓話的題目。
“洛薩莉,我不懂你為什麽對阿曼台這麽冷淡;是不是因為他是我們一家的朋友,我們,你的父親和我都喜歡他的緣故……”
“唉!媽媽,”有一天那可憐的孩子回答道,“要是我待他好了,豈不罪過更大?”
“什麽話?”特·華德維夫人嚷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你的母親是不講理的,也許,照你想來,母親在無論哪一點上都不講理?但願從今以後,別再有同樣的話從你嘴裏出來,對你的母親……”
這場拌嘴持續了三點三刻,而洛薩莉又把這一點提出了。母親氣得麵孔發白,打發洛薩莉進了臥室。洛薩莉在那兒尋思這場爭吵的意義,什麽都尋思不出,她本是無辜的呀!因此,當勃尚鬆全城以為年輕的特·蘇拉先生已十分迫近他追逐的目標,而他也為此解掉了領帶,耗費了多少罐的鞋油,用掉了多少黑油使須髭發亮,穿舊了多少漂亮背心,用去了多少馬蹄鐵和綁腰(因為他穿著件皮馬夾,獅子們的綁腰),其實阿曼台與對象之間的距離,比任何初入門的生客還要遠,雖然他有尊嚴高尚的特·葛朗賽神甫撐腰。並且在我們這件故事開始的時候,洛薩莉全沒有知道年輕的阿曼台·特·蘇勒耶士是為她預備的。——現在我們再來敘述那天晚餐桌上的情形。
“夫人,”特·蘇拉先生對男爵夫人說,一邊等太熱的湯冷卻,一邊想把他的敘述弄得曲折些,“有一天,驛車把一個巴黎人送進這裏的國家旅館,他看了幾處房子,揀定石梯街上迦拉小姐那所屋子的二層樓。隨後這外鄉人徑奔市政府,把實際住址和行使公權的住址備了案。接著他提出合格的證件在法院律師表上注了冊,到他的新同僚那裏,法院的僚屬那裏,推事那裏,一切司法界人士那裏,投了名片,上麵印著:亞爾培·薩伐龍。”
“薩伐龍這個姓是出名的,”深通貴族徽章學的洛薩莉說,“薩伐龍·特·薩伐呂司這一族是比利時最老最貴最富的世家之一”。
“他是法國人而且是南方人,”阿曼台·特·蘇拉接著說,“如果他要襲用薩伐龍·特·薩伐呂司的盾徽,他必得在上麵加一條橫線。在比利時勃拉防州現在隻有一位薩伐呂司小姐,一個遺產甚富的待字的閨女。”
“橫線其實是私生子的標識,”特·華德維小姐又接上來說,“但一個特·薩伐呂司伯爵的私生子依舊是貴族。”
“夠了,洛薩莉!”男爵夫人說。
“您要她懂得盾徽學,”男爵插嘴道,“她的確很懂呀!”
“講下去罷,阿曼台。”
“您懂得在一個樣樣分門別類,確切肯定,整理就緒,編號入冊,像勃尚鬆這樣的城裏,亞爾培·薩伐龍毫無困難地被我們的那些律師接受了。各人隻說:哦,一個全不知道勃尚鬆的可憐蟲。哪個糊塗蛋勸他上這兒來的?他想來幹什麽?不親自去拜會法官而光是投一張名片,真是大錯特錯!所以過了三天,再也不提薩伐龍。他雇用了故迦拉先生的貼身男仆,略知烹調的奚洛末做當差。誰也沒見過或會過亞爾培·薩伐龍,所以更容易把他忘掉。”
“難道他不去做彌撒嗎?”特·夏洪戈夫人問。
“他星期日上聖·彼得堂,但他去的是第一場,早上八點。他天天夜裏一二點鍾起來,工作到八點,用早餐,再工作,在花園裏繞個五六十圈;然後進去用晚餐,在六點與七點之間睡覺。”
“您怎麽知道這些的?”特·夏洪戈夫人問特·蘇拉先生。
“第一,夫人,我住在石梯街轉角上的新街,遠遠裏望得見這位神秘角色所住的屋子;再則,在我的小老虎和奚洛末之間,天然有他們的交際。”
“這麽說,您還跟罷皮拉談天?”
“不然教我散步的時候怎辦?”
“唔,那麽,您請律師怎麽又會請一個外鄉人?”男爵夫人這麽一句又把發言權遞還給副主教。
“首席庭長曾經捉弄這位律師,指定他在重罪法庭替一個近乎白癡的鄉下人當義務辯護,這鄉下人被控偽造罪。薩伐龍先生卻使這可憐蟲得到開釋,證實他無罪,說他上了真正罪犯的當。不但他的論見獲得勝利,並且逼得人家把兩個證人扣押,坐實之後都判了罪;他的辯詞打動了法院當局和陪審官。隔了一天,陪審官中有一個商人把一件頗為棘手的案子委托薩伐龍先生,又勝訴了。在我們當時的形勢之下,裴裏哀先生既無法到勃尚鬆來[119],特·迦爾色諾先生便勸我請這位薩伐龍律師,預言我們一定勝利。等我一看見他,一聽他談話,我便信任他,而果然我沒有看錯。”
“難道他有什麽了不得的地方?”特·夏洪戈夫人問。
“是的。”副主教回答。
“那麽,請您解釋給我們聽聽。”特·華德維夫人說。
“我第一次見他,”特·葛朗賽神甫說道,“他在過道隔壁的房內(從前迦拉老頭的會客室)招待我,那間房給他全部漆成舊橡木色,裝滿了法律書,擺在漆著同樣顏色的書架上。除了油漆和藏書以外,再沒旁的華貴裝飾,因為家具隻有一張雕花舊木書桌,六張花綢麵椅子,綠鑲邊的淺褐色窗簾,地板上鋪著一張綠地氈。這間書屋靠著過道裏的火爐取暖。我在等待的時候,完全沒把我的律師想象作年輕的樣子。這個特殊的背景同他的麵貌調和得很,因為薩伐龍先生穿著西班牙毛織的黑晨衣,束著一根紅腰帶,穿著紅軟鞋,紅法蘭絨背心,紅便帽。”
“魔鬼的號衣呀!”特·華德維夫人嚷道。
“是呀,”神甫說道,“但是一張氣宇軒昂的臉:烏黑的頭發已經有幾根白絲,像我們畫上聖·彼得與聖·保祿的頭發,虯結的,亮晶晶的,其硬如毛,雪白的圓脖頸好似女人的一般,莊嚴的額上分布著氣概不凡的紋縷,就像偉大的計劃,偉大的思想,深沉的內省在巨人額上刻畫下來的;橄欖色的皮膚隱約有些紅瘢,方鼻子,火熱的眼睛,深陷的麵頰,刻畫出充滿痛苦的兩條長長的皺痕,常帶笑容的嘴,纖削的下頜太短了些;太陽穴裏有著褶襇,凹陷的眼睛,在眉毛濃密的眼眶下轉動,像兩顆火球;但雖然布滿這些熱情的標識,他依舊保持著一副非常隱忍的,鎮靜的神態;動人心坎的柔和的聲音,出我意料地會在法庭上那樣的運用自如,顯出真正演說家的嗓子,時或音清而語黠,時或微言而多諷,忽而引吭如雷鳴,忽而跌宕作冷嘲,犀利無匹。薩伐龍先生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一雙手像大主教的[120]。我第二次上他家,他把我讓進藏書室隔壁的臥房;一口窳劣的衣櫥,一張窳劣的地毯,一張中學生用的臥床,窗上掛著洋布窗簾,當我看著這些陳設而錯愕時,他對我微微一笑。他剛從另一間小書齋裏出來,當我的麵旋上了門鎖,那是誰也不能進去的,據奚洛末說,他也隻能在門上叩幾下。第三次,他在書房裏用著極菲薄的午餐;但這次因為他隔夜整晚的查閱我們的案卷,我又帶了代訴人同去,需要在他家耽留很久,而代訴人奚拉台先生又歡喜絮聒,我便有了仔細打量這個外鄉人的機會。當然這不是一個平常的人。這副威嚴而又溫和,沉著而又煩躁,飽滿而又虛弱的麵具之下,藏著不少秘密。我發覺他微微有些傴背,好似一個肩負重任的人。”
“為什麽這個能言善辯的人離開巴黎呢?他抱著什麽計劃到勃尚鬆來?外鄉人在此很少成功的希望,難道沒人告訴他嗎?人家會利用他,但勃尚鬆人絕不讓人利用他們。既然來了,他又為什麽毫無活動,直等到庭長心血**才露頭角?”那個俏麗的特·夏洪戈夫人這樣問。
“當我把這副壯美的相貌仔細研究過後,”特·葛朗賽神甫接著說,一邊狡黠地望著發問的對手,仿佛他還有什麽話藏在肚裏不說,“尤其當我今天聽見他和那巴黎的大將舌戰過後,我想這個三十五歲上下的人,將來定有一番驚天動地的表現……”
“您的官司贏了,您給了他報酬,我們還提他做甚?”特·華德維夫人這樣說,因為她發覺自從副主教講著這件事情以來,她的女兒幾乎目不轉睛地盯住他的嘴唇。
於是談鋒換了方向,再也不提亞爾培·薩伐龍。
教區裏最能幹的副主教所描繪的這幅肖像,因為其中藏著一部真正的小說,所以對洛薩莉越顯得有小說般的魔力。她破題兒第一遭遇到這種異事,這種奇跡,為一切青年幻想所企望的,為在洛薩莉的年紀上那麽活躍的好奇心所縱身捕捉的。這個陰沉的,痛苦的,雄辯的,勤奮的亞爾培,給特·華德維小姐拿來跟那位肥頭胖耳的,雄赳赳的,甜言蜜語,膽敢對著世代簪纓的特·呂潑大談風雅的特·蘇拉相比之下,真是如何理想的人物!阿曼台隻給她挨罵受氣,並且她也把他覷破了,不像亞爾培·薩伐龍渾身是謎,好讓她細細的猜。
“亞爾培·薩伐龍·特·薩伐呂司。”她在肚裏暗暗念著。
然後是要看見他,瞧見他!……這是一個素無欲望的少女的欲望,她在心中,想象中,腦海中,把特·葛朗賽神甫所說的一句一句重新溫過,因為每個字都發生了效果。
“美麗的額角!”她想道,眼望著飯桌上每個男人的額角,“我連一個美麗的額角都瞧不見……特·蘇拉先生的那個是太飽滿了;特·葛朗賽神甫的那個美固然美,但他年已七十,頭發全禿,不知他的額角到哪兒為止。”
“你想什麽呀,洛薩莉?你簡直不吃東西……”
“我肚子不餓,媽媽。”她說,“手像大主教的一般……”她又往下想,“我記不起我們那風神俊美的總主教了,雖然他替我行過堅信禮。”
她在幻想的迷宮中來回蹀躞的時候,終於記起她偶爾半夜醒來,從**瞥見兩座貼鄰花園的叢樹中間,閃耀著一扇明亮的窗子:“原來就是他的燈光,”她私忖道,“我可以看見他!我一定要看見他。”
“特·葛朗賽先生,僧侶會的訟案算是完全結束了麽?”洛薩莉在大家靜默的一刹那劈麵問著副主教。
特·華德維夫人很快地和副主教交換了一個眼色。
“這對你有什麽相幹呢,親愛的孩子?”她對洛薩莉說,那種假作溫柔的語調使她的女兒從此留了心。
“人家還可上訴到最高法院;但我們的敵人得三思而行。”神甫回答。
“我真不會相信洛薩莉會把一樁官司想了一頓飯的辰光。”特·華德維夫人又補上一句。
“我自己也想不到,”洛薩莉說,說時那副迷惘的神態令人發笑,“可是特·葛朗賽先生那樣的聚精會神,弄得我也關切起來。真是無心的呀!”
大家離開餐桌,賓主一齊回到客廳。洛薩莉整個黃昏靜聽著,要曉得人家還提不提亞爾培·薩伐龍;但除了每個來客對神甫祝賀他訴訟勝利,而並無頌揚律師的話以外,再也不涉及本問題。特·華德維小姐不耐煩地等著夜闌人靜。她立意要在二點到三點之間起來,瞭望亞爾培書齋的窗子。到了那時,對那幾乎光禿的樹隙間透過來的燭光凝睇之下,她差不多有種快感。憑了少女所特有的好眼光,再加好奇心為之擴展得更遠的視線,她看見亞爾培在寫作;她自以為辨出家具的顏色,好像是紅的。壁爐的煙突在屋頂上吐著一縷濃密的黑煙。
“當大家酣睡的時分,他守護著……好似上帝!”她心裏想。
女子教育包括著那麽嚴重的問題,因為一個民族的前途靠在做母親的身上,而這是法國的大學院久已不理會的。這兒便有一個問題:我們應該啟發少女呢,還是壓抑她們的思想?不消說宗教製度是壓迫的:如果您啟發她們,就會在未成熟的年齡上造出妖魔;如果您禁止她們思想,又會遇到出人意外的爆發,如莫裏哀描寫得那麽真切的阿匿斯[121],把這股平日壓迫著的思想,那麽新鮮,那麽犀利,像野人一般迅速而往前直衝的思想,交給一件意外的事故擺布,就如謹慎的勃尚鬆僧侶會中最謹慎的教士之一,以不謹慎的敘述促成了特·華德維小姐致命的危機。
次日早晨,特·華德維小姐一邊穿衣,一邊不由得望著亞爾培·薩伐龍在特·呂潑家園貼鄰的花園中散步。
“倘使他住在旁的地方,”她私忖道,“我又將怎辦?現在我能看見他。他在想什麽呢?”
在洛薩莉一向見到的勃尚鬆人的麵貌中,唯有這個奇人的臉相壓倒一切而巍然獨顯;她遠遠地看見過後,一轉念便想透入他的內心,刺探如許神秘的底蘊,一聽這雄辯的聲音,領受一下這對美目的瞥視。這些她心裏都想要,可是如何得到呢?
整天她呆呆地全神貫注的做著繡作。就像阿匿斯一流的姑娘,裝得一無所思的樣子,其實對什麽都想到家,使她的陰謀詭計,算無遺策。洛薩莉這次深思熟慮的結果,是決意要懺悔。次日早晨,彌撒完畢以後,她在聖母寺跟奚羅神甫談了幾句,把他灌了迷湯,懺悔給定在星期日早上七時半,在八點那場彌撒之前。她撒了一打左右的謊,以便能有這麽一次,在律師去做彌撒的時間等在教堂裏。末了她又對父親大發孝心起來,到工場裏去看他,問他無數關於車床技術的問題,最後勸他車大東西,車柱子。一朝慫恿父親開始了螺旋柱子,做了車工上最難的技術之一以後,她又勸他利用花園正中的一大堆石頭,拿來造一座假山洞,洞頂蓋一所瞭望塔式的小神堂,那麽可以用到他的螺旋柱子,在客人麵前炫耀了。
“放心就是。”特·華德維先生回答,他在可怕的特·呂潑小姐**威之下,和女兒一樣的喘不過氣來。
由此,洛薩莉有把握看到很快就可造起的一所有趣的瞭望台,可以望到律師的書齋。世界上有些男人,盡管少女們為之使盡那樣傑出的外交手腕,往往會像亞爾培·薩伐龍一樣全不得知。
焦灼地期待著的星期日終於到了,洛薩莉細磨細琢的化裝,把伺候特·華德維母女的女仆瑪麗愛德看得笑起來。
“小姐這樣仔細的梳妝,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呢!”瑪麗愛德說。
“你教我想起,”洛薩莉一邊說,一邊對瑪麗愛德瞥了一眼,害得她麵孔通紅,“你有些日子也比平常裝扮得厲害。”
離開石級,穿過庭院,跨出門檻,走在街上,洛薩莉的心,跳得像我們預感有大事臨頭的時候一樣。至此為止,她不知走在街上是什麽回事:她原以為母親會從她臉上窺破她的計劃,不許她去懺悔;她覺得腳裏有一股新的血在流,急急的提起來,仿佛踏在火上一般!自然囉,她同懺悔師約的是八點一刻,對母親說是八點,為的好在亞爾培身旁等待一刻鍾。她在彌撒開始之前到了教堂,做了一番簡短的禱告之後,走去瞧瞧奚羅神甫已否坐在懺悔亭裏,借此在教堂裏繞一個圈子。然後她揀了一個可以望見亞爾培進來的地方等著。
在好奇心替特·華德維小姐安排下的那種心境中,真要一個奇醜的男人才會顯得不美。可是原已出眾的亞爾培·薩伐龍,加上他的儀態,他的行動,他的姿勢,連他的衣裝在內,一切都有那種唯“神秘”一詞可以形容的氣氛,當然使洛薩莉的印象更加深刻了。他一進來,本是黝暗的教堂,洛薩莉覺得忽然明朗了。她迷著他遲緩的近乎莊嚴的步履,為肩荷整個世界的人所慣有的,他的舉動,他的深沉的目光,都表現出他頭腦裏有一股掃**一切的或控製一切的思想。洛薩莉至此才明白副主教一席話的邊際。是呀,這對閃出一絲絲金色的半褐半黃的眼睛,的確遮掩著一股熱情,閃閃爍爍地透露出來。洛薩莉,不顧瑪麗愛德的注意,不辭唐突的兀自迎著律師走去,好和他四目相對一下;而這蓄意探索的目光,竟把她的血給換了,因為她的血沸騰激越,仿佛體熱增加了一倍。亞爾培一坐下來,特·華德維小姐便也揀了一個座位,好讓她在奚羅神甫未到以前完完全全望著他。當瑪麗愛德說“奚羅神甫來了”時,洛薩莉覺得隻過了幾分鍾。及至她從懺悔亭裏出來,彌撒業已終場,亞爾培已經走了。
在這簇新的欲火鼓動之下,洛薩莉一針不錯地做著挑繡,心裏做著種種盤算,麵上裝著天真的傻樣,蒙蔽她的母親。從星期日那天特·華德維小姐受到了一眼之後,或者如果您喜歡借用拿破侖的名句來形容一下愛情的話,從她受到了“火的洗禮”之後,她非常興奮的推動著瞭望台計劃。一等到有兩根柱子車好之後,她便對母親說:
“媽媽,父親腦筋裏有一個古怪的念頭,想用園子中間的那堆石頭搭一座瞭望台,他正在車磨這石台用的柱子;您讚成這個計劃麽?我覺得……”
“你父親所做的事情,我一概讚成,”特·華德維夫人冷冷地答道,“服從丈夫是女子的義務,縱使她在思想上不同意……在特·華德維先生覺得好玩的時候,幹嗎我要反對一件本身無所謂的事情?”
“但是從台上我們可以望到特·蘇拉先生的屋子,而我們站在台上時,特·蘇拉先生也可望見我們。恐怕人家會說……”
“洛薩莉,你有意來指導你的父母不是?你自以為對於人生對於體統,比父母懂得更多不是?”
“我不說了,媽媽。而且父親說可以把假山洞當作小房間,很涼快的,可以在裏麵喝咖啡。”
“你父親這個主意挺好呢。”特·華德維夫人回答,說著想去瞧瞧那些柱子。
她對男爵的計劃表示讚同,在花園底上指定一塊基地,不會被特·蘇拉望見,卻清清楚楚可以望到亞爾培·薩伐龍的屋內。一個承攬商給叫了來,承造一個山洞,通到洞頂的是一條三尺寬[122]的小徑,石隙裏種些雁來紅,菖蒲,常春藤,白英,金銀花,野葡萄藤。男爵夫人主張在洞內四麵用粗木做護壁,當時正流行粗木做的花盆托,洞底上掛一麵大鏡子,放一張有床罩子的羅漢榻,一張留著樹皮的鑲嵌木桌。特·蘇拉先生提議地下鋪瀝青。洛薩莉想出在頂上掛一盞粗木座子的掛燈。
“華德維家在園子裏弄著有趣的玩意兒呢。”勃尚鬆城裏有人說。
“他們有的是錢,盡可為一些想入非非的念頭花上一千大洋。”
“一千大洋?”特·夏洪戈夫人問。
“是呀,一千大洋,”年輕的特·蘇拉先生回答,“他們從巴黎請了一個人來裝飾內部,一切都是鄉下式,但弄出來是怪好看的。特·華德維先生親自做掛燈,正在雕花呢……”
“有人說倍爾蓋給叫去挖地窖。”一個神甫插嘴道。
“不是,”年輕的特·蘇拉先生接著說,“他在替山洞安排三合土的地基,防止潮濕。”
“他們家一點子大的事您都知道。”特·夏洪戈夫人酸溜溜地說,一麵望著她大女兒中的一個,從去年起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
亞爾培·薩伐龍為僧侶會訟案所做的顯赫的辯訴,因為惹動了律師們的妒忌,所以特別被人忘得快。而且薩伐龍廝守著他的隱居,哪兒都不露麵。一個外鄉人在勃尚鬆本來就容易被人遺忘;再加沒有吹捧的幫閑,不見賓客,他愈益增加了令人遺忘的機會。雖然如此,他在商事裁判所辯護了三次,三件棘手的案子,結果都鬧到法院。因此他得到了四個主顧,四個城裏的商業巨頭,承認他有識見,有外省人所謂的“好眼力”,把案子委托了他。華德維家的瞭望台揭幕那天,薩伐龍也樹起他的紀念碑來。靠他和勃尚鬆富商巨賈的暗中聯絡,他創辦了一份半月刊,叫作《東方雜誌》,由每股五百法郎的四十股湊成,資本交給他第一批的六位主顧,教他們明白勃尚鬆是米羅士[123]與裏昂[124]中間的聯絡站,是萊茵河與龍羅河中間的重鎮,所以勃尚鬆的氣運大有促進的必要。
倘使要跟東北隅的斯特拉斯堡競爭,勃尚鬆除了在商業上應居要鎮以外,豈不也應該在文化上做個中心?而與東方各州利益有關的重大問題,隻能在一份雜誌上討論。把斯特拉斯堡和第戎的文學勢力抓過來,替法蘭西東部做一番啟明工作,防止巴黎集權化,那該是何等的光榮!亞爾培想出來的這些理由,從十幾個巨商嘴裏傳出去,當作他們自己的主意。
薩伐龍律師並不抬出自己的名字,把財政交給他第一個主顧蒲希先生管理,他是由於太太的路線和宗教書籍的最大出版家之一有關係的;薩伐龍卻保留著編輯權,和創辦人應享的一部分利益。商會向各地去鼓吹:陶爾,第戎,薩冷,紐夏丹,汝拉,蒲葛,南都阿,龍·勒·梭尼哀,要求他們精神上的援助,要求皮越,勃萊斯德,貢台三州全部好學之士加入合作。憑著商業關係和同行情誼,憑著定價的低廉(每季定價隻有八法郎),獲得了一百五十份定戶。為避免因投稿不用而傷害本地人的自尊心起見,律師把文學欄的編輯職務交給蒲希先生的長子阿弗萊,一個非常熱衷,全不知文學事業的陷阱和苦悶的二十歲的青年。亞爾培暗中操著實權,把阿弗萊·蒲希造成了自己的信徒。在勃尚鬆,這位法庭之王隻和阿弗萊一人有親密的來往。每早阿弗萊到花園裏來和亞爾培商量每期的內容。不消說,創刊號裏有一篇阿弗萊的《感想錄》,為亞爾培所認可的。談話中間,亞爾培對阿弗萊暗示一些偉大的思想,文章的題目,給這青年去利用。因此,大商人的兒子自以為利用著這個大人物!在他眼裏,亞爾培是一個天才,一個深刻的政治家。對刊物的成功大為高興的商人們,隻消繳納股本的十分之三。再添二百份定戶,雜誌的股東就有五厘的紅利可分,編輯費是不支的。而且這編輯費也非金錢所能支付。
“爸爸,”洛薩莉說,“勃尚鬆有一份雜誌了:你應該去定一份放在你那裏,因為媽媽是不讓我閱讀的:但你可以借給我。”
為了急於服從他親愛的洛薩莉,服從五個月以來對他表示溫情的女兒起見,特·華德維先生親自去定了一份全年的《東方雜誌》,把先出的四期借給了女兒。夜裏,洛薩莉一口氣把那中篇,把那生平第一次讀到的小說吞了下去;她覺得隻活了兩個月,從前的日子都是白過的!所以這件作品對她發生的作用,不能以普通的內容去判斷。一個巴黎人把新興文學的手法與光彩帶到外省來的這篇作品,姑不必批評它真正的優劣,但在一個初次在文學作品中發揮處女的聰明和純潔的心的少女眼中,總不能不算是一篇傑作。並且洛薩莉根據她聽到的意見,直覺地構成一種觀念,更特別抬高了這小說的價值。她希望從中覓得多少亞爾培的情操,或者他的一部分生活史。從最初幾頁起,這個意念便在她胸中證實了;讀完之後,她更確信自己沒有猜錯。據夏洪戈沙龍裏的批評家們說,亞爾培大概是模仿幾個現代作家,因為不能創造,便講述自身的悲歡離合,或生涯中一些神秘的事故。下麵便是他心腹的剖白。
愛情造成的野心家
一八二三年,以遊曆瑞士為旅行主旨的兩個青年,在七月裏一個晴朗的早上,從呂賽納出發,乘著一條三個劃手的小艇,往弗呂侖前進,決意在四郡湖畔所有的名跡勝境都耽留一下[125]。呂賽納到弗呂侖途中的環湖風景,千變萬化,凡是最苛求的幻想所期望於高山的,大河的,湖泊的,巉岩的,幽溪的,綠草的,叢樹的,急流的,無不具備。有的是蕭條的荒野,有的是柔媚的山岬,有的是嬌豔清新的溪穀,密林矗立在峻峭的花崗岩上如帽頂的羽飾,幽靜涼爽的港灣張開著臂抱,盆地上的寶藏被幻夢的遠景點綴得更美了。
在可愛的越梭鎮前麵經過時,兩個朋友之中的一個盡望著一座木屋;木屋似乎剛造不久,四周圍著柵欄,坐落在一個土岬上,快與湖水相接。小艇在屋前駛過的辰光,最高層的房間底上探出一張婦人的臉,想瞧一瞧湖上扁舟的景致。凝視木屋的青年,正和陌生女子無意的目光相遇。
“在這兒耽下來罷,”他對他的朋友說,“我們原把呂賽納作為遊曆瑞士的大本營,但若我改變主意,讓我留在這兒看守衣物,你不會覺得不行吧,雷沃博?你愛怎麽辦都可以,為我,我的遊程已經完畢。——船家,把船靠岸,讓我們在村上吃中飯。——我會到呂賽納把我們的行李全部搬來,在你離開這兒以前,你可以知道我的住處,回來好找到我。”
這兩個青年是一對名副其實的朋友。他們倆同年同學,一同在法科畢業之後,一同在暑假裏來一個照例的瑞士旅行。由於父親的意誌,雷沃博已經預定回去進巴黎某公證人的事務所。他的方正,他的柔和,冷靜的感官和聰明,保證了他馴良的天性。雷沃博眼見自己將來是巴黎的公證人,他的生涯擺在麵前,好似一條穿越法國平原的大路,整個的前程後果,他都抱著隱忍的情懷接受下來。
他的夥伴洛道夫,和他的性格正是一個對照,這相反的兩極使他們的聯係愈加密切。洛道夫是一個貴族的私生子;貴族的早逝,來不及采取必要的措置,保障他所愛的女子和洛道夫的生活。洛道夫的母親受了這一下命運的播弄,不得不走英勇犧牲的一路。她把孩子的父親慷慨贈與的東西全部出售,集了一筆十多萬法郎的款子,作為自己的終身年金,以很高的利率存放著,每年約有一萬五千法郎的進款,決心全部充作兒子的教育費,使他具備最能掙錢的本領,並且靠著曆年撙節,預備好一筆資金,等他成年時應用。這是冒險的辦法,完全依靠她的壽命的[126]辦法;但非這樣大膽,這位仁慈的母親就沒法過活,沒法充分的教育這孩子——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前途,唯一的快樂之源。母親是一個魅人的巴黎女子,父親是比利時勃拉防州一個優秀的世家子弟,父母相愛的熱情簡直不分軒輊;洛道夫便是這熱情的結晶,賦有極度敏銳的感覺。從童年起他就處處顯出強烈的熱誠。在他身上,欲望竟是一股支配全生命的力和動機,是幻想的刺激素,是行動的意義。智慧通靈的母親一發覺這種氣質大為惶急,做著種種努力,但洛道夫對於欲望的執著,依舊如詩人之於幻想,學者之於計算,畫家之於描繪,樂師之於作曲。他一方麵溫柔如母親,一方麵又挾著獷野的氣勢,固執的思想,追求他欲望的目標,恨不得把時間吞噬。幻想他的計劃成就時,他永遠把實現計劃的步驟一筆勾銷。母親說:“將來我的兒子生了孩子,他是要他們一下子就長大的。”因為指導得當,這股美妙的熱情使洛道夫學業優異,成為英國人所謂的完美的紳士。母親對他很得意,卻依舊替他擔憂著什麽重大的禍事,倘使這顆那麽溫柔那麽善感,那麽暴烈而又那麽慈悲的心,一朝被愛情抓住的話。所以這位謹慎的太太,竭力鼓勵雷沃博與洛道夫的友誼,她看到這位冷靜而忠誠的公證人,萬一她不幸而撇下洛道夫時,有資格做他的監護人,做他的知己,多少可以代替她的職司。洛道夫的母親四十三歲,卻風韻依然,使雷沃博為之傾倒。在這種情形之下,兩個青年更形親密了。
洛道夫隻要花一百法郎一月,便什麽生活的瑣事都不用管了。但屋主史多弗夫婦一想到為他應付的開支時,便要求預付三個月。你一接觸瑞士人,就看到一副高利貸的麵孔。中飯之後,洛道夫拿著本來預備帶往聖·高太去的簡單衣物,立刻在房裏安頓下來,眼看雷沃博本著嚴守紀律的精神重新出發,去為自己為洛道夫完畢遊程。洛道夫坐在一塊突出湖岸的岩石上,等到雷沃博的小艇完全消失時,便偷眼打量著新屋,希望瞥見那陌生女子。可是直到他回寓,屋子裏始終沒有動靜。在晚餐桌上,他向史多弗夫婦詢問鄰舍街坊的瑣事。史先生從前是紐夏丹城中的製桶匠;這些房東是無須你多請,就會把他們的嘮叨傾箱倒篋背給你聽的,所以洛道夫所要知道的有關陌生女郎的消息,完全打聽明白了。
陌生女郎叫作法尼·勒佛雷斯。勒佛雷斯是英國曆史悠久的一個大族;但理查遜用來創造了一個聲名狼藉的人物,把所有同姓的人全連累了[127]。勒佛雷斯小姐為了父親的健康住到湖上來,醫生說呂賽納郡的空氣於他有益。這兩個英國人來的時候沒有仆從,隻帶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對法尼小姐很忠心,一個會侍候的怪聰明的啞巴。他們在上年冬季之前,寄居在裴格曼先生家。裴先生從前在意大利大湖中美麗島和母親島上,替鮑洛梅奧伯爵當園丁頭。裴氏夫婦每年有三千法郎的進款,把樓上的房間租給勒佛雷斯家,年租兩百法郎,租期三年。勒佛雷斯老人年紀九十開外,衰老得厲害,境況的艱難使他不能有什麽消費,很少出門;人家說他的女兒翻譯英國書和自己著書來養活他的。因此,乘船,騎馬,雇向導去遊曆四周名勝的事,勒佛雷斯父女一樣都不敢嚐試。窘迫到這步田地,大大地引起了瑞士人的同情,尤其因為他們失掉了一個賺錢的機會。房東的廚娘以每月一百法郎的代價包下三位英國人的夥食。但越梭鎮上都相信這個退職的園丁頭,盡管想冒充布爾喬亞,還是借了廚娘的名從中漁利。裴格曼夫婦在宅子四周辟有美麗的花園,起了一所華麗的花房。鮮花啊,鮮果啊,奇異的植物啊,使那位年輕的小姐經過越梭鎮時揀中了這所屋子。人家猜法尼小姐十九歲,是老人最小的女兒,大概給他寵慣的。不到兩個月以前,她從呂賽納弄來一架出租鋼琴,因為她似乎愛音樂愛得發瘋。
第二天,洛道夫托人去要求參觀在本地小有聲名的花園和花房。園主並不馬上答應,真是古怪!倒要討洛道夫的護照看。他立刻送了去,到下一天才由廚娘送回,說主人們請他賞光參觀。洛道夫上裴格曼家時,那種渾身打戰的情緒,唯有感情強烈,會把有些人要使用一世的熱情在一刹那間耗費精光的人才領會得。他認為老園丁夫婦是他的珍寶的守護者,特意在穿扮上討好他們。他一邊賞玩花壇,一邊不時覷一眼屋子,可是非常謹慎:園丁老夫婦顯然對他存著戒心。但不久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個啞巴的英國女孩身上了:雖然年輕,她的機靈卻使他疑心是一個非洲女子,至少是西西裏島民。小姑娘皮色金黃,像一支哈瓦那雪茄,火辣辣的眼睛,亞美尼人的眼皮,長長的睫毛全然不是英國人的,頭發比墨還要黑,而在此近乎橄欖色的皮膚下麵,有著剛強的脾氣,和狂熱興奮的成分。她用刺探的目光瞅著洛道夫,全不知道害羞,緊盯著他每個小動作。
“這摩爾小姑娘是哪一家的?”他問可敬的裴格曼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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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人家的。”裴格曼先生回答。
“她總不是生在英國的!”
“也許他們從印度帶回來的。”裴格曼夫人說。
“人家說年輕的勒佛雷斯小姐歡喜音樂,在醫生逼我住在湖上療養的時期,要是她應許我和她一起玩音樂,我才高興呢……”
“他們沒有外客,也不招待外客。”老園丁說。洛道夫咬咬嘴唇;出門之前,人家沒請他進屋裏去坐,也不曾給領到屋麵和土岬之間的那部分園子中去。在那一邊,屋子二層樓上有一條寬大的木回廊,上麵有很深的屋簷遮著,好似瑞士木屋的式子,四周都有這樣的屋簷。洛道夫把這幽雅的建築誇獎了一番,隻是枉然。當他辭別裴氏夫婦之後,不覺得呆住了,好似一切心思巧妙,想象豐富的人,滿以為可操勝券而終於失敗的情形一樣。
傍晚他坐了小艇遊湖,沿著土岬,一直到勃羅奈,到歇費茲,回來已是黑夜降臨時分。遠遠裏他瞥見窗子打開著,燈火大明,聽到鋼琴聲和嗓音曼妙的歌聲。於是他停下來,聽著唱得出神入化的意大利曲調,悠然神往。歌聲住後,洛道夫上岸把船和兩個船夫打發了。他不怕弄濕腳,去坐在給湖水侵蝕的花崗石礁上,背後是有刺的皂角樹排成濃密的籬垣,籬內是裴格曼家的一條走道,道旁種著還沒長成的菩提樹。一小時以後,他聽見有人在頭上一邊走一邊講,但傳到耳邊來的是意大利語,兩個女子,兩個少女的口音。他趁談話的人走在園中小徑的一端時,無聲無息的爬到另外一端。經過半小時的努力,他居然達到小徑的盡頭,揀了一個他可瞧見她們而她們迎麵來時瞧不見他的地位。他發覺兩個女子中的一個便是那啞巴,不禁大為詫怪,她和勒佛雷斯小姐講著意大利語。那時正是晚上十一點。湖麵上與屋子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兩個女子自以為萬分安全:越梭全鎮隻有她們倆的眼睛還未闔上。洛道夫認為小姑娘的啞巴是不得已的偽裝。聽她們講意大利語的腔調,洛道夫猜她們便是意大利人,所謂英國人是假的。
立刻他沿著籬垣躺下,蛇行著想從兩株皂角樹的根隙間找一條路。趁那冒充的法尼小姐和假裝的啞巴走在小徑另一頭時,他顧不得弄壞衣服或刺傷背脊,穿過了籬垣;月色甚明,他正躲在陰暗裏,當她們走近到隻離他一二十步而無法看見他時,他驀地站了起來。
“不用怕,”他用法語對意大利女子說,“我不是間諜。你們是逃亡者,我猜著了。我是法國人,被您瞧了一眼而在越梭耽下來的。”
說至此,洛道夫腋下給一件鋼鐵的東西擊中了,痛得馬上倒在地下。
“把他縛了石頭往湖裏丟。”那可怕的啞巴說。
“喲!奚娜。”意大利姑娘叫了起來。
“還好沒打中要害,”洛道夫說著,從傷口拔出一支中在下肋骨上的短劍,“再高一些,就直進我心窩去了。怪我不好,法朗采斯加,”他記起奚娜說過好幾遍的這個名字,“我不怨她,別責備她:能夠同您交談這種福氣,的確值得受此一擊!不過,請您引路,我得回史多弗家去。你們放心,我絕不聲張。”
法朗采斯加驚疑定後,幫助洛道夫站起身子,對飽含著淚水的奚娜說了幾句。兩個女子硬要洛道夫坐在一張凳上,卸下外衣,背心,領帶。奚娜揭開他的襯衣,把創口深深地吮吸了一會。法朗采斯加跑去拿了一大方英國繃帶來蒙住了傷口。
“您這樣可以回家了。”她說。
她們倆每人扶著他一條胳膊,把洛道夫攙送到一扇小門口,鑰匙就在法朗采斯加胸衣袋裏。
“奚娜懂得法語嗎?”洛道夫問法朗采斯加。
“不懂的。可是您別慌。”法朗采斯加說,稍稍帶著不耐煩的口氣。
“讓我看您一看,”洛道夫感動地回答,“也許我要長久不能再來……”
他靠在小門的一根柱頭上,端相著美麗的意大利姑娘,她也讓他看了一會,在此最幽美的靜寂裏,在此瑞士諸湖中最美的湖上所遭逢的最美的良夜。法朗采斯加確是古典的意大利女子,就像你所幻想的,虛擬的,或者說是你所夢見的那種意大利女子。第一吸引洛道夫的是典雅嫵媚而婀娜多致的身段,纖弱的外表掩藏不了結實的軀幹。紅裏泛白的麵色,表示她受著突然的刺激,但那雙潮潤的,絨樣的烏黑眼睛,依舊流露出一股肉感。一雙手,希臘雕塑家雕在光滑的石像上的一雙最美的手,扶著洛道夫的胳膊;雪白的膚色映在黑衣服上格外分明。冒昧的法國人隻窺見一張微嫌太長的橢圓臉形,憂鬱的嘴巴半開著,在兩片寬闊鮮紅的唇間露出一排光彩照人的牙齒。線條的美,保障了法朗采斯加這種光輝的持久性;但最使洛道夫動情的,乃是那種可愛的瀟灑,乃是這姑娘整個兒沉浸於同情心時的意大利風的爽直。
“這些愛國黨人下起手來可真辣!”洛道夫躺在**覺得痛楚時這麽想。“往湖裏丟!奚娜要在我脖子裏縛了石頭沉在湖裏呢!”
天亮之後,他派人到呂賽納請最好的外科醫生;醫生來了,他要他嚴守秘密,說是名譽攸關。雷沃博遊覽回來那天,正逢他的朋友開始起床。洛道夫對他編了一個故事,托他到呂賽納去取行李信件。不料雷沃博帶來了最凶惡最殘酷的消息:洛道夫的母親死了。當兩個朋友從熊城到呂賽納,再從呂賽納向弗呂侖出發那天,雷沃博的父親所寫的這封報喪信就到在那裏。雖然雷沃博有著預防,洛道夫仍舊受不住刺激,死去活來大發了一場。未來的公證人一等朋友脫離險境,便揣著全權委托書動身回法國。這樣,洛道夫可以留在越梭,世界上唯一可撫慰他的痛苦的地方。這法國青年的處境,絕望,以及使他的喪母特別難受的情況,傳遍了越梭鎮,引起關切和同情。假裝的啞巴每天早上來看一次法國人,把他的病況報告她的女主人。
洛道夫能夠出門時,就去裴格曼家謝法尼·勒佛雷斯及其父親的關切。自從搬進裴家以來,意大利老人還是第一遭放一個陌生人進門;洛道夫憑著新喪和教人放心的法國人資格[129],受到極誠懇的招待。在這初次的夜會上,法朗采斯加在燈光之下顯得那麽嬌豔,在這顆頹喪的心中無異射入了一道光明。她的笑容在他的哀傷上綴上一朵希望的薔薇。她唱歌,卻不唱快樂的曲調,而專挑一批適配洛道夫心境的莊嚴高遠的音樂。他領會到這種體貼的用心。八點左右,老人讓兩個青年單獨相對,沒有一些疑慮的神色,徑自回房去了。法朗采斯加唱歌唱乏了時,把洛道夫領到外邊回廊上,對著壯麗的湖山,教他坐在一張粗木凳上,靠近著她。
“親愛的法朗采斯加,我可以冒昧問您的年紀麽?”洛道夫說。
“足十九歲。”她答道。
“假如世界上能有什麽東西可以減輕我痛苦的話,”他接著說,“那將是希望從您父親那邊得到您。不管你們的經濟狀況怎樣,我覺得像您這樣慈悲,您比王者的女兒還更富有。我顫抖著吐露出您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情操:那是深邃的,永久的。”
“噓!”法朗采斯加把右手的一隻手指放在唇邊說,“別再往下說了:我已經不自由,我已出嫁了三年……”
他們之間深深地靜默了一會。當意大利姑娘覺得洛道夫的姿勢可怕時,發現他已暈過去了。
“可憐的!”她心裏想,“我還當他是冷淡呢。”
她去找了鹽來放在洛道夫的鼻孔前,把他救醒了。
“孩子,”她說,“還有希望。丈夫年紀……”
“莫非八十歲了?……”洛道夫問。
“不,”她微笑著回答,“六十五。他裝作老態龍鍾來瞞過警察的。”
“親愛的,”洛道夫說,“再來幾下這一類的刺激,我就要死了……非認識我二十年,絕不能知道我這顆心有何等威力,不能知道這顆心追撲幸福的熱誠是何等性質。”他又指著欄外的茉莉樹說,“這株樹向陽光舒展時,並不比我一個月來對您的戀慕,會施展出更蓬勃的活力。我用專一的愛情愛著您。這專一的愛情將是我生命的內在的原則,我也許要為之而送命!”
“噢!法國人啊,法國人啊!”她微噘著嘴裝作不相信的神氣叫著。
“不是要從時間手裏等著您,得到您麽?”他嚴肅地接著說,“可是您記住:如果您剛才的話是真誠的,那麽我將忠實地等您,不讓任何旁的感情進入我的心。”
她狡獪地望著他。
“什麽都不讓它進我的心,”他說,“連逢場作戲都不許。我得掙我的家業,應該為您富麗堂皇的端整一份,您天生是一位公主……”
聽到此,法朗采斯加不禁微微一笑,在她臉上添了一重最迷人的表情,仿佛偉大的達·芬奇在《蒙娜麗莎》上描繪得那麽奇妙的神氣。這笑容使洛道夫停了一會。
“……是的,”他繼續說著,“您現在為了逃亡,不得不過窘迫的生活。啊!倘使您願我比旁人更幸福,使我的愛情超凡入聖的話,請您當我作朋友看待。我不是也該成為您的朋友麽?我可憐的母親留下六萬法郎積蓄,您分一半去可好?”
法朗采斯加定睛望著他,目光直透入洛道夫的心底。
“我們什麽都不需要,我的工作足夠我們享受。”她用著嚴肅的聲氣回答。
“可是法朗采斯加工作,我受得了麽?”他嚷道,“一朝等您回到本國,收回您丟下的財產時……”說至此,法朗采斯加又望著洛道夫。“您可把借我的錢還我。”他這麽說著,又體貼地望了她一眼。
“不談這個罷,”她說這話時的手勢,目光,姿態,都顯得高貴無比,“去掙一份顯赫的家業,在您國內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這是我的願望。聲名是一座活動的橋梁,可以令人飛渡深淵。鼓起您的雄心來,那是應該的。我相信您有卓越雄偉的能力;但您施展的時候,與其為了我,毋寧為了大眾的幸福:您隻會在我眼裏顯得更偉大。”
在這次持續兩小時的談話裏,洛道夫發覺法朗采斯加對自由思想抱著一腔熱忱,還有那促成拿波裏,比特蒙,西班牙三重革命的對自由的崇拜。臨走他由偽裝啞巴的奚娜送到門口。十一點鍾時,這村中已沒有人閑**,無須提防了;洛道夫把奚娜拉在一邊,輕輕地用他勉強的意大利語問道:“孩子,你的兩個主人究竟是誰?告訴我,我給你這塊嶄新的金洋。”
“一個書店主人的妻子?……唔,那倒更好,”他想,“我們是同等地位。”——“她又是什麽出身呢?”洛道夫重新問奚娜,“她態度簡直像王後一般。”
“意大利女子都是這樣的,”奚娜高傲地回答,“她父親姓高龍那。”
法朗采斯加低微的身世加大了洛道夫的膽子,他在小艇上張了天篷,在船尾放著靠枕。布置就緒,這位戀人便去邀法朗采斯加遊湖。她接受了,無疑是為了在村人麵前扮演帝國少女的角色;但她帶著奚娜同走。法朗采斯加·高龍那最細小的動作,都透露出極優秀的教育和最高貴的身份。一看她坐在船端上的姿勢,洛道夫覺得和她是多少隔離了;麵對著貴族的真正高傲的表情,他預先盤算好和她親昵的心思消散了。法朗采斯加目光一變,儼然是個公主模樣,像中世紀的公主們一樣有她的特權。她似乎已猜到這武士的心思,膽敢自命為她的保護人。在法朗采斯加接待洛道夫的客廳的家具上麵,在她的裝束上麵,在那天端來侍候他的零星器具上麵,洛道夫已經認出閥閱世家與富有資產的標識。如今這些印象統統給回想起來,而當他被法朗采斯加的尊嚴壓倒之後,他不禁沉吟著思索起來。奚娜這尚未成年的心腹,偷偷地斜睇著洛道夫,好像也在暗中訕笑他。意大利姑娘的身世顯見與態度不符,這在洛道夫胸中又是一個新的謎,他懷疑其中還有像奚娜偽裝啞巴一樣的別的玄虛。
“您想往哪兒去呢?郎波裏尼夫人。”他問。
“往呂賽納。”法朗采斯加回答。
“好!”洛道夫私忖道,“她聽我喊出她的姓氏並不詫怪,一定她早已料到我會打聽奚娜,這刁滑的妮子!”
“您對我有什麽不滿呀?”他一邊說一邊終於坐到她身旁,做一個手勢求她伸出手來,她卻把手縮了回去。“您冷冰冰的,一本正經的,用我們的口語說是:別扭的。”
“不錯,”她微笑著答道,“是我不對。這不應該,這是布爾喬亞氣,你們在法文裏說起來是:沒有藝術家風度。的確,寧可痛痛快快的說個明白,卻不要對一個朋友抱著仇視或冷淡的心思,何況您已對我證明您的友誼。也許我對您已經過了限度。您一定把我看作一個很普通的女子,”洛道夫再三做手勢表示否認,她雖然看見,卻毫不理會的接下去說,“是的,我發覺到這一點,便自然而然回複了我的本來麵目。唔,好罷,我將用幾句最真心的話來結束一切。記住,洛道夫:凡是一種感情跟我對真愛情的觀念和預見抵觸的時候,我覺得有力量把這感情抑捺下去。像我們在意大利那樣的愛,我也能夠;但我知道我的責任:沒有一種陶醉能使我忘掉。我自己不曾同意而就嫁了這可憐的老人之後,很可利用他慷慨地容許我的自由;但三年的婚姻等於接受了配偶的法律。所以最強烈的熱情也不能引起我恢複自由的欲望,即使無意之間也不曾有過這種欲望。愛彌裏奧識得我的性格,他知道,除了我的心是屬於我自己而能委許於人之外,我不會給人家握我的手,因此我剛才拒絕您。我要被人家愛,教人家等,忠實地熱烈地高尚地等,我隻能報以無限的溫情,溫情的表現又不出我方寸之間,那裏才是自由的園地。一朝把這些明白了解之後,……噢!”她用著一種少女的姿態往下說,“我又可變成輕狂,愛說愛笑,瘋瘋癲癲,像一個不懂親昵的危險的癡丫頭。”
“一位高龍那公主也不能說得更好了。”洛道夫微笑著說。
“這是不是,”她高傲地答道,“對我出身卑微的一種責備?在你的愛情上麵,是不是需要一個盾徽?米蘭最有光彩的姓,史福查,加諾伐,維斯公底,德利維齊奧,於齊尼,寫在店鋪上麵的有多少!有些姓亞爾欽多的還開著藥鋪;但是相信我,雖然我的身份不過是一個女店主,我卻有著公爵夫人的情操。”
“責備?不,夫人,我是想恭維您的……”
“用一個比較來恭維麽?……”她狡猾地問。
“啊!告訴您,”他答道,“為免得擔心我的說話把情操歪曲起見,我得告訴您:我的愛是絕對的,包含無限的服從和尊敬。”
她滿意地點點頭,說:“那麽閣下是接受了條件?”
“是的,”他說,“我懂得在女子強壯旺盛的機體裏麵,愛的機能是不會消失的,而您為了謹慎,想把它束縛起來。啊!法朗采斯加,在我這年紀,和一個像您這樣高超,這樣莊嚴秀美的女子共同培植的溫情,竟是滿足了所有的欲望。照您願望的那樣來愛您,不就使一個青年免於卑下的情欲嗎?不就使他把精力運用於他日後以之自傲的,隻留下美麗的回憶的熱情嗎?……您真不知您在比拉德與裏琦山脈上,在此壯麗的盆地內,添加了何等的色彩,何等的詩意……”
“我很願意知道呀,”她天真地說,但一個意大利女子的天真中間仍有多少狡黠的意味。
“哎,這個時間將照耀我一生,好比王後額上的一顆鑽石。”
法朗采斯加把手放在洛道夫手上,代替了回答。
“噢!親愛的,永久親愛的,告訴我,您從沒有愛過,是不是?”
“是的!”
“而您允許我高尚地愛您,一切都等上天安排?”
她溫柔地點頭。兩顆巨大的淚珠在洛道夫的臉頰上淌著。
“喂,怎麽啦?”她這樣說的時候,不再像王後般的尊嚴了。
“我已沒有母親可以告訴她我是怎樣的幸福,她離開了塵世,不曾看到能減輕她臨終苦難的……”
“什麽呢?”她問。
“不曾看到她的溫情由另一股同等的溫情替代了。”
“可憐的孩子。”法朗采斯加感動著說。過了一會她又道:“相信我,一個女子知道她的愛人除了她,世界上便一無所有,看見他孤獨的,無家可歸的,心裏隻有對她的愛,總之一個女子知道自己把愛人整個的占有了時,那對她是何等甜蜜,是加強她的忠誠的極大的因素!”
兩個情人這樣地彼此傾吐以後,心中感到一種甘美的恬靜,一種莊嚴的寧謐。確切的信念是人類情操所要求的基礎,因為宗教情操就從不缺少這信念;人永遠相信會獲得神的酬報。唯有與神明之愛相似的時候,愛情才覺得穩固。所以必得把這兩種愛情充分體驗過來,才能了解這一刻的沉醉,人生獨一無二的一刻,一去不返,如青春期的情緒一樣。信任一個女子,把她當作個人的宗教,當作生命的意義,當作最微渺的思想的動力!……這不就是一種再生麽?……這時候,一個青年男子多少把他對母親的愛摻入了愛情。洛道夫與法朗采斯加深深地靜默了一會,彼此用友善的充滿思想的目光對答著。周圍的景色是自然界最美的景色之一,他們倆在其中彼此了解;外界的莊嚴璀璨,一方麵因他們內心的莊嚴璀璨而獲得印證,一方麵也幫助他們把這唯一的一刻的最飄忽的印象,鐫刻在心版上。法朗采斯加的行動全沒輕狂的樣子;一切都顯得闊大,豐滿,胸無城府。這種豪邁之氣深深地打動了洛道夫,認為這是意大利女子跟法國女子不同之處。水麵,陸地,天空,少女,一切都巍峨雄偉,無限溫馨;在此大處浩瀚小處富麗的場麵中,他們的愛情也兼有雄壯與溫柔的情調;積雪的峰頂那麽峭厲,藍天襯托著山崗起伏的線條那麽強勁,使洛道夫想起他的幸福就該是這種境界:積雪環繞之下的一片富饒的原野。
“趕快回越梭,”她吩咐船家,“我不願讓可憐的愛彌裏奧多挨十分鍾的苦難。”
“發生了什麽事呀?”洛道夫等她讀完最後一信時問道。
“自由啦!”她回答,興高采烈得像藝術家。
“還有錢!”終於可以開口的奚娜像應聲蟲般答應著。
“是的,”法朗采斯加接著說,“苦難受完了!我工作到現在已經十一個多月,開始厭倦了。我絕不是一個幹文學的女人。”
“那個蒂多又是誰?”洛道夫問。
“可憐的高龍那鋪子裏的財政部長,換句話說,是高龍那的兒子。可憐的家夥!他沒法從聖·高太來,也沒法走蒙·賽尼或桑·伯龍:他是從海路,走馬賽,穿過法國來的。也罷,三星期內我們可以在日內瓦舒舒服服的過活了。喂,洛道夫,”她看見這巴黎人露出悲傷的神氣說道,“日內瓦湖難道比不上四郡湖?……”
“讓我對這座幽美的裴格曼莊子表示一番遺憾罷。”洛道夫指著土岬說。
“可憐的,來跟我們一起用晚餐,好增加您些回憶,”她說,“今天是大慶,我們沒有危險了。母親告訴我,一年以內,我們或許會獲得大赦。噢!親愛的祖國!……”
這句話把奚娜聽得哭了,說道:“再過一冬,我要死在這裏了!”
“可憐的西西裏小羊!”法朗采斯加一邊說,一邊撫摩奚娜的頭,那種姿勢和感情使洛道夫也願給她這麽撫摩一下,雖然其中並無愛的成分。
船一傍岸,洛道夫跳上沙灘,伸手挽著法朗采斯加,一直送她到裴格曼家門口,然後回去更衣,以便趕快再去。
書店主人和妻子坐在回廊上,洛道夫一眼瞥見九十老翁的麵容因喜訊所致的變動,不禁做了個驚奇的姿勢。他看到一個六十左右的人,保養得很好,冷冰冰的意大利人,身子筆直像個I,雖然稀少卻還烏黑的頭發,露出一個白的腦袋,犀利的眼睛,牙齒雪白完整,一張愷撒型的臉,一張外交家式的嘴巴上堆著一副近乎嘲弄的笑容,差不多是虛偽的,就像一般有教養的人用來遮蓋真情實意的笑容。
“簡直是初會麵的新交了。”洛道夫錯愕地回答。
“一些不錯,”書店主人說,“我一向在串演喜劇,而且很會化裝。啊!在帝政時代,我在巴黎玩過這一套,跟蒲裏安納,繆拉夫人,阿勃朗丹士夫人,還有別的……年輕時所費心學習的事情,即使是無聊的,對我們都有用處。如果我的太太不曾受過男子的教育——那在意大利是反常的,——那麽我非得去當樵夫就不能在這兒過活了。可憐的法朗采斯加!誰能說她有一天會不養活我?”
洛道夫聽著這可敬的書店主人,那麽自在,那麽和善,那麽健旺,相信其中還有什麽別的玄虛,便像一個受騙的人那樣一聲不響地尋思著。
“怎麽啦,先生?”法朗采斯加天真地問他,“我們的幸福教您不快活麽?”
“您的丈夫是老少年。”他附在她耳邊說。
她聽了大笑起來,笑得那麽坦白,那麽撩人,弄得洛道夫更加愣住了。
“他隻有六十五歲呀,”她說,“但我敢斷言,這究竟還是……令人寬慰的事情。”
“在您提出的條件之下顯得多麽聖潔的愛情,我不願您拿來開玩笑。”
“噓!”她跺著腳道,一邊望望她的丈夫是否聽著,“永勿擾亂這親愛的人的安靜,像孩子一樣純潔的,我愛把他怎樣就怎樣的人。他是,”她又接著說,“在我的保護之下。您真不知為了我是自由黨人之故,他以何等尊貴的精神把他的生命財產來冒險!因為他是不讚成我的政見的。這算不算愛,法國先生?但他們家裏是這樣的。愛彌裏奧的兄弟,被他的愛人為了一個可愛的青年而欺騙時,他把劍插在自己的心窩裏;十分鍾前他對貼身的男仆說:——我很可能殺死我的情敵;但這太使我的‘女神’傷心了。”
這種高貴與俏皮,偉大與稚氣的融合一片,使法朗采斯加這時成為世界上最動人的造物。晚餐和餐後的時間都非常快樂,在兩個被解放的亡命者,這當然是應有的歡喜,但在洛道夫是可悲的。
“她會不會變成輕佻?”他在回到史多弗家的路上想。“她分擔我喪母的哀痛,而我卻不附和她的歡樂!”
於是他責備自己,替這個童心未褪的少婦做辯護。
“她沒有一些虛假,全憑她的印象支配……”他心裏想,“我難道要她變成一個巴黎女子不成?”
次日和以後的幾天,總之在二十天內,洛道夫整日消磨在裴格曼家,無意之間觀察著法朗采斯加。在某些心靈,讚賞之下絕不會沒有明察。年輕的法國人在法朗采斯加身上看出輕率大意的少女成分,看出尚未馴服的婦人的真性格,有時和她的愛情掙紮著,有時又滿懷樂意的在愛情中浮沉。老人完全像父親對女兒一般的對她,法朗采斯加也對他表示十分真切的感激,顯出她天生的高尚。這個局麵和這個女子,為洛道夫是一個猜不透的謎,但要推究明白的心思使他越來越離不開他們。
一天晚上,法朗采斯加表示希望早日離開越梭,因為她所需要的東西這裏大都沒有。
“您愛奢侈!”他對她說。
“我!”她說,“我愛奢侈,正像我愛藝術,愛拉斐爾的一幅畫,愛一匹美馬,愛一天晴好的日子,或拿波裏的海灣。愛彌裏奧,”她叫道,“我們在這兒過著艱難的生活,我有沒有抱怨過?”
“那時您已不是原來的您了。”老書店主嚴肅地回答。
“話說回來,布爾喬亞羨慕豪華,不是挺自然的麽?”她說著對洛道夫和她的丈夫狡黠地瞟了一眼。“我的腳,”她伸出一雙玲瓏的小腳說,“是不是為勞苦生的?我的手……”她伸出一隻手給洛道夫,“這雙手配不配做活?您走開,”她對丈夫說,“我有話跟他講。”
老人非常樂意的走開了:他對妻子很放心。
“我不願您陪我們到日內瓦去,”她對洛道夫說,“日內瓦是一個多是非的地方。雖然社會上的閑言閑語絕對惹不到我的頭上,我卻不願給人家飛短流長,並非為我,而是為他。他究竟是我的唯一的保護人,我要使他能以我為榮,這是我的誌氣。我們走後,您在這兒再留幾天。到日內瓦來的時候,先來見我的丈夫,讓他把您介紹給我。在大眾眼前,且藏起我們永矢勿渝的深刻的愛。我愛您,您已經知道;但我用來證明我的愛的方式,是您永遠不會在我的行為中間,發覺什麽能引起您嫉妒的成分。”
她把他拉到回廊一角,捧著他的頭,在他額上吻了一下,一溜煙跑掉了,讓他待在那裏。
下一天,洛道夫得知裴格曼家的房客拂曉已經動身。
從此他覺得越梭再也住不下去,便繞著最遠的路向凡佛進發,一路上是不必要的匆忙。意大利女郎等著他的湖在吸引他,十月底他到了日內瓦。為免得城裏的不方便起見,他在城牆外活水鎮上租了一間屋。安頓停當之下,他第一件事是打聽房東,一個從前的珠寶商,問他最近有沒有一批意大利的亡命者,一批米蘭人到日內瓦來。
“沒有,據我所知,”他的房東回答道,“羅馬的高龍那親王和公主租著耶勒諾先生的別莊,湖邊最美的莊子之一,訂了三年租期。它坐落在狄沃大底別墅和拉芬·特·第安先生的莊子之間。拉芬·特·第安先生的莊子是租給鮑賽昂子爵夫人的。高龍那親王是為了女兒和女婿來的,女婿是剛道斐尼親王,拿波裏人,或者如果您喜歡說,是西西裏人,從前繆拉王的黨徒,最近一次革命的犧牲者。新近到日內瓦的就是這幾個,卻都不是米蘭人。憑著高龍那家在教皇那邊所得的庇護與有力的斡旋,才得到國外列強和拿波裏王的許可,讓剛道斐尼親王與公主住在這裏。日內瓦絕不幹使神聖同盟[131]不歡的事情。瑞士的獨立就靠這個同盟保障的。我們的任務不在於批評外國朝廷。這兒有的是外國人:俄國人呀,英國人呀。”
“是呀,先生。我們的湖多美!拜倫勳爵在此住了近七年,在狄沃大底別墅,現在大家去走一走,好似去逛高貝和法爾奈[132]一樣。”
“您能不能知道,一星期前是否來了米蘭一個書店主人和他的妻子,姓朗波裏尼,革命首領之一?”
“我到外賓俱樂部去時可以知道。”這位退休的珠寶商說。
洛道夫第一次散步的目標,自然是狄沃大底別墅,拜倫爵士的寓所,因為大詩人最近去世之故而招引了很多遊客的:天才一死,即便成聖。從活水鎮起的沿湖的路是很窄的,像瑞士所有的路一樣;但在某些區處,就著山地形勢的分配,留有相當空間,剛好給兩輛車子迎麵駛過。他離開耶勒諾莊子隻有幾步路了,還不曾知道前麵便是耶勒諾莊子;那時他聽見背後有車子的聲音,站的地方是兩山之間的窄道,他便爬在一塊岩石頂上讓車。不用說,他望著車子駛近,一輛華麗的敞頂四輪車,套著兩匹精壯的英國馬。車子底上,裝束如天神似的坐著法朗采斯加,旁邊是一個僵硬若浮雕般的老婦;他一眼瞥見,不禁一陣眼花。一個渾身金線的小廝直立在車廂後麵。法朗采斯加認出了洛道夫,看見他好似雕像站在底座上的神氣,便微笑起來。洛道夫一麵步上小坡,一麵目送車子拐了彎,進入一所鄉村別墅的門,他便也向著大門緊跟上去。
“誰住在這裏呀?”他問園丁。
“高龍那親王夫婦跟剛道斐尼親王夫婦。”
“剛才回來的不就是她們麽?”
“是的,先生。”
頓時洛道夫眼前去了一層幕,過去的情形全明白了。
“但願這是她最後的一套玄虛。”這個情人錯愕之下想。
他深怕成為女孩子家使性的玩具,因為他聽見講過意大利姑娘們的使性是怎麽回事。但把一個生為公主的公主當作布爾喬亞看待,把中世紀最有名的舊家之一的女兒當作書店主婦看待,那在女子的心目中該是何等罪過!洛道夫為了自己的過失,更加想知道他是否被誤解,是否要被擯。他掏出名片來求見親王,立刻被引見了;那個偽充的朗波裏尼老人迎著他走來,對他非常客氣,表示拿波裏人慣有的殷勤,陪他沿著陽台散步,從陽台上可以遠瞰日內瓦,於拉,別莊林立的山崗,以及遼闊的湖岸。
“您瞧,我的妻子始終離不開湖,”他把各處的風景對客人指點過後說,“今天晚上我們有一個音樂會,”他向華麗的耶勒諾莊子走回頭時又這樣說,“希望您能來,讓我們——公主和我——高興。兩個月共憂患的生活,和悠久的友誼沒有分別。”
洛道夫雖然滿腹的好奇心,卻不敢求見公主,隻一路想著夜會,慢慢走回活水鎮。他的愛情,不論過去已如何廣大,幾小時內為了他的焦慮,為了等待什麽變故發生,越發無限止地擴大了。如今他懂得有成名的必要,以便在社會上和他的偶像駢肩。在他眼中,因了她在越梭所表現的樸實與灑脫的行動,法朗采斯加愈顯偉大。高龍那公主天生的傲態教洛道夫發抖,他要有法朗采斯加的父親跟母親和他為敵,至少自己是這麽想。剛道斐尼公主的再三囑咐他謹慎將事,至此才顯出她是一往情深的證據。在不願危害前途的條件之下,法朗采斯加不是明明說過愛洛道夫嗎?
“您在這兒坐罷,”法朗采斯加說著,把自己的椅子讓給洛道夫,“哎喲!我想姓名弄錯了:從剛才起,我是洛道斐尼公主了。”
說這句話時有一種風趣,一種魅力,一種天真,令人在這句隱藏信誓的笑話之下,回想起越梭的快樂日子。和她挨得這麽近,綺羅的裙角和輕紗的飄帶,幾乎拂著他一邊的麵頰,聽著疼愛的女子歌唱,洛道夫不禁有銷魂**魄之感。但當著這種情景,唱的又是《我聲嗚咽》的曲調,由意大利最美的歌喉表現,洛道夫的熱淚盈眶自是不難想象的了。
由自己來讚賞一個所愛的女子是一種快感,看到了她被大眾讚賞又是一種快感:這兩種快感洛道夫同時兼而有之。愛情是回憶的寶庫,雖然洛道夫的那所已經琳琅滿室,他又加入些珍貴的明珠:例如專誠為他的微笑,迅速的瞥視,以及法朗采斯加受他感應之後的歌聲的抑揚,聽眾熱烈的掌聲甚至引起丹底的嫉妒。因此他整個欲望的威力,他心靈的這種特征,全都傾注在此美麗的羅馬女子身上:他一切思想一切行為,都把她當作不變的原則和終極。洛道夫的愛,就像所有女子都夢想的那種愛,那樣的強烈,那樣的堅貞,那樣的凝固,把法朗采斯加化為他的心的本體;他覺得她好似一道更純潔的血融合在他的血裏,好似一顆更完全的靈魂融化在他的靈魂裏;在他生命的最微末的動作之下,她的作用好比地中海底金黃的沙隱在波濤之下。總之,洛道夫最微渺的憧憬也是一種活潑潑的希望。
幾天之後,法朗采斯加也確認了這股廣大無邊的愛;但它那麽自然,那麽為兩人同感,所以她並不驚奇:她正配受這種愛。
她和洛道夫在園子裏平台上散步時,發覺他如多數的法國人一樣,表白情愫時有些自鳴得意的動作,她便說:
“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有相當的藝術天才可像丹底一般謀生,可以給虛榮心多少快感,您愛這樣的一個女子有什麽奇怪,有什麽不可思議?那個傖夫不因之一變而為情種?這些對我們都不成問題。我們需要的是:堅貞地,固執地,遠遠地,長時期的相愛,除了知道彼此相愛的歡樂以外,沒有旁的歡樂。”
“哎喲!”洛道夫說,“您看見我埋頭於野心勃勃的工作時,您不會覺得我的忠實減少價值吧?您相信我會樂意看見您有一天把剛道斐尼公主這美麗的姓氏,換上一個無名小子的姓氏麽?我要成為本國最優秀的人物之一,富有,偉大,使您對我的姓氏像對您高龍那的姓氏感到同樣的驕傲。”
女人們最難得的,是絕不妨害溫情的那種快活的興致。深摯的情操和少年的癲狂混合之下,使法朗采斯加這時候嫵媚之上再加嫵媚。她的性格的關鍵是:善笑也善感,興奮過後能回複巧妙的俏皮,而且出之以灑脫自在的態度,使她成為魅力無邊的女子,聲名遠播於意大利境外。在女性的愛嬌下麵,她藏有淵博的學識,得力於她在高龍那古堡所過的近乎修院的,極度單調的生活。這位遺產巨大的姑娘,最初被派定進修院,因為她是高龍那親王夫婦的第四女兒;但她的兩個長兄和一個姊姊的去世,把她突然從隱遁生活中拉回到俗世,一變為羅馬諸州內妝奩最富的閨女之一。她的姊姊原來許配給剛道斐尼親王,西西裏最大財主之一;姊姊死了,就把法朗采斯加嫁給他,免得兩家的原定計劃有所更動。高龍那和剛道斐尼兩姓是世代姻親。從九歲到十六歲,在一個家庭教士指導之下,法朗采斯加飽覽家中的藏書,研究著科學,藝術,文學,讓她熱烈的幻想有所寄托。但學問養成了她對於獨立和自由思想的愛好,使她和她的丈夫一同投身於革命。洛道夫還不知道法朗采斯加除了現代五種語言之外,也懂希臘文,拉丁文,希伯萊文。這個可愛的女子深悟一個博學女子的主要條件,是深藏。
洛道夫整個冬天耽留在日內瓦。一冬過得像一天。春天來了,雖然廝伴著一個秀慧博學,年少癡憨的姑娘,洛道夫仍不免感到殘酷的痛苦,他勇敢地忍著,但有時不由得在態度之間,眉目之間,言語之間流露出來,也許是因為他覺得對方並沒分擔他的痛苦之故。有時他對法朗采斯加的鎮靜佩服之餘,竟至著惱,她像那些英國女子一樣,以不動聲色為尊嚴,澹泊寧靜的態度大有擯斥愛情之概;洛道夫寧願她騷亂不寧,所以埋怨她麻木,因為他存著世俗的偏見,以為意大利女子應該是狂熱善變的。有一天洛道夫在這個問題上和她打趣時,她認真起來,嚴肅地說道:
“我是羅馬女子啊!”
這答句的語調頗有深奧的含義,令人覺得它是生辣的諷刺,教洛道夫聽了心悸。五月才開放出它嫩綠的寶藏,太陽有時已發出仲夏的威力。兩個情人倚靠在石欄杆上,臨著船艇上落的石級,那部分的平台剛好是從地麵到湖麵最陡峭之處。貼鄰的別莊內也有一座相類的埠頭,像天鵝般閃出一條快艇,掛著有飄帶的旗子,張著暗紅的天幔,下麵一個嫵媚的婦人懶洋洋地坐在紅墊褥上,頭上綴著鮮花,當船夫的是一個水手裝扮的男人,他在這個婦人的目光之下劃得特別優美有致。
“噢!……她是私生子那支上傳下來的,而且靠著……”
“她終究是鮑賽昂子爵夫人,並不……”
“並不躊躇!……對不對?那就老老實實地跟加斯東·特·奈伊先生隱遁了。”這位高龍那家的女兒說,“她是法國人,而我是意大利人呀,親愛的先生!”
法朗采斯加離開了石欄,丟下洛道夫,一直走到平台的另一端,煙波浩渺,湖景遼闊的那一端;洛道夫望著她慢慢地走過去,疑心自己傷害了這顆那麽天真又那麽練達,那麽高傲又那麽謙卑的心靈。他覺得一陣寒冷,跟著法朗采斯加過去,也不理會她阻止他的手勢,發覺她擦著眼淚,一個這樣剛強的人的眼淚!
“法朗采斯加,”他握著她的手說,“你心裏可曾有一點點的後悔?……”
她一言不答,掙出那隻拿著繡花帕子的手,重新擦著眼睛。
“原諒我。”他又說。衝動之下,他用親吻來替她擦掉眼淚。
法朗采斯加激動得很厲害,竟沒發覺他這個熱情的動作。洛道夫以為是默契,便大著膽子摟著法朗采斯加的腰肢,把她緊撾在懷裏,攫取了一吻;但她掙脫了他的臂抱;那個壯美的姿勢顯出是她的貞節起了反抗;她站在兩步以外,並不發怒但很堅決地望著他說:“您今晚動身,不到拿波裏不再相見。”
這命令雖然嚴厲,仍舊虔誠地給執行了,因為那是法朗采斯加的意誌。
回到巴黎。洛道夫發現家裏已擺著剛道斐尼公主的肖像,是名畫家希奈作的,像希奈所做的一切肖像一樣的美。這位畫家經過日內瓦往意大利。因為他曾堅拒給好幾位太太的畫像,洛道夫不信剛道斐尼親王雖然那樣熱望要一幅妻子畫像,能夠說服這位名畫家;但大概是法朗采斯加把他迷了,居然破例作了兩幅,一幅是原本,精心傑構之作,就是送給洛道夫的;一幅是臨本,留給愛彌裏奧的。這些是她在一封美麗動人的信裏告訴他的。當麵為了顧慮體統的拘束,在信裏不存在了,她的思想可在此得到些補償。洛道夫複了信去。從此兩人之間開始了更無窮盡的通訊,他們所能容許的僅有的快樂。
洛道夫存著他的愛情應有的那股雄心,立刻著手他的事業。他先是想要財富,把他所有的精力,連同所有的資本,一齊投到一樁企業中去冒險;但他不得不毫無世故地和奸險的騙局奮鬥,終於戰敗了。三年的時間,努力和勇氣,在一樁巨大的企業中消耗掉了。
洛道夫倒台的時候,正是維蘭內閣倒台的時候。強項的愛人想向政治去要求實業所拒絕他的東西;但在投身於政治生涯的暴風雨之前,他帶著渾身的創疤痛楚,先到拿波裏去裹紮傷口,汲取勇氣。那時節,當拿波裏新王登極的時候,剛道斐尼親王夫婦被召回國,沒收的財產也發還了。在洛道夫的鬥爭中,這是甘美無比的休息,他充滿著希望在剛道斐尼府邸逗留了三月。
她和上帝!這兩個證人鑒臨著一個優秀青年的最勇敢的努力,最大膽的嚐試,但至今為止,照顧愚人們的上帝——幸運!——不曾來照顧他。而這再接再厲的運動家,靠了愛情的支持,受著永遠友善的目光和永遠忠誠的心燭照,再開始新的戰鬥!但願普天下有情人都為他祈禱!
一口氣吞完這篇故事時,特·華德維小姐雙頰熾熱,血管發燒,哭著,為了憤懣而哭著。受著當時流行的文學影響的這個中篇,是洛薩莉在這類作品中第一次讀到的東西,其中描寫的愛情,不說是出於大家的手筆,至少是一個似乎講述親身經曆的人的文學;而故事的真實,即使寫得不巧妙,也已能打動童貞未失的心。洛薩莉可怕的**,發熱與眼淚,原因就在於此:她妒忌法朗采斯加·高龍那。她完全相信這詩意濃鬱的小說底下所有的真誠:亞爾培在敘述他熱烈的初戀時,大概是故意把姓名隱瞞起來的,也許連地方在內。洛薩莉被一股陰險的好奇心抓住了。哪個女人會不像她一樣的要知道她情敵的真姓名呢?因為她已經在愛了!念著這些富有傳染性的篇章時,一路在心中念著這個莊嚴的句子:我愛他!她愛著亞爾培,胸中感到一股辛辣的醋意,要把他奪過來,從那陌生的情敵手裏把他劫下來。她想到自己不愛音樂,想到自己生得不美。
“他永遠不會愛我的。”她私忖著。
這個念頭使她愈要知道自己有沒有猜錯,是否亞爾培真的愛著一個意大利公主,是否她也愛他。在此生死關頭的夜裏,當年有名的華德維高人一等的果斷的性格,在此女承繼人身上全部施展了出來。她想出奇奇怪怪的計劃;而且,凡是少女被毫無遠見的母親幽禁在孤獨中間,忽然被一件重大的事故,為平時束縛她們的教育製度不曾料到也不曾阻止的事故刺激起來時,她們的想象都曾在一些想入非非的計劃四周打轉。她想從假山上用一座梯子爬到亞爾培的花園裏,趁他睡熟的辰光,從窗裏瞧一瞧他書齋的內部。她想寫信給他,想破壞勃尚鬆社會的封鎖線,把亞爾培引入特·呂潑家的沙龍。這件工作,連特·葛朗賽神甫也要歎為觀止的奇跡,一念之間已經確定了。
“啊!”她想道,“父親在露克賽田莊上有些爭執呀,讓我到那邊去!倘沒有訟案發生,我可以製造,那麽他可以到我們的客廳裏來了!”她一邊嚷著一邊從**跳起,奔向窗子,去看那半夜裏照著亞爾培的迷人的燈光。一點已經敲了,他還睡著。
這時候,特·華德維小姐看到一件事情使她有方法探到亞爾培的秘密。在幽微的月光中,她瞥見兩隻胳膊從假山頂上的亭子裏伸出來,幫助亞爾培的男仆奚洛末爬過牆頭,鑽到亭子裏去。洛薩莉立刻認出,奚洛末的那個共謀犯是瑪麗愛德,她們的貼身女仆。
“瑪麗愛德跟奚洛末!”她心裏想,“瑪麗愛德,一個那麽醜的女人!他們倆都該害臊呀。”
瑪麗愛德固然醜得可憎,而且年紀已經三十六,但她所得的遺產卻有好幾塊田。她在特·華德維夫人家已服侍了十七年,很受主母看重,為了她的虔誠,她的忠實,她的服務的年代:不消說她把工資和外快撙節下來,存放出去。拿每年大約二百法郎來計算,連利息和遺產,大概一共值到一萬五千法郎。在奚洛末眼裏,一萬五千法郎簡直更改了視覺原理:他發現瑪麗愛德有美麗的腰身,天花在那張枯索平板的臉上所留下的窟窿和疤瘢,他再也看不見了;歪斜的嘴巴,他覺得是筆直的;並且從薩伐龍律師雇用了他,使他跟特·呂潑公館接近以來,他便正正經經進攻這個和主母一樣古板一樣假貞節的虔婆了,她跟所有醜陋的老姑娘一樣,倒比最美的女子挑剔得更嚴。這小亭夜會的一幕,對於一般明察的人固然很易分析清楚,對洛薩莉卻還不甚了了,倒反受到最危險的教訓,給她一個壞榜樣。一個母親嚴格教育著她的女兒,用她的羽翼庇護了她十七年,卻在一小時內被一個女仆把這件長久而艱苦的作業給毀了,有時不過由於一句話,往往不過由於一個動作!洛薩莉重新睡下,盤算著怎樣充分利用這次的發現。下一天早上,瑪麗愛德陪她上教堂做彌撒的時候(男爵夫人那天不舒服),洛薩莉抓著女仆的手臂,使她大吃一驚。
“瑪麗愛德,”她說,“奚洛末得到他東家信任嗎?”
“不知道,小姐。”
“別跟我假惺惺了,”洛薩莉冷冷地回答。“你昨天夜裏讓他在小亭下麵擁抱。莫怪母親想這樣那樣裝飾亭子時,你極力的讚成!”
洛薩莉從瑪麗愛德的手臂上感覺到她的顫抖。
“我對你並沒什麽惡意,”洛薩莉接著說,“放心好了,我不對母親提一個字,你要看奚洛末多少次都可以。”
“可是,小姐,那完全是誠心誠意的。奚洛末除了娶我以外並無他念……”
“那麽為什麽你們要在夜裏相會?”
瑪麗愛德狼狽之下,一句都答不出。
“聽我說,瑪麗愛德,我也在愛,我!我暗中愛著,獨個子愛著。歸根結底,我是父母的獨養女兒;所以你對於我的希望,比對世界上任何人的希望都要大……”
“當然,小姐,您可以相信我們生死如一。”瑪麗愛德對著這個意想不到的轉圜大為高興的說。
“什麽東西呀?”瑪麗愛德問。
“我要看薩伐龍律師教奚洛末送到郵局去的信。”
“做什麽用呢?”瑪麗愛德駭然的說。
“噢!不過讀一遍罷了,過後你再替我投到郵局。這不過把信略為耽擱一下,如此而已。”
這時候,洛薩莉和瑪麗愛德進了教堂,各人肚裏轉著念頭,再沒心緒念彌撒祭裏的日禱文了。
“我的上帝!這些事情裏有著多少的罪過呀?”瑪麗愛德心裏想。
洛薩莉的靈魂,頭腦,心,都給那篇小說攪亂了,終於明白那故事是專誠為她的情敵寫的。像一般孩子一樣,老對一件事情思索的結果,她想到《東方雜誌》一定由亞爾培寄給他的愛人的。
“噢!”她一邊想一邊跑著,像一個苦惱萬分的人祈禱的姿態,“噢!怎樣能擺布我的父親去翻閱雜誌社的定戶簿呢?”
午飯以後,她跟父親撒著嬌在花園裏繞了一圈,把他帶到亭子下麵。
“我的小爸爸,你相信我們這份雜誌會流傳到國外去嗎?”
“它才不過開頭呢……”
“可是我打賭它已經寄到外國。”
“不見得。”
“那麽你去瞧就是,把外國定戶的名字記下來。”
兩小時以後,特·華德維先生告訴他的女兒說:“我沒有猜錯,還沒外國定戶。他們希望在紐夏丹,在伯爾尼,在日內瓦會有。固然他們現在有一份寄往意大利,但是贈閱的,寄給一位米蘭的太太,住在大湖邊上倍琪拉德的別莊上。”
“姓名呢?”洛薩莉興奮地問。
“阿琪奧洛公爵夫人。”
“您認識她嗎,爸爸?”
“自然我聽見人家提過。她未出閣前是索但裏尼公主,翡冷翠人,一個門第極高的女子,跟她的丈夫一樣有錢,丈夫在龍巴地有著最美的產業。大湖邊上他們的別莊是意大利名勝之一。”
過了兩天,瑪麗愛德把下麵的一封信交給洛薩莉。
亞爾培·薩伐龍致雷沃博·阿納耿
啊!是的,親愛的朋友,你以為我在旅行,我卻到了勃尚鬆。沒有一些成功的端倪時,我什麽都不願對你說,現在卻已露出曙光來了。是的,親愛的朋友,我消耗了我最純潔的血,費掉了多少精力,糟蹋了多少勇氣,經營著多少事情而都流產之後,我想學你的樣:揀一條平凡的路,康莊大路,最長的,最穩當的。在你那張公證人的椅子上,我幾曾看見你翻過筋鬥?但別以為我內心生活有任何變化;那秘密,世界上隻你一人知道,並且還在她給我指定的限度以內。朋友,過去我不曾對你說明,但我在巴黎的確厭倦得要死。我全部的希望所寄托的第一樁事業,弄得毫無結果,由於兩個合夥人的惡辣手段,通同著來欺騙我,使我兩手空空,不能再做左右全局的活動。那次的結局,使我不得不放棄尋覓金錢的幸運;可是我已為之蹉跎了三年的生活,其中一年消耗在辯護上。也許我的結果還要糟,倘使我二十歲上不曾被迫去學習法律的話。我又想成為一個政治家,單單為了能有一天名登貴族院,獲致亞爾培·薩伐龍·特·薩伐呂司伯爵的頭銜,把一個在比利時業已消滅的美麗的姓氏在法國複活起來,這姓氏不但在比利時已傳不下去,而且我既不是一個合法的兒子,也不曾獲得法律的追認。
你知道我曾怎樣用功讀書,幹著默默無聞的,但是忠誠的,但是有益的新聞事業,替那個在一八二九年上還對我忠實的政治家當過出色的秘書。正當我的名字開始顯耀,正當我要以參事院谘議的資格,借著這必不可少的階梯進入政治機構的時候,七月革命把一切都化為烏有,我又犯了忠於戰敗方麵的錯誤,我為他們奮鬥,他們消滅了,我還在奮鬥。啊!為什麽我那時隻有三十三歲,怎麽我不曾要求你替我造成候選資格?我把我一切的熱忱和危險都瞞著你。為什麽?我有著堅決的信仰!那時我們倆的意見絕不會一致。十個月前你看見我那樣高興,那樣快樂,寫著我的政論文章時,我正在絕望啊:我眼見自己到了三十七歲,全部的財產隻有二千法郎,沒有一些聲名,剛剛在一件高尚的事業中失敗下來,不去迎合當時的熱情而隻適應未來的需要的一份日報。我簡直不知走哪一條路。可是我明明白白感覺到我的力量!憂鬱而受傷之下,我在這個從我手裏溜走的巴黎城中,揀些冷僻的地方閑**,想著我受了欺騙的雄心,可是並沒放棄。噢!那時我有多少憤懣不平的信寫給她;寫給我的這個第二意識,這另外一個我!有時候我對自己說:“幹嗎要替自己的生活定下一個如是遠大的計劃?幹嗎我樣樣都要?幹嗎我不去做些近乎機械的事情來等候幸福?”
於是我目光轉到一個可以糊口的位置。我正要去主持一份報紙,跟一個見識有限,野心勃勃而崇拜金錢的經理合作,忽然我害怕起來。
“她肯不肯要一個屈膝到這步田地的情人做她的丈夫?”我問著自己。
這個念頭使我回到了二十二歲!噢!雷沃博,這些彷徨困惑把一個人的心靈消磨得多厲害!鷹隼被囚,雄獅受縛,真是何等的痛苦!它們感到拿破侖所感到的一切痛苦,不是在聖·赫勒拿島,而是在蒂勒黎河濱大道上,八月十日那天[135],他眼見路易十六的懦弱不知自衛而憤懣,而反映出他拿破侖壯誌未伸的苦惱,因為他是有鎮壓暴動的力量的,就像他以後在十月裏在同一地方所表現的那樣[136]。唉!拿破侖在那一天上所感受的痛苦,我已捱受了四年之久:這便是我過去的生活。我在蒲洛涅森林荒涼的走道上,做過多少次準備在國會講壇上發表的演說!這些無裨實際的練習,至少訓練了我的口才,養成了用言語表達思想的習慣。當我暗中受著這些磨難的時候,你卻結了婚,付清了你受盤事務所的費用,在聖瑪麗受了傷,得了十字勳章,當著你本區區公所的副區長。
聽我說!我小時候捉弄金殼蟲的辰光,這些可憐的蟲有一個動作幾乎使我渾身發燒。我看見它們再三努力想往上飛,雖然張開了翅翼,卻始終飛不起來。我們那時說:它在計數!我看了心中難受,不知是為了同情心,還是為了這是我前程的一種幻影。噢!張開了羽翼而飛不起來!這便是我從那件美妙的事業失敗以來的情形。使我憎厭的那件事業,現在卻給四個家庭發了財。
啊!親愛的雷沃博,拿一個賭棍來譬喻罷,當他袋裏帶著所剩的全部家業走進國際俱樂部,在最後的一夜去孤注一擲,去拚個傾家**產或成家立業的時候,他也不會有我在此野心賭博的最後一局裏所聽到的無時或息的耳鳴,手掌裏的冷汗,頭腦的昏沉**,以及渾身內部的顫抖。唉!親愛的唯一的朋友,我奮鬥快滿十年了。這場與人與事的鬥爭,逼我繼續不斷地傾注我的精力,使我欲望的機括日趨遲鈍,把我的精神消耗殆盡。表麵上是年富力強,內裏我是覺得崩潰了。多過一天,我的內心便多摧殘一天。每逢重整旗鼓,做著新的努力時,我總感到下次是沒有力量再來的了。要說力量,我隻有享受幸福的力量了;倘使它不把薔薇的花冠加在我的頭上,我之為我便要消滅,我將變成一件衰敗零落的東西,在世界上更無希冀,我也再不願成為任何東西。你是知道的,權威與榮名,我所尋訪的這個巨大的精神財富不過是次要的:那為我隻是獲取幸福的手段,迫近我偶像的階石而已。
像古代的競走者一樣,在斷氣的時光到達終點!眼看財富與死亡同時在門口雙雙出現!在愛情熄滅的時分得到他的愛人!掙得了過幸福生活的權利時,再沒精力來享受!噢!注定著這種命運的人有多少啊!
當塔爾這個野心的神,一定有一個時候會停下來,交叉著手臂,不願再演那永遠上當的角色,不把地獄放在眼裏。哎喲,我就會到這步田地的,萬一有什麽事情使我的計劃失敗,萬一當我爬在外省的灰土裏,為了選舉票而像餓虎一般在商人四周選舉人四周匍匐之後,萬一把我可在大湖邊上望著她所望的湖水,睡在她的目光之下,聽她說話的時間,去消磨在辯護那些乏味的訟案之後,而我仍不能躍登寶座攫取一個光榮的姓氏,來承繼阿琪奧洛這個姓氏的話,那麽,我就會到那步田地!不但如此,雷沃博,有些日子我竟懶洋洋地覺得渾身軟化;從我心靈深處升起一股憎懨欲死的情緒,尤其當我長久地出神之後,在想象中預先體味著幸福的愛情的時候!欲望的力量是不是在我們心中隻有一定的容量,欲望過度的膨脹會不會使它根本消滅?總之,這時候我的生活是美妙的,受著信仰的光輝照耀,受著工作與愛情的光輝照耀。再會,朋友。我擁抱你的孩子們。替我向你賢惠的太太致意。
你們的亞爾培
洛薩莉把這封信看了兩遍,其中大概的意義都鐫刻在她心裏了。她一下子窺到了亞爾培過去的生活,因為她機靈的聰明替她解釋了許多細節,給她瞭望到浩瀚的邊際。把這封自白的信跟雜誌上的小說參證之下,她對亞爾培整個的為人都了解了。這顆優美的心靈,這股堅強的意誌,本已氣勢不凡,她自然還要加以誇張;於是她對亞爾培的愛戀一變而為激烈的熱情了,再加她青年的銳氣,孤獨的煩悶,潛伏的魄力,益發火上添油,助長了這熱情的猛烈之勢。在一個青年人,戀愛本已是自然律的一種作用;但當愛情的需要把一個非凡的人物做了對象時,其中勢必還要添入在年輕的腦中洋溢泛濫的狂熱。所以特·華德維小姐幾天之內便到了愛情**中非常危險而近乎病態的階段。男爵夫人倒對女兒很滿意,因為她一心一意轉著自己的念頭,不再和母親別扭,仿佛用心做著各種女紅,實現了母親的理想,成為一個柔順聽話的女兒。
一天晚上,瑪麗愛德來替洛薩莉更衣去赴一處夜會時,授給她一封信;女仆心裏對著這種背信的行為懷著鬼胎,而特·華德維小姐一見信封上的地址,也立刻氣籲籲的,臉色忽紅忽白起來。
意大利·倍琪拉德
阿琪奧洛公爵夫人台收
(前索但裏尼公主)
在她眼裏的這個地址,無異在伯沙撒王眼中閃耀的彌尼,提客勒,毗勒斯[137]。她藏起信,下樓隨母親上特·夏洪戈夫人家。這晚上她心裏又是悔恨又是焦慮。她對於刺探亞爾培給雷沃博信上的秘密,已經覺得羞愧。她好幾次自問:倘若亞爾培知道了這樁罪行,因為非法律所能懲罰而格外卑鄙的罪行,這個高潔的男人還會不會愛她?她的良心堅決地回答說:不!她用苦行來補贖罪過:持著餓齋,跪在地下交叉著手臂,做著苦行,幾小時的念著禱文。她也強迫瑪麗愛德懺悔。熱情中間添入了最真誠的禁欲苦修的成分,使熱情變得格外危險。
“這封信我看不看呢?”她心裏忖著,一邊聽著特·夏洪戈家姑娘們談話。姑娘們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七歲半。洛薩莉把這兩個朋友看作小丫頭,因為她們不曾暗地裏愛什麽人。她在是與否之間躊躇了一小時之後想道:“要是我讀這封信,當然也是最後一封了。既然我已費盡心機探聽他寫給朋友的說話,為何我不能知道他寫給她的信呢?就算這是一樁醜惡的罪行,可也不是愛情的證據嗎?噢!亞爾培,我豈不是你的妻子嗎?”
洛薩莉一上床,便拆開信來,那是一天一天接著寫的,以便公爵夫人對亞爾培的生活和情緒獲有真切的形象。
二十五日
親愛的靈魂,一切都順利。在以往的收獲中,我新近又加上一樁最可貴的:我對選舉運動中最有勢力的人物之一幫了一次忙。好像那些隻能製造榮名而永遠不能自己登龍的批評家一樣,他製造議員而永不能自為議員。那個好家夥想用低價來表示他的感激,簡直連錢袋都不打開,隻和我說:“您願意進國會嗎?我能使您當選。”我假意回答道:“如果我決定幹政治,那將是為了效忠於貢台,表示我對它的感激,報答它對我的賞識。”“好罷,我們來替您決定就是,那時我們可在國會裏有一分勢力,因為您一定會大顯身手。”
是的,像你所說,我來到勃尚鬆時已經老了,而勃尚鬆使我更老了;可是一朝入選之後,我能立刻恢複青春,好似西施德五世[138]一樣。那時我將開始我真正的生活,進入我的世界。那時我們倆不是駢肩平等了麽?薩伐龍·特·薩伐呂司伯爵,駐某某國大使,當然可以娶一個索但裏尼公主,阿琪奧洛公爵的寡婦了!在繼續不斷的鬥爭中維護身心的人,能因勝利而恢複青春的。噢!我的生命!我多快活的從藏書室奔到書齋,在你的肖像前麵,在寫信之前把我這些成就先訴給你聽!是的,我的票數,副主教的,將要受到我幫助的人的,還有上麵所說的那個主顧的,業已使我有了當選的把握。
二十六日
自從那幸運的晚上,美麗的公爵夫人一瞥之下把流亡的法朗采斯加的諾言確認以來,已經到了第十二個年頭了。啊!親愛的,你三十二歲,我三十五歲;親愛的公爵七十七歲,他比我們兩人總加的年紀還大十歲,但仍是那樣矍鑠!請你替我祝賀他罷。我的耐性不減於我的愛情。並且我還需幾年的光陰,才能把我的財產增高到堪和你的名字匹配。你瞧,我很快活,今天我簡直笑了:這是希望的功用啊!我的憂鬱或快樂,一切都是從你那邊來的。登峰造極的希望,永遠使我覺得第一次見到你,把你我的生命如土地之與陽光似的結合為一,還不過是昨日的事。這十一年真是何等的痛苦,今天又是十二月二十六了,我到你公斯當湖畔別莊上來的紀念日。十一年來我追求著幸福,受著你的照耀像一顆明星似的,可是你高高的掛在天空,不是凡人所能幾及!
二十七日
不,親愛的,不要到米蘭去,留在倍琪拉德罷。米蘭使我害怕。我也不喜歡可惡的米蘭風氣,天天晚上在斯加拉歌劇院跟一大夥人聊天,其中不免有人對你吐露一些溫柔的字句。為我,孤獨賽如那塊琥珀,可使一條蟲在它的核心保存它永遠不變的美。一個女子的靈和肉,在孤獨中間可以永久純潔,不失她青春期的模樣。
二十八日
你的塑像永遠完不成的嗎?我要你的大理石像,油畫像,畫在小古董上的工筆像,各色各種的肖像,來排遣我的不耐煩。我老等著倍琪拉德別莊南麵的風景,回廊的風景:我所缺的就是這兩幅。我今天特別忙,除了一個“無”字以外什麽都無可奉告,但這“無”便是一切。上帝不是從無造出世界來的嗎?這“無”是一句話,是上帝的一句話:我愛你!
啊!我收到你的日記了!謝謝你的準期!那麽你真的高興看到我們初會的細節用這種方式描寫嗎?……喲!我一邊掩飾情節一邊還大大的擔心你生氣咧。我們不曾有過短篇小說,而一份沒有短篇小說的雜誌,等於一個沒有頭發的美女。我天性不會無中生有,無可奈何,我便運用了我靈魂中唯一的詩篇,我回憶中唯一的奇遇,用可以公開講述的語氣來敘述,一邊寫一邊不住的想著你,這是我一生唯一的文學作品,不能說出之於我的筆下,隻能說出之於我的心坎。獷野的索瑪諾被我變成了奚娜,你不覺得好笑嗎?
你問我身體怎樣?比巴黎時好多了。雖然工作繁重,究竟清靜的環境對心靈大有影響。親愛的天使,令人疲倦,令人衰老的,乃是虛榮未逞的悲傷,乃是巴黎生活的不斷的刺激,乃是和野心的敵手勾心鬥角的掙紮。寧謐卻是鎮靜的油膏。你的信,把你日常生活中瑣瑣碎碎的事情告訴我的長信,它所給我的喜悅是你所想不到的。你們做女子的,萬萬不知道一個真正的愛人對那些無聊的事情感到何等興趣。你的新衣的樣品,我看了十二分的高興!知道你的穿著,難道為我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嗎?要知道的事多著哩;你的莊嚴的額角是否光彩奕奕?我們的作家能否給你解悶?詩人加拿利的歌唱是否教你興奮?我讀著你所讀的書。聯想到你在湖上遊覽我也怦然心動。你的信多美,和你的靈魂一樣雋永!噢!你這朵天國之花,我日夜膜拜的花!沒有這些可愛的信,我還活得成嗎?十一年來,你的信在我艱苦的途程中支持著我,賽似一道光明,一縷香氣,一支有規律的歌,一種神明的糧食,安慰生活,魅惑生活的一切!萬萬少不得啊!要是你知道我未接你來信時的愴痛,要是你知道一天的遲到所給我的苦惱!她病了嗎?還是他病了?我簡直在天堂和地獄之間來回,我瘋了!親愛的女神!希望你在音樂上用功,鍛煉你的歌喉。我很高興彼此對工作和時間的分配一致,使你我雖然隔著阿爾卑斯山,仍過著同樣的生活。想到這點,我便心神歡暢,有了勇氣。我還沒告訴你,當我第一次出庭辯護時,我想象你在旁聽,忽然之間我就有了使詩人高出凡人的那股靈感。如果我進了國會,噢!你一定要到巴黎來聽我的處女演說!
三十日晚
天哪!我多愛你!可憐,我寄托在我的愛情和希望上麵的事情太多了。萬一有什麽不測把這條過於沉重的小舟傾覆了時,我的生命也要給它帶走的了!和你離別已經三年,而一轉到往倍琪拉德去的念頭,我的心便跳得那麽厲害,使我不得不停止再想……看見你,聽你那兒童般的撫慰人的聲音!用眼睛來擁抱你象牙般的膚色,在陽光中那麽燦爛,令人猜出裏麵藏著你高貴的思想的膚色!賞玩著你撫弄鍵盤的手指,在一瞥之中接受到你整個的靈魂,在一聲“天哪!”或一聲“亞爾培多!”的語調中接受到你整顆的心,在你家滿綴鮮花的橘樹前麵一同散步,在這清幽絕俗的景色中消磨幾個月……這才是人生!噢!追求權勢,名譽,財富,多無聊!一切都在倍琪拉德呀:這裏才有詩意,這裏才有光榮!我真該替你當總管,或者逞著愛情的意誌,在你家裏當騎士,可是我們熱烈的情緒不容許我們接受。再會罷,我的天使,眼前的這種喜樂,仿佛是希望的火把投射下來的一道光明,一向我當它是磷火的;倘使我以後有表示憂傷的時光,那麽,請你看在眼前的喜樂份上原諒我罷。
“瑪麗愛德,”洛薩莉吩咐女仆道,“明天早上你去把這封信丟在郵局裏;告訴奚洛末,我所要知道的事已全盤知道,教他忠忠心心的服侍亞爾培先生。我們大家去懺悔這些罪過,可別說出那些信是誰的,寄給誰的。是我不好,是我一個人犯的罪。”
“小姐哭過了。”瑪麗愛德說。
“是的,我卻不願給母親發覺;替我去端些冰冷的冷水來。”
在熱情奔放的暴風雨中,洛薩莉常常聽從她的良心。兩顆忠貞的心把她感動了,她做了祈禱,心想自己隻有退讓的份兒,隻有尊重兩個在德行上分不出高下的人的幸福,他們在命運之下低頭,一切聽憑上帝的意誌,別說犯罪的行為,連惡意的願望都沒有。她受著青年人天然賦有的正直的感應,這樣地決定過後,覺得自己高卓了些。下這決心的時候,也有少女的一種想法在鼓勵她:她要為他犧牲!
“她不懂得愛,”洛薩莉想道,“啊!換了我,對一個這樣地愛我的男人,我將犧牲一切。被愛!……什麽時候輪到我呢?由誰來愛我呢?這個矮小的特·蘇拉先生隻愛我的財產;倘使我是一個窮人,他連睬都不會睬我。”
“洛薩莉,我的小乖乖,你在想什麽呀?你繡到圖樣外麵去了。”男爵夫人對她的女兒說,她正替父親繡著軟鞋。
一八三四到一八三五年間的冬天,洛薩莉心中老是思潮起伏,騷亂不寧;但到了春天四月裏她剛滿十八歲的時候,她有時私忖道:打敗一個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究竟頗有意思。在靜默與孤獨中間,對於這場鬥爭的默想,把她的熱情和惡念重複燃燒了起來。左一個計劃,右一個計劃,她預先培養著她傳奇式的膽氣。雖然像她這種性格是例外,洛薩莉型的女子不幸還是太多,這件故事之中的教訓正好給她們一個榜樣。那個冬天,亞爾培·特·薩伐呂司不聲不響的在勃尚鬆有了大大的進展。存著十拿九穩的心,他焦灼地等著解散國會。他在中間派裏麵,征服了勃尚鬆一個幕後操縱的人物,很有潛勢力的一個有錢的承攬商。
古代的羅馬人曾經到處費過很大的心機,花過數目很大的款子,使他們帝國境內所有的城市都有清冽甘美的水做飲料。在勃尚鬆,羅馬人喝的是亞西愛山上的泉水,離城相當遙遠。在杜勃河環繞之下,勃尚鬆坐落在一塊馬蹄鐵地形的中心。所以在一座受著杜勃河灌溉的城裏,要重建古羅馬人的輸水大橋來飲用當年羅馬人飲用的水這回事,隻有在這嚴肅氣氛最標準的外省,才會鼓動人心。他們會一本正經的重視些無聊的事情,重建輸水大橋之舉便屬於這一類。如果這荒唐的念頭深深地種在勃尚鬆人的心坎裏,那勢必要籌措一大筆經費,讓地方上有勢力的人從中取利。亞爾培·薩伐龍·特·薩伐呂司一口咬定杜勃河的水隻配在大橋下邊流,可充飲料的隻有亞西愛的泉水。一篇篇的文章在《東方雜誌》上登出了,表示勃尚鬆商界的意見。不分什麽貴族和中產階級,中間派和正統派,政府黨和反對黨,大家一致要求喝羅馬人喝過的水,要求有一座穿空而過的輸水大橋來賞玩賞玩。亞西愛泉水問題變成了勃尚鬆的口號。好似凡爾賽的兩條鐵路問題,好像那些借名斂錢的事業,在勃尚鬆有些暗藏的利益把這個主意格外鬧得有聲有色。反對這計劃的通達事理的人,其實也不過是少數,都被認為傻瓜。大家所關切的隻是薩伐龍律師的兩個計劃。做了十八個月的地下工作之後,這位野心家在法國這最遲鈍最排外的城裏,居然掀風作浪,像俗語所說的執掌著晴天雨天,從沒出門卻有了實際勢力。他定下一個古怪的方案,就是有勢力而不出名。這年冬季,他替勃尚鬆的教士們打贏了七場官司。所以他有時已預先聞到議會裏的氣息。他一想到將來的勝利,心房便膨脹起來。這個宏願使他鼓起了多少興致,發明了多少手段,把他緊張得沒頭沒腦的精神所剩的最後一些力量,整個地吞吸了去。人家讚美他輕財仗義,主顧們給他公費,他從不爭多論少。但這輕財仗義實在是精神上的高利貸,他等著比世界上所有的黃金更貴重的報酬。他麵子上說是為了幫忙一個境況窘迫的商人,在一八三四年十月,用雷沃博·阿納耿的資金買了一所能完成他候選資格的屋子。這筆便宜的買賣,絕不顯出是期待已久尋訪已久的目的物。
至於洛薩莉方麵,憑著她嬌弱的少女的剛愎自用,決意要把薩伐呂司引到家裏來,介紹給特·呂潑沙龍裏那批貴客。這時她的欲望還不過是看看和聽聽亞爾培。可以說她這樣是讓步了,然而讓步往往隻是暫時的休戰。
露克賽田產是華德維祖傳的產業,每年的收入淨得一萬法郎;要是在別人手裏,進益實在不止這一些。男爵的馬虎,仗著妻子四萬法郎的歲入,隨便把露克賽交給一個老當差莫第尼哀經管。可是每當男爵和男爵夫人想起過一下鄉村生活時,總上幽美如畫的露克賽來。古堡,花園,全部出之於那個赫赫有名的華德維的經營,他在精神矍鑠的晚年,在這塊美麗的地方花過不少心血。
在阿爾卑斯的支脈上,有兩座光禿的小山頭,名叫大露克賽和小露克賽;兩山的水到維拉峰為止,從一條峽口裏往下流去,跟杜勃河的水源匯合。在兩山之間,橫跨著峽口,老華德維築了一條巨大的堰,堰上留著兩個出口,排泄過量的水。堰的上流形成了一口幽美的湖;堰的下流形成了兩條瀑布,在幾十步外匯合起來灌在一條小河裏。從前被露克賽急流衝刷的荒蕪的盆地,如今就靠這條小河灌溉。老華德維把這口湖,這塊盆地,兩座山,一股腦兒用圍牆圍起來;開掘河道及支流所得的泥土,把那條堰築有三阿邦[139]寬,堰上起了一座別莊。當特·華德維男爵在上流築成那口小湖的時候,他是兩座露克賽山的業主,但用作湖麵的盆地並不屬於他的,而是大眾走慣的路,像一塊馬蹄鐵般的地形,直到維拉峰山麓為止。可是大家對這凶橫的老人害怕得厲害,在他活著的時候,坐落維拉峰山陰的李賽村上,沒有人敢對他哼個不字。男爵去世的當兒,他已在兩座露克賽的斜坡和維拉峰山麓之間,迤邐築了一堵堅固的牆,使得維拉山崖左右兩邊衝著峽口的盆地不致被山洪淹沒。這樣,他就占據了維拉峰。他的子孫也儼然以李賽村的保護人自居,直到今日。那個老凶手,老叛教徒,老教士華德維,把他晚年的生涯消磨在種樹築路上麵,築了一條出色的走道,從一座露克賽山的山腰起直達大路。附屬於這個花園和莊子的,有些荒蕪的田,有些兩山之間的木屋,和從未砍伐過的樹林。一片荒僻幽靜的境界,聽讓大自然控製著,任憑野草野木隨意滋長,卻盡有些奇妙的勝境。如今你們可以想象出露克賽莊園的風光了。
至於洛薩莉怎樣運用驚人的手腕,怎著發揮天賦的機智來暗中達到她的目的,可以無須細述,免得使這件故事累贅:隻要知道她在一八三五年五月中間,聽從了母親的命令,坐著一輛轎車,駕著兩匹租來的肥馬,隨著父親往露克賽進發。
“他們是在湖畔相愛的啊!她此刻還是住在湖畔。愛情竟離不開湖。”
一口有溶雪灌注的湖是蛋白色的,透明的,仿佛一顆其大無比的鑽石;但像露克賽湖那樣坐落在滿布鬆柏的兩座花崗岩中間,籠罩著大草原般的靜寂,那是誰見了都要像洛薩莉一樣驚叫起來的。
“這是鼎鼎大名的華德維的賞賜。”她的父親對她說。
“據我看,”女兒答道,“他是想教後人原諒他的過失。我們上船去溜一趟罷,到盡頭為止,回頭吃中飯可以胃口好一些。”
男爵招呼了兩個會劃船的園丁,帶著總管莫第尼哀同去。湖麵寬六阿邦,有些地方寬十阿邦到十二阿邦,長四百阿邦。不久洛薩莉一行便到了湖的盡頭,維拉峰的山麓。
“我們到了,男爵,”莫第尼哀說著,指揮兩個園丁把船係住,“您願意去看看……”
“看什麽?”洛薩莉問。
“噢!沒有什麽,”男爵回答道,“但你是一個謹慎的姑娘,我們有著共同的秘密,不妨告訴你使我操心的事:從一八三〇年以來,李賽鄉為了維拉峰,跟我找麻煩,而我想不讓你母親得知,跟他們妥協,因為她固執成性,會像烈火似的燒起來,尤其當她一朝知道是李賽鄉的鄉長,那個共和黨人,掀風作浪的策動這件爭執來討好鄉民的話。”
洛薩莉竭力掩飾著心頭的高興,以便更能操縱她的父親。
“什麽爭執啊?”她問。
“小姐,”莫第尼哀回答道,“李賽鄉的人一向有權在他們那半邊的山坡上放牧采柴。可是那一八三〇年份當選的鄉長香多尼先生,卻說整個維拉峰都是他一鄉的公產,堅持一百幾十年以前大家還打我們的田地上過……這樣說來,我們變了不是在自己家裏了,您明白。而且這個野人,甚至跟李賽鄉上老一輩的人一樣的說,湖麵這塊地是當初華德維神甫強占的。這簡直是露克賽的末日了!”
“不幸,我的孩子,在自家人中間說,這都是實在的,”特·華德維先生天真地說,“這塊地當初是強占得來,因為年代久遠而含糊下來的。所以為一勞永逸起見,我想提議以友善的態度,在維拉峰這一邊劃定疆界,然後砌起一堵牆。”
“如果您對共和政府讓步,它將來會把您吞掉。應該由您去威嚇李賽呀。”
“昨天晚上我也這麽對先生說,”莫第尼哀回答,“但為堅持這種主張起見,我提議請先生來瞧一瞧,在維拉峰這邊或那邊,無論山腰山腳,有沒有什麽圍牆的痕跡。”
“親愛的爸爸,”洛薩莉回到船上時說,“我讚成莫第尼哀。如果您要獲得維拉峰做疆界,必須打起精神來周旋,設法弄到一個判決,教這香多尼奈何您不得。為什麽您害怕呢?趕快去請那個出名的薩伐龍律師,別讓香多尼先把他請了去。替僧侶會打敗市政府的人,一定會給華德維打敗李賽鄉長!再說,露克賽有一天要成為我的產業的(當然越晚越好,我希望),唔,那麽別留給我什麽訟累。我喜歡這塊地,我要常常來住,我要盡可能的加以擴充。在這些岸上,”她指著露克賽兩山下的低地說,“我將築起花壇,辟出幾所賞心悅目的英國園亭來……我們上勃尚鬆去,把特·葛朗賽神甫,薩伐龍先生,還有母親,倘她願意的話,把一應人眾邀齊之後,再回到這裏來。那時您才好打定主意;可是換了我,主意早已打定的了。您姓了華德維,您卻害怕鬥爭!倘使您訴訟失敗:您瞧,我絕沒半個字埋怨您。”
“噢!你既然取這種態度,”男爵說,“那我也很樂意,我去拜會律師便是。”
“並且,打一場官司是挺好玩的呀。那會使生活更有意思,來來去去,到處奔走。您將投奔無數的門路去接近那批法官,對不對?……豈不是我們有過二十多天沒看見特·葛朗賽神甫,訟案忙得他什麽似的!”
“但那是為了整個僧侶會的生存啊,”特·華德維先生說,“再則,總主教的良心,自尊心,教士們賴以生存的一切都牽涉在內!薩伐龍還沒知道他對僧侶會幫得是怎樣的忙!他簡直救了它。”
“聽我說,”她附在他耳邊說道,“倘若您請到了薩伐龍幫您,您就會贏,是不是?好罷,讓我來替您出個主意:您唯有托特·葛朗賽神甫才請得到薩伐龍先生。如果您相信我,那麽讓我們倆一同跟神甫談一談,別教母親參加,因為我知道一個方法,可以教他答應去把薩伐龍律師請來。”
“要不跟你母親說明是不容易的!”
“回頭特·葛朗賽神甫會替您代庖,可是您得決定在下屆選舉中投薩伐龍律師的票,您就可見到他了。”
“參加選舉!宣誓!”特·華德維男爵嚷道。
“對啦!”她說。
“那你母親又怎麽說?”
“說不定她會吩咐您這麽辦呢。”洛薩莉回答,她從亞爾培給雷沃博的信裏知道副主教早已有約在先。
“我能給您幫什麽忙呢,副主教?”薩伐呂司說。
神甫非常親切地敘述了事由,亞爾培冷冷地聽完了,答道:
“神甫,要我擔任華德維家這件案子是不可能的,您可以明白為什麽。我在此地的角色是要保守絕對的中立。我不願沾染色彩,而且到選舉前夜為止,我應當繼續成為一個謎。為華德維家辯護,在巴黎毫無問題;但這裏樣樣事情都被猜疑,在大眾眼裏我勢必成為貴族階級的禦用人物。”
“啊,喂!”神甫說,“在選舉的日子,當候選人們互相攻擊的時候,您以為還能躲著不讓人知道嗎?那時大家都將知道您姓薩伐龍·特·薩伐呂司,當過參事院谘議,王政時代的人物!”
“到了選舉的日子,”薩伐呂司說,“我什麽都可以不顧慮了。我準備參加預選會的演講……”
“如果特·華德維先生和他的黨派擁護了您,您還可以十十足足多添一百票,而且比您所預算的那些票數更可靠。以利益為主的陣營老是會動搖,但以信念為主的是分化不了的。”
“唉!要命!”薩伐呂司說,“我很敬愛您,肯幫您很大的忙,我的神甫!也許有法子跟魔鬼妥協。不論特·華德維先生的訟案怎樣,我們可以交給奚拉台,指點他去辦,把訴訟程序拖延到選舉之後。我隻能過了選舉出庭辯護。”
“那麽答應我一樁,”神甫說,“您到特·呂潑府上去一次;那邊有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將來有一天可有每年十萬法郎的收入,您裝作追求她的樣子……”
“啊!那個我常常看見站在小亭上的女子……”
“正是,正是那位洛薩莉小姐,”特·葛朗賽神甫接著說,“您是有野心的;如果您博得她的歡心,您將成為一個野心家所期望的人:部長。在十萬法郎的歲收之外,加上您驚人出眾的才幹,區區部長是不成問題的。”
“神甫,”亞爾培興奮地說,“特·華德維小姐哪怕有三倍於此的財產,哪怕對我五體投地的崇拜,我也不可能娶她……”
“您已經結了婚?”特·葛朗賽神甫問。
“不在教堂,也不在市政府,”薩伐呂司回答,“但在精神上。”
“像您這樣信誓旦旦的情形,精神上的結婚比什麽都糟糕。凡是生米不曾煮成熟飯的事都可以不做的呀。明哲的人從不光著腳上路。切勿把您的財富把您的計劃建築在女人的意誌之上。”
“我們不談特·華德維小姐,”亞爾培嚴肅地說,“且把正事決定下來。為了您,為了我所敬愛的您,我答應給特·華德維先生辯護,但要過了選舉以後。到那時為止,他的案子將由奚拉台依照著我的意見去辦。我所能效勞的就是這樣了。”
“讓奚拉台去就是,”薩伐呂司回答道,“在一個我認識非常清楚的城裏,凡是性質足以損害我選舉利益的行動,我都不願意幹。”
特·葛朗賽神甫離開薩伐呂司時,狡獪地望了他一眼,仿佛笑這個青年戰士的毫不通融的政策,同時仍佩服他的堅決。
下一天,洛薩莉從父親嘴裏得知了亞爾培和特·葛朗賽神甫談話的結果;她站在小亭上望著書齋裏的亞爾培,想道:
“啊!我不惜把我父親卷入訴訟!我花了那麽大的氣力想引你到我家來!啊!我不惜犯了該死的罪孽,而你竟不肯涉足特·呂潑的客廳,不讓我聽到你千變萬化的聲音?華德維和特·呂潑家求你幫忙,你膽敢提出條件!……唉!上帝知道,我本來隻想得到一些小小的幸福來滿足自己:看到你,聽你講話,和你一塊兒上露克賽,使露克賽因你到過之後對我成為一塊聖地。我原沒有更大的願望……但現在非做你的妻子不可了!好罷,你盡管望著她的畫像,端相著她的客室,她的臥房,她的別莊四麵的外景,她的花園裏的景致。你還等著她的石像!好,讓我把她本人替你變成了大理石罷,……並且這個女人也不愛你。藝術,科學,文學,歌唱,音樂,把她的感官和聰明已奪去一半。何況她已經老了,三十歲出頭了,我的亞爾培一定不會幸福的!”
“你待在那兒幹什麽,洛薩莉?”母親這樣喊著,把女兒的思索打斷了,“特·蘇拉先生在客廳裏,已留意到你的姿態,顯見你在胡思亂想,那在你的年紀上是不應該的。”
“特·蘇拉先生難道憎恨思想不成?”她問。
“那麽你真是在思想了?”特·華德維夫人說。
“可不是麽,媽媽。”
“啊!不,你並沒思想。你望著律師的窗子,那種聚精會神的模樣既不雅觀,也不合禮,旁人見了已是難看,讓特·蘇拉先生發覺尤其不該。”
“哦!為什麽?”洛薩莉說。
“喔,讓你知道我們的用意也是時候了:阿曼台覺得你很好,而你做起特·蘇拉伯爵夫人來也未必不快活。”
慘白像百合花,洛薩莉當下一句不答,情緒給刺激得那麽厲害,竟把她呆住了。但麵對著這個被她頃刻之間恨入骨的男人,不知她怎樣會裝出一副像舞女對觀客所扮的笑容。終竟她笑開了,竭力掩藏著漸趨平複的憤怒,因為她決意要利用一下這個又胖又蠢的青年。
“阿曼台先生,”她趁著男爵夫人走在前麵,故意把一對青年留在花園裏時說,“您竟不知薩伐龍先生是一個正統派[141]。”
“正統派?”
“一八三〇之前,他是參事院谘議,和首相有密切關係,受著太子和王妃的信任。您一向不說他壞話,真是您的好處;但您還要更好,倘使您今年去加入投票,把可憐的特·夏洪戈先生代表勃尚鬆的資格取消,把薩伐龍捧上台。”
“亞爾培·特·薩伐呂司先生,是特·薩伐呂司伯爵的私生子,(噢!您千萬要守秘密。)如果他當選了議員,就答應接受我們露克賽的案子。露克賽,爸爸告訴我,將來是我的產業,我願意上那邊住,好幽美的所在!當年偉大的華德維創造的這份基業一朝毀掉的話,我真要絕望哩……”
“該死!”阿曼台從特·呂潑府第走出去時想道,“這丫頭並不傻。”
特·夏洪戈先生是保王黨,有名的“二百二十一個”裏麵的一分子。所以從七月革命以後,他就宣傳效忠新王的主張,提倡仿照英國保守黨與自由黨對壘的辦法來跟政府鬥爭。正統派並不接受這種主張,他們失敗之後,不惜意見分歧,寧願一無動靜,聽天由命。失去了自己本黨的信任之後,特·夏洪戈先生在中間派眼中變成最適當的人選;他們寧可讓他溫和的主張得勝,不願見一個共和黨人把狂熱者和愛國者的票數一齊抓去。特·夏洪戈先生在勃尚鬆是一個很受尊敬的人物,出身於一個老司法界的家庭;年收一萬五千法郎的資產,誰見了都不會眼紅,何況他還有一男三女。在這樣的負擔之下,一萬五千法郎的歲收簡直不算什麽。可是一個父親在這種情形中仍能廉潔自守,自然教選民們肅然起敬了。他們崇拜著議會道德的優美理想,其熱烈的程度,不下於戲池裏的觀客歎賞台上所表現而自己很少實行的慈悲。特·夏洪戈夫人那時四十歲,被列為勃尚鬆美女之一。在國會開會期間,她省吃儉用的住在一所小田莊上,以便湊出那筆特·夏洪戈先生在巴黎使花的款子。到了冬天,她體體麵麵的每星期二招待一次賓客;但她很懂持家之道。年輕的特·夏洪戈二十二歲,跟另一個青年紳士,特·伏希爾先生來往得非常密切;這青年並不比阿曼台更有錢,和他是中學同學。他們一同到葛朗伐爾去散步,一同打獵;大家公認他們是形影不離的夥伴,邀請他們鄉居時也把三個一齊請的。洛薩莉跟特·夏洪戈的兩位女兒也是同樣的密友,所以知道那三位青年彼此無話不談。她心裏想,倘若特·蘇拉先生有什麽冒失的舉動,泄露什麽話,那一定有他兩個好友的份。而特·伏希爾先生,和阿曼台一樣已給自己的婚事打好主意:他想娶特·夏洪戈家的長女維克多亞。她有一個老姑母,答應給她一塊歲入七千法郎的田產,再加十萬法郎的現款做陪嫁。維克多亞是這位姑母的教女,最受寵愛。所以年輕的夏洪戈和伏希爾,自然會向特·夏洪戈先生說出亞爾培的用心對他的不利。但洛薩莉還嫌這一著棋子不夠,便用左手寫一封匿名信給當地州長,下麵用“路易·菲利普的一個朋友”做署名。信中揭穿亞爾培·特·薩伐呂司的秘密競選計劃,讓州長感到一個保王黨的演說家將來和裴裏哀[142]勾結起來有何等危險,並且把律師兩年來在勃尚鬆深謀遠慮的布置和盤托出。州長是一個幹練人物,天生是保王黨的對頭,一心忠於七月政府,一個教內政部長睡得著覺的人。他把匿名信讀了,燒了,依著寫信人的要求。
那時候的選舉實際是各黨各派的鬥爭,為把握勝利起見,內閣在選擇日期上用工夫。所以還要過三個月才實行選舉。為一個等待選舉等了一生的人,從召集選舉社團的命令公布之日起,到實際施行之日為止,仿佛一切的日常生活都告中止。因此洛薩莉懂得在此三個月中間還有多少餘裕可用來對付亞爾培。她向瑪麗愛德許願(這是她以後自己講出來的),將來把她和奚洛末一起雇用,教她把亞爾培寄到意大利去和意大利寄來的信,統統截留下來交給她。這個驚人的女子一麵安排著她的計劃,一麵裝著世界上最無邪的神氣,繡著父親的軟鞋。她懂得無邪與坦白的神氣對她如何有利,所以裝得愈加無邪愈加坦白。
“洛薩莉倒變得可愛起來了。”特·華德維男爵夫人說。
選舉前兩個月光景,老蒲希先生家召集了一個會,出席的有指望承包亞西愛水管大橋的承攬商,有受過薩伐呂司好處而準備提他做候選人的葛拉奈先生,有訴訟代理人奚拉台,有《東方雜誌》的印刷人,有商事裁判所主席。總之,這個集會包括二十七位外省人所說的“大頭兒”。每個“大頭兒”平均代表六票;但一經追問,六票便升到十票,因為人總愛誇張自己的勢力。這二十七人中,一個是捧州長的,一個騎牆派的家夥,希望從政府方麵替自己或親屬謀些好處。在這第一次的集會裏,大家決定推薩伐龍律師做候選人,情況之熱烈,在勃尚鬆是誰都不敢希望的。亞爾培在家等著阿弗萊·蒲希來帶他去,一邊跟非常關切他的雄心的特·葛朗賽神甫談著話。亞爾培確認這位教士有極高明的政治手腕,教士也被這青年的請求感動了,很樂意在此生死關頭的鬥爭裏做他的參謀和向導。僧侶會方麵不喜歡特·夏洪戈先生;因為他妻子的妹婿,法院院長,曾經在第一審時判決僧侶會敗訴。
“您被出賣了,親愛的孩子。”那個狡獪而可敬的神甫用著老教士慣有的那種柔和鎮靜的聲音說。
“出賣了!……”他喊道,神甫的說話仿佛一支利箭直刺入這個情人的心窩。
“是誰幹的,我也不知道,”神甫接著道,“州長得悉了您的計劃,窺破了您的玄虛。如今我毫無意見可貢獻。這類事情需要加以研究。至於今晚上,在這個集會裏,您得挺身而出,準備接受人家的攻擊。把您過去的生活一齊揭穿,這樣之後,您的暴露真相,在勃尚鬆人心中可以減少許多作用。”
“噢!我本來就防這一著,”薩伐呂司聲音異樣的說,“您當時不願接受我的勸告,您曾有機會在特·呂潑府上露麵,您不知那樣可占得多少便宜……”
“保王黨員的一致,暫時的蠲除私見,暫時團結起來對付選舉……總之是一百多票!再加上我們所謂的‘教會票數’,固然您還不能就當選,但您憑著再選的機會已經是大局的主人翁了。在這情形中,再斡旋一下,事情便成功了……”
阿弗萊·蒲希興高采烈的跑來報告預選會的決議,一進門,發現副主教和律師都冷冷的,鎮靜的,態度肅然。
“再見,神甫,您的事情等選舉過後再徹底談罷。”
律師跟特·葛朗賽神甫握手時暗中示意,然後攙著阿弗萊的胳膊出發。神甫望著這個野心家的臉色,那種莊嚴肅穆的神態,有如聽見戰場上第一聲炮響的將軍。教士舉眼望著天,一邊出門一邊想:“他當起教士來真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雄辯不在法庭上。一個律師很少在庭上施展出真正的心力,要不然他幾年之中就會筋疲力盡。雄辯如今也難得在教堂的講壇上;但在國會某些集會中間倒還遇得到,譬如逢著一個野心家孤注一擲的時候,受盡了毒箭而突然奮起的時候。但當一般優秀之士,臨著千鈞一發的成敗關頭,不得不開口的當兒,那的的確確有雄辯出現。故而在這次集會裏,當亞爾培·薩伐龍感到必須造成他的一班黨羽的時候,便把他的才氣精力全部施展了出來。他鄭重地步入客廳,既不張皇,也不驕矜,既不懦弱,也不畏怯,發覺三十多人在場也隻做若無其事。會場上嘈雜的聲音和剛才的決議,已把一部分人催眠,像跟著鈴聲就跑的綿羊似的。在蒲希先生想先來幾句介紹,要他演說之前,亞爾培做著一個手勢要大家靜下來,和蒲希握了握手,似乎通知他突然發生了意外一般。
“剛才我年輕的朋友阿弗萊·蒲希來告訴我的消息,使我感到非常榮幸。但在諸位把決議作為定案以前,”律師又接下去說,“我認為應當對大家說明你們所推的候選人是怎樣的人,使你們還來得及更改主張,倘若我的自述使你們良心上有何不安的話。”
這一段開場白使全場頓時寂靜無聲。有幾位覺得這是光明磊落的舉動。
於是亞爾培說明他過去的生涯,報出他的真姓名,敘述他王政時代的事業,到勃尚鬆以來的改頭換麵的做人方法,以及對於將來的誌願,等等。這篇即席的演講,據說,把在場的人聽得凝神屏息。野心家從胸坎裏靈魂裏沸沸騰騰湧出來的這場滔滔雄辯,把這批利害關係那麽分歧的人收服了。欽佩讚歎阻止了思索。大家隻懂得一樣事情,便是亞爾培心想灌入他們腦子裏的事情。
為一個城市著想,挑出一個命中注定來控製全社會的人,豈不比一個光是投投票的機械家夥強得多?一個政治家帶來的是一份權勢,一個平庸而清廉的議員不過是一顆良心。普羅旺斯的光榮,就因它在一八三〇年上便識得了七月革命以來唯一的政治家米拉鮑,把他送到了巴黎。
據那個唯一能批評薩伐呂司,而從此成為勃尚鬆幹才之一的人說,這一次的披瀝信念,宣布誌願,過去生涯和他的性格的自述,簡直是手腕,情操,熱誠的傑作,意味深長,引人入勝。這陣旋風把選舉人包圍了。從沒有人獲得類似的成功。不幸言語是一件貼身的武器,隻有麵對麵時的直接作用。言語不曾把思想打敗的時候,思想會把言語消滅的。如果當場投票,當然亞爾培的名字會從票匭裏一躍而出!當時當地,他是勝利者。但他還得這樣地在兩個月之間天天打勝仗。離場的時候,亞爾培心中忐忑地跳著。勃尚鬆人已經對他鼓掌叫好,他所獲得的成就,是把他過去生涯所能引起的誹謗預先遏止。勃尚鬆的商界已舉了薩伐龍·特·薩伐呂司律師做候選人。阿弗萊·蒲希的熱烈,起先頗有影響,慢慢地卻變得不討巧了。
州長對著這個浩大的聲勢害怕起來,開始計算他政府黨的票數,設法和特·夏洪戈先生秘密磋商了一次,以便為了共同的利益有所聯絡。蒲希小組會的票數一天天的減少下去,亞爾培也莫名其妙。選舉前一個月,亞爾培發覺僅有六十票上下。什麽都抵擋不住州長從容不迫的布置。三四個手段巧妙的人對薩伐呂司的主顧們說:“當了議員,他還能替你們的案子辯護,勝訴麽?他還能給你們做參謀麽?替你們訂契約麽?當調解麽?如果你們不把他送進國會,隻給他五年後可以進去的希望,豈不是還可有五年的工夫利用他?”這種計算對薩伐呂司尤其不利,因為有些商人的妻子已經對她們的丈夫說過這一套。一個狡黠的政府黨人,對那般和亞西愛泉水及大橋問題有利害關係的人解釋,說他們所需的支持要靠州公署,而非靠一個野心家,這等說辭他們聽了委實有些心旌搖搖。多過一天,亞爾培就多一場敗仗,雖然他一仗又一仗的天天指揮著,調兵遣將去作戰,到處奔走,發動著言語與辭藻的鬥爭。他不敢上副主教那兒去,副主教也不到他這兒來。亞爾培白天黑夜,渾身灼熱,滿腦子燒著火。終於,到了第一次肉搏的日子,到了舉行所謂預選會的日期;那時可以檢點一下票數,候選人們可以預測一下他們的命運,一般有眼光的憑這一天的結果能預知成敗。這是競選運動的一幕,沒有群眾參加的,可是驚心動魄的:那時的情緒即使沒有像英國那樣的肉體表現,其深刻的程度也正不相上下。解決這些事情的方式,英國人用的是拳打足踢,法國人用的是舌劍唇槍。我們的鄰居來一場全武行,法國人卻用深謀遠慮的冷靜計劃,來決定他們的命運。這件政治行為的演出,恰恰跟兩個民族的性格相反。激進黨的候選人提出了;特·夏洪戈先生露麵了;隨後是亞爾培,被左派和夏洪戈小組會指為極端的右派,裴裏哀的化身。政府也有它的候選者,一個被犧牲的人,專門用來搜集純粹政府黨的票數的。票數這樣一分散之後,便不會有什麽結果了。共和黨候選人得二十票,政府黨五十票,亞爾培七十票,特·夏洪戈六十七票。但那虛偽的州長教手下最忠實的三十票投在亞爾培的陣營裏,去欺弄他的敵人。特·夏洪戈先生的票數,加上州公署方麵實在的八十票,再由州長從左派方麵拉過幾票來,就可定奪選舉的大局。當時缺席的有一百六十票,是特·葛朗賽神父的同正統派的。預選會之於選舉,有如最後排演之於正式上演,是世界上最大的騙局。亞爾培·薩伐呂司回到家裏,神色不變,可是心如死灰。他費了心思,天才,或者說靠了運氣,在此最後的十五天內收服了兩個最忠實的人,一個是奚拉台的嶽父,一個是非常機巧的老商人,特·葛朗賽神甫介紹的。這兩個好漢替他當著間諜,麵子上在敵人的陣營裏裝作亞爾培的死冤家。預選會終了時,他們托蒲希通知薩伐呂司,說他的票數內有三十票是敵人騙他的。亞爾培從剛剛搏過他命運的會場上回家時所感的痛苦,連上刑場的罪犯的痛苦也相形見絀。絕望之中的情人,不願由任何人陪他回來。在十一點和半夜之間,他獨自在街上走著。
“三個月我沒接到她的信了!她怎麽了?我兩個月不給她信,但我預先通知她的。她病了麽?噢!我的愛人!噢!我的生命!你會有知道我的痛苦的一天麽?我的身體真是該死!是不是生了動脈瘤呀?”他這麽想,因為他覺得心跳得那麽厲害,以致脈搏的聲響,在靜寂中聽來,好似細沙撒在一口大箱子上。
這時候,悄悄的三下彈指聲在亞爾培的門上響起來,他立刻走去開門,一見副主教露著快樂和得意的神色,他幾乎高興得發狂。他抓住特·葛朗賽神甫,一聲不響,把他摟在懷中,緊撾著,讓腦袋倒在老人肩上。他又回複了兒童的脾氣,哭得像當年知道法朗采斯加·索但裏尼已結了婚的時候一樣。他隻對這位麵露一線曙光的教士,暴露他的弱點。教士風采瀟然,高曠無比,而且法眼慧心,亦複犀利無匹。
“原諒我,親愛的神甫,但您正遇到成人的意誌消滅而至性流露的時間,請您別把我看作一個庸俗的野心家。”
“是的,我知道,”神甫接著說,“您曾寫過《愛情造成的野心家》!唉!我的孩子,我也是為了情場失意而在一七八六年二十二歲上當教士的。一七八八年我當了神甫,我已拒絕了三次主教職位,我願老死在勃尚鬆。”
“您來瞧瞧她可好?”薩伐呂司嚷道,一邊端著蠟燭把神甫領到華麗的小書齋內,把燭光照著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的畫像。
“這是一個天生統治別人的女子!”副主教說,他懂得亞爾培這樣默默無言的推心置腹,是對他表示何等的感情。“但這額角頗有高傲之氣,頑強執著,得罪了她是永遠不肯饒赦的!這是天使長米歇爾,是管執行的天使,不屈不撓的天使……寧為玉碎,毋為瓦全這兩句話,便是這等天使型性格的銘讚。在這張臉上,有一股說不出的神明般的肅殺之氣!
“您猜對了,”薩伐呂司叫道,“可是,親愛的神甫;她主宰我的靈魂已經十二年多,而我從沒一個對不起她的念頭……”
“啊!要是您對上帝也這樣虔誠的話?……”神甫天真地說,“現在且來談談您的事情。我為您已工作了十天。倘使您是一個真正的政治家,您這次定會聽從我的勸告。如果您在我跟您說的時候就到了特·呂潑府上去,就不致到今日這步田地;但您還可以去,明天晚上我來替您介紹。露克賽田莊受威脅了,兩天以內就得開庭……而選舉還要三天以後舉行。我們設法使投票事務所第一天上組織不成;我們將有好幾次投票,您可以靠再選而成功……”
“露克賽案勝訴之下,您可得到正統派的八十票,加上我有把握的三十票,總數是一百十。您在蒲希小組會至少還可有二十票,那麽您統共可有一百三十。”
“哦!喂,”亞爾培說,“還缺七十五票呀。……”
“不錯,”教士說,“因為餘下的票數都歸了政府。但是,孩子,您可以有二百票,而州公署方麵隻有一百八十。”
“我可有二百票?……”亞爾培愕然站起,好比給一根彈簧抬起來似的。
“您還有特·夏洪戈先生的票數。”
“怎麽會?”亞爾培說。
“您將娶西杜妮·特·夏洪戈小姐。”
“永遠不!”
“您將娶西杜妮·特·夏洪戈小姐。”神甫冷冷地重複了一遍。
“可是您瞧?她是頑固執著的。”亞爾培指著法朗采斯加的肖像說。
“您將娶西杜妮·特·夏洪戈小姐。”神甫冷冷地說了第三遍。
這一次亞爾培明白了。在這樁對絕望的政治家終於露出一線希望的計劃中,副主教不願顯出一些共謀的痕跡。再多說一句就會損害教士的尊嚴和誠實。
“明天您將在特·呂潑府上遇到特·夏洪戈夫人和她的第二位小姐,那時您將謝她對您的幫助,告訴她您的感激是無涯的,您將把身心一齊貢獻給她,從此您的前途就是她家的前途,您是沒有利害打算的,您有著堅強的自信,認為被任為國會議員就是一筆可觀的陪嫁。您將跟特·夏洪戈夫人有一場爭戰,因為她一定要您答應一句。這一個晚上,我的孩子,便是您整個的前途。可是得知道,在這件事情裏我是沒有份的。我,我隻負責正統派那條路線,我替您收服了特·華德維夫人,這就代表了勃尚鬆全部的貴族。阿曼台·特·蘇拉和伏希爾都將投您的票,同時給您帶來了年輕的一輩,特·華德維夫人給您張羅了年老的一輩。至於我那方麵的票數是絕對不會動搖的。”
“那麽又是誰遊說了特·夏洪戈夫人呢?”薩伐呂司問。
“別盤問我這個,”神甫回答,“有三個女兒要出嫁的特·夏洪戈先生,沒有方法增加他的財產。即算伏希爾娶了那個沒有陪嫁的長女,為了有擔負嫁費的老姑母之故;其餘兩個又怎麽辦?西杜妮十六歲,而您在您的野心裏有著偌大一筆財富。某人對特·夏洪戈夫人說,與其打發她的丈夫到巴黎去虛耗金錢,毋寧把兩個女兒嫁掉。這某人也者拉攏了特·夏洪戈夫人,特·夏洪戈夫人又拉攏了她的丈夫。”
“得了,親愛的神甫,我懂得。一朝當了議員,我得替某人也者掙一筆家產,等到這筆家產可觀的時候,我就可解除我的諾言。我不會忘掉您慈父般的恩惠,我的幸福都是您的賜予。天哪!我有什麽功績夠得上這樣真切的友誼呢?”
“將來我要把公爵夫人帶來見您,請您祝福!”野心家叫道。
把老教士送走之後,亞爾培在權勢的美夢中睡下了。
次日晚上九點,像大家可能想象到的,特·華德維男爵夫人的客廳裏,擠滿了臨時召集的勃尚鬆貴族。大家談著為了討好特·呂潑家女兒之故,要破例參加選舉的事情。他們知道,前任參事院谘議,最忠心於王室長房的一個部長的秘書,要被介紹到這裏來。特·夏洪戈夫人帶著盛裝的女兒西杜妮到場,至於大女兒,因為未婚夫已經毫無問題,也就不在裝扮上用工夫了。這些小枝節在內地是很觸目的。特·葛朗賽神甫探著他那張美妙的機靈的臉,從這一組到那一組,聽著人家說話,好似什麽都沒有他的份,可是說些一針見血的話把問題歸納起來,支配著賓客們的談話。
“倘使王室長房重新登台的話,”他對一個七十歲的退休的政治家說道,“又將行些什麽政策呢?”“孤零零的時候,裴裏哀簡直一籌莫展;但若有了六十票撐腰,他將隨時隨地跟政府為難,不知要給他掀倒多少內閣呢?”“斐茲·詹姆斯公爵要當多羅士的議員了!”“那您將使特·華德維先生打贏官司!”“倘使你們投薩伐呂司的票,共和黨人大概也要學你們的樣,而不去擁護中間派呢!”他說的盡是這一類的話。
九點已到,亞爾培還沒來。特·華德維夫人認為這種遲到是傲慢無禮的表現。
“親愛的男爵夫人,”特·夏洪戈夫人說,“我們最好別把一些小枝節攪在這麽一件重大的事情裏。也許靴子上了油不就幹……也許什麽案子的接洽,把特·薩伐呂司先生耽誤了。”
洛薩莉斜著眼對特·夏洪戈夫人睃了一眼。
“她對特·薩伐呂司先生好得很呢。”洛薩莉低聲對她母親說。
“可是,”男爵夫人微笑著答道,“那是關係到西杜妮和特·薩伐呂司的婚約呀。”
洛薩莉突然向著麵臨花園的窗框走去。十點鍾了,特·薩伐呂司先生還沒出現,醞釀中的雷雨爆發了。有些客人玩起牌來,覺得這個局麵簡直受不了。一籌莫展的特·葛朗賽神甫走向洛薩莉躲著的那個窗框,大為錯愕地聽見她自言自語的說著:“他大概死了吧!”副主教走到花園裏,後麵跟著特·華德維先生和洛薩莉,他們三個一同走上小亭。亞爾培家門窗都關得緊緊的,燈火全無。
“走了,搭著郵車!小姐。”
“他完了,”特·葛朗賽神甫叫道,“再不然他是幸福了!”
洛薩莉得意揚揚的神氣不曾遮蓋得好,被隻做若無其事的副主教瞧在眼裏。
“洛薩莉在這件事情裏能夠幹些什麽勾當呢?”教士心裏盤算著。
三人回到客廳,特·華德維先生報告了那古怪的,奇特的,令人出驚的消息,說亞爾培·薩伐龍·特·薩伐呂司搭著郵車動身了,原因不明,十一點半時,客廳裏的人隻剩十五位,其中有特·夏洪戈夫人,特·高特那神甫,也是一位副主教,四十左右年紀而極想升任主教的,還有兩位特·夏洪戈小姐和伏希爾先生,特·葛朗賽神甫,洛薩莉,阿曼台·特·蘇拉,和一個退職的法官,勃尚鬆高等社會裏最有勢力的人物之一,極希望亞爾培·薩伐呂司當選的。特·葛朗賽神甫坐在男爵夫人旁邊,以便注視洛薩莉,往常她的臉色是慘白的,此刻卻興奮得通紅。
“特·薩伐呂司先生可能遇到什麽事啊?”特·夏洪戈夫人說。
這時候,一個穿製服的仆人在銀盤裏托著一封信送給特·葛朗賽神甫。
“不客氣,請看信罷。”男爵夫人說。
副主教讀著信,瞥見洛薩莉頓時麵白如紙。
“她認得他的筆跡。”他從眼鏡上麵睃了她一眼之後想。他折好了信,冷冷地納入袋裏,不做一聲。三分鍾內,洛薩莉望了他三次,他全明白了。“她愛著亞爾培·特·薩伐呂司!”副主教想道。他站起身來,洛薩莉渾身一震;他行過禮,往著門走了幾步,在第二間客室裏被洛薩莉追上了,說道:
“特·葛朗賽神甫,這是亞爾培的信!”
“怎麽您對他的筆跡那麽熟悉,能夠遠遠地辨認?”
這位沉溺在煩躁和憤怒的大湖裏的姑娘,被他揭破之後,竟說出一句教神甫驚歎的話來。
“因為我愛他!他怎麽了?”她停了一會說。
“他放棄了選舉。”神甫回答。
洛薩莉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我打聽這個秘密好似打聽一句心腹話似的,”她退回客廳之前又說,“倘使他放棄了選舉,也就沒有跟西杜妮結婚的事了!”
004
次日早晨,洛薩莉去做彌撒時,從瑪麗愛德嘴裏,探悉了促使亞爾培在危急存亡之秋悄然引退的一部分動機。
“小姐,昨天上午國家旅館到了一位從巴黎來的老先生,坐著自己的車,駕著四匹馬,前麵坐著一個車夫和一個男仆。據眼看車子動身的奚洛末說,那準是位親王或英國的勳爵。”
“車上有沒有瓜棱式結頂的冠冕徽章[143]?”洛薩莉問。
“奚洛末有沒有向國家旅館打聽陌生人的姓名?”
“因為老先生隻是過路,所以人家沒有請他留名。隨帶的仆役,大概是奉了命令,裝作不懂法語。”
“那麽特·葛朗賽神甫深晚收到的信呢?”洛薩莉又問。
“這一定是奚拉台先生轉送的;奚洛末說這位可憐的奚拉台先生,一向非常敬愛薩伐龍律師,也跟他一樣的失魂落魄。房東迦拉小姐說,神秘莫測地來的人,神秘莫測地去了。”
洛薩莉自從聽了這段敘述以後,老帶著凝神壹誌,深思默想的神氣,誰都看得清清楚楚。薩伐龍律師的失蹤在勃尚鬆所引起的議論,不在話下。人家說州長客氣到不能再客氣地給他當場簽了一張往外國去的護照,因為他這樣可以打發掉唯一的敵人。次日,特·夏洪戈先生以一百四十票的多數當選了。
“約翰兩手空空的來了,兩手空空的去了。”一個投票人得悉了亞爾培·薩伐龍出走的消息以後說。
勃尚鬆曆來對外方人的偏見,像兩年前對付共和黨報紙的,從此又加強了一層。然後,過了十天光景,亞爾培·特·薩伐呂司的問題消滅了。隻有三個人,代訴人奚拉台,副主教,洛薩莉,對這次的失蹤擔著嚴重的心事。奚拉台知道白發的外鄉人是索但裏尼親王,因為他曾看到名片,告訴了副主教;但洛薩莉比他們倆知道更多,大約三個月以前就已得悉阿琪奧洛公爵的死訊。
“替洛薩莉完婚也是時候了,”男爵夫人有一天對丈夫說,“她已經十九歲,而且幾個月來,她性情大變,教人害怕……”
“我不知道她是怎麽回事。”男爵說。
“做父親的不了解女兒的心事,做母親的卻猜得到,”男爵夫人說,“應當把她出嫁才是。”
“我也樂意呀,”男爵說,“我這方麵,我給她露克賽的產業,好在法院已給我們和李賽鄉公所調解妥當,在離維拉峰山麓三百公尺的地方劃了界。我們在那邊掘一條溝來承接山上的水,引導入湖。鄉公所沒有上訴,判決已經確定了。”
“您還沒得知,”男爵夫人說,“這判決花了我給香多尼的三萬法郎呢。這個鄉下人除了錢什麽都不理,神氣似乎相信他案子必勝,所以敲了我們一筆好價錢,賣給我們一個太平。倘或您給了露克賽,您便一無所有了。”
“我沒有什麽需要,”男爵說,“我也快完了……”
“可是您胃口好得像吃人的魔鬼。”
“就為此呀:我吃也是白吃,兩條腿越來越沒勁了……”
“那是車床工作累了您。”男爵夫人說。
“我不知道。”男爵回答。
“我們把洛薩莉配給特·蘇拉先生;倘若您給她露克賽,至少得保留居住權;我麽,我在總賬上給他們二萬四千法郎的歲收。孩子們住在這裏,想來也不致怎樣清苦了……”
“不,露克賽我是預備整個兒給他們的。洛薩莉歡喜露克賽。”
“您待您的女兒好不古怪——也不問問我愛不愛露克賽?”
洛薩莉立刻就被叫了來,得悉她將在五月初旬跟阿曼台·特·蘇拉先生結婚。
“謝謝您,母親,還有您,父親,想到我的婚事,但我不願結婚,我跟著你們很幸福……”
“廢話!”男爵夫人說,“你不喜歡特·蘇拉先生就是了。”
“如果你們要知道我的真意的話,那麽,我永遠不嫁特·蘇拉先生……”
“噢!一個十九歲姑娘嘴裏的永遠!……”男爵夫人冷笑著回答。
“特·華德維小姐嘴裏的永遠,”洛薩莉加重著語調接著說,“我想,父親不至於不得我的同意就把我出嫁吧?”
“噢!我麽,我不會的。”可憐的男爵溫柔地望著女兒說。
“好罷!”男爵夫人斬釘截鐵地說,胸中捺著一腔被女兒突然頂撞的怒火,“好罷,特·華德維先生,您去負責您女兒的婚事罷!洛薩莉,你去想一想:倘你不照我的意思結婚,那莫怪我在你將來出嫁的時候分文不給。”
“洛薩莉那個小姑娘倒有她的那般蠻勁兒。”勃尚鬆城裏有人說。
男爵夫人慷慨地付了露克賽的九萬法郎開銷,又給她丈夫每月一千法郎做露克賽的生活費,她不願自己有甚理短的地方。父女倆也隻想在八月十五那天回城,一直住到月底。副主教用過了晚飯,把洛薩莉帶過一邊,好談她的婚姻問題,教她明白不能再指望亞爾培,他已經一年沒有音信,說到此就被洛薩莉一個手勢打斷了。這個怪僻的姑娘攙著特·葛朗賽先生的胳膊,領他去坐在一張凳上,頭頂上是一大片躑躅的濃蔭,樹隙間可以望見湖麵。
“聽我說,親愛的神甫,我愛您像愛我的父親一樣,因為您對我的亞爾培那麽懇摯,我應當對您承認,我犯了想做他妻子的罪,而他也應該做我的丈夫……您瞧!”
她從袋裏摸出一份報紙授給神甫,指著五月二十五日翡冷翠一欄裏的一段消息:
前任大使曉裏安公爵的長公子,蘭多雷公爵,和前索但裏尼公主,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的婚禮,盛極一時。各方因慶賀新人而舉行的節會,使翡冷翠頓形熱鬧。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的產業是意大利最大的財富之一。因為已故的公爵把全部遺產都贈與了他的夫人。
“他所愛的人已經結婚,”她說,“我把他們分離了!”
“您?用什麽方法?”神甫問。
洛薩莉正要回答,忽然一個身體掉下水去的聲音,接著兩個園丁大叫的聲音,把她打斷了;她站起來,一邊跑一邊嚷:“噢!爸爸……”她不見了男爵。
特·華德維先生以為在一小塊花崗岩上瞥見一個介殼類化石的痕跡,一件可能駁斥某些地質學理論的事實,他踏在一堆石子上想去拿來,失掉了平衡,一翻身便滾到湖裏去了;暗礁下麵往往是湖水最深的所在。園丁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湖水打轉的地方插下竿去想授給男爵抓住;臨了,終究把他渾身淤泥的撈了起來,他已經在湖底陷得很深,再加拚命掙紮,愈加在泥中陷得深了。特·華德維先生晚飯吃得很飽,胃裏已開始消化,可是中途停頓了。當他給脫下衣服,擦洗幹淨,放到**時,情形顯見很危險,兩個當差立刻騎上馬,一個上勃尚鬆,一個就最近的地方去請一個內科醫生和一個外科醫生。出事以後八小時,特·華德維夫人帶著勃尚鬆最好的兩個內外科醫生趕到,發覺特·華德維先生已經無望,雖然李賽的醫生做過很好的急救工作。恐怖在他腦裏引起了滲血症,再加上中途停止的消化,把可憐的男爵斷送了。
這件事情發生一個月以後,男爵夫人和女兒在特·呂潑府第裏過著滿懷惡意的靜默生活。洛薩莉熬著極大的痛苦,麵上一些不露:她責備自己送了父親的命,疑心還有一樁禍事,在她心目中顯得更大的,的的確確是她一手造成的;因為奚拉台和特·葛朗賽神甫都沒接到一些有關亞爾培命運的消息。杳無音訊的靜默使她毛骨悚然。在一次悔恨交迸,痛苦若狂的情形中,她覺得需要向副主教自首,揭穿她用著怎樣的計謀,分離了法朗采斯加和亞爾培。那是簡單不過的,但是駭人的計謀。她截留了亞爾培給公爵夫人的信,也截留了法朗采斯加給亞爾培的信。在那封信裏,她通知愛人說丈夫病了,在服侍病人的期間,她不能再複他的信。因此當亞爾培忙著選舉的時候,公爵夫人隻給他兩封信,一封告訴他阿琪奧洛公爵病勢危急,一封報告她已身為寡婦,那是兩封至誠而高潔的信,至今被洛薩莉保存著。洛薩莉費了幾夜工夫,把亞爾培的筆跡模仿得一模一樣。她截留了忠實的情人的真信,換上三封假信;她交給老教士看的假信的草稿,把作惡的天才表現的那麽完滿,以致他為之懍然。洛薩莉裝著亞爾培的口吻,字裏行間,把公爵夫人準備好接受他背約悔盟的假消息。對於報告阿琪奧洛公爵死耗的那封信,洛薩莉回複一封報告亞爾培和洛薩莉即將結婚的信。她計算好使兩封信參商,而果然參商了。那些信件是她費盡陰險惡毒的心思寫的,竟把副主教駭住了,不覺看了兩遍。接到最後一封信時,法朗采斯加中了那個要在情敵心中斬滅愛根的女子之計,憤慨之下,答複了這麽簡單的一句:“您請便罷,永別了。”
“純粹道德上的罪惡,非人間法網所及的罪惡,是最醜惡的,最卑鄙的,”特·葛朗賽神甫嚴厲地說,“上帝往往就在此世加以懲罰:就因為此,常有些令人不解的可怖的苦難。在一切埋藏在私生活中的秘密罪過中間,最不名譽的一樁是拆人的信,或是不合法地偷看。無論是誰,無論為了什麽原因,一朝有了這種行為,他的清白便沾上永遠不能磨滅的汙點。一個青年侍衛,被人誣告之下,拿著一封內有處死他的命令的信,毫無邪念的上路,忽然受到上帝的保護,把他奇跡地救了性命,這件故事的悲壯動人,神靈不爽,您可曾感覺到?……我們說,奇跡地,您知道什麽叫作奇跡?德行背後的那道靈光,和無邪的聖嬰背後的靈光一樣強烈。我和您說這些話,並沒勸誡您的意思,”老教士用著非常悲哀的語調說,“可憐!我在這裏不是一個聽人懺悔的主教,您也不是跪在上帝麵前,我隻是一個受驚的朋友,擔憂著您的刑罰。他怎麽了,這可憐的亞爾培?他不曾自殺麽?他鎮靜的外表下麵藏著激烈非凡的性格。我懂得索但裏尼老親王,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的父親,是來討回他女兒的信和肖像的。這便是落在亞爾培頭上的晴天霹靂,他一定是去設法剖白的……但怎麽十四個月之久,他沒給一些信息?”
“幸福?……他不愛您。並且您也沒有偌大的財產帶給他。您的母親恨透了您,您回答了她一句殘忍刻毒的話,傷害了她而斷送了您。”
“什麽?”洛薩莉問。
“她昨天對您說,服從是補贖您罪愆的唯一的方法,她談到阿曼台時又向您提及結婚的必要。‘要是您這樣喜歡他,您自己去嫁給他罷,母親!’您有沒有當她的麵說過這樣的話?有沒有說過?”
“說過。”洛薩莉回答。
“那麽,好,我識得她的脾氣,”特·葛朗賽神甫接下去道,“不出幾個月,她將成為特·蘇拉伯爵夫人!當然她還要生孩子,把四萬法郎的歲收送給特·蘇拉先生;此外,她將給他許多利益,盡量在她的不動產裏減少您的一份。她活著的時候,您就得過貧窮的生活,而她隻有三十八歲!您全部的產業不過是露克賽的田地,以及您父親的遺產清算之後所能剩下的一些,就是這個,也還得您母親對露克賽的權利肯全部放棄!在物質利益上,您已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很糟;在情操方麵,我認為尤其七顛八倒,不成體統……您不向您的母親……”
洛薩莉惡狠狠地把腦袋扭了一下。但副主教依舊接著道:
“您不向母親,不向宗教去請示,聽他們在您心靈初次有所動作的時候就來點醒您,勸告您,領導您,您隻顧獨斷獨行,完全不識得人生而隻聽從激烈的熱情!”
這篇那麽明哲的談話使洛薩莉聽了害怕起來。
“那我應該怎麽辦呢?”她停了一會說。
“要補贖您的罪過,先得知道您罪過的範圍。”神甫回答,
“那麽我將寫信給唯一能知道亞爾培生死下落的人,雷沃博·阿納耿先生,巴黎的公證人,亞爾培從小的朋友。”
“除非為了剖白真相,您以後再勿寫信,”副主教回答。“把真信假信一齊交給我,把一切細節向我供認出來,好似對您的懺悔師一樣,然後再問我補贖您罪愆的方法,完全信任我。那時我看情形……因為第一,您應該讓這可憐的男人在他奉為神明的人麵前,還他的清白。即使已經失掉幸福,亞爾培一定還堅執著要洗刷自己。”
洛薩莉答應特·葛朗賽神甫聽從他的勸告去做,心裏希望她收拾殘局的結果,說不定能把亞爾培拉回來。
洛薩莉吐露秘密以後不久,雷沃博·阿納耿先生的幫辦到勃尚鬆來,拿著亞爾培的全權委托書,先去見奚拉台先生,請他把薩伐龍先生買下的房子出售。奚拉台為了對亞爾培的友誼,接受了這件差使。那位幫辦賣掉了家具,賣得的款子剛好償清亞爾培欠奚拉台的債務;因為神秘地出走的時候,奚拉台給了他五千法郎,並答應代他收取人欠的賬,當奚拉台問起他所關切的那位英勇的戰士的下落時,幫辦回答說隻有他的東家知道,並說亞爾培·特·薩伐呂司先生最後的一信,使公證人大為傷心。
致勃尚鬆教區副主教特·葛朗賽神甫
可憐!先生,沒有人再能教亞爾培回到紅塵中來:他已舍棄濁世。現在他是格勒諾勃附近大修院中的修士。這座修院的大門是生死的分界,這一點我剛才知道,而您是應該比我知道更清楚的。預料到我會尋訪得去,亞爾培把院長請出來,擋住了我們所有的努力。我對這顆高尚的心有充分的認識,可以知道他是犧牲者,做了卑鄙的,我們看不見的陰謀的犧牲者;可是一切業已完成。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現在是蘭多雷公爵夫人了,我覺得她也過於殘忍。亞爾培趕到倍琪拉德時,她已不在那裏,但她留下話,教他相信她在倫敦。從倫敦,亞爾培又轉到拿波裏,從拿波裏又轉到羅馬,在那邊她已跟蘭多雷公爵訂了婚。亞爾培終於遇到她時,是在翡冷翠,正當她舉行婚禮的辰光。我們可憐的朋友當場暈倒在教堂裏,而且從沒,雖然他曾不顧生命的危險,也從沒獲得和這個女人解釋的機會,不知她是怎樣的心腸。七個月中間,亞爾培仆仆旅途,追逐著那個殘忍的造物,老跟他玩著捉迷藏戲:他不知到哪兒去抓她,也不知怎樣去抓她。可憐的朋友路過巴黎時,我曾見到他;如果您那時也像我一樣見到他的話,您定會覺得對他一字都不能提到公爵夫人,他會發瘋。倘若他知道犯的是什麽罪,他可能想出辯白的方法;但誣蔑他結了婚!那又怎辦?亞爾培是死了,對於世界,他的確死了。他但願休息,那麽我們希望在他自己投入的深沉的靜默與祈禱中間,獲得他另一種方式的幸福。您既然認得他,您定會替他歎息,也會替他的朋友們歎息!專此奉複……
一接到這封信,苦心的副主教立即寫信給大修院院長,下麵是亞爾培的複信。
亞爾培修士致特·葛朗賽神甫
在院長神甫剛才轉達給我的說話中,我認出,親愛的副主教,認出您溫柔的靈魂和不老的心。我心坎中對塵世的最後一個願望,給您猜著了:教那摧殘我那麽厲害的女子明白我的情操!但院長讓我自由利用您的提議,要知道我的意念是否堅決;當他看見我決意與世永訣的時候,他慈祥地對我說出了他的意見。倘我對回俗的**表示讓步的話,修士的資格就要被取消。那一定是靠了神明的恩寵;但內心的爭鬥,縱使為時不久,其劇烈和殘酷並沒因之而減少分毫。這不足以使您明白我絕不再回到人間了麽?所以那犯了多少罪過的人要求我寬恕,我是完完全全,毫無遺憾地同意的。我將祈求上帝寬恕這位小姐,像我寬恕她一樣,同時我也為蘭多雷公爵夫人祈福。啊!死亡也罷,一個單相思的女子也罷,所謂命運的打擊也罷,我們豈不該永遠聽命於上帝?苦難在某些靈魂中辟出一片無垠的荒漠,在荒漠裏響亮著上帝的聲音。此世生活和彼世生活的關係,我已認識太晚,因為我已心力交瘁。既不能為戰鬥的教會服務,我便把行將熄滅的生命的殘灰餘燼,獻在殿堂腳下。這是我最後一次寫信了。為了您,那麽愛我而我也那麽愛的您,我才破了進聖·勃呂諾修院時舉世皆忘的戒律。您也將特別在我的祈禱之中。
一八三六年十一月
“也許這樣倒是最圓滿的解決。”特·葛朗賽神甫心裏想。
當他把這封信交給洛薩莉,她在寬恕她的段落上虔誠地親吻時,他對她說:“那麽!現在您對他已經絕望了,願不願跟您母親講和,嫁給特·蘇拉伯爵?”
“那要亞爾培命令我才行。”她回答。
“您明明看見不可能再跟他商量了。院長不會答應的。”
“要是我去見他呢?”
“大修院是什麽客都不見的。何況是女子,除了法國王後以外,誰都不能進去,”神甫說。“因此您再沒理由不嫁特·蘇拉先生。”
“我不願造成母親的苦難。”洛薩莉回答。
“你這個撒旦!”副主教嚷道。
這年冬季將盡的時候,善良的特·葛朗賽神甫死了。從此在特·華德維夫人和女兒之間,再沒這個朋友替兩個剛強如鐵的人物折衝。副主教所預料的事情實現了。一八三七年八月,特·華德維夫人嫁了特·蘇拉伯爵,在巴黎舉行婚禮;上巴黎結婚是聽著洛薩莉的慫恿,她這時待母親很好了。特·華德維夫人當真相信女兒的好意;但洛薩莉的想到巴黎去,無非想找一個殘酷的複仇機會來快意一下:她一心一念要磨折她的情敵來替亞爾培報複。
特·華德維小姐所受的監護給解除了,並且她不久就要滿二十一歲。她的母親為跟她清賬起見,放棄了露克賽的權利;而女兒靠了父親遺產的清算,也不再要母親貼她生活費。洛薩莉且鼓勵母親去嫁特·蘇拉伯爵,在財產上讓他沾些利益。
“讓我們各管各的自由罷。”她對母親說。
特·蘇拉伯爵夫人正在疑慮女兒的用意,對這番落落大方的處置更是奇怪起來;她在總賬上劃出六千法郎的歲收贈與洛薩莉,使自己良心上好交代。因為特·蘇拉伯爵夫人有著四萬八千法郎的田地進款,而且她也無法割讓這筆利益來剝削洛薩莉的名份,所以特·華德維小姐還是一百八十萬法郎的一頭好親事:露克賽略加整頓之下,除了居住的便利,租金,存款之外,可有每年二萬法郎的收獲。所以洛薩莉母女倆很快學會了巴黎的腔派和時髦,容容易易的跨進了上流社會。一百八十萬法郎!這幾個繡在洛薩莉胸衣上的大字,為特·蘇拉伯爵夫人倒是一把金鑰匙,比她裝腔作勢的以特·呂潑姓氏自豪,比她不得當的高傲,甚至比她轉彎抹角攀認的親戚都更有用。
一八三八年二月,被好幾個青年人追得很熱心的洛薩莉,把她來到巴黎的計劃實現了。她一心要遇見蘭多雷公爵夫人,瞧一瞧這個奇妙的女人,把她拋在天長地久的恨海裏。所以洛薩莉想盡方法裝扮,調情,以便和公爵夫人站在並肩的地位。初次的會麵,是在一八四〇年起一年一度的捐募王室恩俸的舞會上。一個青年人受著洛薩莉的指使,過去對公爵夫人指著洛薩莉說:“瞧這個了不起的女子,一個強項無匹的人物!她把一個前程遠大的男人,亞爾培·特·薩伐呂司送進了大修院,斷送了一生。那便是特·華德維小姐,勃尚鬆那個有名的獨養女兒……”
如果您願意多知道些關於亞爾培的事情,請您下星期二到歌劇院舞會中來,手執金盞花為號。
洛薩莉送去的這張匿名字條,把可憐的公爵夫人誘來了,洛薩莉交給她亞爾培全部的信,還有副主教寫給雷沃博·阿納耿的,雷沃博回複來的,以及她自己向特·葛朗賽神甫告白的信。
“我不願一個人受苦,因為我們倆曾經一樣的殘酷!”她對她的情敵說。
洛薩莉把公爵夫人俊美的臉上駭愕的神色玩味過後,溜走了,從此不再在交際場中露麵,隨著母親回到了勃尚鬆。
特·華德維小姐獨自住在露克賽田莊上,騎馬,打獵,每年拒絕兩三頭親事,冬季上勃尚鬆去四五次,一心開墾著她的田地,被認為一個古怪得出奇的人物。她變成了東部名人之一。
特·蘇拉夫人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她年輕了,但年輕的特·蘇拉大大地變老了。
“我的財產使我花了很高的代價,”特·蘇拉對年輕的夏洪戈說,“不幸得很,非跟虔婆結婚,就不能徹底認識虔婆!”
特·華德維小姐的所作所為,真配得上奇女子的稱號。人們說:“她有她的瘋癲!”她每年去瞻仰一次大修院的高牆。也許她想學曾叔祖的樣,跳進修院圍牆去找她的丈夫,好似當年的華德維跳出修院圍牆來恢複他的自由。
一八四一年,她離開勃尚鬆,據人家說是為結婚去的;但至今無人知道這次旅行的真正原因;回來時的模樣使她從此見不得人。由於特·葛朗賽神甫曾經暗示過的那種不測,她在洛阿河上坐著輪船,汽鍋爆炸之下,特·華德維小姐大遭**,失去了右臂和左腿;臉上留著醜惡的疤痕,剝奪了她的美貌;她的身體給可怕地毀傷過後,很少日子沒有痛楚。總之,她現在再也不出露克賽莊子的門,常年過著誦經禮拜的生活。
一八四二年五月 巴黎
一九四四年二月 譯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