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鬼上當
第二天到了舞會的時間,拉斯蒂涅到特·鮑賽昂太太家,由她帶去介紹給特·加裏裏阿諾太太。他受到元帥夫人極殷勤的招待,又遇見了特·紐沁根太太。她特意裝扮得要討眾人喜歡,以便格外討歐也納喜歡。她裝作很鎮靜,暗中卻是非常焦心的等歐也納瞟她一眼。你要能猜透一個女人的情緒,那個時間便是你最快樂的時間。人家等你發表意見,你偏偏沉吟不語;明明心中高興,你偏偏不動聲色;人家為你擔心,不就是承認她愛你嗎?眼看她驚惶不定,然後你微微一笑加以安慰,不是最大的樂事嗎?——這些玩意兒誰不喜歡來一下呢?在這次盛會中,大學生忽然看出了自己的地位,懂得以特·鮑賽昂太太公開承認的表弟資格,在上流社會中已經取得身份。大家以為他已經追上特·紐沁根太太,對他另眼相看,所有的青年都不勝豔羨的瞅著他。看到這一類的目光,他第一次體味到躊躇滿誌的快感。從一間客廳走到另外一間,在人叢中穿過的時候,他聽見人家在誇說他的豔福。太太們也預言他前程遠大,但斐納唯恐他被別人搶去,答應等會把前天堅決拒絕的親吻給他。拉斯蒂涅在舞會中接到好幾戶人家邀請。表姊介紹他幾位太太,都是自命風雅的人物,她們的府上也是挺有趣的交際場所。他眼看自己在巴黎最高級最漂亮的社會中露了頭角。這個初次登場就大有收獲的晚會,在他是到老不會忘記的,正如少女忘不了她特別走紅的一個跳舞會。
第二天用早餐的時候,他把得意事兒當眾講給高老頭聽,伏脫冷卻是獰笑了一下。
“你以為,”那個冷酷的邏輯學家叫道,“一個公子哥兒能夠待在聖·日內維新街,住伏蓋公寓嗎?不消說,這兒在各方麵看都是一個上等公寓,可絕不是時髦地方。我們這公寓殷實,富足,興隆發達,能夠做拉斯蒂涅的臨時公館非常榮幸;可是到底是聖·日內維新街,純粹是家庭氣息,不知道什麽叫作奢華。我的小朋友,”伏脫冷又裝出倚老賣老的挖苦的神氣說,“你要在巴黎拿架子,非得有三匹馬,白天有輛篷車,晚上有輛轎車,統共是九千法郎的置辦費。倘若你隻在成衣鋪花三千法郎,香粉鋪花六百法郎,鞋匠那邊花三百,帽子匠那邊花三百,你還大大的夠不上咧。要知道光是洗衣服就得花上一千。時髦小夥子的內衣絕不能馬虎,那不是大眾最注目的嗎?愛情和教堂一樣,祭壇上都要有雪白的桌布才行。這樣,咱們的開銷已經到一萬四,還沒算進打牌,賭東道,送禮等等的花費;零用少了兩千法郎是不成的。這種生活,我是過來人,要多少開支,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除掉這些必不可少的用途,再加六千法郎夥食,一千法郎房租。噯,孩子,這樣就得兩萬五一年,要不就落得給人家笑話;咱們的前途,咱們的鋒頭,咱們的情婦,一股腦兒甭提啦!我還忘了聽差跟小廝呢!難道你能教克利斯朵夫送情書嗎?用你現在這種信紙寫信嗎?那簡直是自尋死路。相信一個飽經世故的老頭兒吧!”他把他的低嗓子又加強了一點,“要就躲到你清高的閣樓上去,抱著書本用功;要就另外挑一條路。”
伏脫冷說罷,睨著泰伊番小姐眼睛;這副眼神等於把他以前引誘大學生的理論重新提了一下,總結了一下。
一連多少日子,拉斯蒂涅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差不多天天和特·紐沁根太太一同吃飯,陪她出去交際。他早上三四點回家,中午起來梳洗,晴天陪著但斐納去逛森林。他浪費光陰,盡量的模仿,學習,享受奢侈,其狂熱正如雌棗樹的花萼拚命吸收富有生殖力的花粉。他賭的輸贏很大,養成了巴黎青年揮霍的習慣。他拿第一次贏來的錢寄了一千五百法郎還給母親姊妹,加上幾件精美的禮物。雖然他早已表示要離開伏蓋公寓,但到正月底還待在那兒,不曉得怎麽樣搬出去。青年人行事的原則,初看簡直不可思議,其實就因為年輕,就因為發瘋似的追求快樂。那原則是:不論窮富,老是缺少必不可少的生活費,可是永遠能弄到錢來滿足想入非非的欲望。對一切可以賒賬的東西非常闊綽,對一切現付的東西吝嗇得不得了;而且因為心裏想的,手頭沒有,似乎故意浪費手頭所有的來出氣。我們還可以說得更明白些:一個大學生愛惜帽子遠過於愛惜衣服。成衣匠的利子厚,肯放賬;帽子匠利子薄,所以是大學生不得不敷衍的最疙瘩的人。坐在戲院花樓上的小夥子,在漂亮婦女的手眼鏡中盡管顯出輝煌耀眼的背心,腳上的襪子是否齊備卻大有問題:襪子商又是他荷包裏的一條蛀蟲。那時拉斯蒂涅便是這種情形。對伏蓋太太老是空空如也,對虛榮的開支老是囊橐充裕;他的財源的榮枯,同最天然的開支絕不調和。為了自己的抱負,這醃臢的公寓常常使他覺得委屈,但要搬出去不是得付一個月的房飯錢給房東,再買套家具來裝飾他花花公子的寓所嗎?這筆錢就永遠沒有著落。拉斯蒂涅用贏來的錢買些金表金鏈,預備在緊要關頭送進當鋪,送給青年人的那個不聲不響的,知趣的朋友,這是他張羅賭本的辦法;但臨到要付房飯錢,采辦漂亮生活必不可少的工具,就一籌莫展了,膽子也沒有了。日常的需要,為了衣食住行所欠的債,都不能使他觸動靈機。像多數過一天算一天的人,他總要等到最後一刻,才會付清布爾喬亞認為神聖的欠賬,好似米拉菩[69],非等到麵包賬變成可怕的借據絕不清償。那時拉斯蒂涅正把錢輸光了,欠了債。大學生開始懂得,要沒有固定的財源,這種生活是混不下去的。但盡管經濟的壓迫使他喘不過氣來,他仍舍不得這個逸樂無度的生活,無論付什麽代價都想維持下去。他早先假定的發財機會變了一場空夢,實際的障礙越來越大。窺到紐沁根夫婦生活的內幕之後,他發覺若要把愛情變作發財的工具,就得含垢忍辱,丟開一切高尚的念頭;可是青年人的過失是全靠那些高尚的念頭抵銷的。表麵上光華燦爛的生活,良心受著責備,片刻的歡娛都得用長時期的痛苦補贖的生活,他上了癮了,滾在裏頭了,他像拉·勃呂依埃的糊塗蟲一般,把自己的床位鋪在泥窪裏;但也像糊塗蟲一樣,那時還不過弄髒了衣服[70]。
“咱們的滿大人砍掉了吧?”皮安訓有一天離開飯桌時問他。
“還沒有。可是喉嚨裏已經起了痰。”
醫學生以為他這句話是開玩笑,其實不是的。歐也納好久沒有在公寓裏吃晚飯了,這天他一路吃飯一路出神,上過點心,還不離席,挨在泰伊番小姐旁邊,還不時意義深長的瞟她一眼。有幾個房客還在桌上吃胡桃,有幾個踱來踱去,繼續談話。大家離開飯廳的早晚,素來沒有一定,看各人的心思,對談話的興趣,以及是否吃得過飽等等而定。在冬季,客人難得在八點以前走完;等大家散盡了,四位太太還得待一會兒,她們剛才有男客在座,不得不少說幾句,此刻特意要找補一下。伏脫冷先是好像急於出去,接著注意到歐也納滿肚子心事的神氣,便始終留在飯廳內歐也納看不見的地方,歐也納當他已經離開了。後來他也不跟最後一批房客同走,而是很狡猾的躲在客廳裏。他看出大學生的心事,覺得他已經到了緊要關頭。
的確,拉斯蒂涅那時正像多少青年一樣,陷入了僵局。特·紐沁根太太不知是真愛他呢還是特別喜歡調情,她拿出巴黎女子的外交手腕,教拉斯蒂涅嚐遍了真正的愛情的痛苦。冒著大不韙當眾把特·鮑賽昂太太的老表抓在身邊之後,她反倒遲疑不決,不敢把他似乎已經享有的權利,實實在在的給他。一個月以來,歐也納的欲火被她一再挑撥,連心都受到傷害了。初交的時候,大學生自以為居於主動的地位,後來特·紐沁根太太占了上風,故意裝腔作勢,勾起歐也納所有善善惡惡的心思,那是代表一個巴黎青年的兩三重人格的。她這一套是不是有計劃的呢?不是的,女人即使在最虛假的時候也是真實的,因為她總受本能支配。但斐納落在這青年人掌握之中,原是太快了一些;她所表示的感情也過分了些;也許她事後覺得有失尊嚴,想收回她的情分,或者暫時停止一下。而且,一個巴黎女人在愛情衝昏了頭,快要下水之前,臨時躊躇不決,試試那個她預備以身相許的人的心,也是應有之事。特·紐沁根太太既然上過一次當,一個自私的青年辜負她的一片忠心;她現在提防人家更是應該的。或許歐也納因為得手太快而表示的大模大樣的態度,使她看出有一點兒輕視的意味,那是他們微妙的關係促成的。她大概要在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男人麵前拿出一點威嚴,拿出一點大人氣派;過去她在那個遺棄她的男人前麵,做矮子做得太久了。正因為歐也納知道她曾經落過特·瑪賽之手,她不願意他把自己當作容易征服的女人。並且在一個人妖,一個登徒子那兒嚐過那種令人屈辱的樂趣以後,她覺得在愛情的樂園中閑逛一番另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欣賞一下所有的景致,飽聽一番顫抖的聲音,讓清白的微風撫弄一會,她都認為是迷人的享受。純正的愛情要替不純正的愛情贖罪。這種不合理的情形永遠不會減少,如果大家不了解初次的欺騙把一個少婦鮮花般的心摧殘得多麽厲害。不管但斐納究竟是什麽意思,總之她在玩弄拉斯蒂涅,而且引以為樂;因為她知道他愛她,知道隻要她老人家高興,可以隨時消滅她情人的悲哀。歐也納為了自尊心,不願意初次上陣就吃敗仗,便毫不放鬆的緊追著,仿佛獵人第一次過聖·於倍節[71],非要打到一隻火雞不可。他的焦慮,受傷的自尊心,真真假假的絕望,使他越來越丟不掉那個女人。全巴黎都認為特·紐沁根太太是他的了,其實他和她並不比第一天見麵時更接近。他還沒有懂得,一個女人賣弄風情所給人的好處,有時反而遠過於她的愛情所給人的快樂,所以他憋著一肚子無名火。雖說在女人對愛情欲迎故拒之際,拉斯蒂涅能嚐到第一批果實,可是那些果子是青的,帶酸的,咬在嘴裏特別有味,所以代價也特別高。有時,眼看自己沒有錢,沒有前途,就顧不得良心的呼聲而想到伏脫冷的計劃,想和泰伊番小姐結婚,得她的家財。那天晚上他又是窮得一籌莫展,幾乎不由自主的要接受可怕的斯芬克斯的計策了。他一向覺得那家夥的目光有勾魂攝魄的魔力。
波阿萊和米旭諾小姐上樓的時節,拉斯蒂涅以為除了伏蓋太太和坐在壁爐旁邊迷迷糊糊編織毛線套袖的古的太太以外,再沒有旁人,便脈脈含情的瞅著泰伊番小姐,把她羞得低下頭去。
“你難道也有傷心事嗎,歐也納先生?”維多莉沉默了一會說。
“哪個男人沒有傷心事!”拉斯蒂涅回答,“我們這些時時刻刻預備為人犧牲的年輕人,要是能得到愛,得到赤誠的愛作為酬報,也許我們就不會傷心了。”
泰伊番小姐的回答隻是毫不含糊的瞧了他一眼。
“小姐,你今天以為你的心的確如此這般;可是你敢保險永遠不變嗎?”
可憐的姑娘浮起一副笑容,好似靈魂中湧出一道光,把她的臉照得光豔動人。歐也納想不到挑動了她這麽強烈的感情,大吃一驚。
“噯!要是你一朝有了錢,有了幸福,有一筆大家私從雲端裏掉在你頭上,你還會愛一個你落難時候喜歡的窮小子嗎?”
她姿勢很美的點了點頭。
“還會愛一個怪可憐的青年嗎?”
又是點頭。
“喂,你們胡扯些什麽?”伏蓋太太叫道。
“別打攪我們,”歐也納回答,“我們談得很投機呢。”
“敢情歐也納·特·拉斯蒂涅騎士和維多莉·泰伊番小姐私訂終身了嗎?”伏脫冷低沉的嗓子突然在飯廳門口叫起來。
古的太太和伏蓋太太同時說:“喲!你嚇了我們一跳。”
“我挑的不算壞吧。”歐也納笑著回答。伏脫冷的聲音使他非常難受,他從來不曾有過那樣可怕的感覺。
“噯,你們兩位別缺德啦!”古的太太說,“孩子,咱們該上樓了。”
伏蓋太太跟著兩個房客上樓,到她們屋裏去消磨黃昏,節省她的燈燭柴火。飯廳內隻剩下歐也納和伏脫冷兩人麵麵相對。
“我早知道你要到這一步的,”那家夥聲色不動的說,“可是你聽著!我是非常體貼人的。你心緒不大好,不用馬上決定。你欠了債。我不願意你為了衝動或是失望投到我這兒來,我要你用理智決定。也許你手頭缺少幾千法郎,嗯,你要嗎?”
那魔鬼掏出皮夾,撿了三張鈔票對大學生揚了一揚。歐也納正窘得要命,欠著特·阿瞿達侯爵和特·脫拉伊伯爵兩千法郎賭債。因為還不出錢,雖則大家在特·雷斯多太太府上等他,他不敢去。那是不拘形跡的集會,吃吃小點心,喝喝茶,可是在韋斯脫牌桌上可以輸掉六千法郎。
“先生,”歐也納好容易忍著身體的抽搐,說道,“自從你對我說了那番話,你該明白我不能再領你的情。”
“好啊,說得好,教人聽了怪舒服的,”那個一心想勾引他的人回答,“你是個漂亮小夥子,想得周到,像獅子一樣高傲,像少女一樣溫柔。你這樣的俘虜才配魔鬼的胃口呢。我就喜歡這種性格的年輕人。再加上幾分政治家的策略,你就能看到社會的本相了。隻要玩幾套清高的小戲法,一個高明的人能夠滿足他所有的欲望,教台下的傻瓜連聲喝彩。要不了幾天,你就是我的人了。哦!你要願意做我的徒弟,管教你萬事如意,想什麽就什麽,並且馬上到手,不論是名,是利,還是女人。凡是現代文明的精華,都可以拿來給你享受。我們要疼你,慣你,當你心肝寶貝,拚了命來讓你尋歡作樂。有什麽阻礙,我們替你一律鏟平。倘使你再有顧慮,那你是把我當作壞蛋了?哼!你自以為清白,一個不比你少清白一點的人,特·丟蘭納先生,跟強盜們做著小生意,並不覺得有傷體麵。你不願意受我的好處,嗯?那容易,你先把這幾張爛票子收下,”伏脫冷微微一笑,掏出一張貼好印花稅的白紙,“你寫:茲借到三千五百法郎,準一年內歸楚。再填上日子!利息相當高,免得你多心。你可以叫我猶太人,用不著再見我情了。今天你要瞧不起我也由你,以後你一定會喜歡我。你可以在我身上看到那些無底的深淵,廣大無邊的感情,傻子們管這些叫作罪惡;可是你永遠不會覺得我沒有種,或者無情無義。總之,我既不是小卒,也不是呆笨的士象,而是衝鋒的車,告訴你!”
“你究竟是什麽人?簡直是生來跟我搗亂嚜!”歐也納叫道。
“哪裏!我是一個好人,不怕自己弄髒手,免得你一輩子陷在泥坑裏。你問我這樣熱心為什麽?噯,有朝一日我會咬著你耳朵,輕輕告訴你的。我替你拆穿了社會上的把戲和訣竅,你就害怕;可是放心,這是你的怯場,跟新兵第一次上陣一樣,馬上會過去的。你慢慢自會把大眾看作甘心情願替自封為王的人當炮灰的大兵。可是時世變了。從前你對一個好漢說:給你三百法郎,替我去砍掉某人;他憑一句話把一個人送回了老家,若無其事的回家吃飯。如今我答應你偌大一筆家私,隻要你點點頭,又不連累你什麽,你卻是三心二意,委絕不下。這年頭真沒出息。”
歐也納立了借據,拿了鈔票。
伏脫冷又說:“哎,來,來,咱們總得講個理。幾個月之內我要動身上美洲去種我的煙草了。我會捎雪茄給你。我有了錢,我會幫你忙,要是沒有孩子(很可能,我不想在這個世界上留種),我把遺產傳給你。夠朋友嗎?我可是喜歡你呀,我。我有那股癡情,要為一個人犧牲。我已經這樣幹過一回了。你看清楚沒有,孩子?我生活的圈子比旁人的高一級。我認為行動隻是手段,我眼裏隻看見目的。一個人是什麽東西?——得!——”他把大拇指甲在牙齒上彈了一下,“一個人不是高於一切,就是分文不值。叫作波阿萊的時候,他連分文不值還談不上,你可以像掐死一個臭蟲一般掐死他,他幹癟,發臭。像你這樣的人卻是一個上帝,那可不是一架皮包的機器,而是有最美的情感在其中活動的舞台。我是單憑情感過活的。一宗情感,在你思想中不就等於整個世界嗎?你瞧那高老頭,兩個女兒就是他整個的天地,就是他生活的指路標。我麽,挖掘過人生之後,覺得世界上真正的情感隻有男人之間的友誼。我醉心的是比哀和耶非哀。《威尼斯轉危為安》[72]我全本背得出。一個夥計對你說:來,幫我埋一個屍首!你跟著就跑,鼻子都不哼一哼,也不嘮嘮叨叨對他談什麽仁義道德:這樣有血性的人,你看到過幾個?咱家我就幹過這個。我並不對每個人都這麽說。你是一個高明的人,可以對你無所不談,你都能明白。這個滿是癩蝦蟆的泥塘,你不會老呆下去的。得了吧,一言為定。你一定會結婚的。咱們各自拿著槍杆衝吧!嘿,我的絕不是銀樣蠟槍頭,你放心!”
伏脫冷根本不想聽歐也納說出一個不字,徑自走了,讓他定定神。他似乎懂得這種忸怩作態的心理:人總喜歡小小的抗拒一下,對自己的良心有個交代,替以後的不正當行為找個開脫的理由。
“他怎麽辦都由他,我一定不娶泰伊番小姐!”歐也納對自己說。
他想到可能和這個素來厭惡的人聯盟,心中火辣辣的非常難受;但伏脫冷那些玩世不恭的思想,把社會踩在腳底下的膽量,使他越來越覺得那家夥了不起。他穿好衣服,雇了車上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幾天以來,這位太太對他格外殷勤,因為他每走一步,和高等社會的核心接近一步,而且他似乎有朝一日會聲勢浩大。他付清了特·脫拉伊和特·阿瞿達兩位的賬,打了一場夜牌,輸的錢都贏了回來。需要趲奔前程的人多半相信宿命;歐也納就有這種迷信,認為他運氣好是上天對他始終不離正路的報酬。第二天早上,他趕緊問伏脫冷借據有沒有帶在身邊。一聽到說是,他便不勝欣喜的把三千法郎還掉了。
“告訴你,事情很順當呢。”伏脫冷對他說。
“我可不是你的同黨。”
“我知道,我知道,”伏脫冷打斷了他的話,“你還在鬧孩子脾氣,看戲隻看場子外麵的小醜。”
兩天以後,波阿萊和米旭諾小姐,在植物園一條冷僻的走道中坐在太陽底下一張凳上,同醫學生很有理由猜疑的一位先生說著話。
“小姐,”龔杜羅先生說,“我不懂你哪兒來的顧慮。警察部長大人閣下……”
“哦!警察部長大人閣下……”波阿萊跟著說了一遍。
“是的,部長大人親自在處理這件案子。”龔杜羅又道。
這個自稱為蒲風街上的財主說出警察二字,在安分良民的麵具之下露出本相之後,退職的小公務員波阿萊,雖然毫無頭腦,究竟是畏首畏尾不敢惹是招非的人,還會繼續聽下去,豈不是誰都覺得難以相信?其實是挺自然的。你要在愚夫愚婦中間了解波阿萊那個特殊的種族,隻要聽聽某些觀察家的意見,不過這意見至今尚未公布。世界上有一類專吃公事飯的民族,在衙門的預算表上列在第一至第三級之間的;第一級,年俸一千二,打個譬喻說,在衙門裏仿佛冰天雪地中的格陵蘭[73];第三級,年俸三千至六千,氣候比較溫和,雖然種植不易,什麽津貼等等也能存在了。這仰存鼻息的一批人自有許多懦弱下賤的特點,最顯著的是對本衙門的大頭兒有種不由自主的,機械的,本能的恐怖。小公務員之於大頭兒,平時隻認識一個看不清的簽名式。在那般俯首帖耳的人看來,部長大人閣下幾個字代表一種神聖的,沒有申訴餘地的威權。小公務員心目中的部長,好比基督徒心目中的教皇,做的事永遠不會錯的。部長的行為,言語,一切用他名義所說的話,都有部長的一道毫光;那個繡花式的簽名把什麽都遮蓋了,把他命令人家做的事都變得合法了。大人這個稱呼證明他用心純正,意念聖潔;一切荒謬絕倫的主意,隻消出之於大人之口便百無禁忌。那些可憐蟲為了自己的利益所不肯做的事,一聽到大人二字就趕緊奉命。衙門像軍隊一樣,大家隻知道閉著眼睛服從。這種製度不許你的良心抬頭,滅絕你的人性,年深月久,把一個人變成政府機構中的一隻螺絲。老於世故的龔杜羅到了要顯原形的時候,馬上像念咒一般說出大人二字唬一下波阿萊,因為他早已看出他是個吃過公事飯的膿包,並且覺得波阿萊是男性的米旭諾,正如米旭諾是女性的波阿萊。
“既然部長閣下,部長大人……那事情完全不同了。”波阿萊說。
那冒充的小財主回頭對米旭諾說:“先生這話,你聽見嗎?你不是相信他的嗎?部長大人已經完全確定,住在伏蓋公寓的伏脫冷便是多隆苦役監的逃犯,綽號叫作鬼上當。”
“哦喲!鬼上當!”波阿萊道,“他有這個綽號,一定是運氣很好嘍。”
“對,”暗探說,“他這個綽號是因為犯了幾樁非常大膽的案子都能死裏逃生。你瞧,他不是一個危險分子嗎?他有好些長處使他成為了不起的人物。進了苦役監之後,他在幫口裏更有麵子了。”
“那麽他是一個有麵子的人了。”波阿萊道。
“嘿!他掙麵子是另有一功的!他很喜歡一個小白臉,意大利人,愛賭錢,犯了偽造文書的罪,結果由他頂替了。那小夥子從此進了軍隊,變得很規矩。”
米旭諾小姐說:“既然部長大人已經確定伏脫冷便是鬼上當,還需要我幹什麽?”
“對啦,對啦!”波阿萊接著說,“要是部長,像你說的,切實知道……”
“談不到切實,不過是疑心。讓我慢慢說給你聽吧。鬼上當的真姓名叫作約各·高冷,是三處苦役監囚犯的心腹,經理,銀行老板。他在這些生意上賺到很多錢,幹那種事當然要一表人才嘍。”
波阿萊道:“哎,哎,小姐,你懂得這個雙關語嗎?先生叫他一表人才,因為他身上黥過印,有了標記。”
暗探接下去說:“假伏脫冷收了苦役犯的錢,代他們存放,保管,預備他們逃出以後使花;或者交給他們的家屬,要是他們在遺囑上寫明的話;或者交給他們的情婦,將來托他出麵領錢。”
波阿萊道:“怎麽!他們的情婦?你是說他們的老婆吧?”
“不,先生,苦役監的犯人普通隻有不合法的配偶,我們叫作姘婦。”
“那他們過的是姘居生活嘍?”
“還用說嗎?”
波阿萊道:“噯,這種荒唐事兒,部長大人怎麽不禁止呢?既然你榮幸得很,能見到部長,你又關切公眾的福利,我覺得你應當把這些犯人的不道德行為提醒他。那種生活真是給社會一個很壞的榜樣。”
“可是先生,政府送他們進苦役監,並不是把他們作為道德的模範呀。”
“不錯。可是先生,允許我……”
“噯,好乖乖,你讓這位先生說下去啊。”米旭諾小姐說。
“小姐,你知道,搜出一個違禁的錢庫——聽說數目很大,——政府可以得到很大的利益。鬼上當經管大宗的財產,所收的贓不光是他的同伴的,還有萬字幫的。”
“怎麽!那些賊黨竟有上萬嗎?”波阿萊駭然叫起來。
“不是這意思,萬字幫是一個高等竊賊的團體,專做大案子的,不上一萬法郎的買賣從來不幹。幫口裏的黨員都是刑事犯中間最了不起的人物。他們熟讀《法典》,從來不會在落網的時候被判死刑。高冷是他們的心腹,是他們的參謀。他神通廣大,有他的警衛組織,爪牙密布,神秘莫測。我們派了許多暗探監視了他一年,還摸不清他的底細。他憑他的本領和財力,能夠經常為非作歹,張羅犯罪的資本,讓一批惡黨不斷的同社會鬥爭。抓到鬼上當,沒收他的基金,等於把惡勢力斬草除根。因此這樁偵探工作變了一件國家大事,凡是出力協助的人都有光榮。就是你先生,有了功也可以再進衙門辦事,或者當個警察局的書記,照樣能拿你的養老金。”
“可是為什麽,”米旭諾小姐問,“鬼上當不拿著他保管的錢逃走呢?”
暗探說:“噢!他無論到哪兒都有人跟著,萬一他盜竊苦役犯的公款,就要被打死。況且卷逃一筆基金不像拐走一個良家婦女那麽容易。再說,高冷是條好漢,絕不幹這樣的勾當,他認為那是極不名譽的事。”
“你說得不錯,先生,那他一定要聲名掃地了。”波阿萊湊上兩句。
米旭諾小姐說:“聽了你這些話,我還是不懂幹嗎你們不直接上門抓他。”
“好吧,小姐,我來回答你……可是,”他咬著她耳朵說,“別讓你的先生打斷我,要不咱們永遠講不完。居然有人肯聽這個家夥的話,大概他很有錢吧。——鬼上當到這兒來的時候,冒充安分良民,裝作巴黎的小財主,住在一所極普通的公寓裏;他狡猾得很,從來不會沒有防備,因此伏脫冷先生是一個很體麵的人物,做著了不起的買賣。”
“當然囉。”波阿萊私下想。
“部長不願意弄錯事情,抓了一個真伏脫冷,得罪巴黎的商界和輿論。要知道警察總監的地位也是不大穩的,他有他的敵人,一有錯兒,鑽謀他位置的人就會挑撥進步黨人大叫大嚷,轟他下台。所以對付這件事要像對付高阿涅案子的聖·埃蘭假伯爵一樣[74];要真有一個聖·埃蘭伯爵的話,咱們不是糟了嗎?因此咱們得證實他的身份。”
“對。可是你需要一個漂亮女人啊。”米旭諾小姐搶著說。
暗探說:“鬼上當從來不讓一個女人近身;告訴你,他是不喜歡女人的。”
“這麽說來,我還有什麽作用,值得你給我兩千法郎去替你證實?”
陌生人說:“簡單得很。我給你一個小瓶,裝有特意配好的酒精,能夠教人像中風似的死過去,可沒有生命危險。那個藥可以摻在酒裏或是咖啡裏。等他一暈過去,你立刻把他放倒在**,解開他衣服,裝作看看他有沒有斷氣。趁沒有人的時候,你在他肩上打一下——拍——一聲,印的字母馬上會顯出來。”
“那可一點兒不費事。”波阿萊說。
“哎,那麽你幹不幹呢?”龔杜羅問老姑娘。
“可是,親愛的先生,要沒有字顯出來,我還能有兩千法郎到手嗎?”
“不。”
“那麽怎樣補償我呢?”
“五百法郎。”
“為這麽一點兒錢幹這麽一件事!良心上總是一塊疙瘩,而我是要良心平安的,先生。”
波阿萊說:“我敢擔保,小姐除了非常可愛非常聰明之外,還非常有良心。”
米旭諾小姐說:“還是這麽辦吧,他要真是鬼上當,你給我三千法郎;不是的話一個子兒都不要。”
“行,”龔杜羅回答,“可是有個條件,事情明兒就得辦。”
“不能這麽急,先生,我還得問問我的懺悔師。”
“你調皮,嗯!”暗探站起身來說。“那麽明兒見。有什麽要緊事兒找我,可以到聖·安納小街,聖·夏班院子底上,穹窿底下隻有一扇門,到那兒問龔杜羅先生就行了。”
皮安訓上完居維哀的課回來,無意中聽到鬼上當這個古怪字兒,也聽見那有名的暗探所說的“行”。
“幹嗎不馬上答應下來?三千法郎的終身年金,一年不是有三百法郎利息嗎?”波阿萊問米旭諾。
“幹嗎!該想一想呀。倘使伏脫冷果真是鬼上當,跟他打交道也許好處更多。不過問他要錢等於給他通風報信,他會溜之大吉。那可兩麵落空,糟糕透啦!”
“你通知他也不行的,”波阿萊接口道,“那位先生不是說已經有人監視他嗎?而你可什麽都損失了。”
米旭諾小姐心裏想:“並且我也不喜歡這家夥,他老對我說些不客氣的話。”
波阿萊又說:“你還是那樣辦吧。我覺得那位先生挺好,衣服穿得整齊。他說得好,替社會去掉一個罪犯,不管他怎樣義氣,在我們總是服從法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誰保得住他不會一時性起,把我們一齊殺掉?那才該死呢!他殺了人,我們是要負責任的,且不說咱們的命先要送在他手裏。”
米旭諾小姐一肚子心事,沒有工夫聽波阿萊那些斷斷續續的話,好似沒有關嚴的水龍頭上漏出一滴一滴的水。這老頭兒一朝說開了場,米旭諾小姐要不加阻攔,就會像開了發條的機器,嘀嘀咕咕永遠沒得完。他提出了一個主題,又岔開去討論一些完全相反的主題,始終沒有結論。回到伏蓋公寓門口,他東拉西扯,旁征博引,正講著在拉哥羅先生和莫冷太太的案子裏他如何出庭替被告作證的故事。進得門來,米旭諾瞥見歐也納跟泰伊番小姐談得那麽親熱那麽有勁,連他們穿過飯廳都沒有發覺。
“事情一定要到這一步的,”米旭諾對波阿萊說,“他們倆八天以來眉來眼去,恨不得把靈魂都扯下來。”
“是啊,”他回答,“所以她給定了罪。”
“誰?”
“莫冷太太嘍。”
“我說維多莉小姐,你回答我莫冷太太。誰是莫冷太太?”米旭諾一邊說一邊不知不覺走進了波阿萊的屋子。
波阿萊問:“維多莉小姐有什麽罪?”
“怎麽沒有罪?她不該愛上歐也納先生,不知後果,沒頭沒腦的瞎撞,可憐的傻孩子!”
歐也納白天被特·紐沁根太太磨得絕望了。他內心已經完全向伏脫冷屈服,既不願意推敲一下這個怪人對他的友誼是怎麽回事,也不想想這種友誼的結果。一小時以來,他和泰伊番小姐信誓旦旦,親熱得了不得;他已經一腳踏進泥窪,隻有奇跡才能把他拉出來。維多莉聽了他的話以為聽到了安琪兒的聲音,天國的門開了,伏蓋公寓染上了神奇的色彩,像舞台上的布景。她愛他,他也愛她,至少她是這樣相信!在屋子裏沒有人窺探的時候,看到拉斯蒂涅這樣的青年,聽著他說話,哪個女人不會像她一樣的相信呢?至於他,他和良心做著鬥爭,明知自己在做一樁壞事,而且是有心的做,心裏想隻要將來使維多莉快樂,他這點兒輕微的罪過就能補贖;絕望之下,他流露出一種悲壯的美,把心中所有地獄的光彩一齊放射出來。算他運氣,奇跡出現了:伏脫冷興衝衝的從外邊進來,看透了他們的心思。這對青年原是由他惡魔般的天才撮合的,可是他們這時的快樂,突然被他粗聲大氣,帶著取笑意味的歌聲破壞了。
我的芳希德多可愛,
你瞧她多麽樸實[75]……
維多莉一溜煙逃了。那時她心中的喜悅足夠抵銷她一生的痛苦。可憐的姑娘!握一握手,臉頰被歐也納的頭發廝磨一下,貼著她耳朵(連大學生嘴唇的暖氣都感覺到)說的一句話,壓在她腰裏的一條顫巍巍的手臂,印在她脖子上的一個親吻……在她都成為心心相印的記號;再加隔壁屋裏的西爾維隨時可能闖入這間春光爛縵的飯廳,那些熱情的表現就比有名的愛情故事中的海誓山盟更熱,更強烈,更動心。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一個每十五天懺悔一次的姑娘,已經是天大的罪過了。即使她將來有了錢,有了快樂,整個委身於人的時節,流露的真情也不能同這個時候相比。
“事情定局了,”伏脫冷對歐也納道,“兩位哥兒已經打過架。一切都進行得很得體。是為了政見不同。咱們的鴿子侮辱了我的老鷹,明天在葛裏娘穀堡壘交手。八點半,正當泰伊番小姐在這兒消消停停拿麵包浸在咖啡裏的時候,就好承繼她父親的慈愛和財產。你想不奇怪嗎!泰伊番那小子的劍法很高明,他狠天狠地,像抓了一手大牌似的,可是休想逃過我的殺手鐧。你知道,我有一套挑起劍來直刺腦門的家數,將來我教給你,有用得很呢。”
拉斯蒂涅聽著愣住了,一句話都說不上來。這時高老頭,皮安訓,和別的幾個包飯客人進來了。
“你這樣我才稱心呢,”伏脫冷對他道,“你做的事,你心中有數。行啦,我的小老鷹!你將來一定能支配人;你又強,又痛快,又勇敢;我佩服你。”
伏脫冷想握他的手,拉斯蒂涅急忙縮回去;他臉色發白,倒在椅子裏,似乎看到眼前淌著一堆血。
“啊!咱們的良心還在那兒嘀咕,”伏脫冷低聲說,“老頭兒有三百萬,我知道他的家私,這樣一筆陪嫁盡可把你洗刷幹淨,跟新娘的禮服一樣白;那時你自己也會覺得問心無愧呢。”
拉斯蒂涅不再遲疑,決定當夜去通知泰伊番父子。伏脫冷走開了,高老頭湊在他耳邊說:
“你很不高興,孩子。我來給你開開心吧,你來!”說完老人湊在燈上點了火把,歐也納存著好奇心跟他上樓。
高老頭問西爾維要了大學生的鑰匙,說道:“到你屋子裏去。今天早上你以為她不愛你了,嗯?她硬要你走了,你生氣了,絕望了。傻子!她等我去呢。明白沒有?我們約好要去收拾一所小巧玲瓏的屋子,讓你三天之內搬去住。你不能出賣我哪。她要瞞著你,到時教你喜出望外,我可是忍不住了。你的屋子在阿多阿街,離聖·拉查街隻有兩步路。那兒包你像王爺一般舒服。我們替你辦的家具像新娘用的。一個月工夫,我們瞞著你做了好多事,我的訴訟代理人已經在交涉,將來我女兒一年有三萬六千收入,是她陪嫁的利息,我要女婿把她的八十萬法郎投資在房地產上麵。”
歐也納不聲不響,抱著手臂在他亂七八糟的小房間裏踱來踱去。高老頭趁大學生轉身的當兒,把一個紅皮匣子放在壁爐架上,匣子外麵有特·拉斯蒂涅家的燙金的紋章。
“親愛的孩子,”可憐的老頭兒說,“我全副精神對付這些事。可是,你知道,我也自私得很,你的搬家對我也有好處。嗯,你不會拒絕我吧,倘使我有點兒要求?”
“什麽事?”
“你屋子的六層樓上有一間臥房,也是歸你的,我想住在那裏,行嗎?我老了,離開女兒太遠了。我不會打攪你的,光是住在那兒。你每天晚上跟我談談她。你說,你不會討厭吧?你回家的時候,我睡在**聽到你的聲音,心裏想:——他才見過我的小但斐納,帶她去跳舞,使她快樂。——要是我病了,聽你回來,走動,出門,等於給我心上塗了止痛膏。你身上有我女兒的氣息!我隻要走幾步路就到天野大道,她天天在那兒過,我可以天天看到她,不會再像從前那樣遲到了。也許她還會上你這兒來!我可以聽到她,看她穿著梳妝衣,踅著細步,像小貓一樣可愛的走來走去。一個月到現在,她又恢複了從前小姑娘的模樣,快活,漂亮,她的心情複原了,你給了她幸福。哦!什麽辦不到的事,我都替你辦。她剛才回家的路上對我說:爸爸,我真快活!——聽她們一本正經的叫我父親,我的心就冰冷;一叫我爸爸,我又看到了她們小時候的樣子,回想起從前的事。我覺得自己還是十足十的父親,她們還沒有給旁人占去!”
老頭兒抹了抹眼淚。
“好久我沒聽見她們叫我爸爸了,好久沒有攙過她們的胳膊了。唉!是呀,十年工夫我沒有同女兒肩並肩的一塊兒走了。挨著她的裙子,跟著她的腳步,沾到她的暖氣,多舒服啊!今兒早上我居然能帶了但斐納到處跑,同她一塊兒上鋪子買東西,又送她回家。噢!你一定得收留我!你要人幫忙的時候,有我在那兒,就好伺候你啦。倘若那個亞爾薩斯臭胖子死了,倘若他的痛風症乖乖的跑進了他的胃,我女兒不知該多麽高興呢!那時你可以做我的女婿,堂而皇之做她的丈夫了。唉。她那麽可憐,一點兒人生的樂趣都沒有嚐到,所以我什麽都原諒她。好天爺總該保佑慈愛的父親吧。”他停了一會,側了側腦袋又說:“她太愛你了,上街的時候她跟我提到你:是不是,爸爸,他好極了!他多有良心!有沒有提到我呢!——呃,從阿多阿街到巴諾拉瑪巷,拉拉扯扯不知說了多少!總之,她把她的心都倒在我的心裏了。整整一個上午我快樂極了,不覺得老了,我的身體還不到一兩重。我告訴她,你把一千法郎交給了我。哦!我的小心肝聽著哭了。”
“噯,你壁爐架上放的什麽呀?”
歐也納愣頭愣腦的望著他的鄰居。伏脫冷告訴他明天要決鬥了;高老頭告訴他,渴望已久的夢想要實現了。兩個那麽極端的消息,使他好像做了一場惡夢。他轉身瞧了瞧壁爐架,看到那小方匣子,馬上打開,發現一張紙條下麵放著一隻勃勒甘牌子的表。紙上寫著:
我要你時時刻刻想到我,因為……但斐納。
最後一句大概暗指他們倆某一次的爭執,歐也納看了大為感動。拉斯蒂涅的紋章放在匣子裏邊,是用釉彩堆成的。這件向往已久的裝飾品,鏈條,鑰匙,式樣,圖案,他件件中意。高老頭在旁樂得眉飛色舞。他準是答應女兒把歐也納驚喜交集的情形告訴她聽的;這些年輕人的激動也有老人的份,他的快樂也不下於他們兩人。他已經非常喜歡拉斯蒂涅了,為了女兒,也為了拉斯蒂涅本人。
“你今晚一定要去看她,她等著你呢。亞爾薩斯臭胖子在他舞女那兒吃飯。噯,噯,我的代理人向他指出事實,他愣住了。他不是說愛我女兒愛得五體投地麽?哼,要是他碰一碰她,我就要他的命。一想到我的但斐納……(他歎了口氣)我簡直氣得要犯法;呸,殺了他不能說殺了人,不過是牛頭馬麵的一個畜生罷了。你會留我一塊兒住的,是不是?”
“是的,老丈,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
“我早看出了,你並沒覺得我丟你的臉。來,讓我擁抱你。”他摟著大學生,“答應我,你得使她快樂!今晚你一定去了?”
“噢,是的。我先上街去一趟,有件要緊事兒,不能耽誤。”
“我能不能幫忙呢?”
“哦,對啦!我上紐沁根太太家,你去見泰伊番老頭,要他今天晚上給我約個時間,我有件緊急的事和他談。”
高老頭臉色變了,說道:“樓下那些混蛋說你追求他的女兒,可是真的,小夥子?該死!你可不知什麽叫作高裏奧的老拳呢。你要欺騙我們,就得教你嚐嚐味兒了。哦!那是不可能的。”
大學生道:“我可以賭咒,世界上我隻愛一個女人,連我自己也隻是剛才知道。”
高老頭道:“啊,那才好呢!”
“可是,”大學生又說,“泰伊番的兒子明天要同人決鬥,聽說他會送命的。”
高老頭道:“那跟你有什麽相幹?”
歐也納道:“噢!非告訴他不可,別讓他的兒子去……”
伏脫冷在房門口唱起歌來,打斷了歐也納的話:
噢,理查,噢,我的陛下,
世界把你丟啊[76]……
勃龍!勃龍!勃龍!勃龍!勃龍!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處看見我呀……
脫啦,啦,啦,啦……
“喂,”伏脫冷喊,“來拿我的一瓶波爾多去[77]。”
“你覺得好看嗎,那隻表?”高老頭問,“她挑的不差可不是?”
伏脫冷,高老頭,和拉斯蒂涅三個人一同下樓,因為遲到,在飯桌上坐在一處。吃飯的時候,歐也納一直對伏脫冷很冷淡;可是伏蓋太太覺得那個挺可愛的家夥從來沒有這樣的談鋒。他詼謔百出,把桌上的人都引得非常高興。這種安詳,這種鎮靜,歐也納看著害怕了。
“你今兒交了什麽運呀,快活得像雲雀一樣?”伏蓋太太問。
“我做了好買賣總是快活的。”
“買賣?”歐也納問。
“是啊。我交出了一部分貨,將來好拿一筆傭金。”他發覺老姑娘在打量他,便問:“米旭諾小姐,你這樣盯著我,是不是我臉上有什麽地方教你不舒服?老實告訴我,為了討你歡喜,我可以改變的。”
他又瞅著老公務員說:“波阿萊,咱們不會因此生氣的,是不是?”
“真是!你倒好替雕刻家做模特兒,讓他塑一個滑稽大家的像呢?”青年畫家對伏脫冷道。
“不反對,隻要米旭諾小姐肯給人雕做拉希公墓[78]的愛神。”伏脫冷回答。
“那麽波阿萊呢?”皮安訓問。
“噢!波阿萊就扮作波阿萊。他是果園裏的神道,是梨的化身[79]。”伏脫冷回答。
“那你是坐在梨跟酪餅之間了。”皮安訓說。
“都是廢話,”伏蓋太太插嘴道,“還是把你那瓶波爾多獻出來吧,又好健胃又好助興。那個瓶已經在那兒伸頭探頸了!”
“諸位,”伏脫冷道,“主席叫我們遵守秩序。古的太太和維多莉小姐雖不會對你們的胡說八道生氣,可不能侵犯無辜的高老頭。我請大家喝一瓶波爾多,那是靠著拉斐德先生的大名而格外出名的。我這麽說可毫無政治意味[80]。——來呀,你這傻子!”他望著一動不動的克利斯朵夫叫。“這兒來,克利斯朵夫!怎麽你沒聽見你名字?傻瓜!把酒端上來!”
“來啦,先生。”克利斯朵夫捧著酒瓶給他。
伏脫冷給歐也納和高老頭各斟了一杯,自己也倒了幾滴。兩個鄰居已經在喝了,伏脫冷拿起杯子辨了辨味道,忽然扮了個鬼臉:
“見鬼!見鬼!有瓶塞子味兒。克利斯朵夫,這瓶給你吧,另外去拿,在右邊,你知道?咱們一共十六個,拿八瓶下來。”
“既然你破鈔,”畫家說,“我也來買一百個栗子。”
“哦!哦!”
“啵!啵!”
“哎!哎!”
每個人大驚小怪的叫嚷,好似花筒裏放出來的火箭。
“喂,伏蓋媽媽,來兩瓶香檳。”伏脫冷叫。
“虧你想得出,幹嗎不把整個屋子吃光了?兩瓶香檳!十二法郎!我哪兒去掙十二法郎!不成,不成。要是歐也納先生肯會香檳的賬,我請大家喝果子酒。”
拉斯蒂涅道:“別說了,皮安訓,我聽見秦皮汁三個字就惡心……行!去拿香檳,我付賬就是了。”
“西爾維,”伏蓋太太叫,“拿餅幹跟小點心來。”
伏脫冷道:“你的小點心太大了,而且出毛了。還是拿餅幹來吧。”
一霎時,波爾多斟遍了,飯桌上大家提足精神,越來越開心。粗野瘋狂的笑聲夾著各種野獸的叫聲。博物院管事學巴黎街上的一種叫賣聲,活像貓兒叫春。立刻八個聲音同時嚷起來:
磨刀哇!磨刀哇!
鳥粟子哦!
卷餅,太太們,卷餅!
修鍋子,補鍋子!
船上來的鮮魚哦!鮮魚哦!
要不要打老婆,要不要拍衣服!
有舊衣服,舊金線,舊帽子賣!
甜櫻桃啊甜櫻桃!
最妙的是皮安訓用鼻音哼的“修陽傘哇”!
幾分鍾之內,嘩裏嘩啦,沸沸揚揚,把人腦袋都漲破了。你一句我一句,無非是瞎說八道,像一出大雜耍。伏脫冷一邊當指揮一邊冷眼覷著歐也納和高裏奧。兩人好像已經醉了,靠著椅子,一本正經望著這片從來未有的混亂,很少喝酒,都想著晚上要做的事,可是都覺得身子抬不起來。伏脫冷在眼梢裏留意他們的神色,等到他們眼睛迷迷糊糊快要閉上了,他貼著拉斯蒂涅的耳朵說:
“喂,小家夥,你還耍不過伏脫冷老頭呢。他太喜歡你了,不能讓你胡鬧。一朝我決心要幹什麽事,隻有上帝能攔住我。嘿!咱們想給泰伊番老頭通風報信,跟小學生一樣糊塗!爐子燒熱了,麵粉捏好了,麵包放上鏟子了;明兒咱們就可以咬在嘴裏,丟著麵包心子玩兒了,你竟想搗亂嗎?不成不成,生米一定得煮成熟飯!心中要有什麽小小的不舒服,等你吃的東西消化了,那點兒不舒服也就沒有啦。咱們睡覺的時候,上校弗朗卻西尼伯爵劍頭一揮,替你把米希爾·泰伊番的遺產張羅好啦。維多莉繼承了她的哥哥,一年有小小的一萬五千收入。我已經打聽清楚,光是母親的遺產就有三十萬以上……”
歐也納聽著這些話不能回答,隻覺得舌尖跟上顎粘在一塊,身子重甸甸的,瞌睡得要死。他隻能隔了一重明晃晃的霧,看見桌子和同桌的人的臉。不久,聲音靜下來,客人一個一個的散了,臨了隻剩下伏蓋太太,古的太太,維多莉,伏脫冷和高老頭。拉斯蒂涅好似在夢中,瞥見伏蓋太太忙著倒瓶裏的餘酒,把別的瓶子裝滿。
寡婦說:“噯!他們瘋瘋癲癲,多年輕啊!”
這是歐也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西爾維道:“隻有伏脫冷先生才會教人這樣快活,喲!克利斯朵夫打鼾打得像陀螺一樣。”
“再見,伏蓋媽媽,我要到大街上看瑪蒂演《荒山》去了,那是把《孤獨者》改編的戲。倘使你願意,我請你和這些太太們一塊兒去。”
伏蓋太太說:“怎麽,我的鄰居!你不想看《孤獨者》改編的戲?那是阿太拉·特·夏多勃裏昂[81]寫的小說,我們看得津津有味,去年夏天在菩提樹下哭得像瑪特蘭納,而且是一部倫理作品,正好教育教育你的小姐呢。”
維多莉回答:“照教會的規矩,我們不能看喜劇。”
“哦,這兩個都人事不知了。”伏脫冷把高老頭和歐也納的腦袋滑稽的搖了一下。
他扶著大學生的頭靠在椅背上,讓他睡得舒服些,一邊熱烈的親了親他的額角,唱道:
睡吧,我的心肝肉兒!
我永遠替你們守護[82]。
維多莉道:“我怕他害病呢。”
伏脫冷道:“那你在這裏照應他吧。”又湊著她的耳朵說,“那是你做賢妻的責任。他真愛你啊,這小夥子。我看,你將來會做他的小媳婦兒。”
他又提高了嗓子:“末了,他們在地方上受人尊敬,白頭偕老,子孫滿堂。所有的愛情故事都這樣結束的。哎,媽媽,”他轉身摟著伏蓋太太,“去戴上帽子,穿上漂亮的小花綢袍子,披上當年伯爵夫人的披肩。讓我去替你雇輛車。”說完他唱著歌出去了:
太陽,太陽,神明的太陽,
是你曬熟了南瓜的瓜瓤[83]……
伏蓋太太說:“天哪!你瞧,古的太太,這樣的男人才教我日子過得舒服呢。”她又轉身對著麵條商說:“呦,高老頭去啦。這嗇刻鬼從來沒想到帶我上哪兒去過。我的天,他要倒下來啦。上了年紀的人再失掉理性,太不像話!也許你們要說,沒有理性的人根本丟不了什麽。西爾維,扶他上樓吧。”
西爾維抓著老人的胳膊扶他上樓,當他鋪蓋卷似的橫在**。
“可憐的小夥子,”古的太太說著,把歐也納擋著眼睛的頭發撩上去,“真像個女孩子,還不知道喝醉是怎麽回事呢。”
伏蓋太太道:“啊!我開了三十一年公寓,像俗話說的,手裏經過的年輕人也不少了;像歐也納先生這麽可愛,這麽出眾的人才,可從來沒見過。瞧他睡得多美!把他的頭放在你肩上吧,古的太太。呃,他倒在維多莉小姐肩上了。孩子們是有神道保佑的。再側過一點,他就碰在椅背的葫蘆上啦。他們倆配起來倒是挺好的一對。”
古的太太道:“好太太,別胡說,你的話……”
伏蓋太太回答:“呃!他聽不見的。來,西爾維,幫我去穿衣服,我要戴上我的大胸褡。”
西爾維道:“哎喲!太太,吃飽了飯戴大胸褡!不,你找別人吧,我下不了這毒手。你這麽不小心是有性命危險的。”
“管他,總得替伏脫冷先生掙個麵子。”
“那你對承繼人真是太好了。”
寡婦一邊走一邊吆喝:“噯,西爾維,別頂嘴啦。”
飯廳裏隻剩下古的太太和維多莉,歐也納靠在維多莉肩膀上睡著。靜悄悄的屋裏隻聽見克利斯朵夫的打鼾聲,相形之下,歐也納的睡眠越加顯得恬靜,像兒童一般嫵媚。維多莉臉上有種母性一般的表情,好像很得意;因為她有機會照顧歐也納,借此發泄女人的情感,同時又能聽到男人的心在自己的心旁跳動,而沒有一點犯罪的感覺。千思百念在胸中湧起,跟一股年輕純潔的熱流接觸之下,她情緒激動,說不出有多麽快活。
古的太太緊緊握著她的手說:“可憐的好孩子!”
天真而苦惱的臉上罩著幸福的光輪,老太太看了暗暗稱賞。維多莉很像中世紀古拙的畫像,沒有瑣碎的枝節,沉著有力的筆觸隻著重麵部,黃黃的皮色仿佛反映著天國的金光。
維多莉摩著歐也納的頭發說:“他隻不過喝了兩杯呀,媽媽。”
“孩子,他要是胡鬧慣的,酒量就會跟別人一樣了。他喝醉倒是證明他老實。”
街上傳來一輛車子的聲音。
年輕的姑娘說:“媽媽,伏脫冷先生來了。你來扶一扶歐也納先生。我不願意給那個人看見。他說話叫人精神上感到汙辱,瞧起人來真受不了,仿佛剝掉人的衣衫一樣。”
古的太太說:“不,你看錯了!他是個好人,有點像過去的古的先生,雖然粗魯,本性可是不壞,他是好人歹脾氣。”
在柔和的燈光撫弄之下,兩個孩子正好配成一幅圖畫。伏脫冷悄悄的走進來,抱了手臂,望著他們說道:
“哎喲!多有意思的一幕,喔!給《保爾和維奚尼》的作者,裴那登·特·聖–比哀看到了,一定會寫出好文章來。青春真美,不是嗎,古的太太?”他又端相了一會歐也納,說道:“好孩子,睡吧。有時福氣就在睡覺的時候來的。”他又回頭對寡婦道:“太太,我疼這個孩子,不但因為他生得清秀,還因為他心好。你瞧他不是一個希呂彭靠在天使肩上麽?真可愛!我要是女人,我願意為了他而死,(哦,不!不這麽傻!)願意為了他而活!這樣欣賞他們的時候,太太,”他貼在寡婦耳邊悄悄地說,“不由不想到他們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然後他又提高了嗓子:“上帝給我們安排的路是神秘莫測的,他鑒察人心,試驗人的肺腑[84]。孩子們,看到你們倆都一樣的純潔,一樣的有情有義,我相信一朝結合了,你們絕不會分離。上帝是正直的。”他又對維多莉說:“我覺得你很有福相,給我瞧瞧你的手,小姐。我會看手相,人家的好運氣常常被我說準的。哎唷!你的手怎麽啦?真的,你馬上要發財了,愛你的人也要托你的福了。父親會叫你回家,你將來要嫁給一個年輕的人,又漂亮又有頭銜,又愛你!”
“瞧啊,伏蓋媽媽美麗得像一顆明明明……明星,包紮得像根紅蘿卜。不有點兒氣急嗎?”他把手按著她胸口說,“啊,胸脯綁得很緊了,媽媽。不哭則已,一哭準會爆炸;可是放心,我會像古董商一樣把你仔仔細細撿起來的。”
寡婦咬著古的太太的耳朵說:“他真會講法國式的奉承話,這家夥!”
“再見,孩子們,”伏脫冷轉身招呼歐也納和維多莉,把手放在他們頭上,“我祝福你們!相信我,小姐,一個規矩老實的人的祝福是有道理的,包你吉利,上帝會聽他的話的。”
“再見,好朋友,”伏蓋太太對她的女房客說,又輕輕補上一句,“你想伏脫冷先生對我有意思嗎?”
“哦!哦!”
他們走後,維多莉瞧著自己的手歎道:
“唉!親愛的媽媽,倘若真應了伏脫冷先生的話!”
老太太回答:“那也不難,隻消你那魔鬼哥哥從馬上倒栽下來就成了。”
“噢!媽媽!”
寡婦道:“我的天!咒敵人也許是樁罪過,好,那麽我來補贖吧。真的,我很願意給他送點兒花到墳上去。他那個壞良心,沒有勇氣替母親說話,隻曉得拿她的遺產,奪你的家私。當時你媽媽陪嫁很多,算你倒黴,婚書上沒有提。”
維多莉說:“要拿人家的性命來換我的幸福,我心上永遠不會安樂的。倘使要我幸福就得去掉我哥哥,那我寧可永久住在這兒。”
“伏脫冷先生說得好,誰知道全能的上帝高興教我們走哪條路呢?——你瞧他是信教的,不像旁人提到上帝比魔鬼還要不敬。”
她們靠著西爾維幫忙,把歐也納抬進臥房,放倒在**;廚娘替他脫了衣服,讓他舒舒服服的睡覺。臨走,維多莉趁老太太一轉身,在歐也納額上親了一親,覺得這種偷偷摸摸的罪過真有說不出的快樂。她瞧瞧他的臥室,仿佛把這一天上多多少少的幸福歸納起來,在腦海中構成一幅圖畫,讓自己老半天的看著出神。她睡熟的時候變了巴黎最快樂的姑娘。
伏脫冷在酒裏下了麻醉藥,借款待眾人的機會灌醉了歐也納和高老頭:這一下他可斷送了自己。半醉的皮安訓忘了向米旭諾追問鬼上當那個名字。要是他說了,伏脫冷,或者約各·高冷——在此我們不妨對苦役監中的大人物還他的真名實姓,——一定會馬上提防。後來,米旭諾小姐認為高冷性情豪爽,正在盤算給他通風報信,讓他在半夜裏逃走,是不是更好的時候,聽到拉希公墓上的愛神那個綽號,便突然改變主意。她吃過飯由波阿萊陪著出門,到聖·安納街找那有名的特務頭子去了,心裏還以為他不過是個名叫龔杜羅的高級職員。特務長見了她挺客氣。把一切細節說妥之後,米旭諾小姐要求那個檢驗黥印的藥品。看到聖·安納街的大人物在書桌抽鬥內找尋藥品時那種得意的態度,米旭諾才懂得這件事情的重要性還不止在於掩捕一個普通的逃犯。她仔細一想,覺得警察當局還希望根據苦役監內線的告密,趕得上沒收那筆巨大的基金。她把這點疑心向那老狐狸說了,他卻笑了笑,有心破除老姑娘的疑心。
米旭諾聽了莫名其妙,龔杜羅給她解釋,他用的兩句土話是賊黨裏極有分量的切口,他們早就懂得一個人的腦袋可有兩種看法:博士是一個活人的頭腦,是他的參謀,是他的思想;老根是個輕蔑的字眼,表示頭顱落地之後毫無用處。
他接著說:“高冷拿我們打哈哈。對付那些英國鋼條般的家夥,我們也有一個辦法,隻要他們在逮捕的時候稍微抵抗一下,立刻把他幹掉。我們希望高冷明天動武,好把他當場格殺。這麽一來,訴訟啊,看守的費用啊,監獄裏的夥食啊,一概可以省掉,同時又替社會除了害。起訴的手續,證人的傳喚,旅費津貼,執行判決,凡是對付這些無賴的合法步驟所花的錢,遠不止你到手的三千法郎。並且還有節省時間的問題。一刀戳進鬼上當的肚子,可以消弭上百件的罪案,教多少無賴不敢越過輕罪法庭的範圍。這就叫作警政辦得好。照真正慈善家的理論,這種辦法便是預防犯罪。”
“這就是替國家出力呀。”波阿萊道。
“對啦,你今晚的話才說得有理了。是呀,我們當然是替國家出力囉。外邊的人對我們很不公平,其實我們暗中幫了社會多少的忙。再說,一個人不受偏見約束才算高明,違反成見所做的好事自然免不了害處,能忍受這種害處才是基督徒。你瞧,巴黎終究是巴黎。這句話就說明了我的生活。小姐,再見吧。明天我帶著人在植物園等。你叫克利斯朵夫上蒲風街我前次住的地方找龔杜羅先生就得了。先生,將來你丟了東西,盡管來找我,包你物歸原主。我隨時可以幫忙。”
“噯,”波阿萊走到外邊對米旭諾小姐說,“世界上竟有些傻子,一聽見警察兩字就嚇得魂不附體。可是這位先生多和氣,他要你做的事情又像打招呼一樣簡單。”
第二天是伏蓋公寓曆史上最重大的日子。至此為止,平靜的公寓生活中最顯著的事件,是那個假伯爵夫人像彗星一般的出現。可是同這一日天翻地覆的事(從此成為伏蓋太太永久的話題)一比,一切都暗淡無光了。先是高裏奧和歐也納一覺睡到十一點。伏蓋太太半夜才從快樂戲院回家,早上十點半還在**。喝了伏脫冷給的剩酒,克利斯朵夫的酣睡耽誤了屋裏的雜務。波阿萊和米旭諾小姐並不抱怨早飯開得晚。維多莉和古的太太也睡了晚覺。伏脫冷八點以前就出門,直到開飯才回來。十一點一刻,西爾維和克利斯朵夫去敲各人的房門請吃早飯,居然沒有一個人說什麽不滿意的話。兩個仆人一走開,米旭諾小姐首先下樓,把藥水倒入伏脫冷自備的銀杯,那是裝滿了他衝咖啡用的牛奶,跟旁人的一起燉在鍋子上的。老姑娘算好利用公寓裏這個習慣下手。七個房客過了好一會才到齊。歐也納伸著懶腰最後一個下樓,正碰上特·紐沁根太太的信差送來一封信,寫的是:
朋友,我對你並不生氣,也不覺得我有損尊嚴。我等到半夜二點,等一個心愛的人!受過這種罪的人絕不會教人家受。我看出你是第一次戀愛。你碰到了什麽事呢?我真急死了。要不怕泄露心中的秘密,我就親自來了,看看你遇到的究竟是凶是吉。可是在那個時候出門,不論步行或是坐車,豈不是斷送自己?我這才覺得做女人的苦。我放心不下,請你告訴我為什麽父親對你說了那些話之後,你竟沒有來,我要生你的氣,可是會原諒你的。你病了麽?為什麽住得這樣遠?求你開聲口吧。希望馬上就來。倘若有事,隻消回我一個字:或者說就來,或者說害病。不過你要不舒服的話,父親會來通知我的。那麽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是啊,怎麽回事呢?”歐也納叫了起來。他搓著沒有念完的信,衝進飯廳,問:“幾點了?”
“十一點半。”伏脫冷一邊說一邊把糖放進咖啡。
那逃犯冷靜而迷人的眼睛瞪著歐也納。凡是天生能勾魂攝魄的人都有這種目光,據說能鎮住瘋人院中的武癡。歐也納不禁渾身哆嗦。街上傳來一輛馬車的聲音,泰伊番先生家一個穿號衣的當差神色慌張的衝進來,古的太太一眼便認出了。
“小姐,”他叫道,“老爺請您回去,家裏出了事。弗萊特烈先生跟人決鬥,腦門上中了一劍,醫生認為沒有希望了,恐怕您來不及跟他見麵了,已經昏迷了。”
伏脫冷叫道:“可憐的小夥子!有了三萬一年的收入,怎麽還能打架?年輕人真不懂事。”
“嚇,老兄!”歐也納對他嚷道。
“怎麽,你這個大孩子?巴黎哪一天沒有人決鬥?”伏脫冷一邊回答一邊若無其事的喝完咖啡。米旭諾小姐全副精神看他這個動作,聽到那件驚動大眾的新聞也不覺得震動。
古的太太說:“我跟你一塊兒去,維多莉。”
她們倆帽子也沒戴,披肩也沒拿,徑自跑了。維多莉臨走噙著淚對歐也納望了一眼,仿佛說:“想不到我們的幸福要教我流淚!”
伏蓋太太道:“呃,你竟是未卜先知了,伏脫冷先生?”
約各·高冷回答:“我是先知,我是一切。”
伏蓋太太對這件事又說了一大堆廢話:“不是奇怪嗎!死神來尋到我們,連商量都不跟我們商量一下。年輕人往往走在老年人之前。我們女人總算運氣,用不著決鬥;可是也有男人沒有的病痛。我們要生孩子,而做母親的苦難是很長的!維多莉真福氣!這會兒她父親沒有辦法啦,隻能讓她承繼囉。”
“可不是!”伏脫冷望著歐也納說,“昨天兩手空空,今兒就有了幾百萬!”
伏蓋太太叫道:“喂,歐也納先生,這一下你倒是中了頭彩啦。”
“你還沒有把信念完呢!……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也跟旁人一樣嗎?”他問歐也納。
“太太,我永遠不會娶維多莉小姐。”歐也納回答伏蓋太太的時候,不勝厭惡的口氣教在場的人都覺得奇怪。
高老頭抓起大學生的手握著,恨不得親它一下。
伏脫冷道:“哦,哦!意大利人有句妙語,叫作聽時間安排!”
“我等回音呢。”紐沁根太太的信差催問拉斯蒂涅。
“告訴太太說我會去的。”
信差走了。歐也納心煩意躁,緊張到極點,再也顧不得謹慎不謹慎了。他高聲自言自語:“怎麽辦?一點兒沒有證據!”
伏脫冷微微笑著。他吞下的藥品已經發作,隻是逃犯的身體非常結實,還能站起來瞧著拉斯蒂涅,沉著嗓子說:
“孩子,福氣就在睡覺的時候來的。”
說完他直僵僵的倒在地下。
歐也納道:“果真是神靈不爽!”
“哎喲!他怎麽啦?這個可憐的親愛的伏脫冷先生?”
米旭諾小姐叫道:“那是中風啊。”
“喂,西爾維,請醫生去,”寡婦吩咐,“拉斯蒂涅先生,你快去找皮安訓先生。說不定西爾維碰不到我們的葛蘭潑萊醫生。”
拉斯蒂涅很高興借此機會逃出這個可怕的魔窟,便連奔帶跑的溜了。
“克利斯朵夫,你上藥鋪去要些治中風的藥。”
克利斯朵夫出去了。
“哎,喂,高老頭,幫我們抬他上樓,抬到他屋裏去。”
大家抓著伏脫冷,七手八腳抬上樓梯,放在**。
高裏奧說:“我幫不了什麽忙,我要看女兒去了。”
“自私的老頭兒!”伏蓋太太叫道,“去吧,但願你不得好死,孤零零的像野狗一樣!”
“瞧瞧你屋子裏可有依太。”米旭諾小姐一邊對伏蓋太太說,一邊和波阿萊解開伏脫冷的衣服。
伏蓋太太下樓到自己臥房去,米旭諾小姐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她吩咐波阿萊:“趕快,脫掉他的襯衫,把他翻過來!你至少也該有點兒用處,總不成叫我看到他赤身露體。你老待在那裏幹嗎?”
伏脫冷給翻過身來,米旭諾照準他肩頭一巴掌打過去,鮮紅的皮膚上立刻白白的泛出兩個該死的字母。
“嚇!一眨眼你就得了三千法郎賞格。”波阿萊說著,扶住伏脫冷,讓米旭諾替他穿上襯衣。——他把伏脫冷放倒在**,又道:“呃,好重啊!”
“別多嘴!瞧瞧有什麽銀箱沒有?”老姑娘性急慌忙的說,一雙眼睛拚命打量屋裏的家具,恨不得透過牆壁才好。
她又道:“最好想個理由打開這口書櫃!”
波阿萊回答:“恐怕不大好吧?”
伏蓋太太說:“依太來了。哎,今天的怪事真多。我的天!這個人是不會害病的,他白得像子雞一樣。”
“像子雞?”波阿萊接了一句。
寡婦把手按著伏脫冷的胸口,說:“心跳得很正常。”
“正常?”波阿萊覺得很詫異,“是呀,跳得挺好呢。”
“真的嗎?”波阿萊問。
“媽媽呀!他就像睡著一樣。西爾維已經去請醫生了。喂,米旭諾小姐,他把依太吸進去了。大概是抽筋。脈搏很好,身體像土耳其人一樣棒。小姐,你瞧他胸口的毛多濃;好活到一百歲呢,這家夥!頭發也沒脫。呦!是膠在上麵的,他戴了假頭發,原來的頭發是土紅色的。聽說紅頭發的人不是好到極點,就是壞到極點!他大概是好的了,他?”
“好!好吊起來。”波阿萊道。
“你是說他好吊在漂亮女人的脖子上吧?”米旭諾小姐搶著說,“你去吧,先生。你們鬧了病要人伺候,那就是我們女人的事了。你還是到外邊去遛遛吧。這兒有我跟伏蓋太太照應就行了。”
波阿萊一聲沒出,輕輕的走了,好像一條狗給主人踢了一腳。
拉斯蒂涅原想出去走走,換換空氣。他悶得發慌。這樁準時發生的罪案,隔夜他明明想阻止的;後來怎麽的呢?他應該怎辦呢?他唯恐在這件案子中做了共謀犯。想到伏脫冷那種若無其事的態度,他還心有餘悸。他私下想:
“要是伏脫冷一聲不出就死了呢?”他穿過盧森堡公園的走道,好似有一群獵犬在背後追他,連它們的咆哮都聽得見。
“喂,朋友,”皮安訓招呼他,“你有沒有看到《舵工報》?”
《舵工報》是天梭先生主辦的激進派報紙,在晨報出版後幾小時另出一張內地版,登載當天的新聞,在外省比別家報紙的消息要早二十四小時。
高鄉醫院的實習醫生接著說:“有段重要新聞:泰伊番的兒子和前帝國禁衛軍的弗朗卻西尼伯爵決鬥,額上中了一劍,深兩寸。這麽一來,維多莉小姐成了巴黎最有陪嫁的姑娘了。哼!要是早知道的話!死了個人倒好比開了個頭獎!聽說維多莉對你很不錯,可是真的?”
“別胡說,皮安訓,我永遠不會娶她。我愛著一個妙人兒,她也愛著我,我……”
“你這麽說好像拚命壓製自己,唯恐對你的妙人兒不忠實。難道真有什麽女人,值得你犧牲泰伊番老頭的家私麽?倒要請你指給我瞧瞧。”
拉斯蒂涅嚷道:“難道所有的魔鬼都盯著我嗎?”
皮安訓道:“那麽你又在盯誰呢?你瘋了麽?伸出手來,讓我替你按按脈。呦,你在發燒呢。”
“啊!我早就疑心,你給我證實了。”皮安訓說著,丟下拉斯蒂涅跑了。
拉斯蒂涅溜了大半天,非常嚴肅。他似乎把良心翻來覆去查看了一遍。盡管他遲疑不決,細細考慮,到底真金不怕火,他的清白總算經得起嚴格的考驗。他記起隔夜高老頭告訴他的心腹話,想起但斐納在阿多阿街替他預備的屋子;拿出信來重新念了一遍,吻了一下,心上想:
“這樣的愛情正是我的救星。可憐老頭兒有過多少傷心事;他從來不提,可是誰都一目了然!好吧,我要像照顧父親一般的照顧他,讓他享享福。倘使她愛我,她白天會常常到我家裏來陪他的。那高個子的雷斯多太太真該死,竟會把老子當作門房看待。親愛的但斐納!她對老人家孝順多了,她是值得我愛的。啊!今晚上我就可以快樂了!”
他掏出表來,欣賞了一番。
“一切都成功了。兩個人真正相愛永久相愛的時候,盡可以互相幫助,我盡可以收這個禮。再說,將來我一定飛黃騰達,無論什麽我都能百倍的報答她。這樣的結合既沒有罪過,也沒有什麽能教最嚴格的道學家皺一皺眉頭的地方。多少正人君子全有這一類的男女關係!我們又不欺騙誰;欺騙才降低我們的人格。扯謊不就表示投降嗎?她和丈夫已經分居好久。我可以對那個亞爾薩斯人說,他既然不能使妻子幸福,就應當讓給我。”
拉斯蒂涅心裏七上八下,爭執了很久。雖然青年人的善念終於得勝了,他仍不免在四點半左右,天快黑的時候,存著按捺不下的好奇心,回到發誓要搬走的伏蓋公寓。他想看看伏脫冷有沒有死。
皮安訓把伏脫冷灌了嘔吐劑,叫人把吐出來的東西送往醫院化驗。米旭諾竭力主張倒掉,越發引起皮安訓的疑心。並且伏脫冷也複原得太快,皮安訓更疑心這個嘻嘻哈哈的家夥是遭了暗算。拉斯蒂涅回來,伏脫冷已經站在飯廳內火爐旁邊。包飯客人到的比平時早,因為知道了泰伊番兒子的事,想來打聽一番詳細情形以及對維多莉的影響。除了高老頭,全班人馬都在那兒談論這件新聞。歐也納進去,正好跟不動聲色的伏脫冷打了一個照麵,被他眼睛一瞪,直瞧到自己心裏,挑起一些邪念,使他心驚肉跳,打了個寒噤。那逃犯對他說:
“喂,親愛的孩子,死神向我認輸的日子還長哩。那些太太們說我剛才那場腦充血,連牛都吃不住,我可一點事兒都沒有。”
伏蓋寡婦叫道:“別說牛,連公牛都受不了[86]。”
“你看我沒有死覺得很不高興嗎?”伏脫冷以為看透了拉斯蒂涅的心思,湊著他耳朵說,“那你倒是個狠將了!”
這句話對伏脫冷好似晴天霹靂,他頓時臉色發白,身子晃了幾晃,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射在米旭諾臉上,好似一道陽光;這股精神的威勢嚇得她腿都軟了,歪歪斜斜的倒在一張椅子裏。逃犯扯下平時那張和善的臉,露出猙獰可怖的麵目。波阿萊覺得米旭諾遭了危險,趕緊向前,站在她和伏脫冷之間。所有的房客還不知道這出戲是怎麽回事,莫名其妙的愣住了。這時外麵響起好幾個人的腳聲,和士兵的槍柄跟街麵上的石板碰擊的聲音。正當高冷不由自主的望著牆壁和窗子,想找出路的時候,客廳門口出現了四個人。為首的便是那特務長,其餘三個是警務人員。
“茲以法律與國王陛下之名……”一個警務人員這麽念著,以下的話被眾人一片驚訝的聲音蓋住了。
不久,飯廳內寂靜無聲,房客閃開身子,讓三個人走進屋內。他們的手都插在衣袋裏,抓著上好子彈的手槍。跟在後麵的兩個憲兵把守客廳的門;另外兩個在通往樓梯道的門口出現。好幾個士兵的腳聲和槍柄聲在前麵石子道上響起來。鬼上當完全沒有逃走的希望了,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盯著他一個人。特務長筆直的走過去,對準他的腦袋用力打了一巴掌,把假頭發打落了。高冷醜惡的麵貌馬上顯了出來。土紅色的短頭發表示他的強悍和狡猾,配著跟上半身氣息一貫的腦袋和臉龐,意義非常清楚,仿佛被地獄的火焰照亮了。整個的伏脫冷,他的過去,現在,將來,倔強的主張,享樂的人生觀,以及玩世不恭的思想,行動,和一切都能擔當的體格給他的氣魄,大家全明白了。全身的血湧上他的臉,眼睛像野貓一般發亮。他使出一股獷野的力抖擻一下,大吼一聲,把所有的房客嚇得大叫。一看這個獅子般的動作,暗探們借著眾人叫喊的威勢,一齊掏出手槍。高冷一見槍上亮晶晶的火門,知道處境危險,便突然一變,表現出人的最高的精神力量。那種場麵真是又醜惡又莊嚴!他臉上的表情隻有一個譬喻可以形容,仿佛一口鍋爐貯滿了足以翻江倒海的水汽,一眨眼之間被一滴冷水化得無影無蹤。消滅他一腔怒火的那滴冷水,不過是一個快得像閃電般的念頭。他微微一笑,瞧著自己的假頭發,對特務長說:
“哼,你今天不客氣啊。”
他向那些憲兵點點頭,把兩隻手伸了出來。
“來吧,憲兵,拿手銬來吧。請在場的人作證,我沒有抵抗。”
這一幕的經過,好比火山的熔液和火舌突然之間竄了出來,又突然之間退了回去。滿屋的人看了,不由得唧唧噥噥表示驚歎。
“少廢話,衣服剝下來。”那個聖·安納街的人物滿臉瞧不起的吆喝。
高冷說:“幹嗎?這兒還有女太太。我又不賴,我投降了。”
他停了一會,瞧著全場的人,好像一個演說家預備發表驚人的言論。
“你寫吧,拉夏班老頭。”他招呼一個白頭發的矮老頭。
老人從公事包裏掏出逮捕筆錄,在桌旁坐下。“我承認是約各·高冷,諢名鬼上當,判過二十年苦役。我剛才證明我並沒盜竊虛名,辜負我的外號。”他又對房客們說:“隻要我舉一舉手,這三個奸細就要教我當場出彩,弄髒伏蓋媽媽的屋子。這般壞蛋專門暗箭傷人!”
伏蓋太太聽到這幾句大為難受,對西爾維道:“我的天!真要教人嚇出病來了;我昨天還跟他上快活劇院呢。”
“放明白些,媽媽,”高冷回答,“難道昨天坐了我的包廂就倒黴了嗎?難道你比我們強嗎?我們肩膀上背的醜名聲,還比不上你們心裏的壞主意,你們這些爛社會裏的蛆!你們之中最優秀的對我也抵抗不了。”
他的眼睛停在拉斯蒂涅身上,溫柔的笑了笑;那笑容同他粗野的表情成為奇怪的對照。
“你知道,我的寶貝,咱們的小交易還是照常,要是接受的話!”說著他唱起來:
我的芳希德多可愛,
你瞧她多麽樸實。
“你放心,我自有辦法收賬。人家怕我,絕不敢揩我的油。”
他這個人,這番話,把苦役監中的風氣,親狎,下流,令人觸目驚心的氣概,忽而滑稽忽而可怕的談吐,突然表現了出來。他這個人不僅僅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典型,代表整個墮落的民族,野蠻而又合理,粗暴而又能屈能伸的民族。一刹那間高冷變成一首惡魔的詩,寫盡人類所有的情感,隻除掉懺悔。他的目光有如撒旦的目光,他像撒旦一樣永遠要拚個你死我活。拉斯蒂涅低下頭去,默認這個罪惡的聯係,補贖他過去的邪念。
“誰出賣我的?”高冷的可怕的目光朝著眾人掃過去,最後盯住了米旭諾小姐,說道:“哼,是你!假仁假義的老妖精,你暗算我,騙我中風,你這個奸細!我一句話,包你八天之內腦袋搬家。可是我饒你,我是基督徒。而且也不是你出賣我的。那麽是誰呢?”
他聽見警務人員在樓上打開他的櫃子,拿他的東西,便道:“嘿!嘿!你們在上麵搜查。鳥兒昨天飛走了,窠也搬空了!你們找不出什麽來的。賬簿在這兒,”他拍拍腦門,“呃,出賣我的人,我知道了。一定是絲線那個小壞蛋,對不對,捕快先生?”他問特務長,“想起我們把鈔票放在這兒的日子,一定是他。哼,什麽都沒有了,告訴你們這般小奸細!至於絲線哪,不出半個月就要他的命,你們派全部憲兵去保鏢也是白搭。——這個米旭諾,你們給了她多少?兩三千法郎吧?我可不止值這一些,告訴你這個母夜叉,醜八怪,公墓上的愛神!你要是通知了我,可以到手六千法郎。嗯,你想不到吧,你這個賣人肉的老貨!我倒願意那麽辦,開銷六千法郎,免得旅行一趟,又麻煩,又損失錢。”他一邊說一邊讓人家戴上手銬,“這些家夥要拿我開心,盡量拖延日子,折磨我。要是馬上送我進苦役監,我不久就好重新辦公,才不怕這些傻瓜的警察老爺呢。在牢裏,弟兄們把靈魂翻身都願意,隻要能讓他們的大哥走路,讓慈悲的鬼上當遠走高飛!你們之中可有人像我一樣,有一萬多弟兄肯替你拚命的?”他驕傲的問,又拍拍心口,“這裏麵著實有些好東西,我從來沒出賣過人!喂,假仁假義的老妖精,”他叫老姑娘,“你瞧他們都怕我,可是你哪,隻能教他們惡心。好吧,領你的賞格去吧。”
“你們蠢不蠢,你們!難道從來沒見過苦役犯?一個像我高冷氣派的苦役犯,可不像別人那樣沒心沒肺。我是盧梭的門徒,我反抗社會契約那樣的大騙局。我一個人對付政府,跟上上下下的法院,憲兵,預算作對,弄得他們七葷八素。”
“該死!”畫家說,“把他畫下來倒是挺美的呢。”
“告訴我,你這劊子手大人的跟班,你這個寡婦總監。”(寡婦是苦役犯替斷頭台起的又可怕又有詩意的名字)他轉身對特務長說,“大家客客氣氣!告訴我,是不是絲線出賣我的?我不願意冤枉他,教他替別人抵命。”
這時警務人員在樓上抄遍了他的臥室,一切登記完畢,進來對他們的主任低聲說話。逮捕筆錄也已經寫好。
“諸位,”高冷招呼同住的人,“他們要把我帶走了。我在這兒的時候,大家都對我很好,我永遠不會忘記。現在告辭了。將來我會寄普羅旺斯[87]的無花果給你們。”
他走了幾步,又回頭瞧了瞧拉斯蒂涅。
“再會,歐也納,”他的聲音又溫柔又淒涼,跟他長篇大論的粗野口吻完全不同,“要有什麽為難,我給你留下一個忠心的朋友。”
他雖然戴了手銬,還能擺出劍術教師的架勢,喊著“一,二![88]”然後往前跨了一步,又說:
“有什麽倒黴事兒,盡管找他。人手和錢都好調度。”
這怪人的最後幾句說得十分滑稽,除了他和拉斯蒂涅之外,誰都不明白。警察,士兵,警務人員一齊退出屋子,西爾維一邊用酸醋替女主人擦太陽穴,一邊瞧著那般詫異不置的房客,說道:
“不管怎麽樣,他到底是個好人!”
大家被這一幕引起許多複雜的情緒,迷迷糊糊愣在那裏,聽了西爾維的話方始驚醒過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然後不約而同的把眼睛盯在米旭諾小姐身上。她像木乃伊一樣的幹癟,又瘦又冷,縮在火爐旁邊,低著眼睛,隻恨眼罩的陰影不夠遮掩她兩眼的表情。眾人久已討厭這張臉,這一下突然明白了討厭的原因。屋內隱隱然起了一陣嘀咕聲,音調一致,表示反感也全場一致。米旭諾聽見了,仍舊留在那裏。皮安訓第一個探過身去對旁邊的人輕輕的說:
“要是這婆娘再同我們一桌子吃飯,我可要跑了。”
一刹那間,除了波阿萊,個個人讚成醫學生的主張;醫學生看見大眾同意,走過去對波阿萊說:
“你和米旭諾小姐特別有交情,你去告訴她馬上離開這兒。”
“馬上?”波阿萊不勝驚訝的重複了一遍。
接著他走到老姑娘身旁,咬了咬她的耳朵。
“我房飯錢完全付清,我出我的錢住在這兒,跟大家一樣!”她說完把全體房客毒蛇似的掃了一眼。
她說:“你先生幫著高冷,哼,我知道為什麽。”她瞅著大學生的眼光又惡毒又帶著質問的意味。
歐也納跳起來,仿佛要撲上去掐死老姑娘。米旭諾眼神中那點子陰險,他完全體會到,而他內心深處那些不可告人的邪念,也給米旭諾的目光照得雪亮。
房客們叫道:“別理她。”
拉斯蒂涅抱著手臂,一聲不出。
“喂,把猶大小姐的事給了一了吧,”畫家對伏蓋太太說,“太太,你不請米旭諾走,我們走了,還要到處宣揚,說這兒住的全是苦役犯和奸細。不然的話,我們可以替你瞞著;老實說,這是在最上等的社會裏也免不了的,除非在苦役犯額上刺了字,讓他們沒法冒充巴黎的布爾喬亞去招搖撞騙。”
聽到這番議論,伏蓋太太好像吃了仙丹,立刻精神抖擻,站起身子,把手臂一抱,睜著雪亮的眼睛,沒有一點哭過的痕跡。
“噯,親愛的先生,你是不是要我的公寓關門?你瞧伏脫冷先生……哎喲!我的天!”她打住了話頭,叫道,“我一開口就叫出他那個冒充規矩人的姓名!……一間屋空了,你們又要叫我多空兩間。這時候大家都住定了,要我召租不是抓瞎嗎!”
皮安訓叫道:“諸位,戴上帽子走吧,上索篷廣場弗利穀多飯鋪去!!”
伏蓋太太眼睛一轉,馬上打好算盤,骨碌碌的一直滾到米旭諾前麵。
“喂,我的好小姐,好姑娘,你不見得要我關門吧,嗯?你瞧這些先生把我逼到這個田地;你今晚暫且上樓……”
“不行不行,”房客一齊叫著,“我們要她馬上出去。”
“她飯都沒吃呢,可憐的小姐。”波阿萊用了哀求的口吻。
“她愛上哪兒吃飯就哪兒吃飯好,”好幾個聲音回答,“滾出去,奸細!”
“奸細們滾出去!”
波阿萊這膿包突然被愛情鼓足了勇氣,說道:“諸位,對女性總得客氣一些!”
畫家道:“奸細還有什麽性別!”
“好一個女性喇麽!
“滾出去喇麽!”
“諸位,這不像話。叫人走路也得有個體統。我們已經付清房飯錢,我們不走。”波阿萊說完,戴上便帽,走去坐在米旭諾旁邊一張椅子上;伏蓋太太正在說教似的勸她。
畫家裝著滑稽的模樣對波阿萊說:“你放賴,小壞蛋,去你的吧!”
皮安訓道:“喂,你們不走,我們走啦。”
房客們一窩蜂向客廳擁去。
伏蓋太太嚷道:“小姐,你怎麽著?我完了。你不能耽下去,他們會動武呢。”
米旭諾小姐站起身子。
——“她走了!”——“她不走!”——“她走了!”——“她不走!”
此呼彼應的叫喊,對米旭諾越來越仇視的說話,使米旭諾低聲同伏蓋太太辦過交涉以後,不得不走了。
“隨你,小姐,”伏蓋太太回答,她覺得這房客挑的住所對她是惡毒的侮辱,因為皮諾太太的公寓是和她競爭的,所以她最討厭,“上皮諾家去吧,去試試她的酸酒跟那些飯攤上買來的菜吧。”
全體房客分作兩行站著,一點聲音都沒有。波阿萊好不溫柔的望著米旭諾小姐,遲疑不決的神氣非常天真,表示他不知怎麽辦,不知應該跟她走呢還是留在這兒。看米旭諾一走,房客們興高采烈,又看到波阿萊這個模樣,便互相望著哈哈大笑。
畫家叫道:“唧,唧,唧,波阿萊,喂,唷,啦,喂唷!”
博物院管事很滑稽的唱起一支流行歌曲的頭幾句:
動身上敘利亞,那年輕俊俏的杜奴阿……
皮安訓道:“走吧,你心裏想死了,真叫作:嗜好所在,鍥而不舍。”
助教說:“這句維琪爾的名言翻成普通話,就是各人跟著各人的相好走。”
米旭諾望著波阿萊,做了一個挽他手臂的姿勢;波阿萊忍不住了,過去攙著老姑娘,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好啊,波阿萊!”
“這個好波阿萊哪!”
“阿波羅–波阿萊!”
“戰神波阿萊!”
“英勇的波阿萊!”
這時進來一個當差,送一封信給伏蓋太太。她念完立刻軟癱似的倒在椅子裏。
“我的公寓給天雷打了,燒掉算啦。泰伊番的兒子三點鍾斷了氣。我老是巴望那兩位太太好,咒那個可憐的小夥子,現在我遭了報應。古的太太和維多莉叫人來拿行李,搬到她父親家去。泰伊番先生答應女兒招留古的寡婦做伴。哎喲!多了四間空屋,少了五個房客!”她坐下來預備哭了,叫著:“晦氣星進了我的門了!”
忽然街上又有車子的聲音。
“又是什麽倒黴的事來啦。”西爾維道。
高裏奧突然出現,紅光滿麵,差不多返老還童了。
“高裏奧坐車!”房客一齊說,“真是世界末日到了!”
歐也納坐在一角出神,高老頭奔過去抓著他的胳膊,高高興興的說:“來啊。”
“你不知道出了事麽?”歐也納回答。“伏脫冷是一個逃犯,剛才給抓了去;泰伊番的兒子死了。”
“哎!那跟我們什麽相幹?我要同女兒一起吃飯,在你屋子裏!聽見沒有?她等著你呢,來吧!”
他用力抓起拉斯蒂涅的手臂,死拖活拉,好像把拉斯蒂涅當作情婦一般的綁走了。
“咱們吃飯吧。”畫家叫著。
每個人拉開椅子,在桌邊坐下。
胖子西爾維道:“真是,今天樣樣倒黴。我的黃豆煮羊肉也燒焦了。也罷,就請你們吃焦的吧。”
伏蓋太太看見平時十八個人的桌子隻坐了十個,沒有勇氣說話了;每個人都想法安慰她,逗她高興。先是包飯客人還在談伏脫冷和當天的事,不久順著談話忽東忽西的方向,扯到決鬥,苦役監,司法,牢獄,需要修正的法律等等上去了。說到後來,跟什麽高冷,維多莉,泰伊番,早已離開十萬八千裏。他們十個人叫得二十個人價響,似乎比平時人更多;今天這頓晚飯和隔天那頓晚飯就是這麽點兒差別。這批自私的人已經恢複了不關痛癢的態度,等明天再在巴黎的日常事故中另找一個倒黴鬼做他們的犧牲品。便是伏蓋太太也聽了胖子西爾維的話,存著希望安靜下來。
“今兒早上什麽都預備好了。咱們三個人就要一塊兒吃飯了,一塊兒!懂不懂?四年工夫我沒有跟我的但斐納,跟我的小但斐納吃飯了。這一回她可以整個晚上陪我了。我們從早上起就在你屋子裏,我脫了衣衫,像小工一般做活,幫著搬家具。啊!啊!你不知道她在飯桌上才殷勤呢,她曾招呼我:噯,爸爸,嚐嚐這個,多好吃!可是我吃不下。噢!已經有那麽久,我沒有像今晚這樣可以舒舒服服同她在一起了!”
歐也納說:“怎麽,今天世界真是翻了身嗎?”
高裏奧說:“什麽翻了身?世界從來沒這樣好過。我在街上隻看見快活的臉,隻看見人家在握手,擁抱;大家都高興得不得了,仿佛全要上女兒家吃飯,吃一頓好飯似的。你知道,她是當我的麵向英國咖啡館的總管點的菜。噯!在她身邊,黃連也會變成甘草咧。”
“我現在才覺得活過來了。”歐也納道。
“喂,馬夫,快一點呀,”高老頭推開前麵的玻璃叫,“快點兒,十分鍾趕到,我給五法郎酒錢。”
馬夫聽著,加了幾鞭,他的馬便在巴黎街上閃電似的飛奔起來。
高老頭說:“他簡直不行,這馬夫。”
拉斯蒂涅問道:“你帶我上哪兒去啊?”
高老頭回答:“你府上囉。”
車子在阿多阿街停下。老人先下車,丟了十法郎給馬夫,那種闊綽活現出一個單身漢得意之極,什麽都不在乎。
“來,咱們上去吧。”他帶著拉斯蒂涅穿過院子,走上三樓的一個公寓,在一幢外觀很體麵的新屋子的後半邊。高老頭不用打鈴。特·紐沁根太太的老媽子丹蘭士已經來開門了。歐也納看到一所單身漢住的精雅的屋子,包括穿堂,小客廳,臥室,和一間麵臨花園的書房。小客廳的家具和裝修,精雅無比。在燭光下麵,歐也納看見但斐納從壁爐旁邊一張椅子上站起來,把遮火的團扇[89]放在壁爐架上,聲音非常溫柔的招呼他:
“非得請你才來嗎,你這位莫名其妙的先生!”
丹蘭士出去了。大學生摟著但斐納緊緊抱著,快活得哭了。這一天,多少刺激使他的心和頭腦都疲倦不堪,加上眼前的場麵和公寓裏的事故對比之下,拉斯蒂涅更加容易激動。
“我知道他是愛你的。”高老頭悄悄的對女兒說。歐也納軟癱似的倒在沙發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弄不清這最後一幕幻境,怎麽變出來的。
“你來瞧瞧。”特·紐沁根太太抓了他的手,帶他走進一間屋子,其中的地毯,器具,一切細節都教他想到但斐納家裏的臥房,不過小了一點。
“是的,先生。”她紅著臉,緊緊握了握他的手。
歐也納望著但斐納,他還年輕,懂得女人動了愛情自有真正的羞惡之心表現出來。他附在她耳邊說:
“你這種妙人兒值得人家一輩子的疼愛。我敢說這個話,因為我們倆心心相印。愛情越熱烈越真誠,越應當含蓄隱蔽,不露痕跡。我們絕不能對外人泄露秘密。”
“哦!我不是什麽外人啊,我!”高老頭咕嚕著說。
“你知道你便是我們……”
“對啦,我就希望這樣。你們不會提防我的,是不是?我走來走去,像一個無處不在的好天使,你們隻知道有他,可是看不見他。噯,但斐納,尼納德,但但!我當初告訴你:阿多阿街有所漂亮屋子,替他布置起來吧!——不是說得很對麽?你還不願意。啊!你的生命是我給的,你的快樂還是我給的。做父親的要幸福,就得永遠的給。永遠的給,這才是父親的所以成其為父親。”
“怎麽呢?”歐也納問。
“是呀,她早先不願意,怕人家說閑話,仿佛‘人家’抵得上自己的幸福!所有的女人都恨不得要學但斐納的樣呢……”
高老頭一個人在那兒說話,特·紐沁根太太帶拉斯蒂涅走進書房,給人聽到一個親吻的聲音,雖是那麽輕輕的一吻。書房和別間屋子一樣精雅;每間屋裏的動用器具也已經應有盡有。
“你說,我們是不是猜中了你的心意?”她回到客廳吃晚飯時問。
“當然。這種全套的奢華,這些美夢的實現,年少風流的生活的詩意,我都徹底領會到,不至於沒有資格享受;可是我不能愛你,我還太窮,不能……”
“嗯嗯!你已經在反抗我了。”她裝著半正經半玩笑的神氣說,有樣的噘著嘴。逢到男人有所顧慮的時候,女人多半用這個方法對付。
歐也納這一天非常嚴肅的考問過自己,伏脫冷的被捕又使他發覺差點兒一失足成千古恨,因此加強了他的高尚的心胸與骨氣,不願輕易接受禮物。但斐納盡管撒嬌,和他爭執,他也不肯讓步。他隻覺得非常悲哀。
“怎麽!”特·紐沁根太太說,“你不肯受?你不肯受是什麽意思,你知道嗎?那表示你懷疑我們的前途,不敢和我結合。你怕有朝一日會欺騙我!倘使你愛我,倘使我……愛你,幹嗎你對這麽一些薄意就不敢受?要是你知道我怎樣高興替你布置這個單身漢的家,你就不會推三阻四,馬上要向我道歉了。你有錢存在我這兒,我把這筆錢花得很正當,不就得了嗎?你自以為胸襟寬大,其實並不。你所要求的還遠不止這些……(她瞥見歐也納有道熱情奮發的目光)而為了區區小事就忸怩起來。倘使你不愛我,那麽好,就別接受。我的命運隻憑你一句話。你說呀!”她停了一會,轉過來向她父親說:“喂,父親,你開導開導他。難道他以為我對於我們的名譽不像他那麽顧慮嗎?”
但斐納抓著歐也納的手臂又說:“孩子,你正走到人生的大門,碰到多數男人沒法打破的關口,現在一個女人替你打開了,你退縮了!你知道,你是會成功的,你能掙一筆大大的家業;瞧你美麗的額角,明明是飛黃騰達的相貌。今天欠我的,那時不是可以還我麽?古時宮堡裏的美人不是把盔甲,刀劍,駿馬,供給騎士,讓他們用她的名義到處去比武嗎?噯!歐也納,我此刻送給你的是現代的武器,胸懷大誌的人必不可少的工具。哼,你住的閣樓也夠體麵的了,倘使跟爸爸的屋子相像的話。哎,哎!咱們不吃飯了嗎?你要我心裏難受是不是?你回答我呀!”她搖搖他的手。“天哪!爸爸,你來叫他打定主意,要不然我就走了,從此不見他了。”
高老頭從迷惘中醒過來,說道:“好,讓我來叫你決定。親愛的歐也納先生,你不是會向猶太人借錢嗎?”
“那是不得已呀。”
“好,就要你說這句話,”老人說著,掏出一隻破皮夾,“那麽我來做猶太人。這些賬單是我付的,你瞧。屋子裏全部的東西,賬都清了。也不是什麽大數目,至多五千法郎,算是我借給你的。我不是女人,你總不會拒絕了吧,隨便寫個字做憑據,將來還我就行啦。”
幾顆眼淚同時在歐也納和但斐納眼中打轉,他們倆麵麵相覷,愣住了。拉斯蒂涅握著老人的手。
高裏奧道:“哎喲,怎麽!你們不是我的孩子嗎?”
特·紐沁根太太道:“可憐的父親,你哪兒來的錢呢?”
“噯!問題就在這裏。你聽了我的話決意把他放在身邊,像辦嫁妝似的買東買西,我就想:她要為難了!代理人說,向你丈夫討回財產的官司要拖到六個月以上。好!我就賣掉長期年金一千三百五十法郎的本金;拿出一萬五存了一千二的終身年金[90],有可靠的擔保;餘下的本金付了你們的賬。我麽,這兒樓上有間每年一百五十法郎的屋子,每天花上兩法郎,日子就過得像王爺一樣,還能有多餘。我什麽都不用添置,也不用做衣服。半個月以來我肚裏笑著想:他們該多麽快活啊!嗯,你們不是快活嗎?”
“哦!爸爸,爸爸!”特·紐沁根太太撲在父親膝上,讓他抱著。
她拚命吻著老人,金黃的頭發在他腮幫上廝磨,把那張光彩奕奕,眉飛色舞的老臉灑滿了眼淚。
她說:“親愛的父親,你才是一個父親!天下哪找得出第二個像你這樣的父親!歐也納已經非常愛你,現在更要愛你了!”
高老頭有十年工夫,不曾覺得女兒的心貼在他的心上跳過,他說:“噢!孩子們,噢,小但斐納,你叫我快活死了!我的心脹破了。喂!歐也納先生,咱們兩訖了!”
“把你掐痛了?”他說著,臉色發了白,瞅著她,痛苦得了不得。這個父性基督的麵目,隻有大畫家筆下的耶穌受難的圖像可以相比。高老頭輕輕的親吻女兒的臉,親著他剛才掐得太重的腰部。他又笑盈盈的,帶著探問的口吻:
“不,不,我沒有掐痛你;倒是你那麽叫嚷使我難受。”他一邊小心翼翼的親著女兒,一邊咬著她耳朵:“錢花的不止這些呢,咱們得瞞著他,要不然他會生氣的。”
老人的犧牲精神簡直無窮無盡,使歐也納愣住了,隻能不勝欽佩的望著他。那種天真的欽佩在青年人心中就是有信仰的表現。
他叫道:“我絕不辜負你們。”
“噢,歐也納,你說的好。”特·紐沁根太太親了親他的額角。
高老頭道:“他為了你,拒絕了泰伊番小姐和她的幾百萬家私。是的,那姑娘是愛你的;現在她哥哥一死,她就和克萊宙斯一樣有錢了[91]。”
拉斯蒂涅道:“呃!提這個做什麽!”
“歐也納,”但斐納湊著他的耳朵說,“今晚上我還覺得美中不足。可是我多愛你,永遠愛你!”
高老頭叫道:“你們出嫁到現在,今天是我最快樂的日子了。好天爺要我受多少苦都可以,隻要不是你們教我受的。將來我會想到:今年二月裏我有過一次幸福,那是別人一輩子都沒有的。你瞧我啊,但斐納!”他又對歐也納說:“你瞧她多美!你有沒有碰到過有她那樣好看的皮色,小小的酒窩的女人?沒有,是不是?噯,這個美人兒是我生出來的呀。從今以後,你給了她幸福,她還要漂亮呢。歐也納,你如果要我的那份兒天堂,我給你就是,我可以進地獄。吃飯吧,吃飯吧,”他嚷著,不知道自己說些什麽,“啊,一切都是咱們的了。”
“可憐的父親!”
“我的兒啊,”他起來向她走去,捧著她的頭親她的頭發,“你不知道要我快樂多麽容易!隻要不時來看我一下,我老是在上麵,你走一步路就到啦。你得答應我!”
“是的,親愛的父親。”
“再說一遍。”
“是的,好爸爸。”
“行啦行啦,由我的性子,會教你說上一百遍。咱們吃飯吧。”
整個黃昏大家像小孩子一樣鬧著玩兒,高老頭的瘋癲也不下於他們倆。他躺在女兒腳下,親她的腳,老半天盯著她的眼睛,把腦袋在她衣衫上廝磨;總之他像一個極年輕極溫柔的情人一樣風魔。
“你瞧,”但斐納對歐也納道,“我們和父親在一起,就得整個兒給他。有時的確麻煩得很。”
這句話是一切忘恩負義的根源,可是歐也納已經幾次三番妒忌老人,也就不能責備她了。他向四下裏望了望,問:
“是的。明兒你來陪我吃飯,”她對他使了個眼色,“那是意大利劇院上演的日子。”
高老頭道:“那麽我去買樓下的座兒。”
時間已經到半夜。特·紐沁根太太的車早已等著。高老頭和大學生回到伏蓋家,一路談著但斐納,越談越上勁,兩股強烈的熱情在那裏互相比賽。歐也納看得很清楚,父愛絕對不受個人利害的玷汙,父愛的持久不變和廣大無邊,遠過於情人的愛。在父親心目中,偶像永遠純潔,美麗,過去的一切,將來的一切,都能加強他的崇拜。他們回家發現伏蓋太太待在壁爐旁邊,在西爾維和克利斯朵夫之間。老房東坐在那兒,好比瑪裏於斯坐在迦太基的廢墟之上[92]。她一邊對西爾維訴苦,一邊等待兩個碩果僅存的房客。雖然拜倫把泰斯[93]的怨歎描寫得很美,以深刻和真實而論,遠遠不及伏蓋太太的怨歎呢。
“明兒早上隻要預備三杯咖啡了,西爾維!屋子裏荒荒涼涼的,怎麽不傷心?沒有了房客還像什麽生活!公寓裏的人一下子全跑光了。生活就靠那些衣食飯碗呀。我犯了什麽天條要遭這樣的飛來橫禍呢?咱們的豆子和番薯都是預備二十個人吃的。想不到還要招警察上門!咱們隻能盡吃番薯的了!隻能把克利斯朵夫歇掉的了!”
克利斯朵夫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問了聲:
“太太?”
“可憐的家夥!簡直像條看家狗。”西爾維道。
“碰到這個淡月,大家都安頓好了,哪還有房客上門?真叫我急瘋了。米旭諾那老妖精把波阿萊也給拐走了!她對他怎麽的,居然叫他服服帖帖,像小狗般跟著就走?”
“呦!”西爾維側了側腦袋,“那些老姑娘自有一套鬼本領。”
“那個可憐的伏脫冷先生,他們說是苦役犯,噯,西爾維,怎麽說我還不信呢。像他那樣快活的人,一個月喝十五法郎的葛洛莉亞,付賬又從來不脫期!”
克利斯朵夫道:“又那麽慷慨!”
西爾維道:“大概弄錯了吧?”
“不,他自己招認了,”伏蓋太太回答。“想不到這樣的事會出在我家裏,連一隻貓兒都看不見的區域裏!真是,我在做夢了。咱們眼看路易十六出了事,眼看皇帝[94]下了台,眼看他回來了又倒下去了,這些都不稀奇;可是有什麽理由教包飯公寓遭殃呢?咱們可以不要王上,卻不能不吃飯;龔弗冷家的好姑太太把好茶好飯款待客人……除非世界到了末日……唉,對啦,真是世界的末日到啦。”
西爾維叫道:“再說那米旭諾小姐,替你惹下了大禍,反而拿到三千法郎年金!”
伏蓋太太道:“甭提了,簡直是個女流氓!還要火上加油,住到皮諾家去!哼,她什麽都做得出,一定幹過混賬事兒,殺過人,偷過東西,倒是她該送進苦役監,代替那個可憐的好人……”
“啊!兩個有義氣的房客回來了。”伏蓋太太說著,歎了口氣。
兩個有義氣的房客已經記不大清公寓裏出的亂子,直截了當的向房東宣布要搬往唐打區。
“唉,西爾維,”寡婦說,“我最後的王牌也完啦。你們兩位要了我的命了!簡直是當胸一棍。我這裏好似有根鐵棒壓著。真的,我要發瘋了。那些豆子又怎麽辦?啊!好,要是隻剩下我一個人,你明兒也該走了,克利斯朵夫。再會吧,先生們,再會吧。”
“她怎麽啦?”歐也納問西爾維。
“噢!出了那些事,大家都跑了,她急壞了。哎,聽呀,她哭起來了。哭一下對她倒是好的。我服侍她到現在,還是第一回看見她落眼淚呢。”
第二天,伏蓋太太像她自己所說的,想明白了。固然她損失了所有的房客,生活弄得七顛八倒,非常傷心,可是她神誌很清,表示真正的痛苦,深刻的痛苦,利益受到損害,習慣受到破壞的痛苦是怎麽回事。一個情人對情婦住過的地方,在離開的時候那副留戀不舍的目光,也不見得比伏蓋太太望著空****的飯桌的眼神更淒慘。歐也納安慰她,說皮安訓住院實習的時期幾天之內就滿了,一定會填補他的位置;還有博物院管事常常羨慕古的太太的屋子;總而言之,她的人馬不久仍舊會齊的。
“但願上帝聽你的話,親愛的先生!不過晦氣進了我的屋子,十天以內必有死神光臨,你等著瞧吧,”她把陰慘慘的目光在飯廳內掃了一轉,“不知輪著哪一個!”
“還是搬家的好。”歐也納悄悄的對高老頭說。
“太太,”西爾維慌慌張張跑來,“三天不看見咪斯蒂格裏了。”
“啊!好,要是我的貓死了,要是它離開了我們,我……”
可憐的寡婦沒有把話說完,合著手仰在椅背上,被這個可怕的預兆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