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台詩案”之後,蘇軾再也不敢“惹是生非”了
01
相比其他朝代的人,北宋人是活得最舒服的中國人,因為北宋經濟發達,文化繁榮,科技先進,美食比現在還多,有比較寬鬆的言論環境。但就是在這樣一個“理想社會”,卻發生了一件震驚全國、影響深遠的文字獄大案,它就是“烏台詩案”。
烏台即禦史台。官署大院裏栽了很多柏樹,俗名“柏台”,又因經常有烏鴉到柏樹上安家落戶,所以又叫烏台。
“烏台詩案”的發生背景是宋神宗讓王安石主持變法,朝廷大臣分為新舊兩派,新派支持變法,舊派反對變法。在反對變法的舊派當中,大名鼎鼎的大文豪蘇軾是最讓新派頭痛的,因為他的名氣最大,在知識分子中有非常大的影響力。
表麵上看,“烏台詩案”的發生源於新舊兩派對王安石變法的態度問題,實際上,仔細研究那段曆史,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所謂“烏台詩案”,其實是一些禦史借機公報私仇的結果。
02
事情起因於元豐二年(1079)三月,蘇軾從徐州調到湖州後作了一篇《湖州謝上表》。他這樣做並無別的目的,隻是例行公事而已,因為那時候的官員無論是調動還是升官,都要上表謝恩。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在這個東西裏發牢騷:“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陛下您是知道的,我這個人有點愚不可及,不能與時俱進,和新生力量沒法比。
這幾句不痛不癢的牢騷話,在禦史台的“新人”眼裏卻是非常嚴重的罪行,這分明是“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蘇軾並沒有愚弄朝廷的意思,這些話不過是對所謂“新人”的諷刺,禦史台的“新人”們之所以惱羞成怒,也正是這個原因。他們並不笨,看出了蘇軾的本意,但他們不能說出來。好啊蘇軾,你諷刺我們,我們要整你,這些人便汙蔑蘇軾“愚弄朝廷”。
不過僅憑這個表裏的幾句牢騷,還不能坐實“愚弄朝廷”的罪名,必須要有更有分量的東西。碰巧一本叫《元豐續添蘇子瞻學士錢塘集》的書出版了,那些人如獲至寶,他們研究了四個月,終於從蘇軾(蘇軾字子瞻)的詩裏找到了有分量的東西,作為蘇軾的“罪證”。然後他們馬上上奏彈劾蘇軾,在奏文裏對蘇軾的詩斷章取義,上綱上線,說什麽“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而無複人臣之節者,未有如軾也……”再也沒有比蘇軾更有禍心,再也沒有比蘇軾罵得更難聽,再也沒有比蘇軾更壞的人了。
國子博士李宜之、禦史中丞李定緊跟著落井下石。不知蘇軾怎麽得罪了他們,使得他們對蘇軾恨之入骨,堅決要求殺了他。
蘇軾的確得罪過李定。原來李定當年隱瞞過母親去世的消息,這在當時是個很嚴重的事情,作為政府官員,在道德上是不能有瑕疵的,所以司馬光罵他禽獸不如,蘇軾也跟著罵了幾句,這個仇,李定可是一直記著呢。
03
這麽多人要他死,看來蘇軾是沒救了。好在宋神宗不想他死——爾等可以抓了他,但不能殺他。
駙馬王詵是蘇軾的好朋友,蘇軾的詩集就是他印的,他得知消息後趕緊把消息告訴了蘇軾的弟弟蘇轍,蘇轍心想壞了,這麽重要的消息不能耽誤,我得馬上派人告訴哥哥。
與此同時,欽差大人皇甫遵也出發了,直奔湖州。蘇軾得到弟弟派人送來的消息後嚇壞了,欽差大人到來後他更是嚇得不得了,讓湖州通判給他出個主意。通判說躲避不是辦法,最好還是不要躲,否則罪加一等就麻煩了。
蘇軾知道自己闖下大禍了,所以見了欽差大人後態度很好:“臣知多方開罪朝廷,必屬死罪無疑。死不足惜,但請容臣歸與家人一別。”欽差大人說你先別著急,我看事情還沒到這個地步。打開帶來的公文一看,原來蘇軾隻是被免職,要他立刻啟程進京。
由於不明就裏,太守衙門裏的人以為老蘇犯了死罪,個個嚇得麵無人色,生怕自己遭到連累,都躲躲藏藏。目送蘇軾被押送進京那天,湖州老百姓更是淚如雨下。蘇大人是好官啊,他們都舍不得啊。
蘇軾之所以嚇得那麽厲害,是因為他雖然不知道自己會被判何罪,但卻知道這件事牽涉到很多朋友,比如司馬光、黃庭堅、王詵等幾十人,他和他們有詩歌上的往來,自己死不足惜,但如果要連累這麽多朋友,是他無法接受的事情。
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覺得恐怖,乘船途經揚州江麵和太湖時都想跳水自殺,希望自己的死能換來朋友的平安無事。然而他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擔心自己死後,會給弟弟帶來更大的災禍。
04
蘇軾被捕於元豐二年七月二十八日,被送進禦史台監獄的時間是八月十八日,兩天後被提審。
為了“減輕”自己的罪責,以便最大限度地保護朋友們,蘇軾被提審時顯得異常老實,沒讓他交代的事情,他也主動交代,比如之前他曾犯過兩次錯誤,每次都被罰了8斤紅銅。
審問人員問他的“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是不是諷刺青苗法,他說是;問他的“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是不是諷刺鹽法,他說是。
問完了與時事有關的詩,審問人員開始翻舊賬,問他很久以前寫的“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兩句到底是什麽意思,蘇軾承認是“諷刺朝廷水利之難成”的。其實他根本沒那意思,但是一個叫舒亶的監察禦史叫他必須按照自己定的調子交代,他隻好如實照辦。
禦史台這一次的辦事效率出奇地高,十來天時間便從各地抄獲蘇軾贈給友人的大量作品,多達一百多首,受到牽連的近四十人,其中包括宰相司馬光。審問人員指控蘇軾贈給司馬光的詩是諷刺新法,他也承認了。還有一些他贈給友人的詩,比如黃庭堅、王詵,隻要被指控有問題,蘇軾統統“供認不諱”,盡管他明白,對他的指控,有的實在太牽強,連皇帝老兒都覺得搞笑。比如他擔任密州太守時寫過一首《後杞菊賦》,在序言裏提到杞菊的苦種子可以吃,禦史說你這不是諷刺百姓貧窮嗎,不是抱怨朝廷給你們這些官吏的工資太少了嗎,蘇軾說是是是。
05
蘇軾以為老實交代就能過關,至少審問人員的態度會好點,誰知他們整夜整夜地對他進行辱罵,他的神經都快崩潰了,“一日數驚”,噩夢纏身。
感到凶多吉少的蘇軾和每天來牢裏送飯的兒子蘇邁約好:平時不要送魚,如果被判死刑才送魚,好有個思想準備。沒想到有一天家裏沒錢了,蘇邁出去借錢,為老爸送飯的事委托一個朋友代勞,卻忘了給朋友交代他和老爸的約定,巧的是那天兒子的朋友給蘇軾送了一條魚。大驚之下,蘇軾寫下兩首訣別詩:“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柏台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額中犀角真君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應在浙江西。”
按照規定,犯人在獄中寫的東西,是要呈給皇上的。宋神宗本來就非常欣賞蘇軾的才華,不想讓他死,加上朝中不少人為蘇軾求情,哪怕是蘇軾的政敵王安石,也對皇上說“聖朝不宜誅名士”,再說太祖早就交代過,“除叛逆謀反罪,一概不殺大臣”,神宗於是順水推舟,下令寬大處理,僅貶蘇軾為黃州團練副使,相當於縣武裝部副部長。
蘇軾的一些好友,運氣就沒這麽好了,他們比他更倒黴,比如駙馬爺王詵,因泄露機密等被削除一切官爵,另一位好友王鞏被發配西北,弟弟蘇轍遭降職……
“烏台詩案”對蘇軾個人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從此以後他的詩風文風大變,再也不碰政治題材,官場再黑暗再腐敗,也與他“無關”了。從前那些“諷刺的苛酷,筆鋒的尖銳,以及緊張與憤怒”等等,統統消失不見了。
別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是一朝被蛇咬一輩子怕井繩。因為他明白,自己如果再“惹是生非”,結局就不會這麽“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