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帝王生死之謎 帝王第一謎案:誰是秦始皇的生父?
秦王嬴政在逼殺秦相呂不韋之前,盛氣淩人地下詔質問道:“君何功於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何親於秦,號稱仲父?”
這番話可讓呂不韋傷透了心。若說功勞,他扶持秦莊襄王子楚(原名異人)上位,輔佐年少的嬴政,曆經兩朝,執政13年,推進秦國的統一事業,不可不謂勞苦功高。
後兩句話就有些耐人尋味了。呂不韋被尊為“仲父”,自然是因為他位高權重,而非血緣關係。嬴政特意強調這一句,反而給人一種掩人耳目的感覺。
難道真如兩千多年來的一些傳聞所說,嬴政並非子楚的親生兒子,而是呂不韋之子?
秦始皇生父之謎,是曆史上的一樁公案。這一看似荒誕的故事並非出自稗官野史,而是起源於司馬遷的《史記》,可說是專家認證的皇室秘聞,兩千多年來很多史學大家都說不明白。
1
在遇見異人之前,呂不韋已經是一個家累千金的大商人。
從古至今,發財後的富商經常要考慮事業轉型。春秋戰國時期是一個商人活躍的時代,其中的佼佼者往往是經商與從政兩不誤。
齊國名相管仲在仕齊之前曾經與好友鮑叔牙一起做生意,拜相後,他主張通貨積財,發展工商業,還設置“女閭”,因此被當作妓院的祖師爺。
越王勾踐的謀士範蠡,助越國一雪前恥後辭官歸隱,三次經商成為巨富,號稱“陶朱公”。
衛國的子貢是孔子諸多弟子中的首富,還是一個外交家,時常到列國活動,憑借出色的口才,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
呂不韋是子貢的衛國老鄉,而他的家鄉濮陽(今河南濮陽),與範蠡發家的陶(今山東定陶)離得也不遠。我們不知道,這些叱吒風雲的大商人是否對年少的呂不韋造成了某些心理衝擊。呂不韋在實現財務自由後,也決定把買賣做到政治上。
他看中的潛力股,是秦昭襄王之孫、秦國太子安國君嬴柱之子——淪落到趙國當質子的異人。
異人雖是正兒八經的秦國宗室,但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他爸安國君生了二十幾個兒子,連自己孩子的名字可能都記不住。秦昭襄王把這個毫無存在感的孫子派去趙國當人質,也從來不管他的死活。
異人在趙國為質的時間,正是長平之戰爆發前後。秦趙兩國關係惡化,還發生了慘烈的大戰與坑殺事件,異人隨時都有性命之憂,指不定哪天就被人殺了泄憤。當呂不韋在趙國邯鄲做生意遇到異人時,他見這位秦王之孫處境非常困窘,連平時用的財物、出行的車馬都沒有。
此時,一個驚天計劃浮上呂不韋心頭。呂不韋回家問他父親:“耕田之利幾倍?”
呂父以為兒子跟他探討生意經,脫口而出:“十倍。”
呂不韋又問:“珠玉生意,可盈利幾倍?”
呂父答道:“百倍。”
呂不韋再問:“那麽,立國家之主獲利幾倍?”
呂父驚了,說:“無數!”
呂不韋想做的,就是擁立國君的大生意。他認為,異人身上流著秦王的血,可謂“奇貨可居”,政治前途不可限量。
為了資助異人,呂不韋幾乎投入了自己的大部分財產,其中一半資金用於包裝異人,讓這個落難公子學著打扮打扮,不要整天宅在家,另外用五百金購買珠寶,前往秦國公關遊說。
安國君子嗣雖多,但最寵愛的女人隻有一個,她就是華陽夫人。
華陽夫人不僅得寵,她的身份也很特殊。一些學者認為,華陽夫人這個稱號源於華陽君羋戎的封爵,而這個羋戎,是秦昭襄王嬴稷的舅舅,秦國宣太後的弟弟。華陽夫人實際上出身於秦國大名鼎鼎的羋氏外戚家族,來頭可不小。
然而,地位高貴的華陽夫人也有自己的煩惱。她膝下無子,等到人老珠黃那一天,如何固寵是個大難題。
呂不韋一眼就看出了美人的危機,他攜帶珠寶重金到了秦國,買通華陽夫人的家人。通過他們從中疏通,呂不韋親自對華陽夫人進行遊說,建議她認異人為兒子。
您看,異人的生母不得寵,他被趕到趙國沒人疼,您現在無子,一旦年老色衰,必然會失寵。您收異人為養子,就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也會由衷地敬愛您這位母親。如此一來,您這王後的寶座不就坐穩了嗎?
華陽夫人權衡利弊後,答應了呂不韋的請求。由於她祖上是楚國貴族,後來異人回到秦國,她給這個新認的養子改名為子楚。子楚成為安國君的嫡嗣,無法生育的華陽夫人也有了兒子,這是雙贏的買賣。
呂不韋的政治投機也收獲了第一筆豐厚回報,他得到子楚的鄭重承諾——“如君策,請得分秦國與君共之。”但呂不韋的野心,似乎不止於此。
2
呂不韋在趙國邯鄲多次設宴款待子楚。
席間,子楚為一個美貌的舞女目不舍離,心神**漾,之後幹脆請呂不韋將她讓給自己。
起初,呂不韋麵露怒容,很不樂意,說:“我散盡家財幫你,你卻調戲我的姬妾,這太不夠意思了。”可他回過頭,還是決定把這個美女送給子楚。
這個女子,史稱趙姬,她就是秦始皇嬴政的母親。
司馬遷的《史記》在記載子楚與趙姬的這場邂逅時,留下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版本。
《史記·秦始皇本紀》明確地說,秦始皇嬴政是子楚之子,生於秦昭襄王四十八年(前259)正月(因此取名為“政”):
“秦始皇帝者,秦莊襄王(子楚)子也。莊襄王為秦質子於趙,見呂不韋姬,悅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於邯鄲。”
在《史記·呂不韋列傳》中,司馬遷卻認為,嬴政是呂不韋與趙姬的私生子。呂不韋在明知趙姬懷有自己孩子的情況下,將她獻給了子楚:
“呂不韋取邯鄲諸姬絕好善舞者與居,知有身。子楚從不韋飲,見而說之,因起為壽,請之。呂不韋怒,念業已破家為子楚,欲以釣奇,乃遂獻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時,生子政。”
在這部史家之絕唱中,關於秦始皇生父的敘述可說是一片混亂,就連趙姬的身世,都有兩個說法。一說趙姬是趙國豪家女出身,與子楚也算門當戶對;一說她出身卑賤,是邯鄲一介歌舞姬,且呂不韋同時與多個女子同居,知道趙姬有孕後才特意瞞著,讓她去給子楚獻舞,這就有幾分陰謀論的味道。
盡管司馬遷將“以呂易嬴”之說作為信史,但《呂不韋列傳》中這段記載本身就存在漏洞,而且明顯違背科學。
這裏說,趙姬嫁給子楚後,“至大期時,生子政”。“大期”,有兩個意思,為十個月或十二個月。
科學表明,正常胎兒在母體內的時間應是280天(即40周)左右,此即所謂“十月懷胎”。如果趙姬懷著呂不韋的兒子嫁給子楚,等到十二個月後才分娩,那就是醫學史上的奇跡了,可以申請個吉尼斯世界紀錄了。
假如是“十月說”,古代沒有驗孕棒之類的工具,趙姬是在確認自己有孕在身後才嫁給子楚的,那應該是在懷孕一個多月甚至兩三個月後,如此她嫁給子楚後沒幾個月就足月分娩。這麽大一頂綠帽子,子楚會無法察覺嗎?
因此,《劍橋中國秦漢史》引用了史學界的另一種推測,認為“大期生子政”這一句,“是一個不知其名的人加在《史記》之中的,為的是誹謗秦始皇,說明他政治的和出生的非正統性”。當一個新王朝建立後,盡一切可能抹黑前朝統治者,這種做法,在中國曆史中屢見不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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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埋下的雷,引爆了此後兩千多年的爭論。
《史記》“網羅天下放失舊聞”,難免會收錄一些不靠譜的史料,甚至有失真之處,但由於影響深遠,後世史學家采納其觀點的也不在少數。
秦代之後的一些學者對秦始皇是私生子一說深信不疑。《漢書》著者班固,就帶頭直呼秦始皇之名為“呂政”。到了南朝宋的裴駰作《史記集解》時,還特意對“呂政”進行解釋,寫道:“呂政者,始皇名政,是呂不韋幸姬有娠,獻莊襄而生始皇,故雲呂政。”
他們認為,嬴政是呂不韋的兒子。
但也有很多學者表示:我反對!有學者將明代湯聘尹、王世貞等人的觀點結合起來,提出了三個理由。
第一,嬴政是呂氏之子的說法,為何僅見於《史記》一書,沒有任何旁證?
《呂不韋列傳》的記載至今仍是孤證,就連帶有幾分文學性質的《戰國策》中都找不到此事的蛛絲馬跡,而《戰國策》最喜歡收錄的就是名人緋聞,比如秦國宣太後與男寵魏醜夫、楚國春申君與李園之妹的風流往事。
第二,呂不韋的傳聞與春申君移花接木的故事情節雷同,存在好事者依樣畫葫蘆的嫌疑。
春申君黃歇是楚國的權臣,當時楚考烈王沒有兒子,春申君都替他著急,於是親身上陣給他幫忙。他先讓親信李園的妹妹有了身孕,之後聽從李園兄妹的建議,將懷孕的李園之妹獻給楚王,這個美女生下一個男孩,被立為太子。
在這個故事中,李園兄妹勸說春申君的話,跟呂不韋遊說華陽夫人的話如出一轍。
李園之妹跟春申君說:“您任丞相已二十餘年,可是楚王無子,他百年之後將要改立兄弟為國君,到時您如何保住相印呢?”
第三,就是上文提到的,關於趙姬出身的記載經不起推敲,以及“大期生子政”一說的破綻。
如此說來,呂不韋可能隻與趙姬有性關係,而與嬴政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當然,還有很多學者選擇保持中立,將這個千古謎題的答案寄希望於更多史料的出土以及科技的發展。
翦伯讚是其中的代表,他說:“秦始皇是否確係呂不韋之子,無從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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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先生認為,考據學有個方法叫作“情斷”。這是說,在史料不足的情況下,以情理來推斷某一事件的真偽。
呂不韋是否有可能冒險將有孕之婦送給子楚呢?
作為一個精明的商人,呂不韋做了一樁前所未有的買賣,他一眼就能看出根本利益所在。他之所以投入自己所有的財產和整個人生,不惜一切代價幫助子楚,就是看重這個落難貴族身上的秦王血脈,若沒有這個血統,子楚一文不值。
子楚的血統,是呂不韋最大的籌碼。如果將一個私生子安插進秦國王室,隻不過是為他這場豪賭徒增風險。更何況,秦國的王室成員也不是傻子,一個漏洞百出的謊言能夠瞞天過海嗎?這不像是一個大商人會做的事。
我們再看其他當事人的表現。
子楚本人從來沒有懷疑過趙姬與嬴政,他始終是一個溫柔深情的丈夫與父親。
長平之戰後,秦國圍攻邯鄲,趙人對子楚心生仇恨,暗地裏謀劃暗殺行動。秦昭襄王五十年(前257),子楚在呂不韋的幫助下及時逃回秦國,隻能留下趙姬與嬴政在邯鄲。趙姬母子二人從此音信不明,在趙國曆經九死一生,四處躲藏才得以活命。
六年後,一代雄主秦昭襄王去世,他的兒子安國君即位,是為秦孝文王。這時,已成為太子的子楚才將趙姬母子接回秦國。史書記載,此時子楚已經另外娶妻,生有一子成蟜,但他不忘糟糠之妻,與趙姬母子離別六年重逢後,還是以趙姬為正室,以嬴政為繼承人,沒有始亂終棄。
由此可見,子楚對趙姬與嬴政是真愛。
另外一點可以反駁“以呂易嬴”之說的,就是嬴政即位的意外性。
秦孝文王與兒子子楚(秦莊襄王)在位時間極短,前者正式在位隻有短短三天,後者在位三年就英年早逝,年僅13歲的嬴政才因此被推上王位,成了鹹陽宮的新主人。
呂不韋當年投資異人的時候,在位的秦昭襄王還是嬴政的曾祖父。中間隔了兩代人,嬴政竟然能在回國幾年後就早早登上王位,這樣的巧合顯然是呂不韋無法預見的。
如果呂不韋一開始就未卜先知,並且留個兒子給子楚,那真是股神中的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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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肯定的是,趙姬與前夫呂不韋確實曾藕斷絲連。
史載,趙姬年輕守寡後,與呂不韋私通。呂不韋為了擺脫太後,就將一個叫嫪毐的人推薦給了太後當情人。
嫪毐很會討趙姬喜歡,趙姬得到嫪毐後益發荒**,私下生了兩個兒子。
很多人一提到呂不韋,就會想到他的這些緋聞,尤其是漢代之後,以儒家思想為尊,這個投機的商人更加遭受非議。但正因如此,我們往往忘記了呂不韋也是一個思想先進的政治家。
作為秦相,呂不韋在子楚、嬴政在位時竭盡股肱之力,執掌政權13年,為大秦統一做了很多貢獻。
他反對秦國“計首授爵”的大屠殺政策,提倡“義兵”。他提出,秦軍所至之處,應為民除害,不擾民,不亂殺戮,所謂“不虐五穀,不掘墳墓,不伐樹木,不燒積聚,不焚室屋,不取六畜”(《呂氏春秋》)。
秦人嗜殺的不良習慣有所收斂,一定程度上緩和了六國軍民的反抗情緒。但秦國沒有停下統一的腳步,在呂不韋的統籌下,秦軍戰果頗豐,十餘年間攻占了韓、魏等國多座城池。
呂不韋還招賢納士,授意門客編纂《呂氏春秋》。
《呂氏春秋》不囿於一家之說,雜糅儒、墨、道、法等各家學說,被稱為“雜家”。呂不韋編這本書,是為了宣傳自己的政治思想,也是為了訓導少年嬴政。
《呂氏春秋》編成後,呂不韋在鹹陽城門旁,將千金懸掛於書上,並向路過的遊士許諾:“有人能在書中增加或減去一個字,我就獎賞他一千金。”這個“一字千金”的故事,反映的正是呂不韋當時的權勢和對改革的態度。
但嬴政對“仲父”的想法不感興趣,他是法家的支持者,最欣賞韓非的主張。有一次,嬴政讀了韓非的《孤憤》《五蠹》兩篇文章,感歎道:“寡人要是能見到此人,並與之交談,死而無憾啊!”
韓非的著作說的是什麽呢?在《孤憤》的結尾,韓非寫道:“萬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這是在告誡國君,一定要集中君權。
但呂不韋在《呂氏春秋》中的主張與韓非截然相反。
《呂氏春秋》認為,“萬民之主,不阿一人”。書中有“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和“凡舉事,必先審民心,然後可舉”等主張,這是極富先進性的“民本”思想。
呂不韋說,秦國崛起非秦王一人之功,而是賢臣、百姓的功勞:“先王先順民心,故功名成……夫以德得民心以立大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失民心以立大功名者,未之曾有也。”
這些話挑動著嬴政敏感的神經。秦王與他的仲父走向決裂,原因是君權與相權之爭,霸道與王道之爭,也是法家與其他諸子學說之爭,與血緣之謎並無關係。
趙姬與嫪毐的禁忌之戀,成為壓垮呂不韋的最後一根稻草。
公元前238年,22歲的秦王嬴政前往雍城祖廟行加冠禮,下榻於蘄年宮。嫪毐帶領一幫烏合之眾作亂,企圖謀害嬴政,被早有察覺的嬴政迅速平定。
嬴政對嫪毐處以極刑,滅其三族,將自己的母親趙姬押往萯陽宮軟禁,並當場撲殺了趙姬與嫪毐生的兩個幼子。
經過對嫪毐一案的徹查,呂不韋私通太後,進獻嫪毐等醜事自然被一一揭穿。嫪毐作亂的第二年,嬴政將呂不韋正式罷免,命他退居河南封地,就此歸隱。
在呂不韋罷相的一年多裏,來自各國的賓客、使者仍然頻頻前去拜訪,相望於道。同時,呂不韋的門客們還屢次向嬴政遊說,為他求情。這些行為,都成了呂不韋的催命符。
嬴政放下最後的一絲容忍,令呂不韋舉家遷往蜀地。呂不韋接到詔書,心灰意冷,自知嬴政絕不會放過自己,於是飲鴆自盡。
此時,大秦統一的步伐已不可阻擋,嬴政究竟是不是呂不韋的兒子,這個問題已無足輕重。
在呂不韋死後,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少年,逐漸成長為千古一帝。
呂不韋所規劃的政治藍圖,是反對專製,施行仁政。嬴政最終卻將其盡數推翻,按照自己的意誌,建立起一個統一的中央集權製帝國。然而,統一後的秦帝國,隻存在了14年就被起義的浪潮吞沒。
呂不韋這樁奇貨可居的生意,是成了,還是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