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劍在匣中生鏽,人在江湖放逐
1
南方的冬天,無比濕冷。兩個年近半百的準老年人,內心卻都燒著一團火。
溫酒,舉杯,對飲。
大醉之時,天已黑。朦朧中盯著案上塵封的寶劍,兩人聊起,軍營中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號角響起,沙場點兵。但如此激揚慷慨的場景,整個國家已經多年未見到了。
醉了。恍惚間,戰馬飛奔,弓箭離弦,一場惡戰,打響了。
你一句,我一句。到激動處,連拍大腿叫絕。
冷風吹醒醉酒人。彼此頭上白發清晰可見,才知道,一切不過是酒精在起作用。
這一幕,發生在南宋淳熙十五年(1188年)的冬天。49歲的辛棄疾和46歲的陳亮(字同甫),在時隔十年後再次見麵。兩個帝國的邊緣人,聚在一起,卻都在操心國家怎麽收複中原失地。
此前一年,南宋投降派總代表、太上皇趙構死了。一直痛罵投降派、主張對金國強硬的布衣狂儒陳亮,認為抗金事業將迎來好時機,於是早早就張羅著去麵見賦閑在江西上饒鄉下的另一名主戰派代表人物——辛棄疾。
辛棄疾居住的地方,要經過一條河。據說,因為水太冷,陳亮騎的馬不敢過河,他催了三次,馬兒仍不下水。陳亮直接跳下馬,拔刀,手起刀落,把馬頭砍了下來。辛棄疾正在樓上等待陳亮,遠遠望見了這一幕。這位曾經出入金兵大營如入無人之地的硬漢,竟然也被陳亮的豪氣鎮住了,直呼:“此乃大丈夫也!”
陳亮和辛棄疾本來還邀請了朱熹。但朱熹此時對北伐抗金,態度已經相當消極,說他一個年近六十的閑漢,隻想留在山裏咬菜根。
放眼整個國家,主戰派就沒幾人。辛棄疾和陳亮,愈加惺惺相惜。兩人同吃同睡,同遊鵝湖,一起探討抗金大業。借著酒興,時而熱血澎湃,時而清醒並痛苦著。陳亮一共住了十天,然後分別,騎馬離去。陳亮離去後,辛棄疾悵然若失。實在舍不得,自己又策馬去追趕陳亮。因為天寒地凍,最終沒追上,心中留下了無盡的遺憾。
回去後,兩人唱和往來,把友情和**都寫到了詞裏。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辛棄疾《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現實太殘酷,一句“可憐白發生”,讓功名事業都成了迫不及待的想象。
英雄老矣,而劍在匣中生鏽,人在江湖放逐。
2
英雄老矣。
辛棄疾一生最輝煌的事跡,在23歲時已經完成了。不是因為成名早,此生,他就可以躺在功勞簿上炫耀,而是因為,餘生,他始終得不到走上抗金前線的機會。
惆悵,鬱悶,錐心之痛。他隻能一次次回想年輕時候的壯舉。
辛棄疾出生那年,1140年,宋金激戰正酣。但南宋名將嶽飛接連收到朝廷班師回朝的詔令,隻能忍痛放棄北伐收複的河南諸地,一路南撤。
辛棄疾生在金人占領的山東,但自幼時起,祖父辛讚就一直跟他強調:故鄉現在是淪陷區,南宋才是我們的祖國。靖康之變發生時,辛讚因為家累未能脫身南奔,被迫接受金朝的偽職,為此心中常常自責,始終在尋求機會為故國出力。辛讚因此把畢生夙願,都寄托在孫子身上。
辛棄疾兩歲時,嶽飛被冤殺。沒有人會想到,他日後極有可能成為嶽飛式的戰場英雄,可惜最終被政治蹉跎了歲月。
辛棄疾從小文武兼習,不僅誦讀經典,還熟讀兵書。他的成長環境和訓練,決定了他長大後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文人,而是健碩有力、目光犀利的壯士。
據辛棄疾後來回憶,在金國,漢人就是二等公民:“民有不平,訟之於官,則胡人勝,而華民則飲氣以茹屈;田疇相鄰,胡人則強而奪之;孳畜相雜,胡人則盜而有之。”想要公平?沒有。橫征暴斂,倒是年年有,天天有。
抗金起義,風起雲湧。22歲時,辛棄疾已經在山東拉起了一支2000人的抗金隊伍。隨後,率眾投奔濟南義軍規模最大的領袖耿京。耿京對辛棄疾很是青睞,直接任命為掌書記。當時,一個叫義端的僧人,也拉起了千餘人的隊伍抗金。辛棄疾力勸義端投靠了耿京。沒想到,義端是個投機分子,沒多久就竊取了辛棄疾掌管的軍印潛逃。根據《宋史》記載,耿京知道後,大怒,威脅要殺辛棄疾。辛棄疾卻不慌,當場立下軍令狀,說給我三天時間,抓不到義端,再來受死不遲。辛棄疾斷定義端是想叛逃到金兵軍營,以機密和軍印邀賞。於是一路順著金營方向緊追,果然追上了義端。義端十分詫異,隻得求饒說,我知道你前世是青兕(犀牛),力大能殺人,希望你別殺我。辛棄疾二話不說,手起刀落,斬下義端的首級,拿回了軍印。
隨著金世宗上位,對義軍采取“在山者為盜賊,下山者為良民”的攻心瓦解策略,各地抗金義軍人心渙散,紛紛解甲歸田。辛棄疾隨即向耿京獻策,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率部投奔南宋。耿京欣然接受,遂委派辛棄疾等11人作為代表,到南宋與朝廷接洽。
辛棄疾等人到了建康(今南京),受到宋高宗趙構的接見,並接受了朝廷的任命。當他們往回趕路,想把好消息帶給耿京時,半路卻傳來了噩耗:他們的主帥耿京,被裨將張安國殺害了!張安國害主求榮,投降了金人。
23歲的辛棄疾驚聞事變,迅速製定應對措施。史載,他與眾人說,我受主帥耿京之托歸附南宋朝廷,誰知發生事變,這下如何複命?於是,約統製王世隆及忠義人馬全福等“徑趨金營”,去捉拿張安國。
如今,辛棄疾的成名壯舉,僅剩下零星的曆史記載,我們很難還原當時的具體部署。僅知道,辛棄疾等人以50人的規模,潛入有五萬之眾的金兵大營。當時張安國正與金兵將領暢飲,辛棄疾突然出現在酒席前,將張安國綁起來,像拎著一隻兔子,拎上馬背,然後飛奔出營。同行的騎兵在外接應,一同絕塵而去。辛棄疾束馬銜枚,晝夜不停,直到渡過淮河,把張安國送至建康,交給南宋朝廷正法。這次有膽有謀的壯舉,讓23歲的辛棄疾一夜天下知。他的好友洪邁形容說:“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歎息。”意思是,天下的懦夫都躍躍欲試,想學辛棄疾的英雄行徑,連皇帝見了辛棄疾本人,都讚賞不已。
但誰知道呢,人的命運悲喜相依,英雄更是順逆境難料!
3
英雄的命運,總是被曆史的進程裹挾。嶽飛死於宋金和議,辛棄疾同樣埋沒於宋金和議。
平心而論,辛棄疾南歸之時,是受到朝廷重視的。宋孝宗剛繼位,血氣方剛,起用老將張浚發動北伐,誌在收複中原。作為一介毫無功名的“歸正人”,辛棄疾因為生擒張安國的爆炸性新聞,獲得了宋孝宗的親自接見。皇帝聽他縱論南北形勢。但是召見之後,宋高宗給了他一個司農寺主簿的職位,主管糧食。這跟辛棄疾意欲帶兵抗金的期待,相去甚遠。史書給出的理由是,辛棄疾“持論勁直,不為迎合”。大概是說話太直,不善迎合上意,宋孝宗覺得沒意思吧。
此時,張浚北伐失利,朝廷中“北伐誤國”論盛行。宋孝宗徹底被裹挾了,不僅下了罪己詔,罷黜張浚,還起用妥協派,遣使與金朝議和。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隆興和議”。隆興和議,維係了宋金兩國40年的和平,換來了南宋高度的物質與文化繁榮。但這背後,是辛棄疾、陸遊、陳亮等主戰人士熱血煮沸,又漸漸變冷,苦苦煎熬,處處顛簸的40年。
有理想的人是痛苦的。理想與現實格格不入的人,苦上加苦。理想與現實格格不入,而又不改初衷的人,或許隻有辛棄疾明白個中滋味了。
在宋孝宗召見之後,不久的元宵夜,鬱悶的辛棄疾寫下了一闋詞: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青玉案·元夕》
這麽熱鬧、美好的場景,佳人獨自躲在燈火闌珊的地方。美人不見知,如同英雄無用武之地。老實說,隻有在深入了解辛棄疾的人生經曆之後,才能讀懂這闋詞:一片明麗的色彩背後,藏著一個怎樣孤獨的靈魂!
在辛棄疾的大好年華裏,整個南宋,主和是主流,主戰是非主流。難怪他隻能在詞裏感慨,“知我者,二三子”,難怪他要騎馬去追陳亮,實在是知音太少啊。
最難得的是,辛棄疾不是一般的憤青或嘴炮,他實實在在是公認的帥才。同時人,要麽說他“青史英豪可雄跨”(陸遊語),要麽說他是“卓犖奇才”(朱熹語),連皇帝都說他是“文武備足之材”。在後輩劉宰心中,辛棄疾更是“卷懷蓋世之氣,如圯下子房;劑量濟時之策,若隆中諸葛”。意思是,辛棄疾之才,堪比張良和諸葛亮。友人洪邁也曾無比惋惜地感慨,如果有機會,辛棄疾完全可以建立三國周瑜、東晉謝安那樣的勳業。
可惜,一代英雄,終其一生,等不到被重用的機會。
辛棄疾曾越級向皇帝上呈《美芹十論》,數年後,又向宰相虞允文上呈《九議》。在這兩篇雄才大略的主戰政論中,他提出了許多遠見卓識的戰略,以及具體可行的戰術。比如,他主張南宋應虛張聲勢,大力宣揚重奪關中、洛陽和汴京的重要性,誘導金人重兵防守,實際上則將主攻方向定在兵力薄弱的山東。這些建議,讓人眼前一亮,說明辛棄疾是深諳謀略的軍事家。但他的奏議如石沉大海。
和平是這個時代的主旋律,主戰就是破壞社會安定。辛棄疾縱有大才,也隻是被派去鎮壓內亂,幾回小試牛刀,僅此而已。
作為“北歸人”,他在南宋生活了40多年。其間,有20餘年的為官經曆,都在地方之間頻繁流轉,調動達30多次;另外的近20年時間,則被閑置,在江西上饒鉛山鄉下賦閑隱居。國家有難時,任用幾天,朝廷有謗言,隨即棄置。這就是辛棄疾的人生常態。
嶽飛是悲劇英雄,相比之下,辛棄疾更悲劇。嶽飛好歹曾經叱吒戰場,滿腔熱血,化作金戈鐵馬,而辛棄疾空有一身命世之才,卻生不逢時,隻能鐵馬金戈入夢來。
時代,注定了辛棄疾隻能是悲劇英雄中的悲劇。
4
曾經,入敵軍大營如入無人之境;如今,在和平的大後方卻處處碰壁。英雄末路,孤獨悲涼。
曆史上有一些英雄,在無奈的現實處境中,日漸消磨了鬥誌,頹廢感傷。他們心中有火,卻慢慢熄滅了。
辛棄疾是一個頑強的異類。無論處境如何不堪,他都能以堅定的意誌力,抵製負麵情緒的侵蝕。有人說,南歸後的辛棄疾雖未能重上戰場,但他依然在戰鬥,隻不過那是一場內心之戰,是意誌與情緒的交戰。無法報國殺敵,仍顯英雄本色。
我們現在更多的是從文學的角度認識辛棄疾,他留下的經典詞作數不勝數,是宋詞豪放派的一代宗師,與蘇軾平分秋色。但蘇軾寫豪放詞,傾注的是意境,而辛棄疾傾注的是心境。蘇軾寫英雄,是在寫曆史,辛棄疾寫英雄,是在寫現實,寫人生。
英雄狂放時,他寫:
歎少年胸襟,忒煞英雄。把黃英紅萼,甚物堪同。除非腰佩黃金印,座中擁、紅粉嬌容。此時方稱情懷,盡拚一飲千鍾。
——辛棄疾《金菊對芙蓉·重陽》
英雄失意了,他寫:
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英雄老了,他寫:
倦客新豐,貂裘敝、征塵滿目。彈短鋏、青蛇三尺,浩歌誰續。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國。
——辛棄疾《滿江紅·倦客新豐》
正如辛棄疾的門生範開所言:“公(指辛棄疾)一世之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方將斂藏其用以事清曠,果何意於歌詞哉?直陶寫之具耳。”意思是,殺敵才應該是辛棄疾的主業,寫詞隻是他的副業,是英雄感愴時消解憂愁的工具。
學者葛曉音有段話評價辛棄疾的詞作,說得很好:“辛棄疾個人的英雄氣質、戰鬥精神滲透到了詞的創作中。他傳奇般的人生經曆豐富了詞的題材,並直接反映到詞創作裏,故辛詞充滿了金石之音、陽剛之氣,而這也正是辛詞被稱為‘英雄之詞’的重要原因。”
明明是國之大俠,偏偏成了“詞中之龍”。
唉,怎麽說呢?這是中國文學史的大幸,卻是辛棄疾個人的大不幸。
真的,中國文學史上,除了辛棄疾,還真找不出第二人能寫他那樣的“英雄之詞”。你想,他連送別詞——傳統最感傷、最寄寓離愁別恨的情境,都能寫得雄邁萬丈。
送別張堅去做知府,他寫:
漢中開漢業,問此地、是耶非。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戰東歸。追亡事、今不見,但山川滿目淚沾衣。落日胡塵未斷,西風塞馬空肥。
——辛棄疾《木蘭花慢·席上送張仲固帥興元》
送別堂弟,他寫: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
送別陳亮,他寫:
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裏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辛棄疾《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
辛棄疾很推崇陶淵明,但他對陶淵明的理解,相當獨特。他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在他眼裏,隱居鄉間的陶淵明跟建功立業的諸葛亮,是一樣的風流人物,隻是人生境遇不同罷了。這怎麽看都是常年賦閑鄉下的辛棄疾的自況。借他人境遇,澆心中塊壘。
從1181年冬天,他42歲時遭到彈劾罷官起,直到去世的20多年時間裏,除了偶有兩三年被起用為福建、浙東等地的安撫使之外,其餘時間,他基本都在江西上饒帶湖邊的家中棲居。他把這個後半生的家,命名為“稼軒”。
你拿起他的詞集,翻看這一時期的作品,撲麵而來都是這樣的意境:愁——酒——劍——白發。
他的詞濃縮了他的悲痛、憤懣與愁苦,像這些詞句:“欲上高樓去避愁,愁還隨我上高樓。”“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他為此極度嗜酒,幾乎無日不飲酒。醉酒成為他的日常,寄寓他的心緒:“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古來三五個英雄。雨打風吹何處是,漢殿秦宮。”“總把平生入醉鄉,大都三萬六千場。今古悠悠多少事,莫思量。”
醉裏,他可以望見那個曾經書劍合璧、文武雙全的年輕人,似乎並未遠去,借此保持內心的熱血與**。所以他的詞裏有劍膽琴心:“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裏須長劍。”“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百川流。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
隻有在酒精消退後,偶然瞥見鏡中人的白發,才恍然驚覺,英雄已老。像他自己所寫的詞句:“鏡中已覺星星誤,人不負春春自負。夢回人遠許多愁,隻在梨花風雨處。”“說劍論詩餘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頗堪哀。白發寧有種,一一醒時栽。”
看到沒,辛棄疾的詩詞意境,每一句,都對應著一個老英雄沒有出路的人生:現實(愁)——致幻劑(酒)——往事/夢境(劍)——現實(白發)。
唯一的安慰是,辛棄疾有很強的幽默感,不然早就被政治的苦水淹沒了。這也是他內心強大的表現。
昨夜鬆邊醉倒,問鬆我醉何如。隻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
——辛棄疾《西江月·遣興》
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睡,氣似奔雷。汝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渾如此,歎汝於知己,真少恩哉。
——辛棄疾《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辛棄疾《賀新郎·甚矣吾衰矣》
5
時代呼喚英雄,英雄早已老去。南歸整整40年後,辛棄疾終於等到了上前線的機會。此時,南宋的實權派人物韓侂胄,大量起用主戰派人士,試圖發起對金國的北伐。
這是1203年,韓侂胄征召64歲的辛棄疾出山,出任浙東安撫使。辛棄疾並未因年老而推辭,而是慨然赴任,願以英雄暮年報效家國。
盡管年紀大了,盡管蟄伏半生,但辛棄疾仍是整個國家最清醒、最冷靜的主戰派。他未被周遭叫囂北伐的氛圍衝昏頭腦,而是上疏建言,北伐應進行精密的籌備,從士兵的訓練、糧草的供應,到軍官的選拔,都要力求完善,不能草率,否則將功虧一簣。
他的冷靜與韓侂胄的草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開禧元年(1205年),66歲的辛棄疾出任鎮江知府,戍守江防要塞京口。在抗金前線,他積極備戰,定製軍服,招募壯丁,訓練士兵,一刻都不敢懈怠。在此期間,他登上北固亭,寫下著名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這闋詞中,辛棄疾流露出深深的糾結:一方麵,他以廉頗自喻,說自己雖老矣,仍有建功立業的雄心壯誌;但另一方麵,他對韓侂胄輕敵冒進的做法相當不滿,提醒千萬別像南朝劉宋劉義隆的北伐一樣,草率出兵,以致遭遇重創。
任何年代,無論主戰主和,整個國家從不缺邀功自賞的人,缺的是清醒自守之人。雖然主戰派難得占據上風,但他們的草率冒進、沽名釣譽,置國家利益於個人功名之下的做法,在辛棄疾看來,可能比主和派的一味苟安還要可惡。
權欲膨脹的韓侂胄,顯然聽不進辛棄疾的勸告。於是,在主戰派當權的歲月裏,辛棄疾仍然遭到了彈劾。開禧北伐如期進行,辛棄疾卻已辭官在家。戰爭的結果恰如辛棄疾所料,南宋因為軍事準備嚴重不足,先勝後敗。
為了製造大戰聲勢,韓侂胄想再把辛棄疾請出來,作為抗金的一麵旗幟。這次授予辛棄疾的職務是樞密院都承旨,一個相當重要的軍事職位。
當皇帝的任命詔書到達江西鄉下時,辛棄疾已經病重。
他沒有赴任。
他知道,自己隻是當權者需要扛出來的一個符號而已。
開禧三年(1207年),68歲的辛棄疾病逝。臨終之際,他還在大喊殺賊!
同年,權相韓侂胄在朝中遭暗害而死,開禧北伐徹底失敗。
可憐辛棄疾,一代英雄至死,他的故鄉,仍在金人統治下,仍是淪陷區。收複中原,魂牽夢縈,無期更無望。他越是不曾認命,生命的悲劇色彩就越濃烈。凡人無力,我們能報以同情;但英雄無力,我們又當如何看待呢?一個最需要英雄的時代,偏偏也是扼殺英雄最殘酷的時代。曆史何時才能走出這個死結呢?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