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的淚水
明朝中期,流民是一個很嚴重的社會問題,他們攜家帶口,遠離自己的家鄉,跑到外麵尋找棲身之所,就像雨中的浮萍一樣,漂泊無靠,卑微可憐。當年朱元璋鬧革命成功了,在全國推行戶籍製度,每個人在哪個縣哪個鄉,都要登記好,不準自由遷徙。什麽?你想到一線城市去發展?門都沒有!乖乖在家裏待著。可他怎麽也不會想到,幾十年後,會有上百萬的老百姓成群結隊地逃走,任憑官府如何阻攔,就是收效甚微。麵對滾滾人流,大明的地方官員傻眼了,人都跑光了,多如牛毛的賦稅、徭役攤派給誰呀?沒有財政收入、勞動力,官府如何運轉,重要的工程誰去幹苦力?另一方麵,人員流入地的官員也慌張,突然擁入那麽多流民,四麵八方都有,會不會產生治安問題?同鄉同族的會不會組織起來鬧事?這些人連戶口都沒有,怎麽管理?怎麽找他們收稅?
流民各地都有,為明朝基層統治帶來了巨大挑戰。收納人數最多的,當屬荊襄地區,準確來說,應該是今天湖北省的西北部,與河南、陝西交界的山區。三省交接的地方,官府的統治力量往往比較薄弱,又是山區,交通不便,有利於藏身。元朝末年,朱元璋消滅了陳友諒的勢力後,下令把這裏清空,禁止老百姓入內。當時戰亂頻繁,戶口銳減,勞動力急缺,發展農業,當然是平原地區更方便,把山裏的人遷出來,到平原上耕作,有利於發展農業,增加糧食產量。從政治角度看,山區容易成為敵對勢力的根據地,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冷兵器時代,想要剿滅殊為不易,為了防止白蓮教和陳友諒的殘餘勢力進入這裏,也需要采取封禁措施。
流民從哪裏來
明知官府禁止,為什麽會有如此之多的民眾來到這裏?都說中國人安土重遷,這回怎麽就能狠心離開家了呢?說多了都是淚,接下來讓我們表一表流民的傷心往事。
明朝是農業社會,大部分人的職業是農民,什麽風流才子,那都是極少數人。在農村裏,平時男耕女織,由於生產力水平有限,不像現在有良種、化肥、農藥,畝產普遍不高,遇到風調雨順的好年景,一家老少齊上陣,種出來的糧食也隻夠家人吃飽而已。官府會派人過來收稅,本來就不富裕的收入,還要繳納一部分給他們,此外,還要承擔指派的徭役,就是幹體力活,比如要修堤壩、修路、修橋、修宮殿等等,就要讓每家每戶出一個壯勞力,到工地幹活。
這樣的生產模式比較脆弱,抗風險能力很差,遇到天災人禍,連最基本的生存都是問題。天災主要有旱災、洪災、蝗災三種,一個地方,不可能年年風調雨順,一旦大幅減產或者絕收,底層農戶就有可能破產;人禍有官府的剝削,豪強勢力的掠奪等等,即使是比較富裕的家庭,突然遇到疾病或意外事故喪失了勞動力,也可能會瞬間返貧。因為缺錢不得已變賣土地的,因為豪強逼迫不得已讓出土地的,這些人失去了田產,還要繳納賦稅,重壓之下,要麽逃亡,要麽給地主打工。因為豪門大戶勢力強勁,往往與官府多有勾結,隱瞞田數,每次交稅,他們隻交很少的一部分,而沒關係沒勢力的農民,卻要足額繳納甚至多交,每次朝廷加稅,最可憐的就是這些“韭菜”。等征發徭役了,地主家出點錢,雇人替他們去,貧農卻無法推托,必須親自前往,這樣田裏又少了勞動力,收入又要減少。有手有腳有膽量的人,可以逃走,官府見賦稅總數少了,為了完成任務,隻能把缺額攤派給沒有逃亡的老實人,使得留下的百姓更加不堪重負。本來還可以勉強維持,誰承想逃亡的鄰居越多,生活壓力越大,最後自己也不得不跑了。官府的損招,無益於解決流民問題,反而擴大了流民規模,逼迫更多老百姓成為流民。
正統景泰以來,北方發生的自然災害非常多,導致更多農民破產,背井離鄉,踏上流浪之路。這在《明史》的《五行誌》有記載,我們先看蝗災的:
正統二年(公元1437年)四月,北畿、山東、河南蝗。五年夏,順天、河間、真定、順德、廣平、應天、鳳陽、淮安、開封、彰德、兗州蝗。六年夏,順天、保定、真定、河間、順德、廣平、大名、淮安、鳳陽蝗。秋,彰德、衛輝、開封、南陽、懷慶、太原、濟南、東昌、青、萊、兗、登諸府及遼東廣寧前、中屯二衛蝗。七年五月,順天、廣平、大名、河間、鳳陽、開封、懷慶、河南蝗。八年夏,兩畿蝗。十二年夏,保定、淮安、濟南、開封、河南、彰德蝗。秋,永平、鳳陽蝗。十三年七月,飛蝗蔽天。十四年夏,順天、永平、濟南、青州蝗。
景泰五年(公元1454年)六月,寧國、安慶、池州蝗。七年五月,畿內蝗蝻延蔓。六月,淮安、揚州、鳳陽大旱蝗。九月,應天及太平七府蝗。
天順元年(公元1457年)七月,濟南、杭州、嘉興蝗。二年四月,濟南、兗州、青州蝗。
成化三年(公元1467年)七月,開封、彰德、衛輝蝗。九年六月,河間蝗。七月,真定蝗。八月,山東旱蝗。
再看洪水:
景泰元年(公元1450年)七月,應天大水,沒民廬。三年六月,河決沙灣白馬頭七十餘丈。八月,徐州、濟寧間,平地水高一丈,民居盡圮。南畿、河南、山東、陝西、吉安、袁州俱大水。四年春夏,河連決沙灣。五年六月,揚州潮決高郵、寶應堤岸。七月,蘇、鬆、淮、揚、廬、鳳六府大水。八月,東、兗、濟三府大水,河漲淹田。六年六月,開封、保定俱大水。閏六月,順天大水,灤河泛溢,壞城垣民舍,河間、永平水患尤甚。武昌諸府江溢傷稼。七年六月,河決開封,河南、彰德田廬淹沒。是歲,畿內、山東俱水。
天順元年(公元1457年)夏,淮安、徐州、懷慶、衛輝俱大水,河決。三年六月,穀城、景陵襄水湧泛傷稼。四年夏,湖北江漲,淹沒麥禾。北畿及開封、汝寧大水。七月,淮水決,沒軍民田廬。五年七月,河決開封土城,築磚城禦之。越三日,磚城亦潰,水深丈餘。周王後宮及官民乘筏以避,城中死者無算。襄城水決城門,溺死甚眾。崇明、嘉定、昆山、上海海潮衝決,溺死萬二千五百餘人。浙江亦大水。六年七月,淮安大水,潮溢,溺死鹽丁千三百餘人。七年七月,密雲山水驟漲,軍器、文卷、房屋俱沒。
最後是旱災:
景泰元年(公元1450年)畿輔、山東、河南旱。二年,陝西府四、衛九旱。三年,江西旱。四年,南北畿、河南及湖廣府三,數月不雨。五年,山東、河南旱。六年,南畿及山東、山西、河南、陝西、江西、湖廣府三十三、州衛十五皆旱。七年,湖廣、浙江及南畿、江西、山西府十七旱。
天順元年(公元1457年)夏,兩京不雨,杭州、寧波、金華、均州亦旱。三年,南北畿、浙江、湖廣、江西、四川、廣西、貴州旱。四年,濟南、青州、登州、肇慶、桂林、甘肅諸府衛夏旱。五年,南畿府四、州一,及錦衣等衛連月旱,傷稼。七年,北畿旱。濟南、青州、東昌、衛輝,自正月不雨至於四月。
成化三年(公元1467年),湖廣、江西及南京十一衛旱。四年,兩京春夏不雨。湖廣、江西旱。六年,直隸、山東、河南、陝西、四川府縣衛多旱。八年,京畿連月不雨,運河水涸,順德、真定、武昌俱旱。九年,彰德、衛輝、平陽旱。
一係列天災人禍,使流民現象愈演愈烈,他們走向何方?荊襄地區無疑是個很好的去處,這裏麵積廣闊,長期以來不允許百姓遷入,因此存在許多沒有開發的土地,流民在此能夠開辟農田,養家糊口。起伏的山巒有利於躲避官府緝拿,保護財產;數省交接的位置,朝廷的統治勢力不強,三個省的長官,你推我,我推你,互相踢皮球,管控的效率也低了。到朱見深同誌剛剛坐上領導崗位時,這裏已經有了幾十萬流民。
老百姓不在老家待了,朝廷怎麽辦?朱元璋說:反了反了!竟然敢違背朝廷的命令,隻要抓到流民,一律遣返回原籍,不得在外地滯留。這種辦法是治標不治本的,逃亡必然事出有因,誰會無緣無故地離開自己的家鄉。老朱說不管,反正你就得回去,賦稅交不出來,徭役沒人出,那是你的事!說穿了就是一種簡單粗暴的懶政。到明英宗正統年間,流民規模更加龐大了,日甚一日,朝廷沒有辦法,隻好向現實低頭,規定流民可以免掉處罰,罰了隻能誘發暴動,得不償失。如果願意在遷入地就業、定居,可以發放戶口;如果還是想回家,官府也不為難,免除以前拖欠的賦稅。這樣做還是有點人性,朝廷的宗旨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老百姓無論流竄到什麽地方,都要納稅,這是躲不掉的。
多年來,荊襄地區匯集了數十萬流民,成分複雜,大部分人都是老實本分的農民,實在是交不起官府的賦稅,還有地主那數不清的驢打滾的賬,因此逃難過來,就想解決一下生存問題,沒有別的目的。還有的是逃役而來的,比如官府要你去邊關打仗,怕死,不願去,就跑到荊襄山區,和流民一起;還有的做生意破了產,為了躲避債主,也來這裏避難。最惡劣的是犯罪分子和野心家,在老家殺了人,被官府通緝,在此亡命天涯。對官府不滿的人,想發展自己的勢力,取而代之,流民就是炮灰的重要來源,他們生活不如意,反抗的意識較強,不論是拉攏還是洗腦,都比較容易。漸漸地,這個流民聚集地就出現了治安問題,有人開始聚眾鬧事,讓朝廷十分緊張。
荊襄烽火
天順八年(公元1464年),朱見深派河南布政使王恕去安撫流民,宣傳朝廷的英明政策,讓他們穩定下來,不要拿生命開玩笑。事情交代下去後,過了一段時間,朱見深又問:王恕工作辦得怎麽樣了?回答說:壓根沒怎麽辦,人都不在那裏上班,回陝西老家給母親守孝了!這麽大的事兒交給你,你就這麽回家守孝去了?朱見深滿腦袋問號,卻也不能說什麽,儒家最重“忠孝”二字,朝廷規定守孝也是官員的基本義務。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十一月,兵科給事中袁愷奏報說:湖北荊襄的流民有的組織在一起,四處遊**,打家劫舍,內閣首輔李賢的家就在鄧州,很有可能也被遊民給搶了。雖然沒有殺人,但遊民們拒絕向官府自首,氣焰十分囂張。據可靠情報透露,首領是一個叫劉通的人。劉通何許人也?朱見深感到很好奇,趕緊把他的情報拿來看看!
劉通是河南西華人氏,從小力氣就特別大,能夠和項羽、李元霸媲美,大家給他取了個威風的外號:“劉千斤”。因為天賦異稟,對於官府、朝廷,劉通一向是不滿的,不屑的。有一次,大家想見識見識劉通的實力,你不是說力氣大嗎,到底可以舉起多重的東西,坊間的傳說,是不是吹牛的?劉通拍了拍胸脯,絕對沒吹牛,不信舉給你看!眾目睽睽之下,來到衙門前,將石獅一把舉起,連官府的東西都敢動,還是在眾人麵前,其中的挑釁意味相當明顯了。有權又怎樣?我劉通照樣可以輕鬆拿下!可以說一直是擁有“鴻鵠之誌”,相信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其他對朝廷不滿的人,得知劉通的不凡之處,都願意追隨他,做出點事業。
正統、景泰年間,劉通和他的弟兄們流亡到房縣,和白蓮教徒相識,一拍即合,以燒香拜佛組織流民,打家劫舍,挑戰並征服了其他領袖。經另一位白蓮教徒石龍和尚的策劃,劉通在大木廠挑起黃旗,自稱“漢王”,建元“德勝”,以梅溪寺為王府,還封了總兵、國師、國老、將軍、軍師等小說中常見的官職,用於激勵屬下。漢王是當年陳友諒的稱號,一百年過去了,又一次在這片土地上出現。這說明白蓮教這些人還是動了腦筋,認真造反的,至少了解過曆史和政治,不是簡單的土匪。
這廂守孝期滿,王恕總算可以複工了,他四處了解,得知劉通與石龍和尚已經搞得轟轟烈烈,“漢王”已經發展部隊幾千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日子過得相當瀟灑,入夥的流民越來越多。三年前朝廷是讓王恕招撫,現在已經不可能了,不打一仗,抓住首領劉通以及精神領袖白蓮教徒,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於是王恕上疏朝廷,請求派大軍征討。成化二年(公元1466年),朱見深批準了軍事方案,命撫寧伯朱永任總指揮,僉事鮑政、都督同知喜信充左、右參將,統率京營旅與山東班軍15000人,太監唐慎、少監林貴奉監軍,工部尚書白圭提督軍務,會同巡撫湖廣都禦史王儉、撫治荊襄都禦史王恕、湖廣總兵李震等,合力討伐。
一月二十二日左右,朱永到達襄陽西南的南漳縣,得知劉通等人的巢穴在豆沙河一帶,正要前進,身體卻出了問題,隻好留在南漳,由工部尚書白圭指揮官軍,分四路圍攻豆沙河。劉通見官兵人多勢眾,自知難敵,就分兩路突圍,但一直沒有成功。四月上旬,劉通被俘虜,石龍很快也寡不敵眾,被部將劉長子抓起來,獻給白圭。為了震懾民眾,朱見深下令把劉通、石龍以及其他首領淩遲處死,也就是千刀萬剮。劉長子雖然有立功表現,但不足以將功贖罪,他們的家屬也都受到牽連。
稱王建元,那就是謀反,誅九族的大罪。雖然有地形的加成,麵對大軍,這幾千人還是不堪一擊。捷報傳入京城,朱見深論功行賞,封工部尚書白圭為太子太保,撫寧伯朱永為撫寧侯。白圭還報朝廷許可,在房縣、均州、安遠縣各設千戶所,在穀城縣石花街、房縣板橋山、襄陽油房灘、南漳七裏頭、當陽漳河口設巡檢司,在竹山、鄖陽、高彰、上津、棗陽、穀城、宣城、光化、安遠、當陽增設縣丞各一員,專門設置捕盜人員。增設暴力機構,說明白大人的思路還是以武力鎮壓為主,要讓流民害怕,不敢造反。這顯然是沒有抓住流民問題的根源,劉通是死了,但是難保以後沒有王通、趙通、李通等其他通出現。
成化四年(公元1468年),兵部報告說剿滅石龍後的一年多來,在荊襄一帶,四方流民不顧禁令再次聚集,達二三十萬人。荊襄和南陽毗鄰,又都是“寇盜”出沒之地,不加統攝,一旦有變,難以防禦。於是朝廷讓王信兼提督南陽軍務,控製流民防止動亂。又改戶部右侍郎楊璿為都察院右副都禦史,控製荊襄、南陽處的流民。他們的辦法是清查人數、發放口糧、遣返原籍。流民說我太難了,在老家沒有土地、沒有房子,根本無法生存,官府發放的口糧,在路上就吃完了,回老家沒幾天,還不是要去荊襄繼續做流民,否則就得餓死。成化五年、六年,各地災害頻發,破產農民繼續逃亡,荊襄地區已聚集百萬以上,這真是個沉甸甸的數字。
想要基本解決問題,唯一的辦法就是采取英宗時製定的流民政策,但這個時候沒有人記得,或者人微言輕,即便提出了也不受重視。給事中張賓上書說,流民是為了逃避災害來到了這裏,我們免除他們的賦稅,就不逃了,戶部認為有道理,於是蠲免錢糧。這條建議的確減輕了農民負擔,減少了流民數量,但那些沒有土地的、難以為繼的還是要逃,在荊襄地區,他們才有可能獲得土地,長久地堅持下去。
山東博興知縣陳文偉給朝廷上了道《撫安流民疏》,他說荊襄流民不是蒙古人,隻是一群生計無著落的窮苦百姓,我們對他們嚴防死守,根本沒有必要。長久的辦法是加強對流民的管理,恢複經濟秩序,讓流民也能夠安居樂業。朝廷要選派才能卓越的知縣、縣丞去荊襄任職,免除一定數量的賦稅、徭役,給予他們土地,而不是簡單粗暴地將其趕回原籍。
朱見深收到這份《撫安流民疏》,並沒有重視起來,隻是轉交給戶部讓他們分閱。戶部有關領導看了,也沒有任何反應,他們認為皇帝如果認可,肯定會交代辦理的,他隻是說看看,戶部也就看看,看完就丟到了腦後。這時,朝廷又收到了巡撫楊璿的奏疏,說湖北房縣一帶的流民又成千上萬地組織起來,豎起了代表皇權的旗幟,要自立為王,還到處攻打監獄,襲擊官兵,如果朝廷不再次派兵,肯定是不能剿滅的。謀反,直接關係到朝廷的安危,皇位的穩固,朱見深因此重視起來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就派兵繼續征討吧!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底,朱見深任命都察院右都禦史項忠總督河南、湖廣、荊襄軍務,會同湖廣總兵官李震,率領25萬大軍,浩浩****前往荊襄。
上一回鬧事的叫劉通,這一回官府根據情報,得知首領叫李原,是河南新鄭人,之前還是劉通的部下。劉通在石岸山被官軍俘虜時,他與王彪等人趁亂逃走。白圭班師後,他們又開始在流民中活動,往來於河南內鄉、襄陽南漳、陝西渭南之間,準備東山再起。成化六年夏秋之際,在荊襄一帶,流民越聚越多,李原便與王彪、小王洪等人豎起黃旗,自稱“太平王”,設立了總兵、先鋒等職位。
項忠和李震分兵八路,向李原部和小王洪部的屯駐地合圍。對付一群臨時聚集的流民,訓練有素的官軍打得不要太輕鬆。成化七年(公元1471年)八月,朱見深收獲了捷報:王洪、李原已經被逮捕,他們的武裝人員已經潰散,官軍僅僅陣亡18人,受傷15人,卻斬首敵軍1000餘人,俘虜28000人。成化皇帝十分高興,升項忠為左都禦史,李震為左都督。負責傳達捷報的李升、項綬也各升一級。這兩個人是誰呢?沒錯,此二人正是李震、項忠的兒子,報捷這種事情,一般人輪不上,肯定要照顧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原是被抓起來了,可一百多萬流民還在這裏,如果朝廷不出台相應政策,難保以後沒有第三次、第四次征討,勞師遠征,府庫虛耗,沒完沒了。隨後,項忠提出幾條建議,在他看來是治本之策:一是流民如果要回原籍,可以免三年勞役,以前欠下的賦稅也不用還了,反正兜裏也沒錢;第二是嚴格執行禁令,湖廣荊州、襄陽,陝西西安、漢中,河南南陽,所屬47個州縣山場,不允許流民進入,如敢違反,不管出於何種目的,都要在山口戴枷示眾一個月,全家人到邊關充軍;第三是在荊襄集結重兵,防止後患。
從幾條措施可以看出,項忠還是在執行明太祖製度的政策,他就是要清空荊襄山區,逼迫流民返回原籍。有的流民已經在這裏安了家,有了房子、田地,娶妻生子,紮根當地,項忠非要人家回去;有的爺爺輩、太爺爺輩就已經遷過來了,連老家都不知道在哪兒了,祖宗也沒說過,項忠說不行,必須離開。不願意走的,就強拆,把你的房子給燒了,再不走就拿刀砍死,遇害者的屍體填滿了整個山穀。許多流民好不容易有了穩定的生活,卻被官軍殘忍地驅逐,他們扶老攜幼,慘不忍睹。被趕往貴州充軍的那部分流民,有的在半路上染了瘟疫,官差就把屍體扔在江邊,也不安葬。久而久之,臭氣熏天,附近居民都不敢靠近。麵對蠻橫無理的官府,流民們就像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他們手無寸鐵,麵對25萬士兵,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隻能暗暗地詛咒項忠:天若有眼,你必遭天譴。
隨著一撥撥流民離開,荊襄山區的人越來越少,項忠十分得意,他找來工匠,把自己的豐功偉績都刻在“平荊襄碑”上,希望後世子孫永遠記住他的功勞。那碑文上的每一行字,都充滿了流民的鮮血與淚水,以及劊子手的自娛自樂。項忠認為這是一塊功德碑,但流民們把它稱為“墮淚碑”。
流民問題解決,可施政者卻沒有好報
前麵我們說過,項忠的暴政是起不到效果的,流民回家沒有土地,沒有工作,生計問題得不到解決,還是要返回荊襄謀生。成化十一(1475年)至十二年(1476年),不過三四年的時間,驅趕的流民又聚到了一起,荊襄地區的流民又達數十萬。任憑官兵怎麽阻擋,大家還是要回來,因為人都有求生欲,為了生存,再困難的事情也做得出來,與其等死,不如抗爭。荊襄當地的官員身心俱疲,惴惴不安,這群不怕死的怎麽又回來了?趕緊上報朝廷,把責任推幹淨:都是遷出地的官府管理不善,與我們無關,我們遷入地也是受害者!
朱見深實在是沒有辦法了,白圭去了一次,項忠又去了一次,雖然消滅了所謂的謀反分子,但沒有解決流民問題。第二次征討期間,官軍僅僅傷亡33人,說明實際情況未必有地方官員上報得那麽嚴重,自立為王的現象也許有,但追隨者不是很多。流民們聚集,實際上是為了抱團取暖,在陌生的山區裏更好地生存下去。鎮壓、驅逐是徹底失敗了,不如用李賓等人的提議,既來之,則安之,隻要流民不謀反,正常納稅、服徭役,在哪裏定居不都一樣嗎?為什麽一定要糾結回原籍呢?於是朱見深任命都察院左副都禦史原傑前去荊襄,負責對流民進行疏導。
原傑,字子英,山西陽城人,曆任巡按、監察禦史、山東左布政使、江西按察使、山東巡撫、戶部左侍郎等職務。此人行政經驗豐富,擅長處理社會問題,得到同事們一致稱讚。見大臣們一致推舉,朱見深立刻拍板,決定就派他去。原傑本來想推辭的,自己年事已高,又剛剛娶了個新老伴兒,一點兒也不想去山迢路遠的湖廣,可同事們都推薦他,聖旨也發下來了,盛情難卻,隻能收拾包袱,出發。原傑到荊襄後,把河南、湖廣、陝西三省的巡撫、巡按都叫過來開會,確定了應對流民問題的主要方法:
第一步,對荊襄地區的流民全部登記在冊,到底有多少人,來自哪裏,都要心裏有數。這是個浩大的工程,流民怎麽樣也有個幾十萬吧,基層官員挨家挨戶地排查,耗費了許多時間精力。最後經統計,共有流民11萬多戶。第二步,根據流民意願妥善安排,要麽遣返原籍,要麽就地入籍。其中16663戶願回原籍,96000戶就地入籍。當然,不管是選擇哪種,都要遵守法律,按期繳納賦稅。第三步,將鄖陽縣城拓廣,建為府治,定名鄖陽府,下轄鄖、房、竹溪、竹山、鄖西、上津、白河、保康八縣,其中竹溪、鄖西、白河、保康為新置縣。同時,湖廣行都司設在鄖陽府,立鄖陽衛,轄前、左、右三所。另外,析陝西西安府商縣地設山陽縣,析河南南陽府南陽縣地設南召縣、析唐縣地設桐柏縣、析汝州地設伊陽縣。
人口多了,管理壓力加大,設立鄖陽府,有利於提升效率。改革後的第一任知府,必須是個有能力的人,否則無法確保新政策順利落地,原傑就推薦河南鄧州知州吳遠任鄖陽知府。流民問題就這樣解決了,沒有動用一兵一卒,采取和平手段,順利擺平,與此同時,也為其他地方流民問題的處理積累了寶貴經驗。消息傳到京城,有人歡喜有人愁,高興的是朱見深,終於把老大難的問題給處理了,江山社稷又少了一大隱患;不開心的人當然是項忠,他現在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有些人自己工作雖然做得不好,但是他不覺得是自己的問題,反倒覺得是做得好的同事的問題。之前他在荊湘地區濫殺無辜、簡單粗暴的做事方法已經讓人議論紛紛,現在原傑做得比他好太多了,孰優孰劣,一目了然,假如原傑順利回京,項忠擔心自己這兵部尚書的位子有可能不保,所以必須活動活動。
活幹完了,原傑想回北京與家人團聚,沒想到朝廷卻任命他為南京兵部尚書。接到命令後,原傑十分不滿,要求朝廷改變安排,卻沒有獲得批準。前往南京的路上,他在南陽一病不起,猝然長逝。立下大功,卻因為排擠,未能得到應有的賞賜,這不得不說是原傑人生的一大遺憾。但他的功績早已埋在流民們的心裏,為了感謝原傑,荊襄地區有人為他立廟,四時祭祀,與項忠留下的“墮淚碑”形成鮮明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