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士頓重遊隨筆

許久不見了,滿田的青草黃花!

你們在風前點頭微笑,仿佛說彼無恙。

今春雨少,你們的麵容著實清臒;

我一年來也無非是煩惱踉蹌;

見否我白發駢添,首峰的愁痕未隱?

你們是需要雨露,人間隻缺少同情。——

青年不受戀愛的滋潤,比如春陽霖雨,

照灑沙磧永遠不得收成。

但你們還有眾多的伴侶;

在“大母”慈愛的胸前,和晨風軟語,聽晨星駢唱,每天農夫趕他牛車經過,談論村前村後的新聞,

有時還有美發羅裙的女郎,來對你們

聲訴她遭逢的薄幸。

至於我的靈魂,隻是常在他囚羈中憂傷岑寂;

他仿佛是“衣司業爾”彷徨的聖羊。

許久不見了,最仁善公允的陽光!

你們現在斜倚在這殘破的牆上,

牽動了我不盡的回憶,無限的淒愴。

我從前每晚散步的歡懷,

總少不了你殷勤的照顧。

你吸起人間暢快和悅的心潮,

有似明月鉤引湖海的夜汐;

就此荏苒臨逝的回光,不但完成一天的功績,

並且預告晴好的清晨,吩咐勤作的農人,安度良宵。這滿地零亂的栗花,都像在你仁蔭裏歡舞。

對麵樓窗口無告的老翁,

也在飽啜你和煦的同情:

他皺縮昏花的老服,似告訴人說:

都虧這養老棚朝西,容我每晚享用莫(1)景的溫存;這是天父給我不用求討的慰藉。

許久不見了,和悅的舊鄰居!

那位白須白發的先生,正在趁晚涼將水澆菜,老夫人穿著藍布的長裙,站在園籬邊微笑,

一年過得容易,

那籬畔的蘋花,已經落地成泥!

這些色香兩絕的玫瑰的種畤在八十老人跟前,好比豔眼的少艾,獨倚在虯鬆古柏的中間,

他們笑著對我說結婚已經五十三年,

今年十月裏預備金婚;

來到此村三十九年,老夫人從不曾半日離家,每天五時起工作,眠食時刻,四十年如一日;莫有兒女,彼此如形影相隨,

但管門前花草後園蔬果,

從不問村中事情,更不曉世上有春秋,

老夫人拿出他新製的楊梅醬來請我嚐味:

因為去年我們在時吃過,曾經讚好。

那灰色牆邊的自來井前,上麵蓋著栗樹的濃蔭,

殘花還不時地墮落,

站著位十八的郎,

他發上絡住一支藤黃色的梳子,襯托著一大股蓬鬆

的褐色細麻,

轉過頭來見了我,微微一笑,

脂江(2)的唇縫裏,漏出了一聲有意無意的“你好!”

那邊半尺多厚幹草,鋪項的低屋前,

依舊站著一年前整天在此的一位襤褸老翁,

他曲著背將身子承住在一根黑色杖上,

後腦僅存幾莖白發,和著他有音節的咳嗽,上下顫動。我走過他跟前,照例說了晚安,

他抬起頭向我端詳,

一時口角的皺紋,齊向下頜緊疊,

吐露些不易辨認的聲響,接著幾聲幹涸的咳嗽,

我瞥見他右眼紅腐,像爛桃顏色(並不可怕),

一張絕扁的口,掛著一線口涎。

我心裏想阿彌陀佛,這才是老貧病的三角同盟。

兩條牛並肩在街心裏走來,

賣弄他們最莊嚴的步法。

沉著遲重的蹄聲,輕撼了晚村的靜默。一個赤腿的小孩,一手扳著門樞,

一手的指甲醃在口裏,

瞪著眼看牛尾的撩拂。

一個穿製服的人,向我行禮,

原來是從前替我們送信的郵差,

他依舊穿黑呢紅邊的製衣,背著皮袋,手裏握著一迭信。隻見他這家進,那家出,有幾家人在門外等他,

他挨戶過去,繼續說他的晚安,隻管對門牌投信,

他上午中午下午一共巡行三次,每次都是刻板的麵目;

雨天風天,晴天雪天,春天冬天,

他總是循行他製定的責務;

他似乎不知道他是這全村多少喜怒悲歡的中介者;

他像是不可防禦的運命自身。

有人張著笑口迎他,

有人聽得他的足音,便惶恐震栗;

但他自來自去,總是不變的態度。

他好比雙手滿抓著各式情緒的種子,向心田裏四撒;

這家的笑聲,那邊的幽泣;

全村頓時增加的脈搏心跳,歔欷歎息,

都是盲目工程的結果,

他那裏知道人間最大的消息,

都曾在他襤舊的皮袋裏住過,

在他幹黃的手指裏經過——

可愛可怖的郵差呀!

(1) “莫”疑為“暮”之誤。

(2) 疑為“脂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