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東遊記之一

富士山——有多高?一萬二還是一萬三千尺。不管它,反正是高得很。我們要知道的是他們那裏有一座高山,不,一個富士。

富士山,它的頂顛(1)永遠承受著太平洋輕濤的朝拜,是在日本的東海濱昂昂的站著。別的山峰,雖則有,在它的近旁都比成了培螻。白的,呼吸抵觸著天的,富士它昂昂的站著。

更重要的一點是它也在日本人的想象中站著。武士們就義的俄頃,他們迸血淚壯呼一聲“富士”。皇太子登基的時候,他也望得見富士終古的睥睨。橫濱小海灣裏在月夜捕魚的漁夫,赤著兩條毛腿的;箱根鄉間的小女娃一清早拖上了木屐到露水田裏采新豆去;從神戶或大阪到東京的急行車上開車的火夫,他在天亮時睜著倦眼抄了煤塊向火焰裏潑的時候——他們,不說穿洋襪子甚而洋靴子的紳士們或文士們,他們猛一眼都瞅見了富士。富士永遠瞅著他們哪,他們想。

有富士永遠的站著,為他們站著,他們再也不膽寒。太陽光,地土的生長力,太平洋的波瀾,山溪間倒映在水裏的杜鵑——全是他們的,他們欣欣的努力的作事,有富士看著他們,像一個有威嚴而又慈愛的老祖父。

他們再也不膽寒。地不妨震,海不妨嘯,山不妨吐火;地不妨陷,房屋不妨崩裂,船不妨顛覆,人不妨死——他們還是不害怕,他們的一顆心全都寄存在富士寬大的火焰純青的內肚裏。泥鰍有時跳,巨鼇有時搖,他們的信心是永遠付托在朝陽中的富士的雪意裏。

“富士,富士……”他們一代繼承一代的謳歌著。拖著木屐,拍著掌,越翻越激昂,越轉越興奮,他們唱和著富士的詩篇。

他們不膽寒,因為他們知道地震是更大的生命在爆裂中的消息。何況這動也許是富士自身忍俊不住歡暢的顛播(2)!富士從他偉大的破壞中指示一個更偉大的建設。看他們那收拾災後一切的手腕裏的勁!遞給我,那根燒焦的爛木;我來扒去那一堆的破瓦,那兩個屍體,三郎,你去掩埋;有火子不,我要點一根煙?

這是他們的大產業,他們的幸福——這想象中永遠有一座山。印度人也有同樣的幸福;他們有他們的喜馬拉雅。這使他們不僅認識高遠,認識玄妙;他們因此認識“無窮”與“無盡”。“來呀”,蒼涼的雪山們似乎在笑響中向他們叫著:為要帶著他們飛玄無窮盡的空閑,投入不生不滅的世界。“我從來不曾,一個陌生人,”凱薩林伯爵在喜馬拉雅山裏說,“我從不曾感覺到有這樣的翅膀安上我的靈魂。”他感覺到的是一種不可以言傳的“神靈的自由”。這是不可以言傳的。

但我們自己家裏何嚐沒有山。昆侖不是嗎?五嶽不是嗎?還有匡廬,黃山,羅浮,雁**,這何嚐不是偉大的壯美的山嶺?不錯,但也許正因為我們有的太多了,我們的注意不能集中。正如一個人同時不能熱烈愛兩個人,或虔誠的容納兩個上帝,一個民族意識裏也不能容留比一個更多的象征。多是有,也並不是不能並存,正如一個人盡有同時愛不少人的,但這力道可是變樣了——程度的差異太大了,似乎性質都是不同的了。你我早晚間出門去在雲端裏望不見昆侖;你我的想象裏也沒有一個比上富士的,像一個偉丈夫,昂昂的站著。你我在大部的中國,不幸眼見得到的,意想得到的,至多隻是些偉大的培螻,它們那內肚裏既沒有火與力,也不包藏神秘與幽玄,那有什麽用?怪得我們中間最顯著的人物,至多也這是些偉大的培螻。實在是想象造成的。

我看了富山兩眼。一次是在火車上。正坐在餐車裏吃早點,侍者拿一盤牛排一杯咖啡給我。我用食巾擦著玻窗上的蒸氣為要看窗外的野景。天正蒙亮。田裏農夫已有在工作的。他們的小巧的鋤頭錚錚的在泥土裏翻墾。有的蹲在地裏——撿敗草想是。太陽沒有起,空中有迷露。隱隱的,隔著煙雲的空間,在近處或遠處的山腳下,樹林間,傳來有鳥的喧呼。長在水田裏的青綠,一方方的,長在仟佰間的叢樹,一行行的,全都透著半清醒半朦朧的意態,鮮露增添它們的嫵媚。田舍是像玲巧的玩具,或是東方畫上蘭竹叢中的點綴:幾疊青杉,幾株毛竹,疏淡的花葉間有稀小的人形在傴僂的操作。

多閑適的一長卷春曉圖!我貪看著窗外的景色卻不提防在涼霧中升起的一輪旭日已然放光,焰然照出半空裏一座積雪的山顛。淩空的,像一個老人的斑白頭顱,像一座海上的冰山,在蜂湧的雲氣中莽蒼的浮著。“富士!”“富士!”“那就是富士!”同座人驚喜的指點著叫。

車似乎是繞著富士山走,正如度西伯利亞時車繞著貝加爾湖走。一個崇高的異象在朝霞中俄然的擎起。在不到一炊時間,山腰裏層封著的白霧漸次的消散:消散成縷縷的斷片,遊龍似的,飛入無際的晴空。富士已經整個的顯露在你的當前。田裏的農夫們有支著鋤頭在休憩的。天大亮了。

船開出橫濱,扶桑的海濱在回望中細成一發時,富士的睥睨還久久的在西天雲空裏閃亮。我又望了它一眼。

(1) 應是:“巔”。

(2) 疑似:“顛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