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8日

昨天下了一場大雨,雨擊窗欞的聲音好幾次把我從夢中驚醒。清晨一睜開眼睛,我便確信天氣還沒有轉睛,於是我躲在被窩裏取暖,時光改變了多少事啊!在你這個年紀,我是隻睡鼠,隻要沒有人打擾,我可以一直睡到午飯時分。然而現在,黎明還沒有到來我卻已經醒了。於是日子變得無比漫長,黃昏仿佛遙遙無期,這一切很殘酷,不是嗎?這其中,早晨的時光是最難熬的,沒有什麽可以分散你的注意力,待在那兒,你明白你所能做的隻有回憶。一個老人的想法是沒有未來的,絕大多數是傷感,即使談不上傷感也是淒涼的。對這個奇怪的自然法則我常常捫心自問。前一天,我在電視裏看到了一部令我深思的紀錄片。談的是動物的夢境,在等級森嚴的動物世界中,從小鳥開始所有的動物都做夢。大山雀和鴿子會做夢,鬆鼠、兔子和狗也做夢,連乳牛也會躺在草坪上做夢。它們都做夢,內容卻截然不同。天性是獵物的動物做的夢短暫而且充滿幻想;而猛獸們的夢境要漫長和複雜得多。“對於動物而言,”解說者說,“夢境中的活動是培養生存技巧的一種方式。捕食者們精心設計陷阱以獲取食物,而獵物們,它們的食物一般是麵前的青草,所以它們的任務就是怎樣才能跑得更快。”總之,印度羚羊在夢裏看到的是開闊的熱帶大草原,而獅子在夢中看到的則是一個個變動的場景,這些場景包含了所有它要達到吞食印度羚的目的過程中所要做的事。於是我對自己說:也許就是如此,人年輕的時候是食肉動物,等到老了就變成食草動物了。因為人一旦變老,不僅睡眠變短了,連夢也不做了,即使做夢也留不下什麽記憶。而人在童年時代或年輕的時候則多夢,而且夢甚至有著支配一個人白天情緒的力量。你還記得最近一段日子裏你醒來之後常常哭泣的事嗎?麵對著咖啡杯,你的淚水總是沿著雙頰無聲地流下。“怎麽哭了?”我問你,而你總是充滿沮喪,不無惱怒地回答:“我不知道。”在你這個年紀,有很多事需要在心裏權衡擺平,有許多計劃要實施,而在這些計劃裏又有許多不安全因素。下意識中既沒有秩序,也沒有清晰的邏輯,混雜了心靈深處的渴望與白天殘餘的思想一起膨脹、變形,在渴望中間又摻入身體的需要。於是,感到餓了就夢見坐在桌前卻不能吃,感到冷了就夢見衣著單薄地站在北極,如果是個粗野的人就夢見變成了嗜血的武士。

在仙人球和西部牛仔之間的你正做著怎樣的夢呢?我想知道。也許在你的夢中時不時地會出現穿著鮮紅服裝的我吧?也許在你的夢中,布克會變成一隻叢林狼吧?你想家嗎?你想念我們嗎?

你知道嗎?昨晚當我坐在沙發裏夜讀的時候,突然聽見房間裏有一種節奏明快的聲音。我抬起頭,看見睡夢中的布克正用尾巴敲打著地麵,它一臉幸福的表情使我確信它是夢見你了。也許是你剛剛回家,它正在歡迎你,或者回憶起你們一起做過的某次特別愉快的散步。狗和人的感情是相通的,尤其是經過長期的共同生活,我們的情感變得幾乎沒有什麽不同。由於這個原因許多人討厭狗,因為人們在它們溫柔、膽怯的眼光裏看到了太多的自己,太多的自己想回避的東西。布克近來常常夢見你,而我卻不能,也許,即使我做了這樣的夢也記不住。

在我小時候,家裏曾寄居過一位父親的新寡的姐妹,她熱衷於招魂術,隻要我的父母不注意,她就把我拉到某個幽暗的角落,給我講起人的非凡的精神力量。“如果你想和遠方的一個人聯係,”她對我說,“你應該手裏拿一張他的照片,走三步畫一個十字,然後說,我在這兒。”據她說,用這種方式,就能和想念的人產生心靈感應。

今天下午,在開始給你寫信之前,我確實這樣做了。大概是5點鍾,你那兒該是上午吧,你看見我,感覺到我了嗎?我看見你在一家賣熱狗的酒吧裏,房間裏燈火通明,四壁貼著瓷磚,我一眼就從五顏六色的人群裏把你認了出來,這是因為你穿著我最近織給你的毛衣,那件有紅色和藍色鹿紋圖案的毛衣。幻影是如此之短暫,就像一個電視鏡頭一樣。我甚至沒有時間看清你的眼神。你快樂嗎?這是我最在乎的事情。

你還記得為了要我資助你去美國讀書我們談了多少回嗎?你說這對你而言是絕對有必要的,你要長見識、開眼界,你要離開這個多年來令你窒息的地方。你才念完高中,對於未來完全是在黑暗中摸索。小時候,你也有很多夢想,你想做一名獸醫,做一名探險家,一位專給貧困的孩子看病的醫生,而這些願望如今已是影蹤全無了。童年時代表現出的與同齡人相仿的開朗活潑,隨著時光的流逝變成了一種自閉。往日胸懷博愛、渴望和睦的你在很短的時間裏變成一個憤世嫉俗、性情孤僻的人,老是擺脫不了自己不幸身世的陰影。如果在電視裏偶然看到一些特別殘酷的鏡頭,你會毫不猶豫地譏笑我流露出的同情與不平。你說:“到了你這個年紀還這樣容易激動嗎?難道你還沒有懂得主宰世界的自然淘汰規律嗎?”

最初幾次看到你這樣,我驚訝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我覺得身邊站著的仿佛是個怪物;用眼角的餘光觀察你,我自問,如果你所做的一切是以我為榜樣,那麽我又曾幾何時流露過這樣的思想呢?我對你沒有做任何回答,但我意識到你我之間彼此交心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了,我說的任何話隻能是衝突的導火線。一方麵我擔心自己脆弱的神經,害怕無端消耗精力;另一方麵,我的直覺告訴我,公開的衝突正是你所要的東西,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激烈。在你的話裏,我窺見一種能量的迸發,這是一種自負的、目空一切的力量,即將爆發卻被努力克製著;我的緩和矛盾、裝作對你的攻擊超然置之的做法逼著你尋找別的發泄途徑。

於是你用出走,用從我的生活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來威脅我。你所期望的是一個老婦人的絕望,等待的是她卑躬屈膝的乞求。當我對你說離開是個好主意的時候,你又動搖了,就像一條蛇突然抬起頭,張口吞芯準備進攻時,冷不防發現它的目標竟向它襲擊起來。於是你開始談條件,提建議,你不斷改變主意,對什麽都舉棋不定,直到有一天,你重新打定主意,於是在早餐桌上,你向我宣布:“我要去美國。”

我像聽取別的決定一樣饒有興趣地接受了它,但我不願意因為我的一味讚同而促使你在沒有深思熟慮之前就倉促做出選擇。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你不停地對我講去美國的計劃。“如果我在那兒待上一年,”你癡迷地說,“至少可以學會一門語言,決不會浪費時間。”當我告訴你浪費時間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時候,我把你大大地激怒了。不過最讓你憤怒的是我對你說,生活不是一場賽跑,而是練習打靶:節約時間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找到一個中心。當時桌上有兩個杯子,你一下把它們全打飛了,坐下來之後你開始痛哭。“你愚昧,”你說,同時用雙手掩住了臉,“你蠢,你不明白那正是我所要的嗎?”接下來,有好幾個星期,我們就像兩個士兵在某個地方埋下了地雷之後,時時提防著不要踩到它。我們都知道它在哪兒,它是什麽,我們都遠遠避開它,卻裝著仿佛使我們提心吊膽的是另有其物。當它終於爆炸之後,你抽泣著對我說:“你什麽也不懂,你永遠也不會懂。”而我要費盡全身的力量才能克製住自己,不使你察覺我的心中已潰不成軍。你的母親,她懷你時的狀態,她的死,關於所有這些事我從未向你提過,而我的沉默使你認為這一切對我來說仿佛不存在,或者並不重要,然而你的母親是我的女兒,對這點也許你從未意識到,或者你意識到了,但是你把它埋在心裏,否則的話我無法解釋你的一些懷著怨恨的目光與言辭。對於你的母親,除了她的容貌之外,你大概沒有什麽別的記憶了:因為她死的時候你還那麽小。而在我的記憶中卻保存了整整三十三年的記憶,三十三年零幾個月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她在我懷裏的情景。

你怎麽能認為我對這件事能熟視無睹呢?

當我直麵第一個問題的時候,的確感到了羞恥,也很大程度上看到了自己的自私。羞恥是因為如果要談論她,就不可避免地要談論我以及我的行為,對她的死應該負有的直接或間接的責任;自私是因為我一度希望我無私的愛心可以彌補她的死在你的心靈上留下的空缺,可以使你忘記她,不再問我:“誰是我的媽媽,她怎麽會死的呢?”

在你小時候,我們是幸福的。你是一個快樂的孩子,而你的快樂表麵上看不到一點不正常跡象。你的不快樂總是隱藏在心靈深處,剛才還在爽朗大笑的你會突然沉默不語。“怎麽了,你在想什麽?”於是我問你。而你就像談及午後的小點心一樣平淡地回答:“我在想,天有沒有邊際呢?”我為你感到驕傲,因為你身上有我的善感與敏銳,我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年齡與閱曆而把你看成一個無知的孩子,我的心中感到一種柔和的親密契合。我這樣蒙騙著自己,希望能騙自己一生一世。遺憾的是,這樣的生活就像陽光下的七彩肥皂泡,在空中不能幸福地飄舞多久。我們出生的時間有先有後,而這種先後就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我們的命運。人們常說父債子償,這話是極有道理的。父親的罪過會降臨到兒子身上,祖父母的罪過會累及孫子輩,而曾祖父母的罪過則會影響到曾孫一輩。有的真理給人以解脫,而有的卻令人害怕。這一條屬於後者。這條冤冤相報的鎖鏈什麽時候才會斷呢?像該隱(1)那樣嗎?難道一切都真的要延續如此之久嗎?這後麵有什麽東西在主宰著它們呢?有一次我在一本印第安的書籍中看到這樣一種說法,它說“事實主宰著一切”,一切主觀努力都隻是一種托詞罷了。讀完後,我的內心一下子平靜下來。然而幾天後,我又發現在後幾頁的書裏,赫然寫著:這種事實不是別的,而是你往日舉止的結果,是我們用自己的雙手鑄造的我們的未來。這樣我又回到了最初的困惑不安中,這一切當中,哪一點才是頭緒呢?我自問,循著哪條線才能理清這團亂麻呢?這是一團亂麻呢還是一條環環相扣的鎖鏈?它能被剪開、切斷還是將永遠籠罩著我們的命運?

不管怎樣,我要把它剪開。我的頭腦已經大不如前了,當然敏捷的思維是存在的,改變的不是思維方式而是持續用腦的精力。我現在累了,頭暈目眩,就像小時候試著讀懂一本哲學專著一樣:存在,不存在,內在性……隻消看幾頁,我就體驗到了坐著公共汽車在盤山公路上行駛的暈眩感。現在我要離開你一會兒了,我要到客廳去,坐在那個令我又愛又恨的小盒子麵前散散心。

(1) 該隱,《聖經·舊約》中亞當和夏娃的長子,因忌妒殺死其弟亞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