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0日

今天早晨,布克跟著我上了閣樓。我已經有多少年沒有開啟這扇門了!到處是灰塵,房梁上懸著巨大的蛛網。搬動盒子與紙板箱時,我發現了兩三個睡鼠窩,它們在窩裏睡得那麽熟,什麽也沒覺察。孩子們喜歡爬上閣樓,老年人卻不是。所有那些曾經是神秘的、探險般的體驗,都變成了痛苦的回憶。

為了找到聖誕節用的道具,我必須打開幾個盒子和兩個大箱子。在報紙和破布堆裏我看見了依拉莉亞孩提時代最珍愛的玩偶。

再下麵那閃閃發光、保存得完好無缺的是奧古斯托的昆蟲標本、他的放大鏡和所有收集標本的裝備。不遠處,在一隻用紅絲帶係著的糖果盒裏裝的是埃內斯托的信,這裏沒有你的東西,你還年輕,還活著,閣樓不是你的地方。

打開箱子裏的幾個包裹,我還發現了從戰火中幸存下來的我童年時代的一些東西,它們被燒得發黑了,我把它們拉出來時它們就像遺物一般。大多數是廚房裏的東西:一隻搪瓷臉盆,一隻藍白兩色的搪瓷缸,幾件餐具,一隻做蛋糕的模子,底下是一本卷邊的沒有封麵的書。什麽書?我記不得了。隻在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在手裏,眼睛掃過最初幾行時,一切才又回到我的腦海之中。我一下子無與倫比地激動,因為這不是別的,而是我孩提時代最喜愛的那本書,是它給了我很多夢,它叫《2000年的夢想》,是一本科幻小說。故事情節相當簡單,卻充滿了幻想。為了看到奇跡的實現,兩個19世紀末的科學家用冬眠療法,使自己在21世紀再醒來,一百年之後,他們的同事的孫子(當時已成為科學家)為他們解凍,並帶他們上了一隻小飛碟,帶他們認識今天的世界。在這本書中既沒有外星人也沒有飛船,涉及的是人類的命運,是那些人們用雙手創造出來的東西。根據作者的想象,人類做了很多事情,創造了很多奇跡:世界上再沒有饑餓和貧困,因為科學和技術相結合,已經找到了方法使世界上的每一寸土地都變得很富饒。更重要的是,這種富饒是在不破壞地球居民的生態環境的前提下獲得的。機器減輕了人們的勞動負擔,每個人都有很多業餘時間,這樣每個人都能發掘自身最寶貴的天賦,音樂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響起,還有詩歌,平和的智慧的富有哲理的言談。好像這一切還不夠似的,借助於飛碟,不到一小時我們就從一個大洲飛到了另一個大洲。兩位老年科學家仿佛非常滿意:所有那些他們曾預言的假設都實現了。翻著書我又看到了我最喜歡的那幅插圖:畫上兩個身體肥胖、留著長須、挺著大肚子的學者從飛碟上探出身子,欣喜若狂地望著下麵。

為了消除所有的疑問,一位學者提出了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他問:“無政府主義者、反動派現在還有嗎?”“當然還存在。”他們的向導微笑著說,“他們生活在一個全部由他們這些人組成的城市裏,這個城市建在極地的冰川下,這樣即使他們想要傷害別人,也做不到。”

“那麽軍隊呢?”另一個進一步問,“為什麽連一個戰士也看不見?”

“不再有軍隊了。”年輕人回答說。

這時候兩個人才鬆了口氣。人類終於重又回到他們最初的和平狀態中了。不過這口氣沒有鬆多久,因為向導告訴他們說:“不,不是這個原因,人類並沒有喪失戰爭的熱情,隻是學會了容忍。士兵、大炮、刺刀已經過時了,替代它們的是一種體型小但威力極強的裝置:正是因為它,才沒有戰爭。事實上隻要站到山頂,把它從高處扔下,就可以使整個世界變成灰燼。”

無政府主義者!反動派!這些字眼裏包含著多少我童年的噩夢。你也許很難理解,但你要認識到當十月革命爆發時我已經七歲了。我聽見大人們因為發生了一些可怕的事而竊竊私語,我的一個女同學說哥薩克人不久就會從那兒進軍羅馬、聖彼得廣場,不久就會在聖泉裏飲馬。恐慌當然種在童年的記憶中,心中充滿可怕的想象:夜晚,入睡時分,我們似乎聽到了從巴爾幹奔跑而來的馬蹄聲。

誰能想象得到我將看到的恐怖將完全不同於羅馬大道上的鐵蹄聲,而要更為令人震驚!童年的時候,當我讀這本書時,我曾計算過我是否能活到2000年。九十歲在我看來是很老很老了,但並不是不可能活到的,這使我狂喜,因為我體會到一種相對於那些活不到2000年的人的優越感。

現在2000年就要到了,我也知道我活不到那一天了。我覺得遺憾、傷感嗎?不,我隻是覺得很累,所有預言中的奇跡我隻看到了一樣:那個小小的卻威力無窮的武器裝置。我不知道在歸期將臨時,是不是每個人都會有同樣的感覺:突然覺得活得太長了,看得、聽得太多了。不知道新石器時代的人是否會有這樣的想法。事實上,每當想起我度過的將近一個世紀,我覺得時間仿佛加快了速度。而根據季節的不同,或者白天比黑夜長,或者黑夜比白天長。不管是在新石器時代還是今天都是如此,日出日落,從天文學角度來說,幾乎沒有什麽區別。

然而我卻有一種感覺,仿佛現在一切速度都加快了。時光使許多事情發生,越來越多的事情圍繞著我們。每一天結束時我們都比從前更累;當生命終止時,我們精疲力竭。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我看著它在一些國家傳播,把世界一分為二,這是白,那是黑——黑白雙方不停地爭鬥著,因為這種爭鬥,我們每個人都提心吊膽:核武器已經使用過一次,在任何時候,核戰爭有可能再次爆發!然後突然間,在一個與平常沒有什麽兩樣的日子裏,我打開電視發現一切都不複存在。人們推倒了牆、鐵絲網和塑像:不到一個月,20世紀的烏托邦變成了恐龍,變成了木乃伊,一動不動,再不能發威,被放置在一個陳列室裏,所有的人都從它麵前經過,說:“多麽大,多麽可怕!”

我提到了這些,而我可以舉出任何一個例子,許多事都在我眼前掠過,什麽也沒有留下,現在你懂得我為什麽說時光加速了嗎?在新石器時代,在一個人的一生中又能發生些什麽呢?雨季、雪季、陽光普照的季節和蝗蟲的入侵,同討厭的鄰人某次流血的爭鬥,或者會飛來一顆小小的流星,留下一個冒煙的坑。除了自家的地和河流,世界仿佛不再存在,他們忽視了世界的其他部分,時光也仿佛流逝得很慢。

“願你能生活在一個有意義的時代裏,”就像亞洲人相互間祝福一樣,這是句好意的祝福嗎?我不認為,與其說是祝福,不如說是詛咒。有意義的年代總是更為動**不安,將會發生很多事情,我生活過的年代就是如此,而你將生活的年代更有意義,即使從傳統的天文學的角度而言,千年的更替本身就會帶來極大的混亂。

2000年的1月1日,樹上的鳥兒們會在與1999年12月31日的同一時刻醒來,會以同樣的方式歌唱,唱完之後,與前一天一樣去覓食,然而對人類來說,一切都將不同。或許——如果預言中的末日沒有降臨,人們會以良好的願望致力於建設一個更好的世界。會這樣嗎?也許會,也許不會。直到現在我所得到的一些信息都是不同的,而且自相矛盾。有時候我會覺得人類隻是一群受其本性操縱的大猩猩,令人遺憾的是它們卻掌握著先進而危險的機器;然而第二天,我又覺得最糟糕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人們精神世界中美好的東西已經開始占上風。哪種假設是真的呢?誰知道?也許兩者都不是,也許真像預言中講的那樣,在2000年的第一個夜晚,為了懲罰人類的暴行以及他們浪費資源的不明智的行為,空中會下起一場可怕的火石雨。

到2000年時,你才二十四歲,你會看到這一切,然而我卻已經走了,將把所有這些未經滿足的好奇帶到墓穴中。你已經準備好並有能力麵對新的時代嗎?如果這時候,天上飛來一位仙女,允許我說出三個願望,你知道我會說什麽嗎?我請求她把我變成一隻睡鼠,一隻山雀,一隻蜘蛛,反正是一樣看不見卻能生活在你周圍的東西。我不知道你的未來會怎樣,我也想象不到,但因為我是如此愛你,所以不能知道這一切會使我難過。有幾次我們談起你的時候,你充滿了悲觀情緒:青春期所特有的偏激使你確信當時已跟隨著你的不幸將跟隨你的一生。我卻覺得恰恰相反,為什麽你從來不問我是從哪裏得到這些荒唐的念頭呢?是布克,親愛的,隻要看看布克就知道了。因為當你在養狗場選中布克時你以為你隻是從所有的狗中隨便挑選了一隻,然而事實上在那三天裏,在你的內心經曆了一場更為激烈的戰役,它同時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在表麵的聲音和心靈的聲音之間,毫無疑問,毫不猶豫,你選擇了心靈的聲音。

在你那個年紀,我極有可能會選擇一隻蓬鬆柔軟美麗高貴的狗,一隻帶著去散步會招來豔羨的目光的狗,我的缺乏自我,我成長的環境已經逼著我接受了一切虛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