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 /鄭振鐸

別了,我最愛的祖母、母親、妹妹以及一切親友們!我沒有想到我動身得那麽匆促。我決定動身,是在行期前的七天;跑去告訴祖母和許多親友們,是在行期前的五天。我想我們的別離至多不過是兩年、三年,然而我心裏總有一種離愁堆積著。兩三年的時光,在上海住著是如燕子疾飛似的匆匆滑過去了,然而在孤身棲止於海外的遊子看來,是如何漫長的一個時間呀!在倚閭而望遊子歸來的祖母、母親們和數年來終日聚首的愛友們看來,又是如何漫長的一個時期呀!祖母在半年來,身體又漸漸地回複健康了,精神也很好,所以我敢於安心遠遊。要在半年前,我真的不忍與她相別呢!然而當她聽見我要遠別的消息時,她口裏不說什麽,還很高興地鼓勵著我,要我保重自己的身體,在外不像在家,沒有人細心照應了,飲食要小心,被服要蓋得好些,落在床下是不會有人來拾起了;又再三叮囑著我,能夠早回,便早些回來。她這些話是安舒地慈愛地說著的,然而在她慢緩的語聲中,在她微蹙的眉尖上,我已看出她是滿孕著難告的苦悶與別意。不忍與她的孩子離別,而又不忍阻擋他的前進,這其間是如何的躊躇苦惱,不安!人非鐵石,誰不覺此!第二天,第三天,她的筋痛的舊病,便又微微地發作了。這是誰的罪過!行期前一天的晚上,我去向她告別;勉強裝出高興的樣子,要逗引開她的憂懷別緒;她也勉強裝著並不難過的樣子,這還不是她也怕我傷心麽?在強裝的笑容間,我看出萬難遮蓋的傷別的陰影。她強忍著呢!以全力忍著呢!母親也是如此,假定她們是哭了,我一定要棄了我離國的決心!一定的!這夜臨別時,我告訴她們說,第二天還要來一次。但是,不,第二天,我決不敢再去向她們告別了。我真怕搖動了我的離國的決心!我寧願負一次說謊的罪,我寧願負一次不去拜別的罪!

嶽父是真希望我有所成就的,他對於我的離國,用全力來讚助。他老人家仆仆的在路上跑,為了我的事,不知有幾次了!托人,找人幫忙,換錢,……都是他在忙著。我不知將如何說感謝的話好!然而臨別時,他也不免有戚意。我看他扶著箴,在太陽光中,忙亂的碼頭上站著,揮著手,我真的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許多朋友,親戚……他們都給我以在我預想以上之幫忙與親切的感覺,這使我更不忍於離別了!

果然如此的輕於言離別,而又在外遊**著,一無成就,將如何的傷了祖母、母親、嶽父以及一切親友的心呢!

別了,我最愛的祖母以及一切親友們!

當我與嶽父同車到商務去時,我首先告訴他我將於二十一日動身了。歸家時,我將這話第二次告訴給箴,她還以為我是與她開開玩笑的。

“哪裏的話!真的要這麽快就動身麽?”

“哪一個騙你,自然是真的,因為有同伴。”

她還不信,搖搖頭道:“等爸爸回來問他看。你的話不能信。”

嶽父回家,她真的去問了。

“哪裏會假的;振鐸一定要動身了,隻有六七天工夫。快去預備行裝!”他微笑地說著。

箴有些愕然了,“爸爸也騙我!”

“並沒有騙你,是一點不假的事。”他正經地說道。

她不響了,顯然的心上罩了一層殷濃的苦悶。

“鐸,你為什麽這樣快動身?再等幾時,八月間再走不好麽?”箴的話有些生澀,不如剛才的輕快了。

一天天的過去,我們倆除同出去置辦行裝外,相聚的時候很少。我每天還去辦公,因為有許多事要結束。

每個黃昏,每個清晨,她都以同一的淒聲向我說道:“鐸,不要走了吧!”“等到八月間再走不好麽?”

我躊躇著,我不能下一個決心,我真的時時刻刻想不走。去年我們倆一天的相離,已經不可忍受了,何況如今是兩三年的相別呢?

我真的不想走!

“淚眼相見,覺無語幽咽。”在別前的三四天已經是如此了。每天的早餐,我都咽不下去,心上似有千百重的鉛塊壓著,說不出的難過。當護照沒有簽好字時,箴暗暗地希望著英、法領事拒絕簽字,於是我可以不走了。我也竟是如此的暗暗地希望著。

在許多朋友請我們的餞別宴上,我曾笑對他們說道:“假定我不走呢,吃了這一頓飯要不要奉還?”這不是一句笑話,我是真的這樣想呢。即在整理行裝時,我還時時的這樣暗念著:“姑且整理整理,也許去不成。”

然而護照終於簽了字,終於要於第二天動身了。

隻有動身的那一天早晨,我們倆是始終的聚首著。我們同倚在沙發上。有千萬語要說,卻一句也都說不出,隻是默默地相對。

箴嗚咽地哭了,我眼眶中也裝滿了熱淚。誰能吃得下午飯呢!

碼頭上,握了手後,我便上船了,船上催送客者回去的鈴聲已經丁丁的搖著了。我倚在船欄上,她站在嶽父身邊,暗暗地在拭淚。中間隔的是幾丈的空間,竟不能再一握手,再一談話。此情此景,將何以堪!最後,嶽父怕她太傷心了,便領了她先去。那臨別的一瞬,她已經不能再有所表示了,連手也不能揮送,隻慢慢地走出碼頭,她的手握著白巾,在眼眶邊不停地拭著。我看著她的黃色衣服,她的背影,漸漸地遠了,消失在過道中了!

“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

Adieu!Adieu!(2)

希望幾個月之後——不敢望幾天或幾十天,在國外再有一次“不速之客”的經曆。

“別離”那真不是容易說的!

注:本文略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