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一天/許廣平
今年的一整個夏天,正是魯迅先生被病纏繞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光。許多愛護他的人,都為了這個消息著急。然而病狀有些好起來了。在那個時候,他說出一個夢:“他走出去,看見兩旁埋伏著兩個人,打算給他攻擊,他想:你們要當著我生病的時候攻擊我嗎?不要緊!我身邊還有匕首呢,投出去,擲在敵人身上。”
夢後不久,病更減輕了。一切惡的征候都逐漸消滅了。他可以稍稍散步些時,可以有力氣拔出身邊的匕首投向敵人,——用筆端衝倒一切,——還可以看看電影,生活生活。我們戰勝“死神”。在謳歌,在歡愉。生的欣喜布在每一個朋友的心坎中,每一個惠臨的愛護他的人的顏麵上。
他仍然可以工作,和病前一樣。他與我們同在一起奮鬥,向一切惡勢力。
直至十七日的上午,他還續寫《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以前有《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似尚未發表。)一文的中段。(他沒有料到這是最後的工作,他原稿壓在桌子上,預備稍緩再執筆。)午後,他願意出去散步,我因有些事在樓下,見他穿好了袍子下扶梯。那時外麵正有些風,但他已決心外出,衣服穿好之後,是很難勸止的。不過我姑且留難他,我說:“衣裳穿夠了嗎?”他探手摩摩,裏麵穿了絨線背心。說:“夠了。”我又說:“車錢帶了沒有?”他理也不理就自己走去了。
回來天已不早了,隨便談談,傍晚時建人先生也來了。精神甚好,談至十一時,建人先生才走。
到十二時,我急急整理臥具。催促他,警告他,時候不早了。他靠在躺椅上,說:“我再抽一支煙,你先睡吧。”
等他到**來,看看鍾,已經一時了。二時他曾起來小解,人還好好的。再睡下,三時半,見他坐起來,我也坐起來。細察他呼吸有些異常,似氣喘初發的樣子。後來繼以咳嗆,咳嗽困難,兼之氣喘更加厲害。他告訴我:“兩點起來過就覺睡眠不好,做噩夢。”那時正在深夜,請醫生是不方便的,而且這回氣喘是第三次了,也不覺得比前二次厲害。為了減輕痛苦起見,我把自己購置在家裏的“忽蘇爾”氣喘藥拿出來看:說明書上病肺的也可以服,心髒性氣喘也可以服。並且說明急病每隔一二時可連服三次,所以三點四十分,我給他服藥一包。至五點四十分,服第三次藥,但病態並不見減輕。
從三時半病勢急變起,他就不能安寢,連斜靠休息也不可能。終夜屈曲著身子,雙手抱腿而坐。那種苦狀,我看了難過極了。在精神上雖然我分擔他的病苦,但在肉體上,是他獨自擔受一切的磨難。他的心髒跳動得很快,咚咚的聲響,我在旁邊也聽得十分清澈。那時天正在放亮,我見他拿左手按右手的脈門。跳得太快了,他是曉得的。
他叫我早上七點鍾去托內山先生打電話請醫生。我等到六點鍾就匆匆地盥洗起來,六點半左右就預備去。他坐到寫字桌前,要了紙筆,戴起眼鏡預備寫便條。我見他氣喘太苦了,我要求不要寫了,由我親口托請內山先生好了,他不答應。無論什麽事他都不肯馬虎的。就是在最困苦的關頭,他也支撐起來,仍舊執筆,但是寫不成字,勉強寫起來,每個字改正又改正。寫至中途,我又要求不要寫了,其餘的由我口說好了。他聽了很不高興,放下筆,歎一口氣,又拿起筆來續寫,許久才湊成了那條子。那最後執筆的可珍貴的遺墨,現時由他的最好的老友留作紀念了。
清晨書店還沒有開門,走到內山先生的寓所前,先生已走出來了,匆匆地托了他打電話,我就急急地回家了。
不久內山先生也親自到來,親手給他藥吃,並且替他按摩背脊很久。他告訴內山先生說苦得很,我們聽了都非常難受。
須藤醫生來了,給他注射。那時雙足冰冷,醫生命給他熱水袋暖腳,再包裹起來。兩手指甲發紫色大約是血壓變態的緣故。我見醫生很注意看他的手指,心想這回是很不平常而更嚴重了。但仍然坐在寫字桌前椅子上。
後來換到躺椅上坐。八點多鍾日報(十八日)到了。他問我:“報上有什麽事體?”我說:“沒有什麽,隻有《譯文》的廣告。”我知道他要曉得更多些,我又說:“你的翻譯《死魂靈》登出來了,在頭一篇上。《作家》和《中流》的廣告還沒有。”
我為什麽提起《作家》和《中流》呢?這也是他的脾氣。在往常,晚間撕日曆時,如果有什麽和他有關係的書出版時——但敵人罵他的文章,他倒不急於要看,——他就愛提起:“明天什麽書的廣告要出來了。”他懷著自己印好了一本好書出版時一樣的歡情,熬至第二天早晨,等待報紙到手,就急急地披覽。如果報紙到的遲些,或者報紙上沒有照預定的登出廣告,那麽,他就失望。虛擬出種種變故,直至廣告出來或刊物到手才放心。
當我告訴他《譯文》廣告出來了,《死魂靈》也登出了,別的也連帶知道,我以為可以使他安心了。然而不!他說:“報紙把我,眼鏡拿來。”我把那有廣告的一張報紙給他,他一麵喘息一麵細看《譯文》廣告,看了好久才放下。原來他是在關心別人的文字,雖然在這樣的苦惱狀況底下,他還記掛著別人。這,我沒有了解他,我不配崇仰他。這是他最後一次和文字接觸,也是他最後一次和大眾接觸。那一顆可愛可敬的心呀!讓他埋葬在大家的心之深處罷。
在躺椅上仍舊不能靠下來,我拿一張小桌子墊起枕頭給他伏著,還是在那裏喘息。醫生又給他注射,但病狀並不輕減,後來躺到**了。
中午吃了大半杯牛奶,一直在那裏喘息不止,見了醫生似乎也在訴苦。
六點鍾左右看護婦來了,給他注射和吸入酸素、氧氣。
六點半鍾我送牛奶給他,他說:“不要吃。”過了些時,他又問:“是不是牛奶來了?”我說:“來了。”他說:“給我吃一些。”飲了小半杯就不要了。其實是吃不下去,不過他恐怕太衰弱了支持不住,所以才勉強吃的。到此刻為止,我推測他還是希望好起來。他並不希望輕易放下他的奮鬥力的。
晚飯後,內山先生通知我:(內山先生為他的病從早上忙至夜裏,一天沒有停止。)希望建人先生來。我說:“日裏我問過他,要不要見見建人先生,他說不要。所以沒有來。”內山先生說:“還是請他來好。”後來建人先生來了。
喘息一直使他苦惱,連說話也不方便。看護和我在旁照料,給他揩汗。腿以上不時的出汗,腿以下是冰冷的。用兩個熱水袋溫他。每隔兩小時注強心針,另外吸入氧氣。
十二點那一次注射後,我怕看護熬一夜受不住,我叫她困一下,到兩點鍾注射時叫醒她。這時由我看護他,給他揩汗。不過汗有些粘冷,不像平常。揩他手,他就緊握我的手,而且好幾次如此。陪在旁邊,他就說:“時候不早了,你也可以睡了。”我說:“我不瞌睡。”為了使他滿意,我就斜靠在對麵的床腳上。好幾次,他抬起頭來看我,我也照樣看他。有時我還賠笑地告訴他病似乎輕鬆些了。但他不說什麽又躺下了。也許是這時他有什麽預感嗎?他沒有說。我是沒有想到問。後來連揩手汗時,他緊握我的手,我也沒有勇氣緊握回他了。我怕刺激他難過,我裝作不知道。輕輕地放鬆他的手,給他蓋好棉被。後來回想:我不知道,應不應該也緊握他的手,甚至緊緊地擁抱住他。在死神的手裏把我的敬愛的人奪回來。如今是遲了!死神奏凱歌了。我那追不回的後悔呀。
從十二時至四時,中間飲過三次茶,起來解一次小手。人似乎有些煩躁,有好多次推開棉被,我們怕他受冷,連忙蓋好。他一刻又推開,看護沒法子,大約告訴他心髒十分貧弱,不可亂動,他往後就不大推開了。
五時,喘息看來似乎輕減,然而看護婦不等到六時就又給他注射,心想情形必不大好。同時她叫我托人請醫生,那時內山先生的店員終夜在客室守候,(內山先生和他的店員,這回是全體動員,營救魯迅先生的急病的。)我匆匆囑托他,建人先生也到樓上,看見他已頭稍朝內,呼吸輕微了。連打了幾針也不見好轉。
他們要我呼喚他,我千呼百喚也不見他應一聲。天是那麽黑暗,黎明之前的烏黑呀,把他卷走了。黑暗是那麽大的力量,連戰鬥了幾十年的他也抵抗不住。醫生說:“過了這一夜,再過了明天,沒有危險了。”他就來不及等待到明天,那光明的白晝呀。而黑夜,那可詛咒的黑夜,我現在天天睜著眼睛瞪它,我將詛咒它直至我的末日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