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1 希臘神話中的國王。
總之,我的信仰和經驗讓我相信,在這片土地上謀生,如果想活得簡單淳樸,並不是一件苦差事,反而是一種消遣;生活較為簡單的民族,人們所做的工作相對於那些更加虛假的民族來說,就是他們的遊戲運動而已。一個人要維持生計,不必大汗淋漓,除非他比我更容易出汗。
我認識一個年輕人,他繼承了一些地產。他對我說,如果他有我的謀生手段的話,他願意像我一樣生活。我並不想任何人以任何原因而采取我的生活方式,因為他還沒學會我的這一種,也許我已換了其他生活方式,因此我願意世界上的人,越不相同越好;不過我希望每個人都能謹慎地找到並追求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去追求他父親的、母親的或者鄰居的生活方式。年輕人可以從事建築、種植或者去航海,隻要不妨礙他樂意做的事情即可。隻要我們能聰明一丁點兒,就像水手或逃亡的奴隸都知道盯住北極星,那就足以指引我們一生。或許我們不會在預定時間內抵達我們想去的港口,但我們仍然保持著正確的航向。
毫無疑問,在此情形下,對一個人而言是真實的事情,對一千個人而言更是如此。就像一個大房子,按比例計算,並不比小房子造價更貴,因為一個屋頂可覆蓋幾個房間,一個地窖可位於幾個房間底下,隻是用一道道牆壁把幾個房間隔開了而已。但對我來說,我喜歡獨居。再說,自己建個房子,比費盡唇舌去說服鄰居共用一道牆更方便;如果和鄰居共用一道牆便宜了不少,那牆一定很薄,而且若是攤上個壞鄰居,他肯定不會對他那一邊的牆維護修理。通常能夠開展的合作,都是非常有限且膚淺的;真正的合作少之又少,其和諧之音已無法聽到。若一個人有信念,他可以隨時與同樣有信念的人合作;若他沒有信念,他會像世上其他人一樣,繼續過他的生活,無論他與何人合作。合作的最高意義和最低意義,都是讓我們共同生活。最近我聽說有兩個年輕人要結伴環遊世界。其中一人沒錢,沿途要在桅杆前、犁鏵後掙錢維持生活;另一個則在口袋裏帶著支票。顯而易見,他們難以長期結伴或合作,因為其中一人完全不用工作。當旅行中出現第一個有趣的危機時,他們就得分道揚鑣。最主要的我之前已說過,獨自旅行的人今天就可以出發;而結伴旅行的人卻得等對方準備就緒,可能要等上好長時間才能出發。
“可是這樣很自私啊!”我聽到一些市民說。我承認,直到現在,我很少參與慈善事業。我的責任感讓我失去了很多快樂,包括參與慈善的快樂。有人竭盡所能勸我去幫助鎮上的一些窮苦人家,如果我無事可做――魔鬼總是來找閑人――或許我會動手一試,當作消遣。然而,每當我欲投身慈善事業,想去維持某些窮人的生活,讓他們在各方麵都能過得和我一樣舒適,把他們過天堂般的生活作為我的義務,甚至已提出要幫助他們時,他們卻無一例外地立刻表示,要繼續過窮日子。我們鎮上的人想方設法為同胞謀福利,我相信這至少能讓他們不去做別的沒人性的事業。做慈善和做其他事情一樣,必須得有天賦。至於行善,這已是一個人滿為患的行業。況且我也確實嚐試過,但奇怪的是,做善事不對我的性情,我便釋然了。也許我不該刻意逃避社會要求我的這項特殊職責,去將世界從毀滅中拯救過來;而我相信,在某個地方一定存在著一種類似慈善卻比之堅定無數倍的維係著這個世界的力量。可是,我不會去阻止一個人發揮他的天賦;雖然我沒做此工作,但既然他在全身心投入,我會對他說,堅持下去,哪怕全世界都說這是在 “做惡事”。
我認為自己的情況一點兒都不特別,毫無疑問,不少讀者也會做出類似的申辯。做事的時候――我不敢肯定鄰居們會說這是好事――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我是一個出色的雇工,不過有多出色,得等雇主來發掘。我做的所謂好事,這通常意義上的“好事”,定是偏離了我的主要軌道,而且多非我有意為之。人們說得很實際,就從你現在的地方開始吧,照你現在的樣子,不要以成為更有價值的人為目標,隻要用好心腸去做好事。如果我也用這腔調來說教,那我幹脆這樣說:“去吧,去做好人。”仿佛太陽點燃火焰照亮了月亮或一顆六等星後應該停下來,就像羅賓1似的,在每個村舍的窗戶外偷看,讓人發瘋、讓肉變質、讓黑暗之處清晰可見;而不是穩定地增加它那柔和的熱能,施人恩惠,直到變得燦爛奪目,無人能仰視它, 同時按自己的軌道環繞地球,做好事,或者像一個真正的哲學家發現的那樣,地球會繞著它運轉,得到好處。法厄同2希望用善舉證明他神的血統,於是駕駛著太陽車出遊,僅僅一天便衝出了軌道,燒掉了天庭下麵街市上的幾排房屋、燒焦了地麵、烘幹了每一眼泉水、造就一個撒哈拉沙漠。最終朱庇特3一道雷電將他擊落在地上,而太陽神為哀悼他的死亡,一年沒有發光。
善行若是變質,就會奇臭無比,就像人的腐屍和神的腐屍一樣。如果我確定有人存心來我家裏向我行善,那我就要逃命了,仿佛在逃避非洲沙漠裏被稱為西蒙的那種幹燥而熾熱的狂風。這種風會讓人的嘴巴、鼻子、眼睛和耳朵塞滿沙粒,直到窒息而死。我就怕他做的好事落到我身上――那毒素會混入我的血液之中。不行――與其如此,我倒寧願坦然地忍受點惡行。饑餓的時候給我飯吃,寒冷的時候給我送上溫暖,或者跌入深溝的時候拉我一把,我不會因為這些就認為他是一個好人。我可以給你找條紐芬蘭狗來,它同樣做得到。慈善並不是對同胞的泛愛。站在他本人的角度,慈善家霍華德無疑很了不起,而且也善有善報;但是,相比較而言,如果這些善舉不是在我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到來,即使有一百個霍華德,又有什麽用呢?我從未聽說過哪個慈善大會真心誠意地提出,要向我,或向我一類的人,做什麽善事。
1 英格蘭民間故事中愛惡作劇的精靈。
2 希臘神話中太陽神的兒子。
3 羅馬神話中主宰一切的主神,相當於希臘神話中的宙斯。
那些耶穌會會士完全被印第安人給難住了,當印第安人被綁在火刑柱上受刑時,又向折磨他們的人提出了新的酷刑方式。他們不在乎肉體上的苦難,因而有時對傳教士提供的心靈安慰也滿不在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訓誡在他們那沒有多大說服力。他們不在意別人如何對待他們,而是以一種新的方式來愛敵人,幾乎原諒了敵人所做的一切。
給窮人的幫助一定得是他們最需要的,雖然他們落在後麵是你造成的。如果你給了他們錢,就要陪他們一起將錢用掉,而不是將錢扔給他們便了事。有時我們犯的錯誤很奇怪。通常情況下,與其說窮人又冷又餓,還不如說他是邋遢、襤褸又粗俗。這隻是他的習慣,並非不幸。要是你給他錢,他可能還會買更多襤褸的衣服。我已習慣於憐憫那些在湖上挖冰的愛爾蘭勞工,他們穿得如此破爛,活得如此貧賤,而盡管我穿著更整潔且稍微時髦點的衣服,還是凍得瑟瑟發抖。直到一個冬日, 有個不慎落水的勞工來我家中取暖,我才改變了想法。他脫下三條褲子和兩雙襪子才露出皮膚,雖然這一身真是肮髒破爛, 但他完全可以拒絕我送他的多餘衣服,他已經有許多裏麵穿的衣服了。他確實該落水。於是我開始憐憫起自己來,我意識到,如果給我一件法蘭絨襯衣,比送他一間舊衣鋪更是善舉。 一千個人在砍伐罪惡的枝梢,隻有一個人在砍伐罪惡的樹根。 那個在窮人身上花費最多時間和金錢的人,也許正因他的這種生活方式引起了更多的不幸,他的努力隻是徒勞。道貌岸然的奴隸主捐出奴隸創造的價值的十分之一,給別的奴隸換來星期日的休息。有人為了顯示善心而雇窮人到廚房勞動,他們自己下廚工作豈不是更有善心?你自吹自擂說把自己十分之一的收入捐給慈善事業,也許你應該捐出十分之九,即使這樣,社會也隻回收了十分之一的財富。這應該歸因於占有者的慷慨呢, 還是主持公正者的疏忽呢?
慈善幾乎是唯一獲得人類充分讚許的美德。非但如此,它簡直被捧上了天;正是我們的自私將它捧上了天。在某個豔陽高照的日子裏,有個粗壯的窮人在康科德向我讚揚一個鎮上的市民,據他說,此人對像他這樣的窮人很友善。人類中友善的大伯大嬸比真正靈魂上的聖父聖母更受尊重。我曾聽過一個有學問有才華的牧師講英國的概況。他列舉了英國的科學家、文學家和政治家,如莎士比亞、培根、克倫威爾、彌爾頓、牛頓等,接著就說起英國的基督教英雄,簡直三句話不離本行;他將這些英雄置於其他人之上,稱其為偉人中的偉人。他們是潘恩、霍華德和福萊夫人。人人都肯定認為他在胡言亂語。他們都不是英國最卓越的男人和女人,也許隻能算是英國最好的慈善家而已。
我並不是要刪減慈善應得的讚美,我隻要求公平,對那些用生命和工作給人類帶來恩惠的人公平。我不認為一個人的正直和仁慈是主要價值,這些不過是他的莖葉。這些莖葉曬幹後,隻可供江湖郎中做藥茶,用處極其卑微。而我要的,是人類的花朵與果實,感受它們的芬芳,陶醉於它們的成熟馨香。他的仁慈不是片麵而短暫的行為,而是長期的滿溢,他的仁慈無損於他自己,是他下意識的行為。慈善包藏了如此多的罪惡。慈善家常常散發出悲戚的氣氛來圍繞人類,還名曰“同情”。我們應該傳播的是勇氣而非絕望,是健康舒坦而非疾病愁容,而且應當心別讓疾病通過傳染四處蔓延。從哪個南方的平原上,傳來一陣哀號?在哪個緯度上,住著我們應該送去光明的異教徒?誰是我們要救贖的縱欲殘暴之人?如果有人得病而無法做事,甚至感到腸絞痛――這很是值得同情――他就立刻出手要改革這個世界了。他就是世界的縮影,他發現了,這是一個真正的發現,而且是他發現的――世界在吃著青蘋果;事實上在他眼中,地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青蘋果,人類的子孫在它成熟前便去啃食它,這想起來很可怕;慈善家徑直去找到因紐特人和巴塔哥尼亞人,還擁抱了人口眾多的印度和中國;因此,憑借幾年的慈善活動,權勢者同時利用他達到目的,他無疑也治愈了自己的消化不良;地球一邊或兩邊的臉頰泛起紅暈,仿佛就要成熟,而生命也好似失去了它的粗魯, 又一次變得甜美健康。我從未夢見過比我所犯的罪過更大的罪過,我從未見過,將來也不會見到比我更壞的人。
我相信,改革者之所以如此憂傷,並非對苦難同胞的同情,而是他自己心存愧疚,雖然他是上帝最神聖的子孫。讓這一點糾正過來,讓春天向他走來,讓黎明在他臥榻上升起, 他就會拋棄那些慷慨的同伴,一句抱歉也不說。我自己從不吸煙,盡管我嚐過的東西也夠多的,但我不反對吸食煙草,因為吸煙者會自食其果。如果你曾經上當做過慈善家,那就別讓你的左手知道右手在做什麽,因為那不值得。救起溺水者,然後係好你的鞋帶。從從容容地去做些自由的勞動吧。
我們的舉止因為和聖人交流而敗壞了。我們的讚美詩中響起了詛咒上帝的旋律,但還得永遠忍受他。有人會說即使是先知和救世主也隻是寬慰人的恐懼,而沒有肯定人的希望。無論在哪,都很難看到人們對生命的恩賜存有簡單而熱烈的滿足, 有讓人難忘的對上帝的讚美。一切健康和成功都讓我高興,無論它們多麽遙不可及;一切疾病和失敗都使我悲哀、引起惡果,無論我獲得或付出了多少同情。所以,如果我們真要用印第安人那種植物的、磁力的或者自然的手段來複活人類,首先讓我們如同自然般簡單淳樸吧,驅逐籠罩在眉宇上的烏雲,在毛孔中注入一點點活力吧。不要一直做窮人的監工,努力去做一個值得活在世上的人。
我在設拉子1 的薩迪2所寫的《薔薇園》中讀到這樣一段話:“他們問智者,在至尊上帝種植的眾多名貴之樹中,除了柏樹之外,沒有被命名為‘自由之樹’的,而柏樹卻不結果實;這裏麵有何秘密?智者回答,每棵樹都有它的季節,在一定的季節,適時則會蔥鬱開花,時令不合便會幹枯凋謝;而柏樹則不同,它常年蔥鬱。這樣的本性便是自由,即宗教的獨立者。不要將你的心定在轉瞬即逝的事物上,因為底格裏斯河在哈裏發的榮光消失之後,仍然從巴格達奔流而過;如果你手中富裕,就像棗樹一樣慷慨吧;但若是你無物施舍,那就做一個自由之人,就像柏樹那樣。”
1 伊朗西南部古城,古波斯文化中心。
2 薩迪(Sa’di,約1208—1292),波斯著名詩人。